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正午,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宽敞走廊里,上午来的患者仍在忍耐着焦急情绪等候轮到自己就诊。其中,第一外科门诊室前的候诊患者更加显眼,护士用话筒呼叫患者名字的尖利嗓音也带上了几分疲倦。
统一为奶油色墙壁的门诊室用隔板隔成五小间,在最里边的诊察室中,佃讲师从刚才起就努力劝说一位患者。这位名叫安田太一、年纪在五十四五岁的患者在诊察结束之后仍然光着上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佃友博脸上现出非常为难的表情。
“我当然理解你希望请财前教授看病的心情呀!可是,我作为第一外科讲师给你做了胃液检查、X光片检查和胃镜检查,已经诊断为胃溃疡。而且为了慎重起见,决定明天再做一次X光透视,所以请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吧!况且,今天也不是教授坐诊的日子呀!”
安田太一从两个星期前初诊以来做过了所有的检查,因为已经诊断为疑似贲门癌,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请求教授复诊。
可是,安田太一抬起黑瘦的脸望着佃友博执意要求再让教授来诊察一次。
“当然,我也知道讲师与一般医生不同,本事更大。但我希望请这里最了不起的财前教授给我看看,哪怕只看一下也行。而且,我刚才在走廊上候诊时,亲眼看到财前医生走进另一间诊察室了。”
“那你一定是看错了吧?今天门诊医师的名牌都挂在走廊里,你看一下就知道了嘛!”
佃友博有点儿恼火,但又害怕惹怒这个固执的患者,要是他闯进可能正在给特诊患者看病的教授诊察室就更麻烦了,所以继续努力说服对方。可是,安田太一却还是不肯穿上衬衣。
“我没有看错!那张浓眉大眼、充满男子汉气概的面孔,肯定就是常常出现在杂志和报纸上的财前医生!跟我一起来的员工也这样说,哎,是吧?”经营中小型涂料公司的安田太一转向帮他拎包一起进诊察室的年轻职员问道。
“是的。刚才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进了里边那间诊察室,确实就是财前教授!”那个职员明确地答道。
“即使真是财前教授,今天也不是正规的教授坐诊日啊!”
如果是特诊患者才能例外,否则在教授坐诊日之外的时间不可能得到诊疗。
“是吗?其实吧,我也带了一封这样的介绍信。”
安田太一好像看透了佃友博的心思,从站在他身后的职员手中抢过来皮包,取出一张大阪工商会议所专务理事的名片。像这样有多数人带着介绍信来找财前教授时,佃友博就得把介绍信分成ABC不同等级。可是,究竟把哪个等级以上的患者转给财前教授诊疗却很难斟酌确定,甚至比给患者看病还要费神。佃友博十分清楚,尤其是像最近这阵子财前教授忙于学术会员选举,神经处于焦躁的状态,所以他很难作出判断,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财前教授真的在教授诊察室吗?”
他漫不经心似的问旁边的护士,谁知那位新手护士不识相地答道:“是的,确实在那儿!”
“你瞧!我说得没错儿吧?”
安田太一立刻弹跳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穿上了衬衣。
“那我不知道教授是否能给你看。总之你先跟我过去吧!”
佃友博想到这名患者正好是财前教授的专长疑似贲门癌,于是就叫年轻医务员继续看后边的患者,领着安田太一带上X光片、胃镜胶片和一摞检验单走向最里边的教授诊察室。
“我是佃友博,可以打扰一下吗?”
“啊,可以。”财前语调傲慢地答道。
佃友博走进去,只见刚给特诊患者看完病的财前正在用消毒液洗手。
“有什么事儿啊?”
“是这样,有个患者拿着工商会专务理事的名片说一定要请教授给他诊断。”
在财前的关照下当了讲师的佃友博像年轻医务员一样心有顾忌地解释之后,拿出了安田太一交给他的名片。财前用护士长递来的毛巾擦过手瞪了一眼佃友博。
“佃君,你可是讲师呀!你作为讲师应该能够拿出这点儿气魄作出判断,即便是患者拿出给教授的介绍信,但在教授坐诊日之外的时间,除了情况相当特殊,否则都该由讲师做诊察嘛!”
“实在抱歉!我也是这样劝说患者的,可他带了名片介绍信,我就……”
佃友博一边道歉一边向外退去,可安田太一突然出现了。
“哎呀,请问您是财前医生吗?我知道特别有名的医生都很忙,不过,我既然来了浪速大学医院就想请您给我看一下。只要您给我看了,哪怕说我得了癌症我也能接受。”
安田太一低声下气地说着就向财前跟前凑了过去,财前不禁在心中惊呼一声并向后退去。这个患者五十四五岁的年龄、梳成中分的花白头发以及中等身材,简直就跟两年前做完贲门癌手术死亡的佐佐木庸平一模一样,财前脊背上窜起冰冻般瘆人的寒气。但是,对佐佐木庸平生前面孔并不熟悉的佃友博却无从了解财前心中的恐惧。安田太一特别能说会道,完全不像个病人。
“我并不是不相信这位佃医生的诊断。不过,这是中小企业经营者的悲哀,公司的一切事务都得由当老板的我一肩挑,所以,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家里人和公司员工就全都无依无靠了。就是因为这个,我在担心自己可能得癌症的时候,如果不能请大阪第一,不,全日本第一的医生看一下的话,因为我们是中小企业,所以实在难以放心。于是就这样,我在前不久找工商会议所的专务理事再三恳求帮着写了介绍信。虽然我听说今天不是您坐诊的日子,但您刚才好像看过一个患者,所以就让我也分享一份恩泽吧?”
他细小的双眼闪烁着亮光,甚至连总是低三下四地把“中小企业”挂在嘴边这一点也跟生前的佐佐木庸平如出一辙。他趁财前沉默不语,抓紧时机呶呶不休地恳求。
他居然连中小企业老板的身份都跟佐佐木庸平相同!财前心中涌起更加复杂的不安情绪。为了掩藏这种不安情绪,他对佃友博说道:“那我就看一下X光片吧!你马上给我准备。”
在佃友博做准备之间,财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想只看一下X光片就尽快把这个患者打发走,拂去这种无以名状的不快感。
他听到佃友博和护士在自己背后打开了观片机电源,并把X光片夹在了扣环上。
“老师,准备好了。”
财前转过身去,双手仍然插在白大褂衣袋里走近观片机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佃友博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老师,我诊察的结果当然没做透视还不能最后断定从这个部位的阴影来看,我想会不会是……”
佃友博话没说完财前就反驳道:“没有必要做X光透视了。”
根本用不着做X光透视就能看到贲门小弯侧有个核桃大的阴影,很明显是贲门癌。
财前条件反射般地大声喝道:“胸部X光片!”
“那个,还没有拍……”
听到佃友博诧异的声音,财前心头一惊:已经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自己不可能再要求拍胸片。但尽管如此,自己却联想到了佐佐木庸平,所以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胸部X光片,于是感到几分狼狈。
“不,我只是说,为了慎重起见,过后还要拍胸片!”
财前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并再次观察观片机上的胃部X光片。
“没必要再做透视了,这是较为早期的 cardia krebs 嘛!”
“卡、卡……这是什么意思?”安田太一反问道。
“哦,就是胃溃疡的意思啊!要立即住院做手术。”
财前极力掩饰胸中激烈的悸动,却不敢正视患者安田太一的面孔。
“原来不是癌只是胃溃疡呀!那就不用做手术啦!这段时间吃药就能完全治好吧?”
“不行。即使是胃溃疡,用内科治疗也已经有点儿迟了,还是做手术为好。如果不抓紧治疗的话就可能发展成癌症,所以要尽快住院做手术!”
财前说完,安田太一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说道:“财前医生,拜托你了。要是非做手术不可的话,就请您给我做吧!如果是其他医生来的话,我宁可不做手术只吃药治疗。”他态度十分坚决地说道。
“哦,胃溃疡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能做。”财前像逃避似的说道。
“要是您不给我做手术的话,我还不如任其发展成癌症,写份遗嘱死了算了!”
