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可以外出,这是我第一次允许她独自在外面待着。“待在能让我看到的地方。”我说。我正用塑料板把窗户遮上,为冬天做准备。这活儿我要干上一整天。昨天我修补了门窗的所有漏缝,再往前一天,我给管道做了保暖。她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像看傻子一样看她。“这样它们就不会开裂了。”我说。并不是我想待在这儿过冬,但除非我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否则我们别无选择。
她在门前停顿了一会儿,手中抓着速写本:“你不出来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我说。
她走了出去,向下走了大约一半台阶,然后坐了下来。我看向窗外。她最好别做出得寸进尺的举动。
昨晚下雪了,只是一场小雪。地上覆盖着一层棕色的松针叶和蘑菇,但很快它们就会枯死。湖上结了几片薄冰,冰层并不厚实,一到中午就会全部化掉。这一切预示着冬天很快就要来临。
她拂去台阶上的积雪坐下,在膝盖上摊开速写本。昨天我们一起出去坐在湖边,我抓鳟鱼时,她画了十几棵树,大地上竖起数根凌乱的线条。
我不知道我在窗边看了她多久。我并不太担心她会逃跑——她现在自己更清楚逃跑并不明智——但我还是这么看着她。我看着她的皮肤冻得通红,长发在微风里乱飘。她把头发拢在耳后,希望固定住它,但并不起作用。并非所有东西都喜欢受制于人。我看着她的手在纸面上来回移动,非常迅速,轻松自如。她拿着纸和笔的感觉跟我拿枪时的感受是一样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变得自信起来。正是这种自信吸引我留在窗边,保持警惕的同时又不由得心醉神迷。我想象着她的脸,因为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它。她的眼神其实并没有那么无情。
我打开门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过来看我究竟想做什么。她面前的纸上画着湖泊,一阵风吹过,湖面激起阵阵涟漪。有几只鹅栖息在薄薄的冰层上。
她试图假装我不在那里。但我知道,我的存在让她很难再做除了呼吸之外的任何事情。
“你是从哪儿学的那个?”我问。我看着外面的门和窗户,寻找是否还有漏缝。
“哪个?”她问。她把手放在画上遮住,这样我就看不到了。
我停下了手上的活。“绘画。”我讽刺地说,“不然你以为我问的什么?”
“我自学的。”她说。
“只是学着玩?”
“我想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
但她还是告诉了我,她很感谢两个人发掘了她的艺术天分:某个初中老师和鲍勃·鲁斯 (1)。我不知道谁是鲍勃·鲁斯,所以她给我做了介绍。她说她过去常常在电视机前支起画架,摆好颜料盒,跟着他一起画画。她姐姐会告诉她,别做这些无聊的事情。她会管她叫失败者。这时候,她母亲就假装没听到这种称呼。她说她很早就开始画画了,躲在卧室里用蜡笔涂填色书。
“画得不错啊。”我说。但我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她的画。我从窗户上刮下漏缝里的旧填料。填料掉在我脚边的露台上,在地上形成一道白印子。
“你怎么知道?”她问,“你又没有看。”
“我看过。”
“你没有。”她说,“我知道那种冷漠的打量,我从出生起就被这样的目光看到现在。”
我叹了口气,默默咒骂了几句。她的手仍然盖在画上。“那我问你,这是什么?”她问。
“该死的,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这幅画画得是什么?”
我停下正在做的事,盯着那几只鹅,它们一只一只飞走了。“那个。”我说。她停止了这个话题。我朝另一扇窗走去。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举起了速写本。
我停下看了很久,有些粗暴地摆弄着漏缝。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么对漏缝总比这么对我好。
“为什么你总是问这么多该死的问题呢?”我咆哮着。她沉默了。她开始画天空,画紧贴着地面的低低的云层。在某一刻,我突然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必再照看你了,这样你就会闭嘴让我清静一会儿了。”
“噢。”她说。她站起来,回到了屋内。
但这并不全是真话。
如果我想让自己清静一会儿,我可以买更多的绳子把她绑在浴室水槽边。如果我想让她闭嘴,我可以用胶带封上她的嘴。
但如果我是想弥补罪过,我就会给她买速写本。
当然,我也有过成长的经历。我小时候总是惹麻烦,殴打小孩、辱骂大人、成绩不及格、旷课。高中辅导员跟我妈建议让我去看精神病专家,她说我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我妈告诉她,如果她经历过我的遭遇,那么她也会很愤怒。
我爸爸在我六岁时离开了。他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时间足够久,久到让我记住,但那段时间里他却从未对我和我妈有过真正的关怀。我记得那些家庭冲突的画面,不光是叫喊,还有扔东西和拳打脚踢。夜里我假装睡觉,却听到玻璃砸碎的声音、摔门的声音和尖声叫骂的脏话。我记得在他声称戒酒很久之后,他裤子口袋里仍然有空酒瓶和酒盖。
我在学校打架斗殴。数学老师说我会一事无成,我告诉他见鬼去吧。高中生物老师认为她可以帮助我通过她的考试,我让她滚蛋去。
我不想让任何人在乎我。
