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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掘尾

03 掘尾

“夏时行南风、打台风。行立夏南风的珠江湿湿静 静。冬时翻北风。立冬北风好似回魂风。买办、通事、 事仔拥着番鬼波士由澳门返归。好快番鬼大商船又人黄 埔,珠江艇家又再冲锋。之后是番鬼水手放生日。番鬼 水手一艇一艇登陆海皮,好似鬼门关又开;驳艇向江面 乱钻,喧哗鬼叫好似发癫;珠江艇家,又要笑,又要 惊。海皮不够大!靖速街同文街新豆栏不够长!番鬼水 手由街头巷尾喷出去,由海皮边缘跌落去!

“海皮鬼声隆隆,好似大镌煮鬼仔。向新豆栏又饮 又嫖,向靖速街、同文街大买特买。乜都买!抢!瓷

器、假珊瑚、漆盘、逋纸花、烧料女人帽、双蒸、 黄莺、敬神香……番鬼水手祖屋贴满墙壁纸,又挂米纸 画、木板画、玻璃画,通通是珠江、南湾蓝色风景,有 乜用!主人婆早就走了去,阿爹阿娘病死,空空大台面 摆青花瓷,蓝色大船向釉面失魂飘,浪花打空翻,一屋 无根风一做番鬼水手惨过做野鬼!买完,钻返入新豆 栏,大饮大食,揽几个咸水阿姐,通宵搞作,日出之 前,一扑一碌搭驳艇返黄埔,返仓房,返船楼船板。海 皮街面静英英,留下条条垃圾路,成群乞儿一路执。在 黄埔饮醉,打跤,闹事,等下个放生日,等出粮,等归 期。前世要造几多孽,今世才会折堕到又做番鬼又做水 手呀!”契家姐掀开桶盖,捉一条塘鳏,“流离浪荡, 无人收尸! ”砸向船板,砸完又砸,直至砸晕。两指对 正鳏缝噗一声插入,提起,钻进舱来。

契家姐,罗圈腿,蟒蛇腰,巨臀轰然,三两下工夫 就挪到饭台边。契家姐同大花船扎脚姐仔正相反——人 家船大、脚小,她是船小、脚大。契家姐的大脚,睡 觉时向外一伸,船尾棚罩不住,悬向江面大过水师船 船楼。

我饿极,大胴鞭向塘鲍。有一次,保仔宝突然发

1时人称玻璃为"料"或“烧料”。

瘟,对大脚发生兴趣。他长久望实我,有多长久呢?我 顺水游猎,陆续吞落水老鼠、文雀、鲸鱼、水蛇,爬爬 企企,穿田过涌……就有那么长久。保仔宝一双无神 大眼钩实我,做只吊靴鬼,学我用四爪爬行,向船底、 泥底钻出钻入。他搏命伸长腕,舔卵石,舔芦竹茎, 舔走蜗牛、龙虱在口中咬碎。他舔泥,泥也舔他,将 他舔成一条泥虫,将他裤头也舔去。水光在他无毛的 皮上荡漾。

保仔宝虽是保',却也活下来、长大了!

保仔宝发恶大叫:“大腑哩?”擒过来挖我的嘴。 那时我手脚生齐,又有力量,随随便就撞他落水。保仔 宝浮头,呕吐一下巴口水涎,恶狠狠望实我,突然拧头 游了去。

塘毓如梦初醒,但大腑已经发育成势,一切猎物插 翼难飞。塘蛆的发愤令我玩心大起、暂忘饥饿,我故意 放长胸、放软刻,观赏它扭拧弹跳、挣扎求生,它是真 的自信有活命的希望哩!