安田太一仍然异常固执地紧抓财前不放,简直就像佐佐木庸平的亡灵出现,挡在财前面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财前一方面想从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中逃脱,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挑战的欲望:面临即将开始的上诉审证人讯问,怎么能被偶然相似的患者吓倒呢?他的心在剧烈地动摇。
在悬挂着历代校长肖像画的近畿医大校长办公室里,理事长冈野、学术会员地方选区候选人重藤教授和竞选参谋增富教授三人正在商讨推敲竞选策略。
近畿医大目前由一位七十多岁、来自东都大学早已退休离职的教授担任校长,而经营大学的实权都掌握在理事长手中。而且,由于校长因糖尿病从半年前就开始长期疗养,所以这次选举就由冈野理事长全盘指挥。他虽然个头很矮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鼻翼宽阔的大鼻子和厚厚的嘴唇却给人以精明强干的印象。
“这次学术会员选举越来越有意思啦!咱们的重藤教授在有关交通事故伤害的电视节目中一出现,对手就好像慌了神,在今天的早报上大张旗鼓地刊登了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出版广告,摆出一副战斗的架势。不过,增富教授上次跟浪速大学的鹈饲院长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三人出席演讲会时的情况怎么样啊?”
增富教授听冈野理事长问到平和制药公司主办的“循环系统疾患”演讲会,就把瘦削的身体向桌面前倾。
“在演讲会后的宴席上,简直就是狐与狸相互欺骗呐!一个是把财前教授推到前台而自己当影子参谋的鹈饲院长,一个是洛北大学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可是,鹈饲却像第一次听到似的说:神纳先生,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员选举啊!而神纳也说,其实我哪里顾得上参加学术会员选举呀,因为还有一大堆课题要做所以就极力推辞了嘛!双方就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相互欺骗,我也就乐得作壁上观洗耳恭听啦!据我看来,神纳教授可能会以‘学界进步派’的形象,不显山露水而又强有力地向以内科学会为中心、当然包括各个有实力的临床学会和缺乏科研经费的基础医学相关学会施加影响,采取剑道中所谓‘于无声中取胜’的招法。而财前教授则会充分利用‘食管外科专家财前’的广泛知名度以媒体为工具展开活跃的竞选运动。今天早上报纸广告宣传的《消化系统疾病诊疗集》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大张旗鼓地宣传那是‘外科学界泰斗泷村名誉教授绝赞之作’,但其内容肯定只是搜罗以前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过的论文,只是在体裁上稍做加工而已。不过,对于学者来说,趁出版个人著作开展竞选运动确实是最巧妙的招数啊!因此,咱们也必须采取强有力而收效快速的对策。”
增富教授提出了与在平和制药公司宴席上呆傻木讷完全相反的积极意见。重藤教授身穿新定做的英国造西装,胸前隐约露出蛋白石领带夹,一副衣冠楚楚的少壮企业家模样。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啦!对此咱们也要进一步强有力地利用有门路的电视台,只要是商业电视台就可以找赞助商购买时段制作系列节目。我打算动员跟咱们有关系的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制造商,此外还要动员向医院供应桌椅、病床、照明器具的各家厂商当赞助商,借此推动有关交通事故伤害,尤其是后遗症的启蒙教育。这跟医生在无聊的娱乐节目中出场不同,只要是堂堂正正的教育节目,应该不会受到无端的指责和批评吧!”
他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
冈野理事长鼓起大鼻子说道:“嗯,如果今后还能利用电视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手段了,所以一定要大力宣传。不管怎么说,既然推举本校的招牌教授重藤教授当候选人,理事会也将以不惜投入高额竞选经费的方针应战。所以,钱的方面你就不用担心啦!”冈野理事长用已经考虑到资金问题的语调说道。
“这样真的可以吗?据说最近咱们学校开销也很大,而我在这种时候还要因为竞选给学校添麻烦……”
重藤看似过意不去,实则想让理事长作出承诺。冈野用厚嘴唇叼住烟使劲嘬了一口并“噗”地吐出来。
“其实呢,因为最近要在东大阪市新建一座大型分院,所以正是筹措资金的艰难时期。不过,如果你能当选的话,投入三百万、五百万竞选经费并不算多嘛!这是因为,在募集五万元一张的医院债券或去厚生省相关部门申领设立许可证时,如果有学术会员头衔的话就具备了学者教授加议员一样贴了金的政治实力,在跟文部省大学学术局和厚生省等相关厅局交涉时就比较顺利了。因为那些当官的家伙都有个坏毛病,根本瞧不起没有头衔、什么都不是的人。还有,只要在入学招生简章上漂漂亮亮地印上‘本校有担任学术会员的教授’,在招生方面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啊!”
确实不愧为私立大学的理事长,从经营学校方面也能找出学术会员的价值。
“可是,大和医大的织田校长怎么迟迟不来呀?”
原定聚会五点钟开始,可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惦记着时间的冈野理事长看了看表,这时,织田校长在事务局人员的陪同下进来了。冈野立刻起身迎接。
“本来应该我们去拜访您,可还让您专程赶来,实在不好意思。”
他谦逊地向对方问候,并请织田校长坐在正面沙发上。
“哪里,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拒绝了去别的场所嘛!我们学校的理事会刚刚结束,我这是在赶往下一个会场的途中,而且你们也知道我很忙,所以安排在这里我比较顺路。那么,你们谈到哪儿啦?你们三人都聚齐了,一定商议出好对策了吧?”
大和医大的织田校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就像五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浅黑色,显得精力旺盛。他担任校长同时兼任理事长,而且在经营方面也是实力派人物,在私立大学校长中是较为罕见的人才,一贯致力于促进私立大学的团结。
“哎呀,织田校长不在场的时候,我们几个商议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进展嘛!既然要跟传统深厚的国立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竞争,咱们如果不以私立大学联合体迎战的话,根本不可能取胜。所以不管怎么说,如果作为私立大学联合体会长的织田校长不到场的话,根本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来呀!”
冈野只字不提刚才从利于自己学校经营方面谈论学术会员选举的内容,却打出了私立大学联合体的旗号。
织田校长把双肘放在沙发扶手上说道:“如果像最近这样新设立国立、公立医大的话,私立医大的招生人数持续减少,好学生都被公立大学抢走,大学生的素质也会大大降低,甚至连教授、副教授级中的佼佼者也被公立医大挖走了。说实在话,像我们学校目前基础学科某些部门的教授职位都有空缺,实在令人伤透了脑筋。况且,私立大学的医学科研经费平均只有国立大学的一成左右。即使从科研方面来看,要是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私立医大和私立大学医学院就岌岌可危了。因此,咱们在这种时候必须认真商讨振兴私立大学的方策。上届本校推举的候选人在竞选中落败,这次就更要团结私立大学联合体的力量打败国立大学。”他环视在座的其他三人语调强烈地说道:“为了这个目的,首先必须反省上届地方选区竞选落败的原因。以我来看,在上届选举中私立医大最薄弱的一点,那就是在战后医专升格为医大之后,尽管都是同校的毕业生,但医专毕业派与医大毕业派水火不容,从校友会捐款到极为琐碎的问题都不能统一意见。洛北大学就是瞄准了两派诡异暗斗的裂痕分散了咱们的选票。因此,在这次选战中咱们应该跟每所大学的医专派和医大派充分沟通,以求统一双方的意见,我也会不辞劳苦参与各校的相关聚会。我还发现另外一点,有资格投票选举学术会员却没有注册登记的人多得出乎意料。解决这个问题的对策是,各校必须指定一名固票负责人,并通过教授会、副教授会、讲师会、医务员会以及校友会报刊等大力呼吁。”
竞选参谋增富说道:“我对这个问题也很伤脑筋呀!我向各校教授咨询过,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说,选举人在注册登记时必须在登记卡上逐一填写在学会杂志上刊登的论文题目、日期等资料,而且每隔三年还要重新填写一次,所以大家都嫌麻烦就干脆不去注册了。所以我考虑,因为候选人是咱们学校推举的,那就把各校有选举资格的名册全都要来,然后多雇用一些打工学生,由本校统一代理注册登记事务。”
“这倒是个好主意啊!那我就抓紧派我们的医务员去走访各校啦!”
