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李妈

李妈是我小时候家里的保姆,大约是我五六岁时来的。后来不兴把保姆叫“妈”了,改称为李阿姨。但这里说的是孩童时候的印象,因此还是叫李妈。

前面“钟鼓楼”那篇里已经说了她是个旗人。她自己的名字是马玉林,李是她丈夫的姓。她丈夫是个侏儒,个子只有李妈一半高。他是个走街串巷卖五香烂蚕豆的,肩膀上挂着装蚕豆的木箱,上面盖着小棉被,让煮过的蚕豆凉得慢一点儿。他三天两头来我家和李妈要钱,不给就骂。后来只要他一来李妈就跑到里面躲起来,我母亲到门口去应付,给他一点钱让他离开,李妈就坐在房屋角落里抽搭着抹眼泪。妈妈后来悄悄说她丈夫原来是个“纨绔子弟”——我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抽过大烟。她没有多说什么,但看得出来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李妈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我家刚搬到后海边上那个小院不久,好像是个介绍人带她来的。一进北屋门她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请安,把我的父母吓得够呛,赶紧扶她起来,说千万不要如此。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她还是要行这种“大礼”,但每次她刚一弯腰就被搀住,久而久之好像成了家里的一个特殊礼数。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她就不做了,父母也不用去搀她起来了——社会变了,她的习惯也慢慢改了。

很像我家大门的一个北京胡同院门(況晗,《北京寿逾百胡同》,铅笔纸本)

虽然她从来没有直说,但我猜想她大概觉得父母是奇怪的异类。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有一次她说父母戴眼镜的样子特别洋气,比不戴好看,我才知道她一直以为眼镜是类似耳环、发卡的装饰。

抗日战争中的父母和姐姐,1941年

她好像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好多种不一样的人,北京城里也住着奇奇怪怪的人群。比如她告诉我说烟袋斜街口上的那家点心铺是“回子”开的——这是对回民不尊敬的称呼。她说老早以前回子想进北京可是皇上不让,他们就在城外广安门那边住下了,还造了条街叫牛街。后来他们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就进了城了,你看不是连皇城前边都有回子开的点心铺了吗!

不管是真是假,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故事,而故事都有意思。除了关于点心铺和铸钟匠女儿的事情,李妈还讲过很多别的。有的我后来知道是广为流传的街谈巷语,有的则是她家里的秘闻轶事。她讲故事的方式不是没完没了地说书的那种,常常几句话就突然打住了。可是一旦回过味来,你就会在里面加上越来越多自己的想象。

鼓楼前大街路西烟袋斜街东口以南为公和魁茶食店,是清真糕点铺,1955年

有一次她说起北京城外西山有个山岗,路过那儿的人常常不明不白就死了。后来有个卖花椒的商贩也经过那儿,三伏天特别热,看到岗上有个大青石板就躺下来午睡,把随身带的装花椒的大口袋放在身边。一觉醒来,发现石板旁边有个一人长的大蝎子,尾巴的毒钩还插在那个口袋里,让花椒给麻醉过去了。他赶紧招呼人上来用石块把蝎子砸烂,以后的人再过山岗就没事了。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脑子总是围着她的两句话转。首先是一人长的蝎子会是什么样儿?还有就是“麻醉”这个词,我去医院的时候听见过,前两年在天津割扁桃腺还确实被麻醉过。但是一人长的蝎子怎么被麻醉,菜盘里的花椒有没有这种效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京那时候蝎子特别多,动不动就会从阴沟和水池里爬出来,李妈讲的另一个故事也和这种毒虫有关。这次说的是一位富家闺女,人不错,长得也水灵,可就是有个坏毛病,喜欢对着茶壶嘴喝茶。家里人管教过好多次都没用,有人就出了个主意,在她的茶壶里系了一根线,上面绑上一只小蝎子,是刚生下来还没毒性的那种,想的是吓她一跳,以后她就不敢对嘴喝茶了。谁知道这个小蝎子用钳子把那根线给剪断了,这闺女呼噜一下就喝到肚子里去了。过了些日子她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最后藏也藏不住了。家里人以为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要打死她,她自己也不想活了就吞了烟膏。谁知道这一下就把肚子里的蝎子打下来了,有成百成千那么多。这闺女也就救下来了,以后也不对着茶壶嘴喝茶了。

这个故事把我吓得够呛。虽然李妈讲的时候一板一眼,声调平淡,但百千只蝎子从肚子里出来的景象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也为这个女孩特别打抱不平——凭什么因为她从茶壶嘴喝茶就要弄只蝎子吓唬她?我难以想象父母会这样对我。

但李妈所讲的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还是关于她自己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他是给慈禧太后看金库的,金库是皇宫里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整个儿被高墙围着,外人进不去里边的人也不能随便出来。李妈说她父亲每天去上班的时候和平常人一样,但是下班出来以前得把衣服全脱了,光溜溜地跳上三跳,证明没把金子藏在什么地方带出来。她讲故事一般不动声色,但说到这里用手把嘴捂住,笑得浑身哆嗦。

