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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WAYS

ALWAYS

如果不是以每星期、每天二十四小时为间隔,而是随时随地都被某个想法困住,会是什麽感觉?

如果那个想法是痛苦的回忆呢?如果沉浸在痛苦中的大脑越来越沉重,无法摆脱那份痛苦,只能在茫茫苦海中载浮载沉,那麽大脑便会化为巨大的秤锤,将你拖入深渊之中。不久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开始以不同的方式呼吸。你会透过不是鼻子、不是嘴巴,也不是鳃的东西呼吸,以勉强可以称为人,却又不是人的形式活著。试图忘记痛苦的回忆,结果却连飢饿都遗忘,试图以酒精洗刷大脑,结果却使大多数的记忆一起挥发,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说不出口。

遇见老人大约是在那个时候。就在我用尽最后力气来到首尔车站,却完全没有勇气离开这裡,只能害怕地瘫坐在原地时,一个老人来查看我的状况。当时的我答不出自己的名字,尝试回想事情却只感到头痛欲裂,到头来,我只能徘徊在垃圾桶与车站前的食物配给站这两个地方。老人告诉我位在钟路的免费配给站、乙支路地下道的祕密基地,还有街友保护设施的使用方法。

如果没有这名街友前辈的帮助,我早就死了。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身体似乎仍记得过去的我,依旧被许多心血管疾病困扰著。如果不是在老人的协助之下,前往医疗援助设施拿药、接受紧急治疗的话,现在的我应该已经到另一个世界了吧。当然,那些药都是配烧酒喝下的,所以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甚至还更糟,但至少我会死得慢一点。

我跟老人一起喝了很多酒。他比我更依赖酒精,他说唯一的防身手段就是醉拳,不喝酒就完全无法保护自己,所以总是酒不离身。他总把街友不可以一乞讨到钱就拿去买酒喝这句话挂在嘴边,但要是酒喝完了,他还是会想尽办法借钱买酒。不过他从来不吝啬,都会把珍贵的酒分给我喝。老人会被首尔车站主要街友群体排挤、欺负,所以可能他是想收买一个大块头当保镳吧。再不然就是像传闻说的一样,金融危机倒闭潮之前,他曾在大企业裡担任执行董事,因为习惯有个祕书在身边,所以才带著我。

老人总是醉醺醺的,每天都跟我聊天杀时间。我们通常会在首尔车站内看电视,讨论政治、社会经济、历史、演艺圈、运动赛事。我们的对话像网路留言,会针对二十四小时新闻频道报导的所有事件跟意外发表各种言论。跟他这样聊了一年多,我发现自己其实学到不少东西。这种学习和我过去的认知截然不同,内容大多是背景複杂、生活混乱的人的情绪和故事。而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一年多来学到的东西有深刻的体会。我跟老人唯一无法互相分享的,就是我们各自的过去。我们有个默契,我们不知道彼此的过去,即使知道什麽也不主动提起,而是选择将这些话题封印起来。

以首尔车站为据点的第二年,认识老人约一年六个月左右的某天,他蜷缩在我身旁离开了世界。一旁的我,对他的死亡无能为力。要做人工呼吸吗?要叫救护车吗?那天清晨,虽能感觉到他渐渐失去生命力,我却只是背对他躺著,试著将自己的温度分给他,脑中不断闪过前晚他那有如遗言般的一句话。

独孤。

老人说自己叫独孤,他要我记得这件事。该死,当时他连说明独孤是名还是姓的力气都没有,而我也不想多问。隔天早上独孤死了,我则是为了记得他而成为独孤。

之后两年我都没有离开首尔车站,也没有去钟路或乙支路的街友保护设施。捡拾完首尔车站与广场周遭能果腹的东西之后,我有一种真正成为街友的感觉。我彷彿是要支付获得独孤这个名字的代价,总是独自徘徊,只在孤单的陪伴下入睡,并在其他街友成群结伙来找碴时努力击退他们。两个人结伙我还能应付,但超过三人的群体来找麻烦时,我就只能挨打,然后到医务中心接受治疗。我偶尔会有心律不整、尿不出来、脸肿得像包子等问题,但我只觉得这些都是迈向死亡的过程,并不特别感到痛苦。起初有段时间,我很努力想找回过去的记忆,但这很快也变得毫无意义,总是孤单一人也让我忘记怎麽说话,说起话来变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这或许更容易诱发他人的同情,也更方便我赚到买酒的钱。我会用颤抖的声音,使尽力气不断重複「肚子……好饿……真的……好饿……」。

那天,我盯上两个不要脸的傢伙。他们隶属西部车站一楼的群体,几天前抢走我喝的酒,为了杀鸡儆猴,我打算痛殴他们一顿,否则下次我还会被抢。在这个地方即使没有什麽东西能被抢,也还是要做好不会被抢的准备。但就在我距离他们只有两步之遥时,却看到他们突然起身离开。这两个傢伙大摇大摆地走路,还一边窃笑,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个粉红色收纳包。哎呀,真是一石二鸟。我跑上前去。

我痛打他们一顿,并拿走那个收纳包。两个目的都达成之后,我回到属于我的祕密基地,满足地打开收纳包。裡面不仅有长皮夹和零钱包,还有存摺、身分证、笔记本和动态密码产生器1……裡面装的都是贵重物品。我突然有了危机意识,发现自己似乎涉入一件不小心就会被叫去警局的事。为此伤透脑筋的我,决定乾脆枕著这个收纳包睡觉。肚子虽然很饿,但我向来以睡觉为重。

我无法睡太久,因为一直想起收纳包失主的脸。看身分证上的照片跟年纪,收纳包的主人是名老太太,我忘不掉她慈眉善目的长相,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重新打开收纳包翻看手册,发现手册最后一页写了她的个人资讯和手机号码。工整的字迹写著「捡到这本手册的您,请务必跟我联络,我会提供谢礼。」居然是写捡到手册的「您」……让我瞬间有种短暂变回人的感觉。我不自觉地坐起身,走向公共电话,从收纳包裡掏出零钱包,拿了个铜板拨打电话。稍后便听见话筒那头传来一名年长女性的声音,解释了状况之后,她急忙说会马上回首尔车站。

那就是我与老闆的初次见面。

我在青坡洞巷弄裡的ALWAYS便利店过夜好一段时间了。至于在这裡落脚的理由,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的长处就是遗忘冬夜的寒冷与忍受空腹的飢饿,但现在却无法让这些优点发挥作用。在这裡过夜的缺点是无法喝酒,不过我竟然也忍得住。接受老闆提议之后,我便戒酒并来到便利店工作。或许这是我最后的生存本能使然,就像怀孕的流浪猫会突然愿意进到人类家中生孩子一样,我也是为了某个想要生存下去的理由,愿意压抑酒精中毒来找个避难处。