重藤向前凑了凑膝头,增富也点了点头并笑着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从洛北大学系统院校独立出来加盟咱们私立大学联合体的关西医科牙科大学呢!因为它的前身是女子医专,所以我打算去那里的女医协发动强大攻势,说服对方协助整合近畿一带女医师的选票。恰巧我内人是女子医专时期的毕业生,目前仍留校担任讲师并管理女医协的事务。因为女人大都跟男人不一样,比较守信用,所以经过恳求得到承诺就会照章办事啦!”
冈野张开厚嘴唇说道:“对啊!你夫人是那儿的头儿嘛!听说,女医协在大学募捐时虽然金额不大,但几乎全体都规规矩矩地捐了款。所以,她们应该会以妇女社团的行动力协助咱们。你这个主意真不错啊!”
“女医协的着眼点确实很不错呀!因为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都无法向女医协下手,所以这方面就交给冈野理事长和增富教授办吧!我就打出私立大学联合体的旗号,不光要向关西的私立大学做工作,还要向东京K大学和G大学医学院出身、在近畿地区医院工作或开业的人做工作,一起商讨聚票的对策呢!”大和医大的织田校长勇挑重担地说道。
“既然承蒙医学界老前辈,而且是私立大学联合体会长织田校长如此鼎力相助,我绝不能疏忽大意输掉选战。”
重藤装腔作势地正襟危坐并乖顺地俯首行礼。织田“砰”地拍了一下重藤的肩膀。
“你是公认的‘交通伤害权威重藤’,所以绝对没有问题啦!我声援你也是很有意义的嘛!”
“不过,对手毕竟是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所以那可是两大劲敌呀!”
“根据你的感觉,他们哪一方实力比较强大呢?”
“我们刚才也聊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两者应该实力相当吧!”
“这样说来,财前教授那宗官司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嘛!”
“是啊!这跟其他案件不同,毕竟是不知哪天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医患纠纷案,所以,在一审判决中胜诉的财前教授强势上扬。而且,尽管本案上诉还在审理当中,但他还是敢于参选学术会员,这对医师同行来说真是无比大快人心的事情。他们希望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员,并且赢得这场今后可能激增的在医事判决中对医师方面有利的判例。特别是医协那帮人,更是一跃而起全力声援。正因为这样,咱们就不更能冒失地把那宗官司当作工具攻击财前了。而神纳一方则有可能专打‘医学界进步派’的旗号挑战医学界的禁忌,把这宗官司用于选战。这样一来,双方必定会相互泼脏水,那咱们就可以在中间坐收渔翁之利啦!”
重藤显示出自信的神情。
“那就这样办吧!这次,就算是为了私立大学联合体的面子咱们也不能输掉。因此,私立大学以我为首还有其他干部们也会全力以赴。”
织田语调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看样子他要为本校候选人在上届选举中的失败展开雪耻之战。
财前坐在教授办公室的转椅上,用焦躁不安的目光望着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五十分。想到过一会儿就不得不给长相酷似佐佐木庸平的安田太一做贲门癌手术了,第一眼看到安田太一时那种脊背上窜起冰冻般瘆人寒气的感觉再次清晰地复苏了。
既然那个患者使自己如此毛骨悚然,可为什么还会接下这台手术呢?这一点连财前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会是因为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跪伏在地苦苦哀求说非财前医生不治而心软所致吗?并非如此。倒不如说,那是财前最讨厌的懦弱者的丑态。如果不是的话,难道是因为想要消除对那个只不过长相酷似某人所产生的怯懦而故作姿态吗?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啊,我是财前。”
“这里是中央手术室,患者即将进入可以接受手术的麻醉状态。请教授做好准备。”
“好的,我这就下去。”
财前咔嚓一声挂上电话就从转椅上站起身来。
可能是因为教授亲自主刀,而且是罕见的贲门癌手术,所以中央手术室里飘荡着紧张的气氛。当财前走进准备室时,护士长就拿着手术衣和手术帽绕到他身后,为他系好手术衣上的系带并戴上口罩,帮他给消毒过的双手戴上薄型橡胶手套。其间财前板着面孔一言不发。准备就绪之后,财前向两侧抬起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在口罩下深吸一口气之后站在了通往手术室的自动门前。
带有自动开关装置的门打开,穿着手术衣的财前走进手术室。总是在学习会上做记录的江川担任第一助手,其他两名助手和麻醉师都已就位,四人一齐行礼迎接财前。财前走近手术台却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夹层二楼玻璃围挡的观摩室。因为是财前教授亲自主刀做贲门癌手术,观摩室里站满了观摩手术的医务员。在财前的眼中,观摩室里站得满满登登的人影仿佛佐佐木庸平案判决时法庭旁听席上的人影。财前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想把那些观摩者赶走的冲动。
财前再次做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随即走到仰卧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左侧中间主刀者的位置,低头望着患者在麻醉作用下松弛的腹部,露出一反常态的慎重表情用手指按住了患者肚脐上方的肌肉。
“腹部肌肉还这么僵硬!负责麻醉的干什么来着?”
他突然呵斥站在患者头部方向的麻醉师。
“可是,我充分地使用了肌肉松弛剂,我觉得已经够松弛的了。”
麻醉师看到财前情绪不好说话也有点儿结巴了。
“你觉得够松弛就行了吗?如果松弛度不够,剖开部位就不能顺利扩张,手术野缩小就会妨碍手术,手术中肠子还有可能被挤出来,主刀医生怎么受得了呢!”
他平时因为对自己的手术刀法极为自负而从未在意过肌肉松弛的状态,但此时却似乎有些神经过敏了。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那就开始做手术吧!圆头刀!”
他向身旁传递手术器械的护士发出指令。在雪白明亮的无影灯下,财前专用的定制手术刀闪出冷冽亮光被递到他的手中。刹那之间,财前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给佐佐木庸平做手术时的情景,他突然产生了错觉,安田太一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是佐佐木庸平,盖布下仰卧的身体好像忽地坐了起来。财前霎时像要后退似的摇晃了一下,但与此同时,他的手却像挑战般伸向手术台上患者的胸部,并且把手术刀向剑突下方切了下去。
当财前回过神来发现下刀过深的时候,鲜红的血液已经喷涌般地向两侧流下,这比平时的出血量多。财前努力不去在意出血量,开始向腹部切下去。可是,由于扰乱第一刀手感的动摇传到了手术刀上,患者腹部正中线切得有深有浅,出血较为严重。三名助手惊讶地面面相觑,赶忙用止血钳止血并固定好开腹拉钩。
财前感到自己浑身早已渗出汗来,同时对出现在拉开的手术野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腹部脏器进行触诊,确认癌变没有转移之后就开始触诊胃部。但是,他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追踪猎物般的锐利目光和气魄,脑海中再次袭来佐佐木庸平的幻觉,一种仿佛正在摆弄他的遗骸的惊悚感觉在不断地加强。
当他触诊到贲门部时,右手食指摸到了肿瘤。他用力牵拉并翻转小弯侧,果然正如X光片所见,那里长了个核桃大的肿瘤。虽然长了肿瘤的部位、大小和形状都与佐佐木庸平略有差异,但手术本身则与当时一模一样。
“老师,您身体不舒服了吗?”
第一助手江川抬头望着财前汗珠从脖颈滴在胸前的异常状态。
“不,没事儿!癌症虽然只局限在贲门部位,但已经侵入紧挨食管的下方,所以要实施胃全切术并把食管下端与肠管连接起来。”
他说完才第一次抬头看手术室墙上的挂钟:一点二十分。刚才进入手术室时是一点十一分,所以只过了约十分钟而已,但他却已经感到像是执刀近一个小时般疲惫不堪,嗓子眼里也干得直冒火。
“尖头刀!”
