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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林

科林 救援前

现在是深夜两点。我被她的尖叫声吵醒。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她指着漆黑屋子里某个并不存在的东西。

“米娅。”我说,但我没法让她移开视线。“米娅。”我再一次大声喊她。我的声音很坚定。我朝那个地方看了不下五次,因为她的样子把我吓坏了。她的眼里全是泪水,死死地盯着某样东西。我伸手去开灯,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疑虑,确认屋里只有我们两个。然后我在沙发前跪坐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向我。“米娅。”我喊着,她终于摆脱了出神的状态。

她告诉我,门边站着个拿大砍刀的男人,头上绑着红头巾。她歇斯底里,神智错乱。她可以描述出他身上的一切细节,包括他牛仔裤右腿上的洞。那是一个黑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但我最关心的是她脸上的热度,我把双手贴上去,感受到她发烫的脸颊。她最后看向我的时候,目光是呆滞的。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开始哭泣。

我在浴缸里放满水。我没有药,没有任何可以降温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谢这最多也只算得上温热的水温。这样的温度刚刚好,既可以避免她体温过低,也不会让她觉得太烫。

我帮助她站起来。她斜倚着我,我扶着她走进浴室。她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帮她脱了袜子。她在光脚踩上冰冷的瓷砖时畏缩了一下。“别。”她请求。

“会没事的。”我哄着她。我在说谎。

我关掉了水,对她说我会尊重她的隐私。但她伸手抓住了我,对我说:“你别走。”

我看着她用颤抖的手试图解开卡其裤的纽扣。她变得非常虚弱,伸手扶着水槽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才能继续行动。我上前一步,替她解开了扣子。我把她放到马桶座上,将她的裤子拉到地上。我脱下她腿上的秋裤,并把运动衫从她脑袋上脱下来。

坐进浴缸的时候她在哭泣。她抱着膝盖贴近胸口,任由水没过她的膝盖。她把头靠在膝盖上,头发散落在一侧,发梢浸在了水里。我跪坐在浴缸边,用手舀着水,浇在她身上露在水外的地方。我浸湿了一条毛巾,盖在她的后颈。她仍然在发抖。

我尽量不去看她。当她请求我说话给她听,随便什么只要能让她摆脱寒冷时我尽量不去看她眼睛以下的地方。我尽量不去想那些我看不到的东西。我尽量不去想她苍白皮肤的颜色或弯曲的脊柱。我也尽量不去盯着她漂在水面上的头发。

我跟她讲了一个住在我家走廊楼下的女士。那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在去外面倒垃圾的时候,她总会把自己锁在公寓外面。

我跟她讲我母亲是怎样把父亲从我们所有的早期合照里剪掉的。他们婚礼的全部照片都被她塞进了碎纸机里。她让我留了一张他的照片。但自从我和父亲不再说话之后,我就用那张照片来练习打靶。

我告诉她,小时候我想参加全国橄榄球联盟,当个边侧接应队员,就像汤米·沃德尔那样。

我告诉她,我会跳狐步舞 (1),因为我母亲教过我,但我从不会让其他人看到我跳那样的舞。在周日她心情好的时候,会用收音机播放法兰克·辛纳屈 (2)的歌,然后我们在屋里缓缓起舞。那些日子我跳得比她好多了。她的舞是跟她自己的父母学的。在艰难的世道里长大,她没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当时生活真的非常艰难。她总是告诉我,我对贫穷一无所知,哪怕是那些我们在汽车后座里蜷缩在睡袋里入睡的夜晚,也并非是贫穷真正的滋味。

我告诉她,如果我能选择,我会住在某个类似这儿的地方,某个荒郊僻壤。城市不适合我,也不适合所有这些不幸的人。

然而我不会告诉她,她在第一晚看起来有多美。我看着她独自坐在酒吧,暗淡的光线和香烟的烟雾笼罩着她的脸。其实我不需要看她那么久,我只是在纯粹地欣赏。我没有告诉她,蜡烛把她照得艳丽夺目,她远比照片上美得多。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她。我没有告诉她,她的目光如何令我心潮澎湃,或者她的声音曾在我夜梦中出现说出原谅的话语。我没有告诉她,我很抱歉,尽管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她。我没有告诉她,我觉得她很美,哪怕当时她非常厌恶镜子里的自己。