戒酒并正常吃东西、有温暖的地方睡觉后,身体状况便好了许多。白天回到蚁居房裡放鬆心情躺著,会有种好像身处医院的感觉,而到了起床准备上班的时间,则是神清气爽彷彿痼疾都被治好了。在生与死的平衡木上,我一直被拖向死亡那一端,现在则有种慢慢回到平衡木上,静静伸开双臂找回平衡的感觉。意外的是,我的大脑也开始运作了。回答同事问题跟思考的速度变快,应对客人时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也逐渐好转。

简言之,我开始过著像人的生活,宛如急冻人一样被冰封的大脑深处,也开始铺上暖气线路了。阻挡在记忆与现实之间的冰壁融解,记忆的团块有如深埋冰河中的猛玛象,逐渐冒出头。那些回忆的尸体,如殭尸般起身扑向我。我被殭尸撕咬,并努力想认清他们的脸,这些痛苦我尚能忍受。

越熟悉便利商店的工作,我的记忆就恢复得越多。清晨,一名女性和一个年幼的女孩一起来到店裡,瞬间我觉得店内的空气都不一样了。女子与女孩像在逛艺廊一样逛著货架,不停翻看商品并分享喜好。询问女孩喜欢哪些零食的母亲,以及一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的女孩,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且深情。亲切且充满熟悉感的情景,不断敲打我的记忆之门。母女俩商量出一个彼此满意的结果,将选好的零食带到柜檯来的那一刻,我简直无法抬头。因为觉得跟她们对看的瞬间,我会双脚发软,整个人跪倒在地。

结完帐后,我才终于敢正视这对母女离开便利商店的背影,那时我意识到,原来我也有妻女。当时我喊出了女儿的名字吗?那对母女同时转过头看著我,一看到她们的脸,我便再也不想踏上那道记忆迴廊。

我重新陷入沉思。夜晚静静守在便利店,白天回到那有如棺木的蚁居房,沉浸在窗帘为我创造的黑暗中。飢饿问题解决后,酒精中毒便开始作怪,我选择靠喝玉米鬚茶缓解。为何是玉米鬚茶?因为当我在找能代替酒的饮料时,发现玉米鬚茶正好有买一送一的促销。不知是否发挥了安慰剂的作用,喝玉米鬚茶能解我的渴,也能稍微压抑我饮酒的慾望。

重新开始工作满一个月左右,扣掉老闆提前预支给我的一百万韩元,我还剩下约八十万韩元。便利店大夜班一个月的月薪,远远超越我过去几年乞讨、捡拾而来的总金额。不知该把钱花在哪的我,将这八十万韩元现金整理好,放在夹克口袋裡,后来也忘了它们的存在。老闆要我尽快申请补发被注销的身分证,还要我去开户、申请信用卡,但我一直拖延,迟迟不想去做。当初会来到这裡,是因为要阻止在便利店攻击老闆的流氓,当天也不得不跟去了警局,并在那裡得知自己的本名与身分证字号。幸好我没有前科。离开警察局后,我便立刻抛弃自己的本名。

申请补发身分证的那一刻,我就必须以原本的身分活下去。但是重新回归正常生活,那肯定会很痛苦。我没有勇气正视模糊记忆中的事件,以及逐渐浮上水面的过去。既然那创伤难以承受到让记忆的保险丝主动熔断,我现在又何必刻意将它唤醒?

我想只要过完这个冬天就好。或许是老人独孤死去的冬天令我害怕,或许是想起那具僵硬的身躯与冰冷的气息,才让我想找个比较温暖的地方过冬。重点是,这裡是便利店啊。就在便利店过个舒适一点的冬天,帮助自己恢复精神吧。等过了冬天,就把独孤这名字也抛弃掉,成为真正的无名者到天上去吧。我下定决心,要趁自己还有馀力的时候离开首尔车站,在这座城市裡找一座桥,跃入贯穿城市的那条大江裡去。我决心趁著这个冬天,在这裡赚取能纵身跃下的力气。

虽然我决定抛下一切,但妻子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始终没有消失。在警察局得知我的身分时,遗忘的回忆、我有家庭、有妻女的事实,随著时间流逝都变得越来越清晰。现在就连妻子的脸孔与动作,我都能一一记起。留著短髮的矮小妻子,是名理性且安静的女性。无论面对什麽事她都深思熟虑,很少说些什麽,总是会笑著包容我的不耐烦与逞强。我想起她对我发脾气的那天,究竟是为什麽?她为何会以那麽轻蔑的眼神看我?我甚至想起她始终不发一语,愤怒紧盯著我的模样。她那副模样令当时的我十分火大,而她丝毫没有理会我,只是迳自收拾行李。

叮铃声把我抓回现实,我发现自己在清晨便利店的柜檯边打瞌睡。清晨出门上班的客人在挑选商品时,我咕噜咕噜地喝著放在一旁的玉米鬚茶。我必须不断喝下这清澈的褐色液体,才能让过去因为酗酒而沉睡的回忆碎片不要重新醒来。

到了年底,前辈诗贤被其他便利店挖角。便利商店工读生竟会被挖角,实在令我惊讶,她却说这都是多亏了我,还买了把刮鬍刀送我,让我更感到不可思议。即便不明所以,我仍然收下刮鬍刀,并用这把刮鬍刀,整理自己那新长出来又粗又硬的鬍子。诗贤说要我以后都记得好好刮鬍子,而我也祝福她未来平安顺遂。

诗贤离开便利商店后,我跟另一位同事善淑必须分担的工作更多了。她仍然不把我当人看。如果要我说街友生活的感想,那就是我学会立刻读懂人们视线所代表的意义。流连首尔车站期间,人们看我的眼神裡,同情与轻视比例大约是三比七。当然,其中有些人是真的担心我们。我知道这难以置信,不过其中也有些人是以羡慕的眼神看著我们,只是他们没有自觉。

善淑是一比九,只是那个九成是轻视而不是同情。但我也没有受到打击,毕竟每次交班时觉得不自在、难受的人都是她。完成工作交接后,我会打扫周边环境、擦拭户外座位区,她总会催促我不必忙了,要我赶快下班。擅长打扫的她,非常讨厌我在她面前做这些事卖乖。不管她怎麽想,我都照著自己的步调。因为我希望能透过这种方式,多少报答僱用我、让我得以在最后一个冬天睡个好觉的老闆。

对我抱持正面观感的,是社区裡看起来已经八十好几的白髮老奶奶。弯腰驼背的她,总是围著一条如蟒蛇般的围巾在社区裡四处閒逛。一天,她看见正在打扫户外座位区的我,便问我大冬天的,为什麽要打扫这种地方。我说我必须把鸽粪擦掉,老奶奶不知是不是也讨厌鸽子、鸽粪,听我这麽回答后,便用非常满意的表情看著我。