他努力说这几个字来,握住尖头刀就着手游离胃体。先切断十二指肠的前端,把断端双重缝合之后埋入腹腔,接下来就要把食管拉出来了。他把包裹食管的厚横膈膜环状切开,随即把手指伸进去,却没能顺利地把食管拉出来。
“开腹拉钩挂得不好!要牢牢地挂住!”
财前大声训斥并再次伸进指尖拉出食管,指令第一助手用食管钳固定后,接下来就要把食管与胃体之间切断了。当财前握着尖头刀抵在食管下方刚要一刀两断时,尖头刀却哧溜地从他手中滑落了。刹那之间,手术台上的患者身体仿佛忽地向远处退去,一阵死亡迫近的恐惧感向他袭来。传递器械技术熟练的护士立刻把备份尖头刀递到财前手中,但手术室内已经开始流动令人窒息的空气。像财前教授这样的主刀医师竟然把手术刀从手中滑落!这种状况甚至影响到了第一助手江川等三名助手的心态。
财前双眼布满了血丝,再次握住尖头刀慎重地把刀尖抵在食管下端切断了与胃体的连接,鲜红色的血液立时迸溅到周围。财前在口罩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中抓住摘除的胃体。但是,那种温热的触感又唤起了他抓着佐佐木庸平的胃体的感觉。他像摔东西般把摘除的胃体扔进处置台上的托盘里。
“接下来吻合食管和空肠!”
财前把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次伸进腹腔,用手指捏住空肠前端提拉到刚才与胃体切开的食管断端,用手术钳夹住后就开始缝合了。用手术钳夹住的食管很容易滑落并缩进纵膈腔深处,从而失去缝合的时机。财前用力拉住食管进行缝合,十分谨慎地吻合力求避免发生缝合不严。在他打最后一个结时“啪”地把缝线拉断了。
“啊!”
财前忍不住喊出声来。在即将完成缝合打结时拉断缝线,往往发生在打结时用力不当的情况下。三名助已经感到今天的财前不是往常的财前了,从最初前正中线切开时的出血过量,到切断食管与胃体时滑落尖头刀,再加上缝合食管与空肠时拉断缝线,作为财前教授这样的手术名家失误未免过多。有事儿了——想到这里,三名助手感到了不安,好像无影灯照射下的手术室突然降下了黑幕,他们抬起头来望着财前教授。财前脸上汗水像瀑布般流下,虽然护士从身后不停地为他擦汗,但他手术衣胸前被汗水浸透非同寻常。财前重新进行缝合,但已不再像平时那样果敢,反倒像初学者般小心谨慎,采取了细致的缝合方式。他满脸大汗淋漓地终于完成了缝合,接下来只剩把腹腔内其他脏器放回原位和关腹缝合皮肤了。
“手术完成了!”
财前用嘶哑的嗓音说完看了一眼时钟:下午四点十六分。从手术开始已经过了三小时五分,比往常多用了一个小时以上。但即便如此,对于他来说却像是历时四五个小时的激烈而漫长的苦战。
“老师,可以把患者送进恢复室吗?”
“嗯。今天可能是因为连日忙活学术会员选举有些疲劳,好像让大家担心了吧?说实话,我刚才在手术过程中出现过短暂的头晕。”
他抬眼瞟了一下夹二层的玻璃墙观摩室,似乎想把这番话也传达给观摩者们,然后就像终于死里逃生般地走出了手术室。
财前回到办公室后,仍然难以抹去给山田太一做手术时袭来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在手术室隔壁的浴室里冲了淋浴,连内衣也换掉,按理来说应该感到神清气爽了。可是,回到办公室喝了杯咖啡、抽了雪茄之后,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快感仍然挥之不去。
财前曾经感到,在那明亮炫目的手术室内有一片暗影瞬间掠过眼前,在切断食管与胃体时竟然没有握住尖头刀。难道这是一星期后将要进行上诉审证人讯问前的不祥之兆吗?想到这里,他立刻拿起桌上的外线直通电话拨了号。
“是我。”
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电话那头就传来庆子慵懒的声音。
“哎呀,你怎么啦?在这种时间给我打电话!”
“虽然时间还有点儿早,我现在就过去。”
“是吗?我还打算今天去店里呢!那就不去了。”
庆子似乎从财前的语调中听出他是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于是也很快就挂断了。
财前叫来隔壁的秘书,说有个商讨学术会员选举的聚会,然后就刻意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走出了办公室。
财前叫司机把汽车停在帝塚山的高级公寓前,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快步闪进电梯上了五楼,轻轻地敲了敲庆子的房门。门立刻打开了,庆子身穿胸前开着大V字形的橘黄色连衣裙迎接财前。
“哎呀,你脸色不好啊!怎么啦?”
凭着女子医大退学生的敏感,庆子看出财前脸色有些不对劲。
“没有。”财前摇头说道。
“可是,你看上去很累,所以还是休息一下吧!”
庆子开始给财前铺床了。
“给我倒杯威士忌酒吧!我要喝酒。”
财前说完咕咚一声倒在沙发上,庆子狐疑地盯住财前的脸。
“学校里有什么事儿了吧?是不是学术会员竞选活动不太顺利呀?”
财前一边喝威士忌酒一边摇摇头。
“不,是手术、今天的手术!”他一吐为快似的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说起今天在给酷似佐佐木庸平的患者做手术时发生的内心动摇。
“我感到一种无法表述的恐惧,好像手术台周围全都是尸体,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术刀。太瘆人了!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恐惧。”
“那,手术顺利吗?”
“嗯。虽然很惊险,但最后总算是顺利完成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那就没有必要如此在意了嘛!你这个人虽然是个坏家伙,但也有懦弱的一面呀!大不了碰到个长相酷似的患者就吓得这么心神不定。首先,既然那么讨厌这个患者,你别接这台手术就行了呗!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呢?”
“这个原因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原先很不愿意,但是稀里糊涂地就被他说动了心,结果就应承下来了。”
“不过,那个柳原医师知道今天手术的事儿吗?”
“不,那家伙胆儿小。连我都被那种感觉吓得够呛,所以就没告诉他。”
“是吗?那太好啦!既然与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样的贲门癌手术获得了成功,说不定还能在上诉审中巧妙利用一下呢!那就要充分做好术后管理,这次可别让他死掉啦!”
庆子瞪大了母豹般闪亮的眼睛,说话语调比财前还要镇定而冷漠。
“庆子,你这个女人也许比我更冷漠、更强势呢!我开始服了你了……”
财前说着把威士忌酒一饮而尽。
“你说什么呀?我所喜欢的财前五郎可是具有机械般精密的手臂和临危不惧的钢铁般强韧意志的外科医生啊!怎么到了上诉审证人讯问阶段却说起泄气话来了呢?”庆子轻轻地顶了回去,“官司的事情已经采取周密对策了吧?”
“嗯。在这方面不光有上次的河野律师,又增补了一位名叫国平的医协顾问律师。并且仔细地侦察了佐佐木方的动向,警惕出现对我方不利的证人和鉴定人。”
“那么,你对这边最重要的证人柳原君也已经采取措施了吧?”
庆子在沙发上跷起线条优美的二郎腿,喝干了第二杯冰镇威士忌酒。
“那当然啦!因为我忙不过来,所以就拜托我岳父,在前些天让他跟心斋桥一家大药店老板的女儿相了亲。”
“真不愧是大海怪财前又一先生啊!你的高压威胁、学位论文诱饵再加上找媳妇,真是软硬兼施的妙招呀!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在手术中还产生那种莫名其妙的心理状态,那不是太可笑了吗?”庆子提醒道。
财前心中回忆起前任教授东贞藏的话:做医师这个职业,如果发生了即使竭尽努力却还是因误诊导致患者死亡的结果,就会萦绕心头一辈子都忘不掉。所以,握手术刀的外科医师更要特别注意。虽然财前在心中强烈地说服自己:那并不是自己的误诊,一切都只不过是在自己出发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之后发生的意外事故而已。但是,他仍然感到了仿佛从某个缝隙漏进贼风般的脆弱。这种脆弱感就表现在今天做手术时发生了那种状况。财前怔怔地瞪着双眼,一言不发地喝冰镇威士忌酒。
“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啊?上诉审刚刚开始,可是你好像已经在心理上输掉了。既然你这么心虚,我看干脆达成和解,用钱来解决官司怎么样?”庆子露出轻蔑的神色说道。
经庆子这样一说,财前心中立刻腾起用尽所有方策在二审中胜诉的挑战心理。他放下威士忌酒杯,伸出浓毛大手猛地把庆子拉了过来。
“你等一下,我把窗帘拉上嘛!”