她累得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我看见她闭起眼睛,昏昏欲睡。我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确信烧已经退了下去。我叫醒她,然后帮她从浴缸里站起来。我用一条浴巾包住她,帮她跨出浴缸。我替她穿上我能找到的最暖和的衣服,然后用毛巾擦干她的发梢。她躺在炉火前的沙发上,火已经快灭了,因此我又往里面添了一根树枝。我还没给她盖上毯子,她就已经睡着了,但是她仍然在干咳。我坐在她身边,不让自己睡着。我要看着她起伏的胸口,这样我才知道她还活着。

大马雷有医生。我告诉她,我们得去看医生。她试图反对,“我们不能。”她说。但我告诉她,我们需要去。

我提醒她,她的名字叫克洛伊。我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来伪装我们。我让她把头发向后梳,她从没梳过这种发型。路上我跑进杂货店买了一副眼镜,让她戴上。看起来不太好看,但必须得戴着。我也戴上了我那顶芝加哥白袜队的棒球帽。

我告诉她,我们会付现金,不用保险费。我告诉她,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别开口说话,让我来说。

我们只需要一个处方。

我开车在大马雷附近足足转了三十分钟,决定着选哪个医生。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来挑选。肯尼斯·莱文这名字听起来太正式了,那浑蛋可能每晚都听着新闻入睡。这里有间诊所,但我继续朝前开——人太多了。我们又路过了一个牙科诊所和妇产科诊所。最后我决定去一个叫凯拉·李的家庭医生那,诊所的停车场空荡荡的。她的小型跑车停在屋后,地上积了很厚的雪,那辆车并不太实用。我告诉米娅,我们不是要去看镇上最好的医生,只是想找个知道怎么写处方的人。

我扶着她穿过停车场。“小心点。”我说。地上有一层冰。我们踩着冰面走向大门。她那该死的咳嗽还是没好,尽管她骗我说她觉得好多了。

办公室在二楼,楼下是一家复印店。我们走进店里,直接沿着狭窄的楼梯朝楼上走去。她说这暖和的地方简直是天堂。天堂,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相信有这种东西。

桌边坐着一位女士,正在哼着圣诞小调。我带着米娅坐下,她把鼻子埋到纸巾里擤了擤。接待员抬头看过来,“可怜的孩子。”她说。

我替她取来了文件,坐在那张懒人椅上。我看着米娅填写表格。她记住了在名字那里写克洛伊,但写到姓氏的时候,她的手停了下来。

“我来替你填吧?”我说。我从她手里抽出钢笔。她看着我写下了“罗曼”。我编造了一个地址,保险信息那栏留了空。我把文件拿到前面,告诉那位女士,我们会支付现金。然后我坐在她身边,问她觉得怎么样。我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轻轻捏着她的手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认为这全是演给接待员看的,是一种策略。但她不知道,我完全不擅长伪装。女士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房间,测量了米娅的生命体征。房间很小,墙壁上画着动物装饰。“低血压。”女士说。呼吸频率高,脉搏跳动很快,体温约40℃。“可怜的孩子。”她再次说。她说医生很快就会来了。我不知道我们等了多久。她坐在桌子边沿,盯着墙上那古怪的狮子和老虎,而我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想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这话我至少说了三次。

凯拉·李医生敲敲门,然后走了进来。她是个漂亮的黑发姑娘,不是我期望中的金发。我们希望来的是个金发蠢妞。

这个医生是个大嗓门,把米娅当三岁小孩来哄。她坐在一把圆转椅上,将椅子朝米娅拉近了些。米娅试图清清喉咙,她咳嗽着,她的情况糟透了,但也许她难受的样子有助于掩饰她被吓得半死的事实。

医生问她之前是否见过我们。米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所以我插嘴道:“没有。”我异常平静。我说:“我们是新来的病人。”

“那你怎么了——”她低头瞥了眼档案,“——克洛伊?”

