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调过曲】【梨花儿】(副净扮驿丞上 ) 我做驿丞没傝㒎 (1),缺供应付常吃打。今朝驾到不是耍,嗏, 若有差迟便 拿去杀。
自家马嵬驿丞,从小衙门办役。考了杂职行头 (2),挖选马嵬大驿。虽然陆路冲繁 (3),却喜津贴饶溢。送分例 (4),落下些折头 (5);造销算 (6),开除些马匹 (7)。日支正项俸薪,还要月扣衙门工食 (8)。怕的是公吏承差,吓的是徒犯驿卒。求买免 (9),设定常规;比月钱 (10),百般威逼。及至摆站缺人,常把屁都急出。今更有大事临头,太上皇来此驻跸。连忙唤各色匠人,将驿舍周围收拾。又因改葬贵妃娘娘,重把坟茔建立。恐土工窥见玉体,要另选女工四百。报道高公公已到,催办工程紧急。若还误了些儿,(弹纱帽介)怕此头要短一尺 (11)。(末扮驿卒上)(见介)老爹,我已将各匠催齐,你放心,不须忧戚。(副净)还有女工呢?(末)现有四百女工,都在驿门齐集。(副净)快唤进来。(末唤介)女工每走动。(贴、净、杂扮村妇,丑短须女扮,各携锹锄上)本是村庄妇,来充埋筑人。(见介)女工每叩头。(末)起来点名。(副净点介)周二妈。(净应)(副净)吴姥姥。(贴应)(副净)郑胖姑。(杂应)(副净)尤大姐。(丑掩口作娇声应介)(副净作细看介)咦,怎么这个女工掩着了嘴答应,一定有些蹊跷。驿子与我看来。(末应扯丑手开看介)老爹,是个胡子。(副净)是男,是女?(丑)是女。(副净)女人的胡子,那里有生在嘴上的,我不信。驿子,再把他裤裆里搜一搜。(末应作搜丑,诨介)老爹,这胡子是假充女工的。(副净)哎呀,了不得,这是上用钦工,非同小可。亏得我老爹精细,若待皇帝看见,险些把我这颗头,断送在你胡子嘴上了。好打,好打!(丑)只因老爹这里催得紧,本村凑得三百九十九名,单单少了一名,故此权来充数。明日另换便了。(副净)也罢,快打出去!(末应,打丑下)(副净看众笑介)如今我老爹疑心起来,只怕连你每也不是女人哩。(众笑介)我每都是女人。(副净)口说无凭,我老爹只要用手来大家摸一摸,才信哩。(作捞摸,众作躲避走笑介)(净)笑你老爹好长手,(杂)刚刚摸着个鬃剔帚 (12)。(副净)弄了一手白鯗香 (13),(贴)拿去房中好下酒。(诨介)(老旦一面上)欲将锦袜献天子,权把铧锹充女工。老身王嬷嬷,自从拾得杨娘娘锦袜,过客争求一看,赚了许多钱钞。目今闻说老万岁爷回来,一则收藏禁物,恐有祸端;二则将此锦袜献上,或有重赏,也未可知。恰好驿中佥报女工,要去撺上一名 (14)。葬完就好进献,来此已是驿前了。(末上见介)你这老婆子,那里来的?(老旦)来投充女工的。(末)住着 (15)。(进介)老爹,有一个投充女工的老婆子在外。(副净)唤进来。(末出,唤老旦进见介)(副净)你是投充女工的么?(老旦)正是。(副净)我看你年纪老了些,怕做不得工。只是现少一名,急切里没有人,就把你顶上罢。你叫甚名字?(老旦)叫做王嬷嬷。(副净)好,好!恰好周、吴、郑、王四人。你四人就做个工头,每一人管领女工九十九人。住在驿中操演,伺候驾到便了(众)晓得。(做各见诨介)(副净)你每各拿了锹锄,待我老爹亲自教演一番。(众应各拿锹锄,副净作教演势,众学介)(副净)
【亭前柳】锹镢手中拿,挖掘要如法。莫教侵玉体,仔细拨黄沙。(合) 大家、演习须熟滑,此奉钦遵,切休得有争差。
(众)老爹,我每呵,
【前腔】田舍业桑麻,惯见弄泥沙。小心齐用力,怎敢告消乏 (16)。(合) 大家、演习须熟滑,此奉钦遵,切休得有争差。
(副净)且到里边连夜操演去。(众应介)
玉颜虚掩马嵬尘,高骈
云雨虽亡日月新。郑畋
晓向平原陈祭礼,方干
共瞻銮驾重来巡。僧广宣(17)
注释:(1) 没傝㒎(tà sā):没出息。清代钱大昕《恒言录·傝㒎》:“今吴人以不谨为没傝㒎。”