隔天,白髮老奶奶带著社区裡其他的老奶奶来到店裡,彷彿是来这裡喝茶一样。这群老奶奶很喜欢便利店才有的折扣商品,还会带孙子孙女们来採购一些买二送一的商品。某一天,为了感谢她们的消费,我帮忙把白髮老奶奶买的饮料组合送到她家。不知她是否在老人聚会时炫耀了这件事,后来其他的老奶奶也要我帮忙把她们买的东西送回家。后来甚至还有人把自己的住址告诉我,直接请我帮忙外送商品过去。由于我没其他事可做,让自己更累一点,回到蚁居房才能睡个好觉,所以想想我也没理由拒绝。再加上帮忙她们拿东西回家或是外送到家,老奶奶们还会拿年糕、麻花或水果之类的食物给我吃。

她们对我来说是奶奶、是母亲、是姑姑、是阿姨。透过她们,我能感受到记忆中模糊的母爱温暖,也感觉自己更有温度了。真要说有什麽麻烦的地方,就是她们即使已经老到都要戴假牙,仍会锲而不捨地追问别人的身家背景。

「小伙子结婚了吗?」

「离过婚吗?」

「要帮你找新对象吗?」

「几岁啦?」

「要不要跟我姪女交往看看?」

「来便利商店之前是做什麽的?」

「你上教会吗?」

「要不要到我们家乡下的果园工作?」

……

她们总是这样毫不忌讳地问我各式各样的问题,而我只能轮流用「不用啦」「没有」「没关係」「不必麻烦」等答案来抵挡。这样交手几次之后,老人家们意识到我可能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有最一开始认识的那名老奶奶仍不肯放弃,她每次看到我,都会像在背流行歌的歌词一样,一再反覆追问:

「你以前是干什麽的?虽然我老了,没办法帮你什麽,但至少要把这件事问清楚,我真的是太好奇了。长这麽帅的小伙子,到底是为什麽会沦落到这裡?」

老奶奶,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耶。要是知道的话,我也很想告诉你,很想用解答你的疑问来回报你对我的好。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这位老奶奶的叨唸,让我能够继续深究这个问题──你,这个人,到底,是谁?

总之,善淑似乎不怎麽喜欢上午变得十分忙碌的便利店,经常质问我老奶奶们来店裡是能多卖多少东西。不过现在营收确实比以前好,老闆也比较开心,所以善淑也就没多说什麽了。毕竟便利店要是营收少到不得不收起来,那她也会失去工作。

新年初始,善淑突然跟我道歉,说她去年对我有很多误会,今年要跟我好好相处。我也跟善淑说,她帮便利店炸的炸鸡最美味。接著她开始抱怨,说我比他们家的男人要好沟通多了。她叹了口气,说老公跟儿子是她这辈子遇过最无法沟通的人。那时看见她如此丧气的模样,我竟产生了一股微妙的认同感。无法沟通这句话的意思,让我感到有些心酸。是太太?还是女儿?那个说我无法沟通的人,用一个极度失望的表情,一副跟我再也无话可说的态度,最后消失无踪了……似乎是太太,又好像是女儿。究竟是谁,我至今仍无法完全确定。

几天后,善淑一来店裡就哭了。我很快靠过去想安慰她,却也不知道能做什麽。我只能把每次用来压抑饮酒衝动的玉米鬚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之后似乎比较平静,便调整了一下呼吸,接著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开始向我抱怨她对儿子的不满。她跟儿子的交流已经中断很久,儿子的人生似乎已经脱轨,还对一切感到厌倦,眼看他很难重回正轨了。不过其实现在这个世界,也不是返回轨道就能确保一路平安抵达终点,所以我也无话可说,只是静静听善淑诉苦。究竟是多麽缺少倾诉的对象,才会对我吐露这种鬱闷的心情呢?我一边想著她的情况,一边听她说。

换位思考。这也是我在自己的人生脱轨后才领悟的四个字。我的人生大抵上可说是单向通行,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很多,自己的情绪总是放在他人的情绪之先,不愿接受的人只要赶走就好,即便是家人也一样。一想到这裡,不久前产生的疑问突然有了解答,说我无法沟通的人是女儿。我想起女儿的脸,差点要哭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我固执且难以沟通,而太太接纳了这样的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本以为太太是赞同我的话,但其实不是,她只是一直在忍受我而已。

不过女儿就不同了。

女儿和太太不同,和我更加不同。就像善淑现在正在抱怨,为何自己生下的儿子会跟自己如此不同一样,我跟女儿也很不同。不仅是性别、思考方式、世代差异,饮食习惯跟喜好更是大相迳庭。女儿不吃肉且讨厌读书,是草食性动物,在这如丛林般的大韩民国社会裡,她竟有著柔弱的气质,也因此总是被我教训。小时候她会假装听我训斥,长大进入青春期后便开始叛逆。虽然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她,但太太成了女儿的防护罩,挡在我们父女中间。当时我一直误以为太太这层防护罩,是造成我与女儿无法沟通的阻碍,但现在我好像知道为什麽了。最一开始让太太成为防护罩的人是我,后来把太太努力创造的机会踩在脚底的人也是我。我把女儿当成任性妄为的孩子,女儿则把我当成透明人。这就是开始。家庭的解体、人生的不幸、不得不失去妻女,都是源自于我的傲慢与漠不关心。

许久之后,当我在痛苦中失去记忆,好不容易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才学会了换位思考的方法,才懂得抱持怜悯的态度,才开始领悟如何接近人心。不过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要找个人来沟通也为时已晚。但我还是必须加油,必须帮助在我面前哭泣的善淑,阻止她一脚踩入这个我曾经陷入的泥淖中。我亲身体会过那种痛、沉浸在那样的悲伤之中,所以必须做点什麽。这时我想起炸梦说的话。

我拿了个三角饭糰给她,建议她把饭糰跟信一起拿给儿子,并听听儿子要说什麽。就像现在我听她说话一样,要她听听儿子的话。她点点头,而我感到有些羞愧。我无法写信也无法倾听,只能感到羞愧和痛苦。

春节连假过后,从中国开始爆发的传染病变得更严重了。四处出现群聚感染的案例,口罩和洗手乳大缺货。老闆给了我跟善淑好几个口罩,要我们在上班时用。这是肺不好的老闆为了因应空气品质不佳的日子,而提早准备的备品。

戴著口罩上夜班,让我不必心惊胆跳地面对客人。结完帐后,我会拿起放在一旁的洗手乳,挤在手上拚命搓揉消毒。即使这个状况令人陌生,但这整套消毒的行为却让我感到异常熟悉。

隔天,老闆说为了进一步确保大家安全,便分发乳胶手套给我们。戴上手套的瞬间,我脑海中的迷雾瞬间散去。我没有忘记那个触感。我把洗手液挤在手套上并搓揉双手,然后再靠近鼻子闻了闻。即使店内还有客人,我仍然迅速离开柜檯,跑到店内最角落的镜子前。我看了看自己戴著口罩的脸,看见盖在短髮下的V字眉和小小的眼睛,跟口罩宛如天生一对那样,在我脸上形成十分协调的画面。