故宫里的高墙

我家房子是间三合院。进了大门是条小巷似的筒子,左手是邻院的北屋后墙,右手是我们院里的隔墙和二道门,进了门是东屋、西屋和北屋围着的青砖小院。李妈的屋子在二道门外,大门里边筒子的顶端。屋外是做饭的炉子和其他用具,屋里分成两半。一半被她的硬板床占据,床内沿墙放着装衣服的箱子和包袱。另一半摆着个小桌,旁边墙上装着一个自来水龙头,上方挂着一面长方形小镜子。这间屋子可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李妈好像挺喜欢它的,主要是因为这个水龙头。20世纪50年代初的北京旧城里装自来水管的私家院子还不多。大多数人家都从大院里或街上的共用龙头取水,城里也还看得见卖水的木车,给还没装自来水管的院子送水。李妈觉得伸手就能在自己的屋里接到自来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北京院子里的水龙头

对于孩童的我,这间小屋是家里最温馨的地方。首先它位于二道门外,不属于父母和姐姐的领地,出了二门离外边胡同只差一步。还有就是我在那里可以一边听李妈讲故事,一边看她对着自来水龙头上的小镜子整理容貌。后来想起来,除了买菜烧饭、洗衣打扫之外,她一大半时间都是在这个小镜子前度过的。镜子里的她有一张长圆脸,不是尖下巴的椭圆,但也不是方头方脑的。她头发漆黑,平日在头后边盘成个发髻,但一放下来就垂到腰下边,用木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弄到平平整整、一丝不乱需要很长时间。她擦身时会脱掉上衫,但也不赶我走。那时我不过六七岁,她的准确岁数我不知道,估计总会有四十,因为她的两个女儿都已不小。那个屋里如此狭窄,唯一坐处就是她的硬板床,我每次也就斜倚在她的枕头上,边看她梳头边听她讲故事。

3岁时的作者,1948年

我那时肯定和李妈很亲近,至少心里觉得是如此。一个证据是我进入小学后,母亲决定按照西方方式培养我的独立性,每星期给我一点钱由我自己决定如何使用。开始的时候可能是旧币的一千元——1955年以后变成了一毛,我可以用来买糖果、租小人书,或是存在一个小罐子里等到够了买大点儿的东西。第一次拿到钱的时候我跑到烟袋斜街,从街边的百货担子买了一小瓶花露水。那个瓶子是直直的,像个玻璃管,里面的液体是透明的碧绿色,在这之前已经吸引了我的眼神。我把它拿回去送给李妈。她很高兴,一次去鼓楼后边的时候给我买了我最喜欢吃的糖麻花。

老北京的百货担子,1933年至1946年间,摄影:黑达·哈默·莫里松

但是过了两三年以后,我和李妈的关系就没有那么亲近了。一是我逐渐长大,不再跑到她的小屋看她梳洗。更重要的是我和父亲搬到西郊中关村住了,只在每个星期六才回后海团聚。这种情况延续到我1957年上中学以后——我上的北京101中全部住校,因此仍是周末回家。从这时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除了日常生活中的接触,我记忆中的李妈只在三个时刻浮现出比较清晰的形象。一是我初中在学校上体育课,跳高落地姿势错误造成小臂骨折,在海淀医院打了石膏之后回家休养。几周里李妈帮我更换内外衣,扶我上下床,甚至给我擦身。开始时我觉得不好意思,她就轻声说:“跟我还害羞啊?”使我想起小时看她梳妆整容的时刻。

另一个记忆则远非如此私密,甚至让人沮丧和难堪。那是又过了两三年以后,整个国家由欢腾的“大跃进”一下跌入“三年困难”的深渊。所有人面对的最大挑战是吃饭问题。特别是对我这样成熟期中的少年,饥饿如影随身,挥之不去,从早到晚吞噬着肚肠。每人的粮食、蔬菜、油盐都有定量,每顿吃多少都要经过仔细计算。由于在学校和家里都是集体做饭和分饭,每个人分到的“量”够不够就成了最被关注的问题。这种状态给李妈——已经是李阿姨——带来了巨大的权力和压力。一方面她主宰着家里的每日饭菜和每人分到的“量”,另一方面她必然会被怀疑是否总是分得公平。饥肠辘辘的感觉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甚至听到过对她是否“自己多吃”的怀疑。

而李妈的后背在这些年里也越来越驼了。她原来就有些弯腰含胸,但更像是一种特殊的体态和风度,此时则明确显出是未老先衰的脊柱变形。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上身弯成弧形,她抹着眼泪告诉父母必须离开我家,去内蒙古帮助照顾大女儿的孩子。她大女儿前两年嫁了一个蒙族人,移居到塞北之地。下一次听到李妈的消息又是在几年之后:她从来没有再回北京,已在内蒙古过世。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