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久宦京师,对人情世故、官场习气深为了解。他以一个非官非绅的身份要练一支“别开生面”的军队,势必与旧体制发生摩擦与矛盾。这种摩擦与矛盾大体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他的非官非绅的身份与地方官的矛盾;二是“别开生面”与官场旧习的矛盾;三是湘军的建立发展壮大取代了正规军,因而与国家旧体制的矛盾。第一种矛盾使曾国藩感到办事不灵,第二种矛盾使他有“越俎代庖”之嫌。
曾国藩到长沙之初,本想大干一场,于是按照自己的设想,在这里设置“协办团练大臣公馆”,内设“审案局”等办事机构,在各州县建立听命于己的绅团,以个人名义向全省发布文告,布置事务。而练兵乃当务之急。塔齐布是一个武职,他奉曾国藩之命,训练湘军很有成效。但这引起绿营军官的不满,长江协副将清德说,本朝的制度是将官不受文官统辖,即使巡抚也不问营操。提督鲍起豹听到这番话后,把怒气发到塔齐布身上,说盛夏练兵是虐待兵士,而且提督现驻省城(长沙),自己不传操,敢再妄为者军棍从事。塔齐布这下也退缩了,不敢再出来主持湘军操练。
曾国藩最初出山办团练,是以丁忧侍郎的身份来“入局”的。丁忧是为他母亲守丧,在此期间,朝廷要开去官缺,但仍享有原官品级的待遇;同时,他又“在籍”,在家乡守丧,因而又有了乡绅的身份。但他这个乡绅的身份也是虚的,因为他一旦服丧期满,又要离开湖南重返官场。而那些退休的官员才是真正的乡绅。就此而言,曾国藩的“亦官亦绅”都是虚衔,这就是他经常谈起“非官非绅,办事不灵”的原因。
而好友刘蓉却有另一层说法,他说:“我看这句话要倒过来说,应该是‘亦官亦绅,办事必成’。侍郎公曾经有为官的身份,在朝廷上的影响绝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而侍郎公如此体贴民情,与我们这些书生能打成一片,也不是一般当官的人所能做到的。现在这支上万人的队伍,主要还得靠侍郎公。”
“亦官亦绅”,曾国藩好像感悟到自己的身份也有特定的优势,他今后应该想方设法发挥这种优势。
这一时期的湖南巡抚是张亮基。他是江苏铜山(今徐州)人,举人出身,颇受云贵总督林则徐赏识,因林密荐,不到二年间四次升迁。道光末以云南巡抚兼署云贵总督。
咸丰二年,张亮基调任湖南巡抚,请曾国藩出山,信的末尾说:
亮基不才,承乏贵乡,实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国之栋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赖,亟望能移驾长沙,主办团练,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亮基也好朝夕听命,共济时艰。
曾国藩虽当时回绝了张的邀请,但后来出山的原因之一就是认为张是可以合作之人。确实,张亮基在湖南担任巡抚的一年多时间里,由于胡林翼等人从中斡旋,曾、张之间的关系大体不错。咸丰二年秋,张一离开湖南,曾国藩就感觉在长沙与地方大僚不好处,因而不得不移师衡州。曾国藩显然很怀恋这段同僚相处的时光。张调任山东巡抚的当年重阳节,曾国藩给张写信,详细道出自己“越俎代庖”的苦衷。曾国藩说:听说仁兄已调往山东,即使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怅若所失,顿失依靠。
曾国藩讲的“顿失依靠”,实际道出了自己的苦衷,因为他与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关系还没有磨合好。信中说,今年以来,自己所经手办理的各项事宜,大半有超越权限,越俎代庖之嫌。自己本是一普通乡绅,办理公事又没有真正有权的职务,全凭名声来震慑匪徒。如果名声因此受到损害,那么,奸滑小民将会更加肆无忌惮,这样,自己当初的设想与事情发展的结果恐怕难以一致。想到这些,自己只得抽身隐退。
很显然,曾国藩出山之初很不利,一是他手中没有实权,没有管理地方的职责,但练兵筹饷,哪一项都要与地方官打交道。曾国藩此时性格外露,没有顾忌,因而招人怨、招人忌。二是体制上的矛盾。如文官不统辖武弁,这是清朝的定制,曾国藩破坏了,因而就有人名正言顺地反对他。再者,绿营兵是国家正规军,湘军当时称为乡勇,属于临时性质,是无法与绿营军争位置的。但曾国藩就是这种性格,直到咸丰八年再度出山时才有大的转变。
对官场积习的痛恨也是曾国藩出山初期屡遭坎坷的重要原因。本来,上下推诿,不做实事,一意敷衍,是官场通行的恶习,相沿已久,习以为常。这种官习在和平时期尚不会误大事,但处于战时状态,就显出其弊病。曾国藩跟他的朋友多次谈到这些。他在写给彭申甫信中说:“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真正能办事的人沉沦下僚,而当道者都是富贵已足又不办实事的人,每想到这些,怎么能不慨叹呢!
在写给胡林翼的信中他又说:“日与张亮基、江忠源、左宗棠三君子感慨深谈,思欲负山驰河,拯吾乡枯瘠于万一。”但“三四十年来,一种风气:凡凶顽丑类,概优容而待以不死。自谓宽厚载福,而不知万事堕坏于冥昧之中。浸溃以酿今日之流寇,岂复可暗弱宽纵,又令鼠子锋起?”曾国藩有点唐吉诃德的味道,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多少年形成的坏风气。
咸丰三年五月他在写给郭嵩焘的信中说:下月回家祭母,“既已归去,则不欲攘臂再出。所难忘者,与塔参将共练各兵勇,粗有头绪。恐大弦一弛,无人与赓续而榜檠之。其他,则在此不见其多一凫,去此不见其少一雁,自顾吾影,亦赘而已矣。”他把自己说成一个累赘,去之不少,来之不多,道出了他的苦闷与徘徨。他想扔下“帮办团练大臣”回家,但又怕前功尽弃。六月二十五日又曰:“鲍提军到省,即宣言仆不应操练兵士,且将以军棍施之塔将,自以黑白颠倒,不复能忍默。苟扪心自问,诚为君父,不为意气,即物论小有异同,亦难曲曲瞻顾。”
曾国藩腐败官风所困扰,平时如果大臣们优容养望倒也可以,现在国家已经危机四伏,为何还如此没有良心!他说:世事败坏至此,为臣子者独当物色一二忠勇之人,宏济艰难,岂可以使清浊混淆,是非颠倒,遂以忍默者为调停耶!多少年后,曾国藩对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深有感慨地说,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多,“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其时亦好胜而已,不意遂至今日。”赵还说,曾国藩多年来与太平天国斗,只占平生精力十之三四,而与世俗文法斗,占十之六七。实际上,一个敢担重责的人是不避斧钺的。如果处处谨小慎微,那就如同缩头乌龟,根本成不了大事。曾国藩出山之初,一以申韩之术倡,所推行的是敢作敢为,不避嫌怨。他后来多次与兄弟、子侄讲他秉母德人为多,就是遇事敢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