这个画面,带我看见自己的过去。

被口罩遮住的脸、洗手液的酒精气味、乳胶手套的熟悉触感与一连串自然的情境,唤醒了过去的我。

我是个医师。

我感觉自己只要在这裡披上医师的白袍、拿起手术刀,似乎就能执行各种手术。我感觉手术室裡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彷彿渗入鼻腔,医疗器械的噪音如背景音般缠绕我。我像是想逃离手术室一样,打开便利店的门走到户外,脱掉口罩吹了吹冷风。我必须大口呼吸,然后彷彿为了不让记忆死去一样,拚命为模糊的记忆做心脏按摩。

后来我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紧抓住找回的记忆,将其拆解并重新组合。那是种大脑的皱褶持续被什麽搔痒的感觉。虽然我越是了解自己,越感到痛苦、恐惧与莫名的抗拒,但我仍无法停止挖掘。

那一天,一名来买四罐啤酒的客人跟我说他是老闆的儿子,不打算付钱。虽然与老闆神似的五官,能证明他并没有说谎,但我无法让他就这样离开。这不仅是店员应尽的本分,我也想让这个从没帮过店裡一点忙,却觊觎这间店的傢伙知道,没有特权这种东西。那个争到脸红脖子粗,气呼呼离开的傢伙,一小时后又回到店裡。他来找正在整理货架的我,浑身酒气地拿出手机递到我面前。萤幕上是老闆跟那傢伙笑著合照的模样。他说这应该能证明他没说谎了,然后又问我啤酒的销售情况,我照实回答了。他拚命否定我说的话,然后带著啤酒走了。那一刻,他那让人失望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的哥哥。

我有个哥哥,是个极其令人失望的人。我跟他都很聪明,我将聪明用在读书上,而他则将这份聪明用于耍心机、搞诈骗。他很早便开始靠欺骗他人维生,更曾在我刚考进医学院时,轻蔑地问我当医生是能赚多少钱。后来他消失了很多年,某天再度和我联络时,我想他应该是正在牢裡。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来我实习的医院找我。他语带威胁地跟我要钱,我告诉他说医院裡有手术刀、剪刀、剧毒物质等许多具杀伤力的工具,医师能够救人但也能够杀人,见血对医师来说再自然也不过。然后他消失了,我脑中跟他有关的记忆也消失了。

不过在找回记忆的过程中,老闆的儿子让我再次想起他。一想起哥的脸,很快便接连想起家人的模样。将聪明的脑袋遗传给我和哥哥的母亲,早早抛下无能的父亲与我们离家出走。当时仍在读小学的我们,便交给奶奶来照顾。

父亲在工地干活,是人们所谓的「做工的人」,他很沉默寡言,偶尔会打我们,偶尔也会买饭给我们吃,但他还是个无法顾好自己的人生,每天都过得万分痛苦的人。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他发现我很会读书,也对我有了期待,特别送我上补习班、给我零用钱。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有母亲的血,在考进医学院之后,我便像母亲一样离家独立了。我靠著家教赚生活费,自己养活自己,并且拚命读书,努力想遗忘父亲跟哥哥所在的那个家。

我想成为医师,呼吸另一种不同的空气。我想跟家世良好的女性交往,组织属于我的家庭,而我也几乎可以说是实现了这一切。这些往事如恶梦般回到我身边,开始折磨著我,我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继续做这个梦。

社会上发生口罩之乱,人们开始在药局外排队抢买口罩,全国的医疗团队被派往出现许多感染者的大邱。新冠肺炎袭捲全世界的此刻,我戴著口罩专心自己的工作。无论是世界还是我,都有某个部分正在改变。我们可以在电视上看到义大利的某个家庭,遭遇到至亲感染新冠肺炎即将离世,家人却无法送他最后一程的悲伤故事。

我脑海中那个如传染病一般驱赶不走的想法,也正在蚕食著我。那如传染病一般的回忆,不断大声疾呼要我选择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真是神奇,死亡猖獗之际,人才能看见生命之所在。即便我的人生即将迈入终点,我也得出发去寻找让人生更美好的方法。

我找回了身分,恢复了被撤销的居民登记,找回自己的帐号和密码,开启网路上属于我的世界。我曾经预期到会发生这种事吗?云端空间裡有跟我有关,不,应该说是跟我和该事件有关的纪录,我很自然地意识到这代表什麽,彷彿那是一开始就内建在我身上的自动导航系统。于是我做了该做的事。

我跟老闆面谈。她静静听我诉说这个非常私人的辞职理由。这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她表示理解我的考量。她很清楚,便利店是个人们来来去去的空间,无论店员还是客人,都只是短暂停留的过客。便利店就像是间加油站,让人们用物品或金钱为自己加值。我在这座加油站不只加了油,更把故障的车修好。既然车修好了就得离开,就得重新上路,她是这麽跟我说的。

有个男子跟踪我,他看起来大约六十几岁。这是我第一次被跟踪,也是第一次遇到跟踪技巧这麽差的人。我们进入同一节地铁车厢,他立刻在我斜对面的博爱座坐下,并转过头去避开我的视线。我看著他的侧脸,神奇的是他的侧脸看起来跟我父亲好像。那莫名巨大的身躯和看似固执的五官,也都令我联想到父亲。最重要的是,我最后一次跟父亲见面时,他似乎就差不多是六十几岁。

发现跟踪男让我联想到父亲之后,我便自然推敲出是谁派他来跟踪我,应该是那个跟哥哥很像的傢伙。为什麽要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呢?为何要浪费力气挖掘我的过去?但最让我感到无奈的,是我竟不讨厌他们。现在即使想起父亲和哥哥,我也不觉得气愤了。就像是要他跟上我一样,我用眼神给了那个跟踪我的男子讯号,并在狎鸥亭站下车。

走进医院后我才发现,认得的脸孔并不多。院长总是把人当成医疗消耗品,所以这裡的员工都待不久。进入熟悉的工作场域,我感觉像是回到从前。柜檯员工询问我来的目的,我以强硬的态度回答,然后迳自走向院长室。

院长依然没变。看见时隔四年的我回来找他,他竟面不改色地问我想不想继续在这裡工作。我回他说这间医院很快就会不见,我哪可能会在这裡工作。他则回我说,这段时间我似乎吃了很多苦,如果想要更落魄,那我大可以做出愚蠢的选择。

「如果你能主动消失,我会很感激你……现在我打算……把你跟这间医院的事公开……只是来通知你而已。」

「怎麽?有谁跟你说主动检举会帮你减刑吗?」

「对你来说……人就像商品,就像废弃物……能赚钱的就是商品……不能赚钱就是废弃物……」

「你很能赚钱,我记得我是因为这样才僱用你。」

「但是……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人是……有连结的,不是你可以随便除掉……随便处理的……东西。」

瞬间,院长露出令人作呕的微笑,上半身靠向我说:

「你太认真了。那我也认真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在找你,还找了一群很擅长找人的人去找你,但他们找不到你,所以我迟迟没付尾款。这下我可以告诉他们,你在这附近閒晃。如果我付他们尾款再加利息,他们肯定会把你从头到脚重新打理一遍再带来给我,我会为你做人生最后的一次手术。」

我笑了。一开始是嘴角微微上扬,后来变成放声大笑。院长似乎在思考我究竟是疯了还是在逞强,但是他那副模样实在太可笑,于是我笑得更大声。果然,笑容都会让坏人很不舒服,我看那傢伙整张脸皱了起来。

「我会宰了你,我绝对会把你的皮给剥了。」

我停止大笑,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也不会改变什麽。而且我已经……检举你了。最近很多电视节目……都会挖这种新闻。所以尾款……别给那些人,拿去请律师……会比较好。」

「神经病,你只是想敲诈我。你已经拿那些资料去检举我了吗?这件事也牵涉到你耶,真是笑死人了,哈哈。」

「我说过,我已经……死过一次。」

「少说大话了。讲啊,你想要什麽?我可以让你回来这裡工作,还是你想要的是钱?」

「我想要的……是这个。」

我举起左手,把进到医院后戴上乳胶手套的手张开给他看。院长好奇我在做什麽,便探头过来查看。这时我左手握起拳头,右手像抓住鱼饵一样揪住他的领口,丝毫不给他抵抗的时间,立刻一拳朝他的脸打去。呃一声,院长的头瞬间往一旁甩去,因为反作用力甩回来的时候,我又趁机再补上一拳,他又是一声哀号。我鬆开他的领口,院长把脸重新转向我并瘫坐在椅子上。

我全然不理会承受了重重两拳的院长,迳自离开院长室。

隔天早上,有人叫住完成交接后准备下班的我。回头一看,发现是郑编剧拖著行李箱朝便利店走来。说要写舞台剧剧本的郑编剧,原本以便利店对面的公寓套房为创作据点,看来她要离开这个社区了。她带著爽朗的笑容告诉我,剧本初稿已经完成,她要回大学路去,而我也回以笑容。她花很多时间为我做心理谘商,明明不是精神科医师,却还是问了我很多问题,也给了许多建议。多亏了她,我的大脑开始动了起来,在恢复记忆上帮了很大的忙。

「希望你辛苦写好的剧本……会变成一齣很棒的戏。」

「新冠肺炎疫情越来越严重,不知道之后会怎麽样。这世界就是偏偏要选在这个我用尽全力写剧本的时候出事。」

郑编剧露在口罩外头的双眼透著光芒。她竟然能笑著描述自己遭遇的悲剧,我可以从她身上感觉到活力。那就是有梦想的人所具备的力量吧?我们总在凌晨的便利商店聊天。她为了挖掘我的过去,甚至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她那股面对自己想做的事从不退缩的活力,真的让我非常羡慕。所以我问,支持你的力量究竟是什麽?她说,人生本来就是不断解决问题,既然都要解决问题,那就努力选还可以的问题来解。

「独孤,你恢复记忆了吗?我作品裡那个跟你很像的角色,最后恢复记忆了喔。」

「可能是因为你那样写了……我想起不少事情,谢谢你。」

郑编剧对我举起拳头,这是新冠疫情时代的握手方式,我也用自己的拳头碰了碰她的拳头。我没有把她写的记忆拿来跟我的记忆对照,我们都知道没有那个必要。

业务先生在十点多一点来到便利商店。他买了玉米鬚茶、芝麻泡麵,还有买一送一的巧克力,然后面带笑容地看著我。想起他家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我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我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是极东医院洪科长的号码还有我的本名。他面露惊讶,我反问他「不是在卖医疗器材吗?」并告诉他可以跟洪科长联络,报上我的名字应该会有帮助。

业务先生就很快理解我的意思,并连连向我道谢,说事情要是顺利一定会报答我。我目送他离开便利店。我白天跟大学同学洪科长通过电话,那傢伙很惊讶我竟然会主动联络他,听到我想介绍一个业务给他,他更是吃惊。不知是因为他欠过我人情,还是因为我仍然有一些影响力,他说他会特别照顾我介绍的业务。洪科长跟业务见面听到我的近况后,应该又会再惊讶一次吧。

今天是交接第三天,老郭缓慢地为那对看似母女的客人结帐。可能是因为结帐多花了点时间令他感到抱歉,最后老郭很大声地用「请慢走」送走两位客人。正朝门口走去的女孩转过身来,鞠了个躬回说「请保重」。看到女孩这副模样,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又马上意识到我盯著他看,而有些难为情。

「複合式结帐我还是会搞混。老人反应就是比较慢,真是抱歉,拖慢你交接的进度。」

真的没什麽好抱歉的。是因为他愿意接大夜班的工作,才让我能顺利辞职,也因为他今天给我的那张纸条,让我终于能动身去做该做的事。我拿出今天买的智慧型手机,打开YouTube找到诗贤的频道。「便利商店工作更便利─便便频道」又上传了新的影片。我点开〈精通複合式结帐〉这支影片,然后把手机递给郭。稍后,他便拿著条码扫描机,依照诗贤的说明认真重複一遍。不时能听见影片中传来诗贤沉著冷静的声音,真让我觉得很开心。

「各位,这个频道虽然叫便便频道,但其实在便利店工作很辛苦的。毕竟是工作啊。而且如果想让客人感到便利,那店员就只好多忍受一点不便。要忍受不便跟辛苦,才能让被服务的客人更便利一些。我是花了一年才想通这件事。希望大家就算只是短暂到便利店打工,也能忍受这些不便,让客人多多享受便利。而我则会尽量减少大家的不便。以上是今天便便频道的影片。」

凌晨时,我本来只是想看看货架上商品的陈列状况,却发现夸海口说当兵时被分配到补给队,很擅长补货的老郭又犯了错,我只好再一次跟他强调补货的顺序。

天刚亮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在店内的角落吃泡麵。老郭可能是真的很想跟人聊天,所以一直说个不停。他说这裡的老闆人很不错,虽然同样都要熬夜,但便利店大夜班比当大楼保全好多了。然后又吃吃笑著说,昨天老闆的儿子姜看到他在店裡上班,整个人吓了一大跳。听他这麽一说,我也停下筷子跟著笑了。

老闆的儿子为了赶走我而请老郭来帮忙,没想到老郭竟然反过来接下便利店的工作,让老闆的儿子像看到鬼一样,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连珠炮似的质问老郭,为何要跑到别人店裡来搞破坏。老郭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在大韩民国人人都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他也确实把独孤赶走,完成了委託的任务。老闆的儿子大发雷霆,拚命大喊说他要把这间店卖掉。接著老郭回说,他会帮忙老闆守住这间店。老闆的儿子气得跳脚并开始捣乱,我急忙走上前去告诉他,这裡距离派出所只要五分钟,如果不想在妈妈的店裡捣乱被逮进警局,那就赶快停手。最后他只能忿忿不平地对老郭说,世上果真没有一个人能信,然后气呼呼地甩门离开。