契家姐发火,嗜一声拍台面:“无规矩!吞落去!” 船身微微摇,船头磨船尾,左舷磨右舷;一层水 波声,一层木头吱吱叫声,贴向船底连绵地痒。那是我

1 [粤方言]"假"有痴傻、神神叨叨之意。

熟极的痒,落向皮上可以蒸出潮气。塘纵在我喉囊里乱 拱。契家姐摇葵扇,懒得理我。契家姐的摇扇是向大花 船扎脚姐仔学的。契家姐个心向往大花船,常说“大花 船有好世界”。神位干干净净,神台上龙母、天后、洪 圣爷三个木头人仔潜向影中,香炉插三炷新香,蜜柑 仔、白兰花摆两盘。白兰花是卖花阿齐送的。阿齐是契 家姐的契相知'o中秋之后送龙船花。柱上挂着新做的绣 带。中舱落着花帘。

契家姐说:“望乜?现时无人客。”隔篱有人啪一 声倒水。契家姐静寡寡摇一阵扇,说:"今日过午时候, 阿金尸体漂返来了。”

说:“细丹在船头刮鳞。见大汗打赤脚啪啪声走 过,就丢开刀、鱼,追上去扯住大将衫角:’家姐,行 咱急,赶去投胎啊?'

“大行答:‘嘻!你就估中一半,确是有人需投胎, 不过不是我,是蛇王船上死尸!'细打问:’吓!什么 死尸?'大行一字再不肯多讲,推开细灯,啪啪声急 走,一面走,一面拍打衫角鱼鳞。”

摇一阵扇。说:“细行猛转头,钻入屋船,狂拍何

1粤地旧时风俗,立志不嫁的女子相约守志,互为契相知。

巴浪心口。何巴浪翻’得死,无论如何拍不醒。细打最 后擂他一捶,扭身去抢细英手上木头人仔。细英讲: ‘阿娘,为乜抢我床头婆婆啊? ’  ''

“细将一面帮细英绑葫芦一面讲:'一碌木,有乜 玩头?阿娘带你去开眼界。大英哩?‘细英答:'家姐 去游水了。’两母女僻里啪啦走出去,一眨眼已经到得 蛇王船边,哎呀,满天满地赤脚板,赤脚板过大节呀! 细英吉吉声大笑。脚山脚海,细英望得糊里糊涂,唯 有笑,笑着笑着,听到前边有人讲:‘阴功,真是阿金 啊。’此一句,吹埋来似大阴风,吹得满天人头脚板嗡 嗡作动

一截香灰跌落。

说:“真是阿金。后脑穿个大窟窿,丢向蛀王船 头,连张笆都无。蛇王被众人围向一角,将事情由头至 尾讲了八千遍,而今中流沙人人唱响口——

蛇王撬蛇,撬出阿金,

蛇壳卜卜脆,阿金头壳穿。”

契家姐抹泪。说:“阿金头斋,如何打?家当已被 个阿水败尽。不到山穷水尽时候,谁人要赚咸水钱!而 今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惨。”歪肩套头,长久发呆。

1 [噂方言]睡。

慢慢地说:“亦是解脱。你知她周身病。”眼泪大 滴大滴落。

摇一阵扇,讲定:“打足梗要打。大有大打,细 有细打。梁水若不打个好好睇睇,我必定拧断他个死 人头。”

最初时候,世界并不截然分作日与夜。世界似张对 折字纸,一半亮些,一半冥些。

我既能夜视,又要有日夜之观念,如何做到?契 家姐说:望灯。太阳下行,月亮上行,世间男女纷纷举 灯。行路人提灯。行船人挂盏风灯上船头。望人船舱: 灯盏爬上矮脚台。有灯时候,人声下行,自然之声上 行:鱼虫,风云,水浪。无灯的晚归人撞在一处。夜合 花开了,似白线的香味蛇行。

我问:这是什么?

契家姐说:灯。灯火。烛光。灯盏。长明灯。

我问:灯有何用?

契家姐说:点亮黑。

我问:什么是黑?

契家姐吹熄灯:这就是黑。

我问:黑在哪里?

契家姐气急,扑过来将我两眼死死掘住。我大叫:

啊!黑!

