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丽莎,确保她先顺利地游上水面,跟洛拉会合。等到洛拉帮助她安全地脱离矿井后,我又重新游回水里,原路折返。尽管我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把那辆车的司机也拽了出来,要我说,就该让他直接葬身在这水下墓穴里得了。我把他推出水面,博伊德这老小子把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将他拖了出去。只有博伊德肯给他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虽然博伊德是个农民,不过居然懂得急救的方法。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会人工呼吸的,不过倒也不在乎。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把嘴唇贴到那条冰冷的“死鱼”身上的。
那个司机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挣扎着醒了过来,然后就这么躺在花岗岩上拼命地尖叫、哀号,来回扑腾。洛拉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他身边,一脚踹在了他的大腿上。我站在丽莎身旁,弯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以后你会觉得,我们还不如干脆让你死在水里,浑蛋。闭上你的臭嘴,别鬼哭狼嚎的。小心我把你的牙齿一颗一颗都拽出来。”说完,洛拉把脸转向了博伊德,补充道,“养鸡的,你把他的手折到背后去,抓牢。”
“他的名字叫布拉德。”丽莎喊道。她说话的时候非常冷静,但是却带着明显的反感,仿佛“布拉德”本身就是一个滑稽可笑、令人厌恶的名字一样。
“你有权保持沉默……”我用单调的声音快速地讲了米兰达警告[84],明确地让他知道,我根本就不耐烦把这些他不配享有的权利都说上一遍。可是,这个活儿只能由我来干,因为洛拉对这种程序从来都不屑一顾。她粗暴地把他铐起来,由于他依然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并且没完没了地抱怨,于是她把自己的围巾从衬衣里扯出来,紧紧地绑住了他的嘴巴。这样一来,就只能听到沉闷的呜呜声了。
博伊德退后了几步,举起来福枪,瞄准了布拉德。
“哎呀,呸!养鸡的,你可别冲他开枪。我很欣赏你这种做法,但是我们现在还不能冲他开枪。”洛拉试图安抚博伊德。
“长官,只要这狗杂种乖乖地别动,我是不会开枪的。但是如果他敢妄图逃跑,哼,那我就要给家里的墙上再添一个头颅做战利品了。”博伊德牢牢地盯着布拉德说道,“嘿,臭小子,你不是喜欢绑架孩子吗?我告诉你,你听好了,我可是印第安纳州单发射击狩猎的纪录保持者。啊哈,所以说,我还真有那么点儿希望,希望你会逃跑呢。快跑,快跑呀!像兔子一样,跑呀!”
听了博伊德的话,洛拉微笑了一下,我也笑了。现在,博伊德已经成了我们这个小团伙里不可或缺的一个成员了。
丽莎正站在矿井边上,靠近我先前发现的那条系在岩壁上的绳子,她交叉双臂,抬了抬一侧的嘴角,我很快发现,这表示她也在微笑。于是,我们四个人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崭新的正义小分队。而且,我们还有我和洛拉的警徽作为合法性的掩护。我不禁想到,博伊德把面包车卖给了绑匪,而绑匪把面包车开到了千里之外,却碰巧停在了博伊德亲戚家附近。这个巧合真是太奇妙了!对别人来说,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还记得那个看到车牌上写着“山地人之州”的女人,她说自己和丈夫在前一天晚上刚刚看了电影《山地人》。她说,那是“天意”。没错,真的是天意。她的话就像是一条线索,又像是一个预言,成了整个案件调查中的一个潜台词。
我轻轻地走近丽莎,她正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我自己也在跟从水里带出来的寒气做斗争。我耸起肩膀,把脑袋缩起来,就像一只缩回壳的乌龟,然后我抖了抖一条腿,又抖了抖另一条腿。水从我的身上纷纷滴落,就好像我是一块正在被挤压的海绵一样。我的灰色外套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我的胳膊肘上。这时候,如果面前能有一个装满了热咖啡的暖水瓶,那就太好了,但是,这种普普通通的日常享受,眼下却成了不现实的奢望。我还不如盼着能有一头独角兽从树上跳下来,把我们带到糖果世界去吃水果糖和甘草糖呢!
