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个多世纪以来,世界各地的阿式攀登者们在狂野的山峰上开辟了许多精彩的路线。阿式攀登成为人类彰显个体生命力的最强表达方式之一。在许多人的心目中,阿式攀登者在高山、岩石、峭壁与冰雪地形上展现出的精湛技艺,早已超越了体育运动的内涵,堪称一门艺术。
2019年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阿尔卑斯式攀登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此,阿式攀登正式成为一门与音乐、绘画、文学并列的艺术:一门依靠体能、技术和智慧去攀登高峰和面对挑战的艺术;一门在面对自然而非人为的障碍时,挑战自身能力和专业知识的艺术;一门评估与承担未知风险的艺术;一门学习自我管理、自我负责和团结协作的艺术,一门尊重他人和自然景观的艺术。
在中国,作为这门艺术的集大成者,周鹏很少再去高山上实践阿式攀登的艺术了。他常年在白河深居简出。他和李爽最后分开了。他组建了新的家庭。周鹏开办的“享”培训班成了北方自由攀登者的大学。周鹏培养出了许多像他当年一样对自由充满渴望的新生代攀登者,以及更多的普通爱好者。在中国自由攀登历史的前二十年里,周鹏是后辈们公认的最全能的登山者。
在严冬冬遇难的十周年之际,已近不惑之年的周鹏想在白河开辟一条新路线,来纪念他和搭档的这段往事。他打算把这条路线命名为“自由之魂”。他决定独自一人完成开线任务。在这个私密的创作过程中,他“可以安静地去想我们的过去”
周鹏花了一周的时间沉浸在岩壁上,最终开辟了白河的“自由之魂”。他本来想开辟一条难度不太大的路线,一条严冬冬也能爬的路线,但“自由之魂”一不小心却成了北京地区最难的攀岩路线之一,就连周鹏自己也很难用自由登的风格完攀它。第一段的难度就有5.13a,让绝大多数资深岩者望而却步,也远超出严冬冬的攀爬能力。好在路线的中段难度适宜,“他应该会很喜欢。”周鹏写道。
在之后的一年里,周鹏多次尝试,直到第二年秋天,才终于完成了这条路线。周鹏记录下这一年开线与登的全过程,等到严冬冬生日的这一天把这条新路线公布出来。此时,他的女儿也已经五个月大了。他希望更多攀岩者能感受到这条路线的魅力,同时在攀登中感受纪念一个人的过程。他说,用一条线路去纪念一个人也许并不够分量,但这是记住的一种方式。他依旧在白河峡谷等待着一名合拍的搭档。也许很快就有也许不会再有。
何川同样在白河峡谷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他依旧在白河夏练攀岩、冬练攀冰。何川说,他离不开攀登。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一直攀登,他觉得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无法过上没有攀登的生活。
自打何川一开始接触攀登的时候,就听说了川口塔峰群中最挺拔的“无名塔峰”。这是一座充满传奇色彩的高难度山峰他曾和孙斌、伍鹏计划过一次远征,却因当年发生在南迦帕尔巴特峰的悲剧而出师未捷。从此,“Trango Tower”成了何川的微博名,也成了他的网络头像。在社交媒体上,他就是TrangoTower,Trango Tower就是他。说是魂牵梦绕也不为过。整整十年之后,2023年夏天,何川与孙斌终于来到这座山峰的脚下。他们沿着著名的“永恒的火焰”路线,攀向这座塔峰的山顶。眼看就要登顶,在距顶峰5米的地方,何川突然停下了脚步。
“二十年前看到这个山就想登顶、就想来爬,今天终于实现了,”何川对着镜头感慨道,并拿出一张照片,“我还带了王茁和伍鹏的照片。我想带他们一起来登顶。”
这是一张有近二十年历史的老照片。2004年,伍鹏、王茁王大、赵四等人第一次尝试攀登婆缪峰失败。在回成都的路上经过巴朗山垭口的时候,王茁和伍鹏以婆缪峰等群山为背景拍了张合影,并计划好第二年再次挑战婆缪峰。这个计划最终没有实现,如今,照片中的两位好友也已经不在了。
“是王茁和伍鹏让我知道有这么一座山,让我有机会接触攀登,让我有可能来这里攀登,”何川哽咽地说,“我终于做到了。
他收起照片,手持双镐,缓缓地攀向最后的顶峰。
何浪、刘洋以及刘洋的徒弟宋远成,是另一组践行阿式登艺术的自由攀登者。2022年夏天,刘洋和徒弟宋远成在贡山域的小五色山系,历经五天四夜,一口气完成了两座未登峰与一条新路线,还实现了3.5公里长的山脊纵走。第二年,何浪与刘洋等人一起攻克了这片神秘山域里最后两座未登峰。他们依旧保持着低调,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登顶的山峰叫什么名字。攀登于他们而言,是铭记,是享受,是一件关乎自我的事情。
作为中国最早的“艺术家”培训学校校长,曾山在2023年2月迎来了领攀十周年纪念活动。二十年前,他和马一开创的刃脊探险,堪称中国自由攀登的黄金时代。如今,领学校教授出来的阿左、刘峻甫、Ken等新生代自由攀登者,又在引领着下一个时代。