挂大桅那年,契家姐十三岁。打风飓。潮汐送返 死尸。每天一双,连续七日。头三日,醒婆盘腿坐在祠 堂船大桅下打磬念咒。第四日,醒婆烧去七七四十九炷 香。第五日,醒婆割公鸡,用鸡血泼淋大桅。第六日, 醒婆发羊吊、呕白泡。第七日,醒婆沉默不语,契家姐 跪地求情,但挡不住保长带五条壮汉将我扎作肉粽,升 悝似的,升上大桅顶。第八日,无死尸,天朗气清。水 上男女焚香烧纸、大叫天蟾显灵;贡品堆积如山,淹没 祠堂船船板,淹去半截大桅。

第九日起,契家姐挽一桶江水爬桅攀高,细细润湿 我,日出前一次,日落后一次,以防我脱水而死。到第 十二日凌晨,风不再是风,是火,是刀,是炽热的一千 发针,我的两层眼皮粘在一处、无法阖上,只能眼睁睁 盯着岩石般珠江和连绵船篷,寻找任何可能的死神。谁 将做我的死神?可以是月亮(它阴凉的银光足以蒸干我 仅有的水分),也可以是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速效 毒药)或南极老人星1 (蛊惑我游向星空坟场),我昏死 过去,再睁眼时世界是泥水,是鱼盆,我以为已至极乐 净土,“你醒喇!”波光袅袅的契家姐甜声蜜语、满脸

1南极老人星即船底座a,是仅次于天狼星的全天第二亮星。《广东 新语》:"秋分之曙,南极老人见其位。星书云,老人星常于秋分见丙 丁之位。……近于南极,故日南极老人

笑意,“龙母有灵,定叫那班短命种心家死绝!”

两年之后,那班短命种非但没有死绝,而且又要挂 我。屋船外横风横雨。契家姐翻出一张大顺刀,横刀把 守舱门。保长摊手:“芫女,你令我十分难做。”水上女 儿披头散发,吊梢眼血红,猛力扯我至脚边:"你会怨 我吗? "我僵死无反应,契家姐逼问:"讲啊!"我胡 乱一摆,契家姐说:"好蛙仔! "抬脚踩实我背脊,手 起刀落,一截断尾即时飞射出去,保长当场烂瘫,醒婆 吱哇鬼叫,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目瞪口呆。断尾射 人人群,向三千零九水上男女之间劈出裂口,若非被烂 瘫荣烂身烂肉拦截,必定直插江心。契家姐叉腰举刀, 遥指断尾,大喝:"而今你班田家铲得了灵蟾尾,要发 功就去发功,要发达就去发达,有口甘远躅口甘远!”

水上男女顺刀尖望去,只见烂瘫荣包容断尾,正要 流过人墙逃去哩!醒婆一个箭步扑向烂肉,捞出断尾揽 人怀,断尾在她臭烘烘软绵绵怀里跳哩!似发恼小人孩 那样跳!契家姐凶目圆睁:"这截灵蟾尾,丢失,整残, 与我无尤,谁人再来得寸进尺搅风搅雨,我就请他吃灵 蟾屎!”大顺刀嗜一声劈入门肉里去。

自此以后,一到五月五,祠堂船大桅顶准时升起断 尾。后来,水上男女不仅求风调雨顺,还顺道求一求年 年有余、连生贵子,富贵荣华、寿比南山。再后来,断

尾终年不落,作成祠堂船大桅顶一件开光法器,在它 卜底,神烛香火连绵不断。有一天断尾突然失踪。传闻 是烂瘫荣漏夜爬桅,偷去断尾当仙丹服用——烂瘫荣拒 不承认,也无任何病愈迹象。他仍在等待命中注定福音 船。断尾失踪在一八三二年。那时我已远在澳门了。

醒婆领头唱:

天地人牌分拆散呀,梅花全白落黄泉呀。I

众巫女喊三喊:唉啊啊——唉啊啊——唉——!

醒婆唱:

鹅五大梅归地府呀;至尊开口叹凄凉呀。

巫女喊:唉!唉!唉!