庆子拉上卧室的窗帘,遮住外面还很明亮的光线,然后用放浪的姿态迎合财前。
“你可要把丽都夜总会那个尿骚味未消的小妞收拾利索,别把她惹恼了。你现在既要打官司又要参选学术会员,还要招惹装嫩小妞,你真是傻透顶了!”
庆子淡然处之地交代了加奈子的事后,就主动地缠住了财前的身体。
东贞藏家的英式房间里,冷气调得强弱适度。透过玻璃门向外望去,美人蕉和天竺葵的黄与红在夏日清晨的庭院里燃烧般地交相辉映,而室内却只有十七八度凉爽宜人。
东贞藏身上裹着薄睡袍打开了报纸,佐枝子把餐后冰红茶注入水晶玻璃杯。母亲政子十分珍视地双手捧起了放在桌上的照片。
“为什么这么好的亲事你都不如意呢?对象是著名私人医院院长的长子,还去美国留学过。他三十六岁,在年龄方面也跟三十二岁的你挺般配。而且在上次相亲的时候,不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吗?他对女性相当尊重,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没什么可说的嘛!”政子喋喋不休地说道。
佐枝子白净的双手优雅地剥掉麝香葡萄的薄皮,每剥一下都对露出青翠欲滴果肉的麝香葡萄的鲜美表现出迷醉的神情。
“如果硬要挑毛病的话,那就只是听说他的母亲聪明、有主意、威望高,而且祖母健在。可也已经答应让你们搬新居另立门户了嘛!”
政子说到这里佐枝子还不应声。东贞藏一边抽雪茄一边看报纸。政子自顾自地继续唠叨。
“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嘛?别不说话,快回答我!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不说话怎么行呢?”
政子很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佐枝子这才开了口。
“可我就是不感兴趣嘛!”
“到底是哪里不合你的心思呀?”
“从过于衣冠楚楚的装腔作势到美国式尊重女性的态度,我全都看不顺眼!”
“哎哟,你在说什么呐?你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这门亲事无论在门第财产还是人品方面都很难得呀!”
“母亲,到底什么难得呀?在决定婚姻大事的时候,应该以什么标准来判断难得不难得呢?我可不希望你用那种简单方式考虑这个问题。都是因为你整天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还说不是正式相亲只是一起听听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团演奏,我才按照母亲说的去了嘛!如果那样就能作出决定的话,我早就作出决定了。”
佐枝子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与里见修二相差甚远的相亲对象:翡翠纽扣在他白条纹暗色西装袖口若隐若现,演员般端庄俊秀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虽然去美国留过学却喜欢欧洲古典音乐。这位迎合佐枝子谈话的三十六岁男子绝对不是当医生的类型,而只是因为偏偏作为长子出生在祖辈开办医院的家庭里才不得已当了医生。这就是佐枝子对他的印象。承托患者生命的医师必须像里见修二那样真诚尊重生命的尊严,想到这里,佐枝子像是刚刚发现一般,心中更深地铭刻了里见的身影。
政子像丢开不管似的望着东贞藏。
“老公,你也别总是一声不吭地看报纸,你也该说说她呀!就是因为你在当教授的时候没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嘛!”
“我也不是没有留意这件事。”
东贞藏虽然嘴上没说,其实上次在推举金泽大学的菊川作为自己的继任教授时,就考虑到让他跟佐枝子结婚了。
“你老是那样说‘我并不是没有那样做、我并不是没有那样想’,可你为什么做事总是那么摇摆不定、优柔寡断呢?”
“我不是优柔寡断。我不是像你那样的急性子,而是要在深思熟虑之后再果断行动的类型。说起来佐枝子也属于我这种性格嘛!”
佐枝子望着父亲莞尔一笑。
政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佐枝子,前些天连续有两封信寄给你,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女人的笔体。那到底是谁呀?”
佐枝子没有应答。
“好像名字叫龟山君子。她是什么人啊?”
“什么?龟山君子……”东贞藏惊讶地反问道。
“佐枝子,你该不会是跟那个病房护士长龟山……”
“没错儿啊!上次我不是去父亲的医院了吗?我回家走出电梯门时,偶然碰到了龟山女士。因为我听说她知道在财前君大查房时发生的事情跟那件医患纠纷案有重大关联,所以我就委托她当证人在上诉审中出庭作证。我甚至去她家请求过,她本人暂且不说,她丈夫首先坚决反对。即使那样我还是竭尽全力地恳求,而那个人还是竭尽全力地拒绝我。现在我跟龟山女士相互寄信联系。”
政子表情骤变。
“佐枝子,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在给你提亲的重要时期,去掺和一个跟咱们毫无关联的人的医患纠纷官司。你怎么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她说完又扭头望着东贞藏,“老公,你是什么想法?”
政子突然的责问使东贞藏也惊愕不已。
“佐枝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也大可不必那样做嘛!谁都不会愿意去当打官司的证人,尤其是龟山在财前当教授之后不久就辞职了。而且她好不容易结婚成家,这种事情会给人家带来困扰的。所以,既然你上门拜托都遭到了拒绝,那就适可而止吧!关口律师和里见君来找我咨询过佐佐木方鉴定人选的事,我也算是间接地协助了他们。我觉得你母亲说得对,你没必要跟这件官司扯上关系。”
东贞藏也在为女儿的事情担心。
“那么,父亲难道可以满不在乎地说那个事件跟您完全无关吗?我可不这样认为。恕我冒昧,父亲确实培养出了财前君这位医术优秀的接班人,但您教过他医学家的道德吗?我还在上学时祖父就曾经告诉过我,真正的医学家就像三叶草一样,医学、医术和医道三者缺一不可,缺少哪一项都不能称之为杰出的医学家。”
佐枝子说完抬头望着挂在墙上的祖父肖像。祖父身穿礼服,胸前佩戴着二等勋章威风凛凛,他生前是日本外科学界的功臣。东贞藏一时也无话可说了。
佐枝子继续平静地说道:“医生当然也是凡人嘛!但是,考虑到医生是拯救生命的特殊职业,所以我觉得当然应该具备更加崇高的职业道德。如果父亲对财前君和其他研究生都进行过严格的职业道德教育的话,财前君就不会成为第一外科教授,这次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
东贞藏一言不发地听佐枝子说完看了看时钟,随即起身准备去医院上班。正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教授的快递邮件到了。”
年轻女佣把寄给东贞藏的快递邮件放在桌上。东贞藏立刻拿起信封看了看背面正木彻这封信是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寄来的,东贞藏诧异地赶紧拆封读完了信件。
“佐枝子,正木副教授准备担当佐佐木方的鉴定人。但财前君利用K大学是私立大学这一点,策动K大学的首席理事、法律界的大牌人物向他施压,暗示正木副教授如果不拒绝担当鉴定人的话,将来大有希望的教授宝座就会变得岌岌可危,也许还会被赶到旁系医院或研究所去。财前这个人怎么会如此卑鄙啊!”