丽莎抱住自己鼓鼓的肚子,轻轻地抚摸,仿佛想要温暖肚子里的孩子。她看上去似乎还没有做好离开现场的准备,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觉得任何受害者都会如此。不过,她并没有情绪激动,也不像我见过的其他受害者一样哭喊着要见父母。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没有说要见医生,什么要求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走向她,仿佛在观察我的步伐,我觉得她甚至在数我的步子。洛拉和博伊德把戴了手铐的布拉德推到了一棵树干上,而我则打算安慰一下丽莎,让她振作起来,跟我们一起离开森林。
“我叫丽莎·依兰德。千万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也绝对不要给电台透露一丝消息。我想把参与这事儿的浑蛋统统抓住。”
她那冷漠的眼神像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我的骨髓。她的冷静、她的决心、她的力量,她身上的一切都征服了我。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我不由得在背后举起了一只手,提醒其他人注意,然后转过头去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她的话,仿佛我被她控制了一样:“千万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也绝对不要给电台透露一丝消息。”
“今天,我们就可以把剩下的共犯抓起来,不过你现在也不能给我的父母打电话。任何人都不能知道我已经被你们找到了。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话不足以令你信服,如果你觉得还是应该给我父母打电话,甚至惊动更高层次的相关部门,那么,请先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把这条绳子解开,然后坐到那块岩石后面,拉绳子。”
那绳子果然有问题。在水下的时候,我一直避免往绳子的方向看。我就知道,绳子的另一头肯定拴着非常恐怖的东西。我完全按照丽莎说的去做了:我解开了绳子,坐到一块岩石后面,开始用力拉。
时至今日,我已经在职业生涯中见识过了许多阴森恐怖的场面,这里就不对读者一一细述了。总之,当时我已经对各种尸体都麻木了,有断头的尸体、没有脸的尸体,还有各种被碾碎、烧焦、打烂、毁坏的尸体,它们都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但是,那天,在这个漆黑的矿井中的情形,依旧令我毛骨悚然,周围的树木仿佛都颤抖着背过了身去,冷冽的天空露出了钢铁般的灰色,周围就像被抽成了真空,而丽莎带着僵硬的冷笑,盯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水面。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尸体拖着破碎的内脏浮出水面,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恶心干呕起来。我能想象到,过了这可怕的一天后,将来我跟洛拉在工作之余安静吃饭时,她一定会说:“刘,我在黑暗的地下室、小房间和废弃的矿井里见过那么多可怕的罪行,你难道就不能放过我吗?别再挑三拣四了,让我自由自在地‘吃东西’‘抽烟’‘喝酒’‘打嗝’吧!”她会把自己那一堆坏习惯都列上,其实我知道,她是用这些方式来安抚自己的内心,摆脱那些糟糕的回忆。
丽莎冷冷地盯着那个死去的女孩儿。她的一只手抱着圆圆的肚子,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她正在讲一堂内容丰富的大学哲学课一样。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了额头上和脸上。