「既然知道世界上没人可信,那就不要再被骗了。」

老郭面无表情地说。

「前几天老闆……跟我抱怨,说儿子想收购的……酿酒厂是假的。要把便利商店……卖掉拿去投资,实在太奇怪,老闆才去打听……发现根本是骗人的。」

听我这麽一说,老郭露出无奈的笑容。

「所以他才跑来找我出气啊。」

「老闆……因为儿子的关係……经常烦恼。老人家你……原本就认识他,请多多关照一下。」

「这是当然的。过一、两个月,那傢伙就会像没事一样,打电话来要我请他吃晚餐啦。」

老郭一边看著窗外泛白的天空一边说。远方南山塔的剪影,宣告了新的一天即将正式展开。他望著南山塔一动也不动,彷彿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把剩下的泡麵吃完并将座位整理乾淨,这时他转过头来问我:

「你有家人吗?」

他的眼神满是寂寞,而我只是点点头,没有出声回答。

「我这辈子都对家人很不好,真的很后悔。就算现在有机会再见面,也不知道该怎麽跟他们相处。」

我努力想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也是我自己面临的问题。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看我面露难色且一言不发,他好像觉得自己太多嘴了。他摆了摆手要我别再想下去,并拿起泡麵碗和桌上的垃圾转身离去。

「就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他们。」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转过身来看著我。

「你对客人……都很亲切……对家人……也像对客人一样吧。这样……就可以了。」

「像对待客人啊……原来如此。我得在这裡多学学待客之道。」

老郭向我道谢并转身离去。真要说起来,家人也是在人生这趟旅程中相遇的顾客吧?无论是贵客还是不速之客,用对待客人的方式相处,就能避免彼此伤害。虽是情急之下说出口的话,但似乎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也因此放心了。但是,这也会是给我自己的解答吗?如今的我,也找得到能以待客之道相处的对象吗?

看著善淑跟老郭完成交接后,我就离开便利商店,再度往首尔车站走去。我穿越这个曾经当成栖身之所的车站,越过广场往公车站走去。其中一辆从那裡出发的跨县市公车,将会带我前往今天的目的地。抵达车站后,我静静地等公车,想起善淑与她的儿子。刚才她笑著和我说,现在会跟儿子互传讯息了。那天跟我聊完之后,善淑带著三角饭糰和一封用心写好的信回去给儿子,不久后便收到儿子发给她一封长长的讯息。儿子先向她道歉,说自己正在筹备真正想做的事,请善淑再多等他一下。光是这样的解释,就足以让善淑找回对儿子的信任。

善淑打开通讯软体的视窗,指著视窗裡那隻正在发射爱心的动物告诉我说,那是儿子买给她的贴图。虽然我搞不清楚那是狸猫还是鼹鼠,但我可以确定善淑很幸福。

人生就是关係,关係的根本就是沟通。我发现只要能跟身旁的人交心,幸福其实离我们不远。在我度过秋冬两季的ALWAYS便利商店,甚至是在几年前那段流连首尔车站的日子裡,都让我渐渐学会、熟悉这个道理。在首尔车站能看见许多送别家人的家庭、等待恋人的情侣、与父母同行的子女、结伴出游的好友……对生命迷惘的我在旁观察人们的互动,并在过程中与自己对话。那过程虽令我受尽折磨,却也让我有所领悟。

跨县市公车开了很久,终于驶入京畿道南部的一个小城镇。行经此处的国道仍在建设中,随时都有水泥车与工程车经过。我在国道预定地上的某个车站下车,公车离开时还飞溅起尘土。我转身走向下车前便锁定好的指示牌,并盯著指示牌看了好一阵子。上头写著距离「追思公园THE HOME」还有五百公尺。我往山丘上走了五百多公尺,一路上在想,追思公园的英文名字究竟该怎麽翻译才好。家?家庭?安乐窝?我突然能理解命名者的心情了,或许是因为不知该选用什麽词,才能完整诠释家所象徵的意义,最后才选择以「THE HOME」为名吧。因缘际会下成为无家者的我,正朝著「家」走去,这种心情实在很奇特。如今的我不受「家」的欢迎,等我离世之后,想必也没有机会入住「THE HOME」。我就快到达目的地了,即将面对我必须面对的时刻。

走过追思公园入口处那个大到令人备感压力的雕塑,我拿出老郭昨天递给我的纸条。确认上头写的是「Green A-303」之后,我脱下口罩深吸了一口气。追思公园沿著向阳的山坡建造,我停下脚步大口呼吸,感受自己仍活著的证明。是因为这裡是亡者的居所吗?附近竟然完全看不到人。好处是在这种地方脱下口罩也不会被人侧目。我把口罩收进口袋裡,重新迈开步伐。

她来谘询时,提出很多疑虑,不断询问手术会不会痛、是否有副作用、会不会需要定期调整等等。我说会进行全身麻醉,客人所担心的事情,都是江北城郊的三流医院才可能发生的事。

「新闻会报的都是那些事,简单来说,就是因为那些事都太夸张,所以才会上新闻。您真的担心过头了,这裡可是狎鸥亭洞呢。您应该已经调查过我们这间整形外科,所以才会过来吧?」

「那个……这笔钱我存了很久,要是得做第二次手术或需要追加手术,我绝对负担不起。」

「您真是找对地方了。我们一定会帮您做到最好,让这第一次也能成为您的最后一次,请您不要担心,听从医院和医生的指示就好。」

「好,这样我就比较安心了,谢谢医生。」

一星期之后,她在手术室内接受手术时,我正用同样一套话术,说服另一位前来谘询的客人。她的手术由牙科部门的小崔负责,我只是在开始时进去看了一下小崔动刀,随即离开手术室去接受其他客人的谘询。就这样,当初我用温柔话术安抚的患者,最后在其他医生的代刀之下离开这个世界。

院长很快收拾好整件事,代刀的幽灵医生在整起事件中成了不存在的人,而她的死则成为医疗事故的一部分。家属对医院提告,高喊著要医生把女儿的命还来,但院长动用他在法律界的人脉,让医院没有被起诉。

最后就以一定的赔偿金额及辞退我为代价,来结束整起事件。院长要我休息一段时间避风头,于是我获得了久违的假期,得以在家裡休息。

这一切究竟是从哪裡开始出了问题?

是不该把手术委託给别的医生来代刀?

还是我不该视代刀手术为理所当然,然后为了多赚一点,离开手术室去接受其他病患的谘询?

又或者是我不该欺骗了虽然担心,却仍满怀期待由我来动手术的她?

还是我根本就不该在把代刀当正常,眼裡只有钱的院长手下工作?

难道我该怪青少年时期的穷困与无能的父母,导致我怨恨世界,而盲目地追求功成名就?