东贞藏眼中充满了怒色。
“佐枝子,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爸爸也有自己的考虑,也许会对财前君采取不同于以往的态度。”
看样子东贞藏下定了强烈的决心。
医协顾问律师国平驱车缓慢地行驶在尼崎市沿河那条密集林立着街道工厂的小路上,一边前行一边寻找门牌号。
在卡车和翻斗车川流不息的工业区里,这台带空调的高级轿车非常引人注目,家庭主妇和孩子们纷纷从木造房屋里露出脸来好奇地看热闹。国平正在寻找曾在浪速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担任病房护士长的龟山君子家。汽车沿着河边道路向南开了两百多米向右转,终于找到了三光机械厂的宿舍,但再向前汽车却开不进去了。国平拎着一盒点心下了车,用麻纱手帕不停地拍打胸前的尘土,然后站在从边上数第五家挂着塚口名牌的门厅前。玻璃门大大地敞开着。
“有人在家吗?塚口太太在家吗?”
“在。请问是哪位呀?”
屋里好像正在准备晚餐,飘出炒菜的味道,一位身穿休闲连衣裙的女子探出头来。
“请问,你以前是不是叫龟山君子啊?”国平彬彬有礼地问道。
“是,是我。你有什么事儿吗?”
君子诧异地望着面前这位过分衣冠楚楚、与自己家极不相称的访客。
“那么,你就是曾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病房担任护士长的龟山君子啊!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抱歉!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多有打扰。”
国平不等君子答话,就径直走进了门厅旁开着电扇的四铺席房间。
“你辞去病房护士长之后,护士们和年轻医务员们都很怀念你的人品,因为你的名望相当高啊!”国平面带笑容地说道。
“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啊?”
“啊,失礼了。我是财前教授委派的律师,名叫国平。”
君子听到此话表情骤然僵硬起来。
“其实,我就是为了你也知道的那件官司而来。在你担任病房护士长期间,有个叫佐佐木庸平的患者住院,听说在这个患者术前教授查房时你也在场啊!”
“嗯……不,我不在场。”
“哦?那就奇怪啦!安西医务长把那名患者从入院到死亡之间参与诊疗护理的医务员和护士名单都列出来了,我查看了那份名单发现当时你担任病房护士长,而且那次教授大查房时你也在场,所以应该听到财前教授向柳原医师作出了什么指示。”
国平凝视着对方,细心地观察她的反应。
“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君子矢口否认,但国平并没有看漏她脸上的细微变化。
“可是,既然你当时在场,就算是没有全部记住,一件事儿总该记得吧?你作为病房护士长,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吗?”
君子用力地吞了一口唾沫。
“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因为我离开那家医院快两年了,女人一旦进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说完,她就像海螺一样紧紧地闭上了嘴。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哎,我回来啦!肚子饿了!吃饭、吃饭!”
君子的丈夫塚口雄吉大吼大叫地走了进来。君子狼狈地刚想起身,国平立即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厅。
“您是塚口先生吧?您不在时冒昧打扰,这是我的名片。”
他说完就递上了名片。
塚口雄吉把散发着汗味的工作服一扔说道:“哦?上次是姓东的医生女儿,今天是律师啊……为啥老跟俺们纠缠不休呢?不管你们来几次结果都一样。”
君子慌忙从旁边戳戳丈夫的胳膊却已经迟了,雄吉把国平律师当成了佐佐木方的律师。
“哦?东佐枝子小姐真的来过吗?”国平半惊讶半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啦!来过两次呢!第二次还带了水果篮,被我扔回去了。不管你们咋样说,俺们都不会去为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死人出庭作证。俺们才不会做那种跟医生作对的吃亏事儿呢!”
他狠狠地甩出这句话后,国平突然堆起了笑脸。
“哦,我不是控告医生的患者遗属的律师,而是财前教授委派的律师。您太太在当护士长的时候参与了财前教授的大查房,所以我今天来是想提醒你太太,万一她对当时的情况有什么误解并作出对佐佐木方有利的证词的话,不仅会影响到当事人财前医生,而且对你们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啊!”他的言辞过于恭敬,像是在暗示可能发生对雄吉夫妻不利的后果。“就像刚才塚口先生自己也说过的那样,不管是什么事情,没有比跟医生作对更愚蠢的啦!因为不管怎么说,一旦生病的话,到最后医患之间可不是对等的关系,而会变成治疗者与被治疗者的上下关系嘛!”
说完之后他抿嘴一笑,塚口雄吉脸上顿时浮起了复杂的表情。那是平民百姓在极力维护自身生活的另一面又对那些仗势欺人者怀有的本能厌恶感。
“俺们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不管谁说什么,俺们都不会当任何一方的证人。你就别在这里磨磨蹭蹭了,赶快走吧!”
“可是,塚口先生……”
国平还想继续说就被打断了。
“而且我老婆怀孕了,你说什么都没用。要是再磨蹭的话,俺就把你打出去!”
他耸起了车工特有的肌肉发达的肩膀。这时国平也不禁有些心慌了。
“不能使用暴力!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动武的一方败诉。那我就此告辞了!”
他用律师式的言辞说完,照原样拎着点心盒走出了门厅。他来到第二三户人家的昏暗角落处突然停下脚步,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白色长方形信封迅速夹进点心盒包装纸之间,随即再次来到塚口家。
“怎么搞的?你又来啦?这次想干嘛?”
“不,我特意带来的礼物,忘记给你们放下啦!”
“俺们不要这种东西,你拿走吧!”
“好啦好啦,请你不要那么凶嘛!只是一盒点心聊表心意而已,请你别客气……”
他强加于人地说完,就像害怕遭到对方拒收似的快速走出了门厅。
国平快步走到汽车等候的地方,这才满脸是汗地松了一口气,并立即吩咐司机前往堂岛町的财前妇产科诊所。
汽车一到财前妇产科诊所旁的住宅前,老女佣立刻出门迎接,并领他穿过走廊来到冷气很足的里间客厅。
财前又一看到国平,连白大褂都顾不上脱就问道:“龟山君子那里情况怎么样啊?”
跟财前又一并排坐着的财前五郎也担忧地望着国平。
国平坐下说道:“真的好险啊!东佐枝子居然去找过龟山君子,说服她当佐佐木方的证人呢!”
“啊?东佐枝子……”
财前五郎脸上浮起惊愕的神色。
“那,结果怎么样?”
“不过,可能因为龟山君子的老公是那种所谓的匠人脾气,不管怎么说就是转不过弯来呀!”
他把刚才在君子家里碰到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财前又一闪着海怪般的秃头。
“哦?那可真是千钧一发呀!后天就是上诉审证人讯问了,幸亏你发现了龟山君子的情况,在紧要关头阻止了她。但尽管如此,把一万元的红包和五万元的红包分别装在两个衣袋里,如果情况不妙就拿出五万元的红包,而且白纸封上不写名字和任何字样。这一招实在太高明啦!她老公虽然净说些硬话,但现在打开点心盒看到夹着五万元,态度也会发生改变吧!”
“不,那家伙脾气相当古怪,说不定会把钱退回来呢!不过,到那时我还可以去找他们公司的董事谈谈,采取高压措施。”
“你认识他们公司的董事吗?”
“是的。这也是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在四年前接手过三光机械厂有关专利申请的诉讼案呀!”
“那可太好啦!真不愧是国平律师,高招妙招接连不断呐!”
财前又一有些得意忘形,而财前五郎却更想了解龟山君子到底知道多少情况。
“你觉得龟山到底知道多少情况呢?”