—•条四柱大厅船,四方黑布围起,船头船尾各挑 一双白纸灯笼,孤丁丁停向水中。哭声四起。黑水莽莽 无边。水是苦的,是无涯的。黑黑白白人众,撑了触版 仔,漂浮一圈送灵。

水哥不愿多花费,钱要储起,再讨老婆哩。计划置 张新笆,一卷、一抛,算数。契家姐恼得捶地大哭。哭 完一抹脸,收拾钱银首饰、胭脂水粉,扭拧巨臀杀入水 哥屋船,将他上至祖公下至江坪表侄一门三十二丸慈姑

1珠江水上人家民歌,其后醒婆唱词皆为此类。《置民的研究》有相关 研究、收集。

桩咒个蓉蓉烂烂。

水哥扑地叩头:“龙母娘娘,观音大使,妈娘大 神,我求你拜你,求你收声喇!”契家姐凸眼:“你无 论如何必须同阿金打一膛寿板!”水哥说:“龙母娘娘, 观音大使,妈娘大神,阿金是我船上大桅,而今大桅无 情,撇手就走,你莫讲寿板,我连饭都难开!”契家姐 怒目道:“废柴!我愿出寿板钱,你莫要再多废话!”

水哥丧口丧面:“阿金生是我梁家人,死是我梁家 鬼,你出寿板钱,传出去‘,人家要笑一一”

契家姐扬起小包袱,照水哥头脸发狼地打,水哥哎 呀一声,复又扑低。水上男女哄堂大笑。契家姐上前一 指:“废柴梁水,阿金嫁你是她前世孽报,同你做人世, 惨过做水鸡!”水上男女哗然。水哥面口有如生嚼青 梅。契家姐又从头咒起,此轮只咒到阿爷,水哥已口吐 白泡就地打滚:“芫阿奶,芫阿大,而今她罗润金是你 亲生乖女,我梁水是你亲生乖孙,一百样顺你睥气遂你 心意,唯求你收声。”契家姐不屑再讲,拾起包袱,踊 过水哥,向船内停尸位置挪移去。

醒婆唱:我妻妹啊,你唔念子情,情太淡!你唔 好留命在阳台啊!阿金着全新大襟衫、大裆裤,尸首发 胀,臭味沉似大石,过舱风也散不动。契家姐见阿金头 上额前空空寡寡,火又上来,将水哥连皮带骨咒个血肉

糊涂。她水上女儿的手,散开阿金水上女儿长发,仔细 梳了将云髻,又自包袱中取出绣花头带、细骨簪、翡翠 耳环、包银手脚外加胭脂水粉,逐一敷装。

旁人触目惊心,探头问:”会不会艳得滞? ”契家 姐竖起眉来:“阎王殿前,必要艳压群鬼!”梳化得, 头面似白粉团,两颊猩红,唇开浓血花,是阴司路上旅 客模样了,我乍醒朦胧世不估啊,个阵你阴路好行阳路 别啊!个阵你阴司条路且长行,「你阴路好行啊!屋船内 空寥寥,什么花衣绣鞋、大屋奴婢、楼船高马,一样都 无。契家姐打完薄板寿材,再去吴师傅处落定紫洞艇一 条、好仔好女一双、青砖大屋一堂。吴师傅所扎紫洞 艇,花色匀旬,雍容富贵,比任何真正花船更抢眼。吴 师傅扎纸时候,脚边备支笔,扎完同时,即刻要点阿金 名字上去。

'醒婆唱:做乜你一便心肠你别儿啊!做乜你两目 闭埋唔挂女啊!契家姐坐在触版里不耐烦:"谁人不知 阿金无儿无女,还唱什么别儿挂女!”旁边生果琼冷冷 说:“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哪个醒婆晓得送? ”契家 姐一时哑火,局出一眼壳泪。夜幕垂垂。触版慢慢聚 起,聚成一条打盘长蛇、古老大龙蛇,那大龙蛇逢到婚 丧年节必要出水的,大龙蛇头做神功、喊喜喊丧,大龙 蛇尾做媒、喂奶、讲闲话。是潮涨时候。一抹大火光向

黑水心升起,映落水面由一生二。溪钱曳着火尾漫天 飞.坠落水面好似阴间起火 一条烧火船,装载堆作小 山的纸人、纸衫裤、纸船马.无情地向那水火之心去。 众人注目。火在茫茫黑眼珠里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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