那时我不知道答案,完全没有头绪。现在虽然终于明白,却也知道一切无法挽回。站在Green A-303号的墓碑前,面对一脸稚气未脱,犹如被我亲手杀死的女子,我只能靠口罩遮掩自己的眼泪。

我完全无法正视她。

她曾说,自己就要开始找工作,必须在面试之前投资一下这张脸。她在大学期间为了存整形手术费而到处打工。她是为了生存而努力让自己符合世界的标准,没想到结果竟然是失去了生命。夺走她生命的无情刀刃彷彿还握在我的手裡,令我心惊胆战。

我忍住眼泪,手伸入外套中,掏出的不是手术刀,而是花束。那是我昨天买来自己黏的纸花。我将艳红的假花,黏在属于她的小小空间上。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很快又开始流泪。

我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音,于是赶忙戴上湿透的口罩遮住嘴并低下头。闭上仍在流泪的眼睛,我心中絮絮默念:「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请不要……原谅我。希望你在那……安息,真心……希望你……安息。」

跨县市公车在快进入首尔时遇上塞车,我闭上眼假装睡觉,试图忍住爆发的情绪。

太太不相信结结巴巴地说拿到带薪休假的我,一直追问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我学到的应对方式是,越有人追问脸皮就要越厚、越理直气壮。于是我回她说,是因为跟院长起了点衝突,所以才拿到休假。只是这个理由也骗不了多久。死去的女子参加过一个义工团体,那个团体也跑来医院举牌示威。新闻很快就报导了这起事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在网路上转传。

太太问我到底什麽才是真相,我避而不答。真相之类的一点都不重要,我和家人如果想活命,闭上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太太和女儿不断追问,想弄清楚这起跟爸爸有关的事件。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应该不说话、越应该断然否认才对吧?被逼到受不了的我终于告诉太太,不是我搞出这起医疗事故,是徐科长那边的事情,这种事在我们这个业界很常见。再加上院长很擅长处理这种事,很快就能恢复日常生活,我现在只是因为医院的气氛很不好,所以才暂时休息。

太太不相信我,也从此不再跟我说话。她不知道跑去哪拜佛还是游荡,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女儿同样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开始避不见面。一个星期日晚上,独自躺在家裡等外送的我,突然感到非常生气。我打电话给太太,电话一接通我便自顾自地讲起来,想到什麽就说什麽。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以为我在那种医院上班都不会良心不安吗?就是我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上班,才能够养活你跟女儿!不然要怎麽生活?混饭吃很容易吗?这世界就是会有人掉队、会有人受害,我是为了我们一家人才这样拚死拚活工作!我就只是累了想休息,你们都不支持我吗?你到底在哪?还不快给我回来!

那天,太太跟女儿很晚才回来。两人万念俱灰地坐在我面前,太太说希望给彼此一点时间,在医院那起事件真相查明之前,不会先对我下定论。我同意她,并转向女儿,希望她能给我一个服从的眼神。女儿抬起头,用小小的眼睛看著我。她的个性、气质跟外表都和我不同,只有那双小眼睛最像我,但那也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如果其他地方像我,但眼睛像妈妈该有多好?我不自觉地说出这个想法。

「你要乖乖听爸爸的话,这样上大学后我就帮你做双眼皮手术。」

「干麽?想把我也害死吗?」

女儿一句无心的话,让我跟太太瞬间僵住。我全身颤抖,不知该说些什麽才好,女儿仍然用轻蔑的眼神看著我。瞬间,我下意识举起手,太太立刻挡在我跟女儿之间。太太挡下气到发抖的我,并一直对我怒吼,但我什麽也听不见。太太拚命想推开一直想朝女儿衝去的我,而我则下意识将她一把推开。她撞上柜子,惨叫一声昏倒了。

等我回神,看到女儿坐在昏倒的太太身旁,急急忙忙地不知拨电话给谁。我瘫坐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看著眼前这副难以置信的光景。

医生说太太是挫伤,必须静养几天,并建议她住院。躺在单人病房裡的太太,以空洞的眼神迴避我的视线。我向她道歉,并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她依旧沉默不语。太太转过身去面向窗户,刻意背对著我;我则坐在家属用的椅子上,摀著脸暗自掉泪。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太太的声音。

「你觉得你这麽做是在保护我们?」

抬头一看,发现整张脸浮肿的她靠坐在病床上。

「为了保护我们而做的那些事……你以后可以不必做了。」

「……这是什麽意思?」

她闭上眼,我则是静静地深吸一口气。

「如果你真想保护家人,就必须对家人诚实。」

她这是在问我真相究竟是什麽,但我仍然无法回答。因为我觉得当我亲口说出自己做了什麽的那一刻,她似乎就会做出判决,所以我什麽都不能说。

几天后太太出院,一切似乎回归正轨。她看起来不再那麽绝望,我以为过一阵子,一切就会慢慢好转。正好这时医院通知我回去上班,于是我若无其事地返回工作岗位。

那天一回家,我就发现,太太和女儿都不见了。一切都完了。

我完了。

太太和女儿不知躲到哪去,完全不接我的电话。我想挥别的那个凄惨童年,我想打造一个专属于我的家庭,如今却落得一无所有。如果不把自己灌醉,我就无法入睡。

好几天没去上班的我接到院长来电,我一拿起电话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说我的家庭已经毁了,说我快要疯了。院长听了却挖苦我,要我乾脆永远休息,不用去上班了。对院长来说,我的那些抱怨都只是废话,既然这样,我决定给院长一点颜色瞧瞧,至少要带著这个没把我放在眼裡的院长一起下地狱,这样我悲惨的人生才能获得补偿。

我蒐集医院违法的资料,并把资料都放在云端帐号裡。同时,我也没有停止寻找妻女。只是在这段时间内,我自己也逐渐步向毁灭。挖掘医院干的违法勾当,就是在回顾自己不知羞耻的过去,对妻女、对我害死的病患的罪恶感紧紧勒住我,我痛苦到甚至不断乾呕。酒精是我逃避现实的方法,也是我的避风港。无法承受这一切的我,必须一直灌醉自己。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最后比起寻找妻女,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先找回自己。

打听到太太和女儿在大邱的时候,我正在贴满封条的家中渐渐迈向死亡。我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整理行李,出发前往首尔车站。拿著开往大邱的高铁车票等待乘车时,我想像妻女站在验票口外等我的情景。但光是想像就令我浑身发抖,我实在无法面对她们。浑身冒冷汗的我撕碎了车票转身逃跑,衝进洗手间裡呕吐后便昏倒在地。

醒来后发现,我身上只剩下裤子和T恤。高级外套、手工订製鞋、钱包、手提包等等,都早就不翼而飞。我赤脚站在厕所裡看著镜子,镜中又再度浮现妻女的脸,接著她们的脸又瞬间变回我茫然的脸,于是我用力一头撞了上去。