当丽莎终于把脸转开时,我松开了绳子。那具尸体连带着下面的滑水板一起“扑通”一声沉入了矿井里。丽莎沿着矿井边缘,朝另一边走去,走向了博伊德、洛拉和布拉德。丽莎经过布拉德身边时,冲他眨了眨眼,她抬手比了个手枪,对着他的脸摆了个开枪的动作,然后还吹了吹手指,仿佛是要吹掉看不见的硝烟一样。那一刻,我突然希望她是我的女儿。她走上了那条博伊德带我们来时走过的羊肠小道,她没有让我们跟着她,但是毫无疑问,我们都自觉地跟上了。我们踩着她留下的湿脚印,跟在她身后向前走着,同时还用枪指着呜咽的布拉德,让他也抓紧跟上。
我和洛拉心里清楚,只要跟着丽莎走就行了。我们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布拉德也保持安静。我们径直返回了那座旧校舍,然后穿过一小片停车区域,走上一条林间小道,来到了一处空地,旁边有一棵柳树。怀了孕的丽莎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只愤怒的猫咪,当博伊德打算开口说话时,我做了一个“嘘”的口型让他噤声。
接着,我们又在这个少女老大的带领下原路折返,回到了那座旧校舍。丽莎停在了这栋建筑的一侧。我们也停了下来,全体看着丽莎,等待她的指示。此时,洛拉已经把戴着手铐的布拉德丢进了那辆F-150卡车的后车厢里,把他的腿捆在了一个钩子上。
“我不知道冷血医生在哪儿工作。多萝西呢?她应该是坐着那辆面包车走了吧?”丽莎对我说道。
“什么意思?谁是冷血医生?”我问道。
“他就是负责给被绑架的女孩儿接生的人。”丽莎说道。
“另一个女孩儿,她叫多萝西?我表弟带她去急诊室了。”
丽莎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正要开口再问一些问题,这时,我用右眼的余光瞥见洛拉正闻着气味走向了另一侧的大门。她似乎被门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既没有招呼我跟上,也没有招呼其他人,自己直接就走了进去。
“在我被囚的房间里,我把一个浑蛋烧焦了,估计她是闻见了。告诉她别碰楼上的水,水里很可能还通着电。”
博伊德在我身后说道:“啊,没错!我之前告诉你的就是这股味儿。楼上的门锁了。”
丽莎把她手里握着的那串钥匙递给了我。
我跑向洛拉。
结果,我们在三楼看到的壮观场面,比任何穿着粉红色裙子在马戏团里跳舞的熊都精彩多了。
* * *
我和洛拉从丽莎先前被囚禁的房间里回来之后,丽莎没有为自己杀人的事情进行任何辩解。她只是说:“探长,我们今天下午要设一个陷阱。我要把他们引来,而你就把他们抓住。”
洛拉已经彻底信服了,她冲丽莎点了点头,现在不管这个年轻的妈妈下什么命令,洛拉都会欣然遵从。洛拉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现在只想一口把猎物吞下去。
“探长们,本来今天我也差点儿像水里的那个女孩儿一样,葬身在矿井了。”她抱着肚子,轻轻抚摸,“我对这些人的仇恨无法言诉。你们也看到楼上那个蠢货是什么样的下场了,你们肯定也明白我有怎样的能力。我想消灭他们。而且,我一定会做到。我完全可以把他们全都抓住,然后给他们下毒,让他们受尽折磨,除非你们同意帮我设一个陷阱,今天就把他们一网打尽。我必须得当诱饵。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已经想了无数次了。”
对此,我毫不怀疑。
“丽莎,把你的计划告诉我们。”洛拉说道。
丽莎露出了一个表情,后来我才明白,对于这个没有情感的女孩儿而言,那已经是她所能展现出的最灿烂的笑容了。她眨了眨眼睛,朝洛拉微微地抬了抬下巴。她在表示尊敬和感激。
丽莎详细地描述了她的计划,其实这个计划非常简单。她说,我们要用枪指着布拉德的太阳穴,强迫他打电话给冷血医生,告诉他说,丽莎就要生了。“冷血医生似乎每次都跟废话夫妇同来同往,因此他会把他们一起带来的,这些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的孩子抢走了。到时候,我们就把他们一网打尽。明白吗?”赶来支援的探员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决定让布拉德打电话之前,先确认废话夫妇居住的旅馆和冷血医生的诊所在哪儿,然后派探员去盯梢监视,免得这些人开溜。不过,我还是希望丽莎的计划能够成功,可以在苹果树学校这儿把他们都一举擒拿,原因如下:
苹果树学校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在这里展开行动,不会殃及无辜。
如果布拉德真的能把他们叫来,那么这个事实本身就能成为证明他们是同伙的有力证据。
丽莎要求面对面地见见他们,我同意了。否则,在逮捕他们之后,丽莎作为受害者和证人,在跟他们见面时,会受到法庭和监狱的诸多限制。
后来,我知道了更多的信息,明白了丽莎为什么要管他们叫冷血医生和废话夫妇。丽莎还告诉我,布拉德不是那个化名为“罗恩·史密斯”的叮咚先生,我本来以为布拉德就是叮咚先生,现在看来他其实是叮咚先生的孪生兄弟。我非常震惊,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她。然而在当时,我只是说:“好吧,咱们再把你的计划过一遍。”在这场属于丽莎的战役中,我没有插嘴的余地。我就是她的临时士兵。洛拉是担任埋伏的狙击手,她兴高采烈地爬上了旁边果园里的一棵苹果树,把枪架好。我很不情愿地提醒她,假如目标出现的时候是手无寸铁的话,她就不能开枪。洛拉的左鼻孔抽搐了一下,似乎非常不满意,她的手指在扳机上扣得更牢了。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树上,希望她能服从命令,并且打算在她不服从的时候立刻出手制止。
我通知了局里的后援探员,让他们到博伊德的表弟博比家里来见我,我把布拉德移交给了一个小分队,然后指示另一个小分队在合适的地点进行狙击埋伏。我没有告诉他们,被戴上手铐捆上腿的布拉德还企图从卡车的后车厢“逃跑”,不过失败了;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我们在私底下跟他达成了一笔交易。这笔交易是我、丽莎和布拉德之间的秘密。在将布拉德移交给其他探员时,我解开了捆在他嘴上的围巾,因为其他的探员都很守礼节,不会堵住囚犯的嘴。结果,刚把围巾拿走,他就开始夸张地呻吟喊痛,没完没了地抱怨脸上那个窟窿,我真希望当初干脆把他留在矿井里得了。这家伙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浑球儿,一会儿用女孩一样的高音尖叫,一会儿又用恶魔般的低音咆哮,我推着他穿过博比家的牧场时,他一直这样来回地变换着音调,没完没了。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头哞哞直叫的奶牛旁边,他把脸凑到奶牛面前,盯着它说道:“大贝茜哟,你好珍贵啊,贝茜!”说到这儿,他突然话音一转,低声怒吼道:“我要把你的孩子都切成一片片的牛肉,臭婊子!”我有些担心,他现在这个样子,似乎是打算以精神失常为借口替自己辩护了。
一切都如丽莎所预料的那样。冷血医生开着一辆焦糖黄色的“黄金帝国[85]”飞驰而来,车上的乘客正是废话夫妇。这个废话先生和他的妻子废话太太一直待在当地的一家汽车旅馆,那家汽车旅馆有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作“鹳[86]与枪”。考虑到他俩正是在这里等着把别人的孩子偷走,这家旅馆的名字还挺具有讽刺意味的。他们俩打算事后逃到智利去,在那气候宜人的南半球,他们买了一栋别致的城堡,坐落在绿树成荫的山上,周围还有五个葡萄园。城堡里有许多艺术品,如绘画、雕塑等,而他们打算为城堡增添的顶级艺术品,就是金发蓝眼的宝宝。当局的一个小分队彻查那个城堡时,我和洛拉也获准去参观了一下。我们在城堡里发现了许多文件,足以证明他们不仅跟这个案子有关,而且还跟其他一些重大艺术品失窃案有关,这下,他们身上的罪名数都数不清了。
那天,我们抓住他们之后,洛拉从树上跳了下来,愤愤地用脚尖把地上的尘土踹进他们的眼睛里。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好骗了,出现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任何武器,害得洛拉失去了开枪的机会。
“将军。”丽莎说道。这时,我正在给冷血医生戴上手铐。
我也会下国际象棋,于是不禁纳闷儿,她为何不说代表最终胜利的“将死[87]”呢?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关于冷血医生,丽莎还有另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