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凄风腥雨秦淮河

虽说太平天国的事业已接近尾声，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加上李秀成自苏州失守后就一直在天京城内指挥防御，相当得力，湘军一时还是难以攻破。曾国藩在奏折中也承认城内太平军“坚忍异常”。李秀成还放出城内妇女儿童，以便节省粮食。所以曾国荃要攻下这个大城，还要费一番心力和损失。

那时候，攻坚缺乏有效的武器，湘军李续宾部攻占九江、曾国荃攻占安庆，都是长期围困，令守军饥疲不堪，战斗力下降，然后挖地道轰塌城墙，从缺口冲入。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渐渐知道西洋火炮可以作为攻坚武器，摧毁城墙，但是一来西洋大炮（当时叫“开花炮弹”）价格昂贵，买一两个大炮又不顶用，曾国藩在安庆命人试造，但威力还远不及真正西洋造的大炮；二来西洋大炮建立在近代科学基础上，不仅制造要近代科学技术，使用也必须懂得瞄准等今天看来并不复杂但是对当时人来说却很难掌握的技术才行。这时候只有李鸿章的淮军装备了一些西洋火炮，可以用来攻坚。所以曾国荃打金陵，还是用挖地道的老办法，少量的西洋火炮，只用来震慑敌人。不过，太平军对付地道也有相当的经验，于是双方在城墙内外展开了一场“地道战”。

自进入同治三年即1864年以来，湘军已经挖了三十三处地道，有时尚未挖到城墙下，就遇到塌方，致使不少挖地道的士兵被活埋。太平军在城内也挖地道，或挖横沟，一旦与湘军地道相遇，便灌烟、灌热水。太平军每发现一个地道，便会有数十甚至成百挖地道的湘军丧命。李秀成经验更为丰富，他登高遥望，只观察地面所生野草的颜色，就可以知道下面是否有地道。因为挖地道的地方，会由于缺水而造成草色不够鲜艳。有一次，地道已挖到城墙脚下，太平军尚未发觉，恰好有一个太平军士兵偶然把枪插入地下，实际上他可能只是想略作休息，并未发现下面的地道，但地道内的士兵以为太平军已发现才用枪刺地下，急忙扯住枪尖拉入地下，太平军惊觉，湘军又失败了。据曾国藩6月25日的奏报，为攻坚城，已有四千余湘军殒命。

曾国荃因久攻金陵不下，心中焦急，一度精神不好，一会抑郁，一会暴躁。曾氏兄弟称之为“肝病”，实际上是一种心理疾病。曾国藩生怕出现意外，便一再劝曾国荃请李鸿章来助攻。李鸿章的淮军装备西洋大炮，可以轰塌城墙，强似挖地道。6月18日，曾国藩写信给老九说：“夜来又细思，少荃（李鸿章）会剿金陵，好处甚多，其不好处不过占美名而已。后之论者曰：润（胡林翼）克鄂省，迪（李续宾）克九江，沅（曾国荃）克安庆，少荃克苏州，季高（左宗棠）克杭州，金陵一城沅与泉（李鸿章）各克其半而已。此亦非甚坏之名也。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之第一美名哉？如弟必不求助于人，迁延日久，肝愈燥，脾愈弱，必成内伤，兄弟二人皆将后悔。”因为中原、西北有太平军、捻军、回民等多股反清队伍，清廷希望早日打下金陵，以便腾出手来解决其他问题，因此也命李鸿章进军金陵，与曾国荃合攻。但聪明透顶的李鸿章，既与曾国藩关系极为密切，又深知曾国荃不愿他人与他分享攻占金陵的功劳，因此总是推三阻四，今天推说军队枪炮不熟，尚待训练；明天借口某处有太平军，必须预防或攻打，迟迟不派兵到金陵。直到7月18日，才决定派淮军会攻金陵。

湘军自夺得天保城后，曾国荃把主攻方向定在城东，因为城东钟山是制高点，可以居高临下轰击城池，可以俯瞰城内情形。但另一制高点富贵山上，即俗称龙脖子的地方，太平军还建有地堡城，在此可以掩护守城的太平军，使攻城的湘军不能接近城墙。湘军攻占天保城后，就用大炮日夜不停轰击地堡城，到7月3日，湘军攻占了地堡城，距太平军所守城墙只有数丈远。湘军随后在地堡城筑垒，与太平军互攻，战况惨烈，湘军总兵衔营官陈万胜被太平军火药烧死，总兵衔哨官王绍羲被炮子洞穿腹部而死。湘军在地堡城不断轰击城墙，轰垮城墙上的矮堞，使太平军无法在城墙上立足，也就不能向进攻的湘军射击。虽然如此，湘军还是难以爬上高大的城墙，13日，曾国荃命每个士兵准备湿柴草一担，合起来五、六万担，趁太平军不能站立城上射击的机会，将这些柴草堆积城墙下，一方面掩护挖地道，一方面准备一旦地道不成，就踏着柴草强攻上城。