后来我便无法离开首尔车站。人们称我为街友,街友伙伴们则称我为独孤。那是死去的老人的名字,我并不讨厌这个新名字。

跨县市公车抵达首尔车站后,我前往会贤洞,入住一间浴室附有浴缸的汽车旅馆。我在浴缸裡放满热水,然后泡了进去,泡到全身是汗之后,我喝起了玉米鬚茶。喝光买来的四瓶玉米鬚茶之后,我又在浴缸裡仔细地清洗自己。我甚至用力小便,彷彿想透过这种方式,将体内的髒污全部送走。洗好之后我再淋了一下浴,刷完牙之后才离开浴缸,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隔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我,穿好衣服来到街上。虽然肚子很饿,但空腹也不坏。我有自信即使肚子裡的食物消化完,自己仍然能够忍著饿,过上好几天,甚至认为这样反而会更有精神。

首尔车站就快到了,我的心跳加快起来。经过几次红绿灯的讯号转变,我终于抵达车站广场。不知是什麽团体,正在广场上发放口罩给街友。街友戴著口罩的模样,看起来实在非常奇怪。这究竟是为了他们好,还是在预防他们成为感染源?我想两者皆是。一戴上口罩,每个人看起来都没什麽不同。人人都可能感染,也可能成为感染源的,其实是一种名为人类的病毒,那也是种数万年来折磨著地球的病毒。

买了一张往大邱的车票,我站在跟四年前同样的地点,回想自己倒下的情景。不过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我看见老闆拿著装有便当的便利店塑胶袋走过来。即使我推辞,但她仍然坚持来送我。她说既然我们是在首尔车站相遇,那就应该在首尔车站道别,这理论似乎挺有说服力的,我被她说服了。其实我很需要老闆的帮助,如果我又撕掉车票衝去厕所把自己撞晕,我希望她能阻止我。

「都是你喜欢的。」

老闆把袋子递给我,裡面是山珍海味便当和玉米鬚茶,我看著这些东西呆了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大邱,应该就能证明你是医生吧?」

「我已经打过电话……确认了。」

在这个国家,无论是杀人还是性犯罪,医师执照都不会被吊销,人们称这为「不死鸟执照」。为什麽会有这种事?是因为医疗专业人士跟法律专业人士关係很好吗?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因为有这点确信,所以才会干出坏事?不知是不是因为用这种令人髮指的特权救人、杀人,让我们误以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神?我负责的一名病患成为成功的艺人之后,人们都说她是在「医神」之手下重生。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个凡人、是个坏人,是个满脑只想到自己的自私鬼。

「我真不希望你离开,但你居然选在这个时候到大邱去当义工,我又怎麽能拦你?你这麽热心,去到那边肯定也能帮助很多人。只是你自己要多保重。」

「……多亏老闆。要不是……老闆,我肯定还躺在这……哪能去大邱呢?」

「这样我也算是在疫情期间帮到大家了吧?」

「当然。」

成为医师之后,我从来没有当过义工,昨天去纳骨塔探望的女孩,促使我决定去大邱提供医疗支援。去大邱当义工无法赎罪,但能让我永远记得自己犯下的罪,以后我也会继续寻找这样的赎罪机会。

「大家也都戴起口罩,变得比较小心了。」

「对啊。」

「人类太自我中心了。这个世界又不是什麽国中教室,人们却都像还没长大的学生一样,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所以地球才会散播疫病,希望人们别再任意妄为了。」

「也是有……不戴口罩到处跑的人。」

「那种人真的该被痛骂一顿。」

「啊……哈哈。」

我下意识笑了出来。

「这种人成天喊著戴口罩不舒服、新冠肺炎让人生活很不便,只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却不愿意牺牲。但其实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生活中就会是有很多的不便利。」

「我认同……你的话。」

「你知道吗?我们社区的人原本都说我们的店是不便利的便利商店。」

「原来……你知道。」

「当然,我们架上的商品很少,跟其他店相比促销活动也比较少,价格也不像一般杂货店那麽便宜,反正就是各样的不便利。」

「不便利的……便利商店……」

「但你来了之后就便利多了,客人跟我都享受到了,只不过现在好像又要变得不便利了。」

「为什……麽?」

「还问为什麽?等你把大邱的事办完,就快点回来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对老闆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不知这是否算是回答了她,她拍了拍我的背。

「还是不要好了,记得我刚才说什麽吗?人就是要活得不便利一点才行。所以我们店重新变得不便利才是对的。你啊,绝对不要再回来了。」

「……好。」

「不要只做义工,也要去见见家人。」

怎麽回事?我跟老闆说过妻女在大邱的事吗?还是是我记性又变差了?

我想,老闆真的跟她信奉的神很像,她到底怎麽有办法看穿我的心思呢?我想这个世界上,获得神力的人肯定不是医神,而是像老闆这样懂得揣摩他人心思的人。

虽然已经接近出发时间,我却一直无法离开原地,身后似乎有个隐形的磁铁拉扯著我,让我无法跨出步伐。老闆成了我的氧气筒,我只能战战兢兢地站在她身边。

「该出发了,我不能站太久。」

我转过身去看著老闆。她是当年丢下我离开的母亲吗?还是照顾我直到去世的奶奶呢?她究竟是谁?我拥抱著她低声说。

「您拯救了……我这个……该死的傢伙,虽然很惭愧……但我会继续努力活下去。」

她没有回答,只是也伸出手抱了抱我,并用那双小小的手轻拍我的背。

一通过票口,我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向月台。上了火车坐到我的位置之后,我便开始流泪。我希望火车可以赶快出发,希望火车能用把我的眼泪吹乾的速度向前飞奔,然后在大邱把我甩下。火车似乎读到了我的想法,开始缓慢向前移动。列车驶离首尔车站后,我似乎能透过窗户看见那条通往便利商店的路,也似乎能看见意指青色山丘的青坡洞,以及座落在那个社区裡,不便利到极点的那间便利店。

火车驶过汉江铁桥,江面映照著上午的阳光,光芒耀眼地舞动著。

虽然我说自己成为街友之后,便再也没离开首尔车站附近一带,但其实我曾去过一次汉江。我爬上汉江大桥,想纵身跃下,只是最后失败了。其实我原本计画只在便利商店度过冬天,然后就到麻浦大桥或元晓大桥投江。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我不该投江,而是应该越江。

我不该从桥上跳下,而是该从桥上走过。

我止不住眼泪。虽然很惭愧,但我决定活下去,我决定背负罪恶,在人们需要协助时伸出援手,在人们需要分享时分享我所拥有的事物,不要有太多贪欲。我会努力把这原本用来独善其身的技术,用于拯救他人。为了赎罪,我会回去找家人,如果她们不愿意见我,我会带著更坚定赎罪的心,转身离去。我会记得,人生无论如何都必须有意义,我会努力活下去。

火车越过了江,我终于不再哭泣。

1 透过电子金融服务进行转帐等重要交易时,用于产生随机密码以防止遭骇客盗取资料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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