这趟出行让米娅变得很疲惫,她无法承受医生的注视。我觉得医生肯定闻到了我们两个衣服上的体味,我们几乎每天都穿着这身衣服,因此不再闻得出这股味道。她快把肺给咳坏了。那犬吠般的咳嗽声听起来就像有十几只小狗在她身体里打架。她的嗓子很沙哑,几乎快说不出话了。

“她已经这么咳了大约四天了。”我说,“她还发烧,发冷。我周五下午就告诉过她,我们得来你这儿看病,但她说不用,她只是感冒而已。”

“觉得累吗?”

米娅点点头。我告诉她,米娅昏昏欲睡,还在家里晕倒过。她把这些写在了记录本里。

“呕吐过吗?”

“没有。”

“腹泻呢?”

“也没有。”

“让我看看。”医生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米娅的眼睛、鼻腔和耳朵。她让她说“啊——”,检查她的扁桃腺。然后她把听诊器移到米娅的肺部。“请深呼吸一下。”李医生说。我开始在她身后踱起步子。她把听诊器移到米娅的背部和胸口,让她躺下来,然后再坐起来,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口听着。

“我怀疑是肺炎。你吸烟吗?”

“不吸。”

“之前得过哮喘吗?”

“没有。”

我思考着墙上那幅画:一头带圆点的长颈鹿;一头鬃毛上带圆球的狮子,就像是狗不停舔着自己的毛发形成的那种圆球;一头浅蓝色的小象,看起来刚刚从接生房里出来。

“用外行的话来说,我听到你肺里有许多垃圾。肺炎是由感染所引起的肺部炎症。那些流体阻塞了你的呼吸道。起初是感冒症状,但后来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它在你肺里造成了炎症,你就变得像这样了。”她说着,手从米娅的视野里掠过。

医生身上有股香水味。她没有在米娅咳嗽的时候闭嘴,尽管她肯定听得到那咳嗽声。

“我们会采用抗生素治疗。”她继续说。她罗列了种种可能,但其实她只要给我们开处方就行了。“不过首先我得先让你做个X光胸透确认下——”

米娅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变得血色全无。我们不可能去医院。

“我很感激你的尽职。”我打断她。我上前一步,近得都能碰到医生了。我比她们两个个头都大,但我不想用我的体格逼她改变主意。我们会在医院里遇上几十个人,可能还不止。

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坦白说我失业了。我们没有保险,付不起二百或三百美元的X光胸透费用。

然后米娅开始咳嗽,一直到我们都觉得她快咳吐了的时候才停下。医生用一个小塑料杯倒了水,递给她。然后她站回原位,看着她的病人大口喘气。

“那好吧。”她说。她写下了那张该死的处方,离开了房间。

我们在走廊里和她擦身而过,朝楼外走去。她俯身在工作台上往克洛伊·罗曼的病历档案里记录着什么。她的工作服垂得很低,几乎要碰到牛皮靴的鞋面了。工作服里面是一条丑陋的裙子,听诊器挂在她的脖子上。

我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笔说:“你确定我之前没有见过你吗?你看起来非常眼熟。”可是她看着的不是米娅,而是我。

“没有。”我不耐烦地把她打发走。没必要再对她友善了,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们给克洛伊·罗曼预约了下一次看病的时间,但她再也不会来了。

“谢谢你的帮助。”在我轻轻推她出门的时候,米娅说道。

在停车场里,我告诉她我们做得很棒。我们得到了处方,这就是我们需要的东西。在回小屋的路上,我们路经一家药房。米娅在卡车里等我。我跑进药房里,庆幸地看到柜台前是一个十六岁的烟鬼,药剂师在后面大吃大喝,连头都没抬。在开出停车场之前,我把药给米娅服了一片。在回家的路上,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睡着了。我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以免她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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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狐步舞起源于美国黑人舞蹈。由美国演员哈利·福克斯创造,人们称其为“福克斯”舞。由于“福克斯”英文翻译是狐狸的意思,我们称作狐步舞。

(2) 20世纪最重要的流行音乐人物,能与他媲美的只有猫王和披头士这样的乐坛巨匠。三次获得奥斯卡奖。1998年因心脏病逝世,终年八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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