(2) 行头:犹“班头”。
(3) 冲繁:要冲、繁华之地。
(4) 分例:下属照例送给上司的钱。
(5) 落下:私留。
(6) 造销算:向上呈报销算清册。
(7) 开除:此处是虚报的意思。
(8) 月扣衙门工食:按月克扣衙门的工钱、饭钱。
(9) 求买免:交钱免除差役。
(10) 比:追征。
(11) 怕此头要短一尺:杀头的意思,与上文“若有差迟便拿去杀”、下文“险些把我这颗头,断送在你胡子嘴上了”云云,都是一个意思。
(12) 鬃剔帚:鬃毛制作的刷帚。刷帚,元明清市井隐语,喻指男性生殖器,代指浪子、嫖客等不正经的男子。
(13) 白鯗(xiǎng)香:白鯗,黄鱼(石首鱼)干,其硬如石。喻指男性生殖器。香,反语,实为臭。
(14) 撺(cuān):充。
(15) 住着:站住。
(16) 告消乏:叫苦叫累。
(17) “玉颜虚掩马嵬尘”四句:本出下场诗首句见高骈《马嵬驿》,第二句见郑畋《马嵬坡》,第三句见方干《哭秘书姚少监》,末句见僧广宣《安国寺随驾幸兴唐观应制》。
本出全然是一段“科诨戏”。在中国,插科打诨几乎与戏剧的发生同步,与戏曲的历史一样悠久。王国维曾说:中国戏剧,实源自巫与优,其后者,提供的就是一种滑稽戏。西汉司马迁在《史记》里,记录了优孟、优旃两位优人的事迹,篇名即曰《滑稽列传》。由此,后世甚至将“优孟衣冠”看作中国戏剧表演发展史的起点。待到戏曲逐步成熟的时代,科诨艺术愈发得到重视、受到欢迎。作为舞台演出脚本的明代成化本《白兔记》,甚至公然宣称“不插科不打诨,不谓之传奇”,把科诨看作戏曲艺术的首要标志。
科诨戏的第一大特点,便是上场角色的自暴劣迹。本出戏的主角,正是副净扮演的“驿丞”,出名所谓“驿备”,就是表现他对唐明皇即将到来所做的种种准备工作。“我做驿丞没傝㒎,缺供应付常吃打。今朝驾到不是耍,嗏,若有差迟便拿去杀。”上场曲就让人发笑:驿丞好歹也算官员,却不是被打就是被杀,当然是“没傝㒎”没有出息了。接着的自报家门,更是暴露自己贪图小便宜、到处克扣、弄虚作假等等的手段。这些劣迹,在社会生活中隐瞒还来不及呢,怎会放在嘴上到处宣扬?可正是这样的满嘴劣迹斑斑,最能引来观众的哄堂大笑并揭发出官场的种种黑暗现象。
由“自暴劣迹”引发笑乐,这是发端于“参军戏”的科诨传统。《太平御览》卷五六九“优倡”类引《赵书》曰:“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断官绢数百匹,下狱,以八议宥之。后每大会,使俳优着介帻,黄绢单衣。优问:‘汝为何官,在我辈中?’曰:‘我本馆陶令。’抖擞单衣曰:‘政坐取是,故入汝辈中。’以为笑。”这个官至参军的周延,因为贪污官绢,上级决定让优人在大会上戏弄他,也算是警戒他人不要重蹈覆辙。表演时,优人问他:你是什么官,怎么混迹于我辈队伍?他自报家门说“我本馆陶令”,然后抖动身上的衣服说:因为它,所以跟你们在一起了。全场哄笑,寓教育于娱乐中。本出戏中的驿丞,则更加直接地把自己的劣迹抖搂在观众面前了。元杂剧中贪官污吏、庸医酸文人,都是这样的。“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县官清如水,令史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这样的上场诗可做任何庸医或者贪官的自我介绍。《驿备》若是置于这一科诨戏系列中考察之,亦是毫不逊色甚至出挑的。
从曲唱与科白的比重看,本出戏除了引子【梨花儿】以及剧末【亭前柳】曲牌的重复两次外,中间部分全是科白诨语,这也是参军戏、宋杂剧“科白戏”风格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