刘峻甫和陈楚俊重复攀登的幺妹峰“自由之魂”路线与羊满台的“川西硬汉”新路线,同时入围了2021年度金犀牛奖的提名。最终,“川西硬汉”荣获了当年的最佳攀登成就奖。他们刚从幺妹峰下山不久,就成了北面签约运动员。川西硬汉是继自由之魂、梦幻高山之后,北面签下的第三队登山组合。
2022年8月,刘峻甫更新了婆缪峰的最快登时间。他把小牦牛创造的60小时纪录缩短到了14个小时。婆缪峰不再是那个萦绕着迷雾的山峰了。它成了经典的高海拔训练场。每到了夏天,都有十来对自由攀登者在婆缪峰的高山岩石路线上,实践着阿式攀登的艺术。
许多人认为,刘峻甫将会是周鹏之后新生代自由攀登者中的领军人物。然而小刘觉得自己离周鹏差得远。他们从幺妹峰下来后,小刘还忍不住感叹,当年周鹏真的太猛了。
阿楚说,我觉得你跟他差不多猛了。
小刘说,周鹏比我猛太多了,他在高海拔可能不会累。
阿楚说,其实我觉得你挺像周鹏的,对登山的认知、判断、纯粹程度,我觉得你挺像的。
小刘想了一下,说,还是周鹏更厉害。
事实上,小刘并不在意攀爬能力的排名。他只想自由、快乐地攀登下去。他后来离开了领攀登山培训学校,加入了梦幻高山团队。从学校出来后,小刘势如猛虎下山。他决定和阿楚挑战贡嘎山域的嘉子峰。中国登山者上一次攀登嘉子峰的记录要追溯到十一年前。2011年,严冬冬和周鹏的“自由之魂”组合来到贡嘎山城深处,在勒多曼因、嘉子峰、小贡嘎上接连开辟了三条新路线。其中嘉子峰西壁的“自由之舞”路线,一时成为民间登山界的最高成就。
“嘉子峰一直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如果你亲眼见过这座山,那它一定会激发你攀登的欲望,它是一座让你无法抵抗的大墙,”阿楚写道,“同时周鹏老师和严冬冬老师的贡嘎三连登也一直是我心目中向往的最佳攀登之一,我们也很想拿出一个月的时间来攀登,而不仅仅是爬一座山就回家了,过不了瘾。”
2022年10月底,川西硬汉在贡嘎山城深处建立了营地,搭了一顶球形大帐篷,就像当年自由之魂一样。他们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内,在小贡嘎上开辟了“Russian Style”路线,又在鹊巴峰上开辟了新路线“蒜泥白肉”。一周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嘉子峰山脚下。
这是他们经历过的最凶险的一次攀登。他们在狂风中向上攀爬。其间阿楚被一块拳头大小的落石砸中鼻梁,疼得流出了眼泪,缓了好几分钟。他擦干了眼泪继续爬,一直爬到距顶峰200多米的地方,才停下来休息。在狂风与暴雪中,他们坐在1米宽的悬崖边露宿,艰难地熬过这一夜。一轮橙红色的月亮升在空中。月光暖昧地照耀着雪山大地与寒冷疲惫的登山者。
等阿楚和小刘醒来后,风雪依旧。他们的衣服上已落满了一根手指深的雪层。他们抖落了积雪,收拾好装备,决定一鼓作气完成嘉子峰最后的200米。在穿戴冰爪的时候,小刘左脚用力一踢,那冰爪竟然脱落了。二人眼看着冰爪顺着陡峭的山壁滚落悬崖,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在技术地形上,阿式攀登者没有冰爪,就相当于攀岩者没有了脚,很难再攀爬高难度的冰岩混合路段。偏偏掉落冰爪的又是体能最强的小刘。这一幕与三年前的喀喇昆仑山极其相似。吴昕、Ken与Stanley曾遇到的情况再駢螗歆次出现了。
这一次,阿楚和小刘决定两个人共用三只冰爪,轮流在前方攻克着难点。只是,他们的攀登效率大大降低了:使用单只冰爪的攀登者,只能先用冰镐砍出一道台阶,迈上一步,等踩踏实了,才能挥出下一镐。这种操作方式的风险与效率不言而喻。风雪越来越大,染白了他们的眉毛。紧紧连接着两个人的绳子被狂风吹到半空中。他们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小刘在前方艰难地领攀着。由于阿楚给搭档打保护的时间过久,他的手指也渐渐失去了知觉。他摘下手套。手指有些发紫。这是冻伤的前兆。阿楚揉搓着手指,伸进衣服里,努力恢复手指末梢的知觉。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只脚”,不能再失去一只手了。就在这般极限的条件下,他们慢慢地逼近了嘉子峰的顶峰。
下午4点26分,阿楚和小刘在漫天风雪中,爬到了一处海拔6541米的顶点。根据海拔数据,真正的顶峰还有8米高,但仅凭三只冰爪,他们实在无法再往前了。这一次,他们决定停止继续向前探索,换来安全。“我们决定以这个顶为最终目标,拍照留念下撤。”阿楚写道。又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艰难下撤,他们终于在凌晨返回了营地。