7月18日，李鸿章准备派兵会攻的咨文来到曾国荃大营，说是19日将拔营前来助攻。恰好李臣典部在地堡城下所挖的地道于这一天成功。于是曾国荃进行总动员，他把李鸿章的咨文传示诸将说：“他人至矣，艰苦二年以与人耶？”诸将齐声说：“愿尽死力！”于是曾国荃布置分四路攻城。

7月19日中午，湘军点燃埋在地道内的数万斤火药，声如巨雷，城墙崩塌二十余丈，砖石如雨点般飞落，待攻的湘军都被石块击伤数十名。而爆炸的烟尘遮蔽了钟山的整个下半边，担任前队主攻的刘连捷、朱洪章为巨大的烟尘遮挡，看不见城墙缺口，担任第三队的武明良反倒先看清缺口，便挥军冲入。于是湘军蜂拥而入，并分头向西、北、南三个方向杀去。城外其它方向的湘军也不甘落后，加强了攻势。傍晚，湘军攻破了全城所有的城门。太平军仍拼死抵抗，抵抗不过就自焚，并大呼“城中弗留半片烂布与妖享用”，就是说不给湘军留下一点东西。

两年以来，曾国荃为得到独自攻占金陵的头功，可以说费尽心力，常常策马日行百里，疲惫不堪，心理上也时时处于紧张焦虑之中，现在眼见湘军已攻进城中，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傍晚时分，曾国荃回到大营，幕僚们见他穿短衣，光着脚，由于激动，汗和泪顺着脸颊一齐流下。心里一放松，疲倦已极的曾国荃再也支撑不住，到了晚上，他倒头便睡，任将士在城内厮杀。

《克复江宁省城战图》

然而这时湘军已出现了不小的混乱，有的确实还在与太平军作战，但有的已经开始抢掠。湘军的抢掠是真实的，尽管后来曾家兄弟和与他们亲近的人都曾极力掩饰，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湘军抢掠的事如果是他人所说也许不可信，但这是曾国藩的亲信幕僚、当时正在曾国荃营中帮助撰写奏折、文稿的赵烈文在日记中记下来的。赵烈文在湘军攻进金陵的当天即19日就听到“各军入城后，贪掠夺，颇乱伍”，又亲眼见到中军各营本来留营防守的士兵都去参加搜刮，甚至承担杂役的人也去，挑担的、肩扛的处处可见。20日，赵烈文见到金陵城有数十道浓烟屯结在空中，如同大山一般，呈紫绛色，久久不散。这些火，十分之三是太平天国自焚，十分之七倒是湘军进攻时放的。22日，赵烈文又记，听说城中湘军抢掠妇女，“哀号之声不忍闻”；军中的文员无力直接抢掠，就争相用低价购买士兵们抢来的物品，每人备一个箱子，用来存放这些物品。赵烈文是江苏人，不忍见故乡遭此劫难，倡议处理善后，制止抢劫，虽然因为他是曾国藩的亲信幕僚，别人不敢把他怎么样，但官兵们也多用白眼视之，并暗中骂他不识时务。

正因为曾国荃粗心大意，军队从士兵到军官都在大肆抢掠，才导致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突围而出。

自从中国近代史开端以来，南京是个非常不幸的城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英国军舰兵临南京城下，迫中国签订屈辱的《南京条约》。1853年太平军攻占南京，曾有一场恶战，在这场战斗中，清政府在南京的两个最高官员两江总督陆建瀛、江宁将军祥厚全都毙命。以后清政府在南京南北建江北、江南大营，导致在南京附近天天都有战争。太平天国的造反结束以后，到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时，南京都有恶战。当然最惨的是日军全面侵华时，曾有整整三十万人被日寇屠杀。而湘军攻占南京，也是屠戮十分悲惨的一次。据赵烈文所记，直到7月24日，也就是湘军攻进城中的第六天，还有一、二处火没有熄灭。次日下了一场雨，才把火浇灭。7月26日，赵烈文又在日记中写道：

城破后，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其余死者寥寥，大半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窖，得后即行纵放。城上缒下老广贼匪不知若干，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遭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

秦淮河，是金陵城一条美丽的河，也是繁华热闹的河，自古以来有名的东南名胜，此刻，她却笼罩在凄风腥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