“问题就在这儿嘛!这个问题我问过她好几次了,但她都推说不知道、全忘了,最后还说什么‘女人一旦进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就像海螺似的闭嘴不语了。不过,财前教授有什么看法呢?”国平反问财前道。
“不,那时龟山当病房护士长倒是事实,但那次大查房时她是否在场,我的记忆也有点儿模糊了。病房护士长即使是在教授大查房时,如果有别的患者病情出现急剧变化就必须马上赶去处理而延迟参与查房,所以即使她进过病房,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就在我身边仔细地看到了我的诊疗过程。”
财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龟山君子因性格温顺而颇受前任教授东贞藏的赏识,但是她在自己当上教授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医院。他对此有些放心不下。
“反正龟山君子目前说她不会站在任何一方。而且,她也不可能马上就出庭当证人。倒是上次北区万力酒家那个服务员已经确保不出问题了吧?”国平向又一确认道。
“当然不会有问题啦!就像上次也说过的,我又去万力游玩了两三次,地毯式查问了在五郎举行国际外科学会壮行会那天到过现场的艺伎和服务员,探听到五郎在走廊打电话时有个叫阿绢的服务员从他身后走过,我就巧妙地给了她点儿甜头封住她的口,所以不会出问题。”
当时,财前五郎在壮行会最热闹的时候接到柳原电话报告患者病情急剧恶化,当时他带着醉意回应说:可能是发生了术后肺炎,所以你用抗生素压一压,我已经有点儿醉了。岳父又一已经十分谨慎地为他掩盖了这个事实。
“这样的话,接下来就是医学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的相关问题了。这方面财前教授已经采取万全的措施了吧?”
听到国平的询问,财前露出精悍的目光点了点头。
“首先是对如果在术前进行胸部CT扫描结果会如何进行鉴定的奈良大学竹谷医学院长,所幸他恰好参选这届全国选区的学术会员,前些天我带着为他统合的全国性选区选票当见面礼去了一趟奈良,拜托他当我的鉴定人,所以不会出现不利状况。另一方面,对于要当佐佐木方鉴定人的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已经动员他的岳父K大学附属医院院长和首席理事实力派人物,把继任教授的宝座在他眼前晃了晃,所以也应该不必担心了吧!”
“那么在学校内部,作为财前这方面重要证人的柳原医师和金井副教授也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柳原医师是死亡患者的主治医师,金井副教授在我赴欧期间掌管第一外科医务部,是监督医务员的主任代理,从他们该负的责任来讲不会不注意说话。因为上诉审即将开庭,所以我平时就很注意这两个人。尤其是我方将在证人讯问第一轮出庭的金井副教授,我已经跟他商讨得非常仔细了。”
当财前脸上浮起泰然自若的微妙笑意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位护士拉开了隔扇门。
“医生,加岛屋家的媳妇已经开始阵痛了,请您过去看一下吧!”
护士报告了大阪一家老店夫人的临产情况,但是又一并没有立刻起身。
“用不着慌张,那家的媳妇就是毛病多,总是夸张地大喊大叫。”
“可是,她说希望给她打点儿什么针,根本不听我们劝啊!”
“那家的媳妇真拿她没办法。阵痛的时候有什么针好打呀?她那么喜欢打针就先打一针维他命安抚一下吧!”他向护士指示完又朝国平扭过头来。“实在失礼。那咱们就继续商议官司的事情吧!证人当然包括在内,而且连鉴定人方面也已经采取了万全措施,再加上有国平先生这样精明强干的律师,看来二审也肯定能胜诉啦!来,我敬你一杯!等一会儿,最近只顾忙于处理那宗贪污案的河野律师也该过来了吧?”
财前又一说完就兴高采烈地给国平律师斟上了酒。
位于芦屋川山麓的东宅二楼书房里,到了晚上就把空调关掉,自然凉爽的夜风吹进室内,身穿夏和服的东贞藏整理好桌上的书籍。
“金井君,欢迎你呀!好久没来我家啦!”
以前堆满有关肺癌和致癌理论书籍的桌上,如今摊开了有关医疗行政和医院管理方面的书籍。金井瞟了一眼桌上,鞠了一躬就拘谨地坐在椅子上。
“你特意来我家里,就别那么拘谨啦!轻松点儿嘛!”
金井虽然师从东贞藏专攻胸外科并颇受东贞藏赏识,但在决定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选举之际却追随财前一方并得以论功行赏地当上了副教授,所以心中的愧疚令他浑身僵硬。而且,在东贞藏担任教授的时代,出入东宅的客人络绎不绝,而如今却这样门庭冷清,也使金井心情十分沉重。
“最近医务部怎么样啦?”
东贞藏想缓解金井的紧张情绪。
“是啊,医务部毕竟太大了,人多嘴杂总会出现各种不满意见。虽然我常常提出一些建议,但是……”
“是财前君不予采纳吧?”
“倒也不至于那样。不过,因为佃讲师和安西医务长那帮人总是围着他转,所以在这方面,我也有点儿难以开展工作啊!”他忽然一吐为快地说道。
“说到佃君,他现在怎么样啊?他性格机灵圆滑,善于跟人打交道。不过,他好像不太爱用功啊!他那样能胜任讲师职务吗?”
“这方面好歹有财前教授罩着他,所以干得还可以。不过就是因为这个,只要教授一声令下,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很过分。今天也是……”
金井说到半截就陷入了沉默。佃友博这个星期以来为学术会员选举拉票带着竞选总部的三名专职成员潜入奈良、和歌山等地本系统的大学和医院,预定今晚为了吃掉洛北大学系统院校的选票而只身潜入三重大学。不过,金井到底没把后边的话说出来。正在他含糊其辞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金井先生,好久没见了。”
身穿楚楚动人的蓝色夏和服的佐枝子端着饮料走了进来。
“彼此彼此,后来一直没有上门问候。请你别张罗……”金井立即起身说道。
瘦高的金井显得有些局促,佐枝子白皙的腮边绽开微笑。
“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很久没来过了,请多坐会儿吧!我父亲会很高兴的。”
她为金井和父亲倒好啤酒,随即轻轻地走出了房间,留下宛如清风吹过般的余韵,房间里飘散着清爽柔美的氛围。金井似乎终于从沉闷中解放了出来。
“您今晚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啊?”
东贞藏喝干了杯中啤酒说道:“倒也不为别的事情,你对后天开庭进行财前君那件官司的证人讯问是怎么想的呢?”
金井刚刚开始放松的表情又变得僵硬起来。
“我在财前教授出国期间被任命为代理主任,代替教授监管门诊、查房和医务员的工作。所以我觉得,这次事件既是财前教授的事件,也是我个人的事件。”
“嗯,这一点我很理解。不过,这跟财前也许犯下误诊过失是不同的问题。万一他真是误诊的话,最重要的就是以医学观点陈述真实情况。作为医师不发生误诊当然最好,但既然医师不是神而是凡人,那就不可能绝对避免误诊。所以,当误诊发生时用什么态度对待就是医师伦理的问题,而且是思考医学正确进步之道。尤其是你专攻胸外科,如果对在这次上诉审也是第一个争议点即胸片阴影诊断作了伪证或误证,就可能因此而否定你自己十几年来持续研究的成果。”
金井低着头沉默不语。
“金井君,你担心的可能是如果说出实话就会失去副教授职位吧?但是,在这次上诉审中,财前君未必真能胜诉啊!”
金井惊讶地抬起头来说道:“可是,老师,财前教授有鹈饲院长出谋划策,用尽一切手段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医学鉴定人安排了一流大学的著名教授,所以很难想象他会有败诉的可能。”金井难以置信地答道。
东贞藏放下啤酒杯说道:“在一审时还是医学门外汉的原告律师在这一年半里走访了很多专家,还曾来我家里讨教。不仅出现了一审时根本想象不到的问题,还有纯粹出于促进医学正确进步的立场接受患者方委托担当鉴定人的医学家。在研究胃癌肺转移方面成就卓著的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也是其中一位呀!”
“正木副教授要当鉴定人吗?果然是……”金井似乎心有所动地反问道。
“这是真的!我应关口律师的委托向他介绍了正木副教授。但是,财前君却利用对方是私立大学,动员该校首席理事、法律界大牌人物向正木副教授施压。我是从正木的来信中得知的。但是,正木副教授本人说,他是纯粹站在医学立场上毅然决然地担当鉴定人。而且据说大河内教授也要再次担当上诉人方鉴定人陈述病理学剖检所见。所以,你也不要主观认定财前君肯定还会在上诉审中胜诉。而且在今后采取行动时,也要考虑到财前败诉的可能性。”
金井的表情眼看着发生了变化。
“老师,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发生吗?”