我不经意间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在城市里某家自命不凡的餐厅里洗盘子,手上沾着别人吃剩下的东西。我从传送式洗碗机里把干净的盘子堆起来,滚烫的水溅在我手上。我的手指都快烫伤了,脑袋上滴着汗。这一切换来的只是最低薪资和一部分的服务生小费。我问是否能再额外工作几小时,说我手头很紧。我老板说:“难道我们不是吗?”目前经济萧条,但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我借到钱。不是银行。我想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会借一点儿钱,等下次发工资的时候还,但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我甚至付不出利息。我们达成了一个交易,某个大人物欠了他大约是我债款十倍金额的钱,如果我能让他还债,那我就不用还自己的了。我去了他位于斯崔特维尔的住宅,把他的妻女绑在了餐厅的古董座椅上,用一把借来的枪顶在他妻子的头上,看着他从莫奈的《睡莲》赝品画后藏着的保险箱里拿出几沓美元钞票。
我上了贼船。
几周后我被达尔马找上了。我之前从没见过达尔马。他漫步走进酒吧的时候,我正想着自己的事情。我是个任人摆布的新人,似乎所有人都有拿捏我的把柄。因此当达尔马说有人偷了他的东西,需要派人去取回来时,这种跑腿的活就只能是我干了。事后他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可以付房租,照顾妈妈,买吃的。
但我每挣一美元就更明白一分,我把自己出卖给了他人,我不再属于自己。
每一天她的活动范围都离小屋更远一些。有一天她走到了台阶尽头,另一天她去了草地,今天她一直走到了泥地,她知道我始终坐在窗边看着她。她坐在冰冷又坚硬的地上,越画人越僵硬。我想象冷空气包围着她,冻僵了她的手指。我看不到她在画什么,但我能想得出:树干和树枝。现在树上的叶子已经完全掉光了,只剩下树干和树枝。她画了一棵又一棵树,纸张很珍贵,每一寸她都不曾浪费。
她合上速写本,开始朝湖边走去,然后独自坐在湖岸。我看见她找了几块岩石,试图借助它们跳过湖面。但石头全都沉下去了。她站起来沿湖滨走了走,并没有离开太远。大约走了三四米,来到一个她之前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并没有觉得她想逃走,或许她只是突然不想再一个人留在小屋里了。身后落叶的嘎吱声让她转了过来。我正踩着树叶朝湖边走去,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脖子缩在衣领里。
“来查我的岗?”在我走到那里之前,她冷冰冰地问道。
我在她身边停下:“我有必要吗?”
我们肩并肩地站着,什么都没说。我的外套摩擦着她的手臂,她退开了一步。我想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把这一切画完,把这幅景象画在她的速写本里:蓝色湖泊的形状、满地的落叶、深绿的松树、常青的乔木和辽阔的天空。她是否画了把树木上仅剩的落叶猛然刮下的飓风?是否画了那些侵吞着我们双手和耳朵的冷空气?
我转身离开。“你想走走,对吗?”我见她没跟上,便问道。她的确想散散步。“那我们走吧。”我说。我始终领先她两步,我们之间,只有死一般寂静的空气。
我不知道这个湖有多大。它非常大。我不知道它最深的地方有多深,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湖岸很崎岖,岩石俯瞰着水面。常青树直接沿湖岸种着。那里没有沙滩,树木把湖整个包围了起来,相互挤成一团,彼此的枝干交叉着争夺雨露阳光。
树叶像泡沫一样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她试图在高低不平的地上保持平衡,我并没有等她。我们又继续走了很久,直到再也无法透过树木看到小屋。我敢肯定她的脚在那双愚蠢的鞋子里磨得生疼,那双我们离开时她穿的鞋子——昂贵的工作鞋。但冷空气和锻炼让人感觉还不错,至少我们不再坐在屋内自艾自怜。
她问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见。我等着她跟上。“什么?”我突然问。我不是那种会闲聊的人。
“你有兄弟吗?”
“没有。”
“那姐妹呢?”
“你非要说话吗?”
她从我身边走过,领先在前。“你非要这么粗鲁吗?”她问。我什么都没说。这是我们谈话的常态。
第二天她又出去了,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晃。她没有蠢到去那些我看不见的地方。至少现在没有,因为她知道那样她就会失去这项特权。
她害怕那些未知的事情,也许是达尔马,也许是她试图逃跑后我会采取的行为。恐惧把她留在了我的视线范围内。她是可以逃跑的,但是她无处可去。
她有枪,她可以朝我射击。但是显然,她还没学会要怎么用那该死的玩意儿。对她而言,就为这一点,也值得她留我在身边。
不过,在她有了枪之后,我不必再听那些埋怨的话了。她暂时得到了满足。她可以去屋外把自己屁股都冻掉,可以画上整整一天,上帝才知道她在画些什么。
她回来得比我预想中的快,胳膊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猫。我并不讨厌猫,但我们的食物很稀缺,柴火也很稀缺。这里我们两个人待着就已经很挤了,更别提三个了。而且,我可不是个会分享的人。
她的眼里带着祈求。
“如果再让我在屋里见到这只猫,”我说,“我就打死它。”
我现在没心情做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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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当代最负盛名的自然主义绘画大师。他有一个绘画教学节目叫“The Joy of Pain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