川西硬汉们在嘉子峰西壁开辟了一条新路线,并人围了这一年度的金冰镐奖提名。他们将这条几近完成的路线命名为“审判”。他们通过了嘉子峰的审判:对技术的审判,对意志的审判,以及对风险的审判。“审判”是川西硬汉们的最高成就,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未来几年,阿楚和小刘还将寻找川西之外更多的未登峰。正如小刘在攀登报告中写道,年轻一代的攀登者应该把目光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了。
小牦牛和逍童登顶幺妹峰后,也成了较为固定的搭档。他们都成了凯乐石签约运动员。逍童始终不敢面对老师李宗利。一年之后,逍童离开了自由之巅。就在阿楚和小刘在嘉子峰开辟了“审判”的几天之后,小牦牛和逍童也来到了嘉子峰脚下,尝试开辟一条难度更高的路线。他们尝试过后,失败下撤了。第二年,他们完成了这条新路线,将它命名为“重生”。
李宗利在这一年又完成了新的未登峰。他每年都在开辟新的线路、教授新的学生。贡嘎山只是他攀登生涯中的一座大山,但不是唯一一座。他始终在践行阿式攀登的技艺,并用他那强大的意志力与执行力把它发挥到极致。
童海军在青海的草原上做了三年牧民,最终决定出山,回到自由攀登的世界中。阿楚见师兄终于回来了,打趣地称小海为“祁连下山虎”。小海也加入了梦幻高山团队。他对幺妹峰不怎么感兴趣。“它只是我进步过程中的一个点,它肯定是要被过掉。它不是我的一个目标。”小海说。他的目标是大黄峰。自从2006年马一桦和曾山登顶了这座神秘的山峰之后,再没有登山者尝试攀登过这座高峰。小海曾经渴望成为李宗利,如今他只想成为他自己。
由阿左、阿楚、小刘、Ken、小海组成的梦幻高山工作室吸引了四川乃至全国各地年青一代的自由攀登者。梦幻高山不仅融合了领攀学校与自由之巅两家王牌登山公司的精神气质,还成为有史以来含“金”量最高的梦幻团队。这里成了新生代自由攀登者的大本营。许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跨越成都市区,甚至跨越大半个中国,慕名来到位于成都西三环龙爪堰一带的梦幻高山办公室里。他们常常赖在屋里不走,一边直勾勾地盯着Ken剪辑视频,一边自说自话地畅谈自己未来的攀登计划。
在朋友们看来,Ken哥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如大多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的年轻人,他依旧对未来感到困惑而迷茫。“暂时来说我还是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我难保未来有一天我会回去,”Ken说,“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阿左这两年放慢了攀登的节奏。养活整个团队成了他生活的重心。2023年2月,阿左终于迈出了那一步。他与小树结了。在他人生那么多无所谓的事情中,从此又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攀登改变了这些年轻人的命运,或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被改变。有人浪荡一生,有人淡泊避世。有人在攀登的世界里发现了谋生手段,有人在攀登的世界里寻找最后的救赎。有人把攀登当作一种消遣,有人把攀登当作一门艺术,有人把攀登仅仅当作攀登。有人走进了攀登的世界,也有人黯然离开了攀登的舞台。有人在攀登中寻找到自由,也有人在攀登中寻找到了自我,并把它当作人生中最奋勇的一次尝试,这种尝试却不幸成了最后一次:他们成了大山的一部分。
大山有时展现出它仁慈的一面,有时又展现出它仁慈之后的残酷。温柔与残酷、生存与死亡、勇敢与怯懦、光明与黑暗这些二进制般的简单形态又幻化出大山瞬息万变的复杂面貌。从一条山脉的千万年生命尺度来看,攀登者站在比山更高的地方雀跃、惊惶、俯瞰、呼吸,就和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山顶没什么区别。对于攀登者来说,一条山脉却贯穿着他们短暂的一生。无论是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还是野蛮的喀喇昆仑山,无论是孕育出现代登山文化的阿尔卑斯山,还是保留着上百座未登峰的横断山、邛崃山,它们既是现实中的悲情与荣耀之山,也是攀登者心中的欲望与梦想之山。
这些高山上流淌出冰川,冰川发源出河水,河水滋养着生命,生命孕育出文化。攀登者攀向高山的文化,也是人类追溯生命源头的文化、人类寻找生命意义的文化。在这条通往山顶的路线上,攀登者探索着人类文明的荒芜之地,人与山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书写了一部壮丽而深邃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