“当然,判决结果只有到了宣判那一刻才能知道。不过,作为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你的我只是出于对你将来的担心,才在证人讯问之前向你提醒一下啊!”
东贞藏一边说一边想,自己因为在教授选举中与财前有过复杂利害关系而不能在一审中当原告方鉴定人,还曾为能够袖手旁观而感到庆幸。但是,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要跟女儿佐枝子站在同一立场上了。
晚上十点钟过后,佃友博走进了三重大学校门,来到医学院楼前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人就登上了楼梯。虽然他尽量轻手轻脚压低脚步声,但每走一步,老旧楼房的木地板就咯吱作响。佃友博索性脱掉皮鞋,只穿袜子一路小跑来到外科三宅副教授的办公室。把门推开,只见在消化系统疾病学会上已经熟识的三宅正在等他。
“没有被别人看到吧?”
“当然。你瞧我这个样子。”
佃友博边说边让对方看一只手上拎着的皮鞋,三宅这才放心地关上房门并反锁起来。这间所谓副教授办公室只是徒有虚名,在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满满登登地摆着桌椅、书架和资料柜。另外,低矮的天花板上浸染了漏雨的水渍,玻璃窗木框也变了形,含着雨汽的夜风从木框缝隙钻了进来。
“这座破烂不堪的楼房让你感到很意外吧?耳闻不如一见嘛!战后建立的大学几乎都是利用旧时军队的兵营或学校,所以这里没有英灵的幽魂出没就算不错啦!跟浪速大学那些新楼相比,简直是天堂与地狱之差呀!”
三宅阴森的声音跟这个老朽而阴森的房间十分搭调。
“哪里,看到这样的研究场所,真令我们不胜惭愧。您在这么破旧的楼房里,而且设备也很不齐全,还在学会上发表了优秀的科研成果,所以令人敬佩不已啊!”
佃友博一边夸张地大加赞赏一边把见面礼“尊尼获加”威士忌酒放在桌上。三宅对这个高级舶来品忽地瞪大了眼睛,但在浪速大学的医务部里,随时都会随意地扔着五六瓶患者赠送的“尊尼获加”。三宅马上拿来了酒杯。
“佃先生,比起地方小镇的餐馆或酒吧,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见面安全吧!”
三宅说完就把视线转向漆黑的窗外。透过被晒褪色的窗帘缝隙,能够看到被雨水淋湿的病房楼灯光。佃友博产生了被赶到地方大学医学院的落魄错觉,不禁有些感伤起来。但是,转念想到自己是为了给学术会员选举拉票潜入其他系统的大学,就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真不愧是三宅副教授呀!在这儿就不必在意服务员和女招待,可以秘密谈话啦!那么,上次的事儿怎么样啦?”
佃友博说起从一个月前通过写信和打电话暗中与三宅联系并委托他协助在三重大学拉票的事情。美滋滋地品尝威士忌酒的三宅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这事儿真有点儿难办呀!就在我辛辛苦苦向有投票权的医务员拉票时,前天我们教授突然来到医务部指示医务长说:我们是洛北大学系统的大学,所以大家都要投神纳教授的票。”
“这种情况不是从最初就估计到了吗?那后来怎么样啦?”佃友博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们教授明年二月就要退休离职了,所以近来那些势利眼的医务员只是先口头答应下来了,到现在为止已经答应我的那部分不会有变动,今后也会协助我们给财前教授拉票。”
“是吗?看来我们委托三宅副教授是完全正确的选择,所以我才会纠缠不休地恳求你嘛!”
佃友博说完就给三宅斟上威士忌酒。
“不过,佃先生,在我们学校那么多教授、副教授中,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了呢?”三宅用似乎后悔应允了佃友博的语调问道。
佃友博盯着怯懦而阴郁的三宅说道:“那是因为三宅老师自己刚才说的,你们的教授退休离职是在明年二月,关于继任教授的职位是由副教授你升任还是由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至此,目前正处在十分微妙的时期呀!”
“不过,这说到底也只是我们校内的问题,怎么会跟学术会员选举……”
三宅开始有些纳闷。佃友博把自己坐的椅子猛地向三宅跟前一挪。
“像副教授这样的人,难道会不知道我们的用意吗?”佃友博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也知道,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吃得开,可以给你在学会和学会杂志上发表论文提供方便,让三重大学的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引人注目。这样就可以阻止来自洛北大学的空降教授,协助你顺利地继任教授,以此作为交换,想请你尽可能多地聚拢三重大学的学术会员选票啊!”
如果能够借助财前在外科学会中的影响力,在学会上遇到相同论题内容冲突的时候,就可以易如反掌地让他所赏识的人优先发表论文或延长发表的时间。通过这样的手段突显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的存在,有利于为三宅升任继任教授铺平道路。而三宅却对这种直奔主题式的重大交易犹疑不决,沉默了片刻才谨慎地发问。
“你从哪里听到消息说洛北大学的讲师可能会空降到我们学校呢?”
佃友博露出了盯住即将进网之鱼的眼神。
“就是从跟你们同为洛北大学系统的滋贺大学听说的呀!今年七月,我跟往年一样带着学生去琵琶湖畔的坚田町进行暑期实习,偶然遇到了滋贺大学的进修班,就是从那儿听说的嘛!”
佃友博做好了铺垫就继续讲道:最近有一位洛北大学的讲师砰然空降到滋贺大学当生物化学教授,可那是为了帮助洛北大学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固票所做的布局。滋贺大学的年轻副教授和讲师们都义愤填膺地说:洛北大学的手段太龌龊了!洛北大学恐怕还会用这种伎俩接连不断地占据本系统各大学的教授职位,下一个就轮到三重大学了。
佃友博眼看着三宅喝酒发红的面孔渐渐激愤起来便一鼓作气。
“不过,因为滋贺大学石桥院长本人就是洛北大学毕业的,跟洛北大学关系十分密切,所以浪速大学也不便于插手干预。但是,你们的医学院长出身于名古屋大学,也就是说他出身于中部学术会员选区的大学,所以被认为还是有机可乘。而且,听说你作为继任教授候选人还不得不跟洛北大学的空降人事安排作斗争,所以如果你能向浪速大学送选票的话,财前教授就可以在外科学会里巧妙地推升你的排位顺序,为你在教授选举中处于有利地位创造条件。”
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佃友博和三宅醉意顿消并面面相觑。
“哪一位啊?”三宅极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老师,您还在办公室吗?我是保安,看到灯还亮着就过来了。”
“哦,原来是保安呀!你辛苦啦!我还有工作没完,过一会儿就走。”三宅松了一口气答道。
等保安离开之后,佃友博又给两人酒杯中斟满威士忌酒接着喝起来。三宅一边喝酒一边回想佃友博刚才说的话。
“是吗?我也对滋贺大学那件人事安排实在难以理解,原来目的是为学术会员选举固票啊!所幸的是我们这边在十一月底学术会员选举之前没有教授退休,所以他们才没能采取像对滋贺大学那样露骨的手段呀!”三宅似乎已经很难抑制情绪了,嗓音中充满了愤怒。“佃先生,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那我就不管我们教授的意向,采取隐蔽行动的方式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吧!但是,虽说外科学会的实力派财前教授能在外科学会抬举我,但本校毕竟是洛北大学旗下的学校,所以只要我迈错了一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请你们务必多多关照啊!”三宅再三叮咛道。
“这方面你我的处境都一样。虽然我潜入洛北大学系统的敌阵得到了你的承诺,但如果到了最后关头却得不到选票而流向洛北方面的话,不仅我们预估的票数会减少,还会由于选票流向对方而相差悬殊呀!”
“我明白了。选举投票日是十一月三十号,所以在投票日前十天左右,我至少给你整合二百张选票吧!”
“那我这趟潜入行动就太值啦!这是财前教授犒劳各位医务员的。”
佃友博把昨天从财前存折里取出的十万现金装在信封里放在桌上,随即举起斟满威士忌的酒杯,三宅也同样举起了酒杯。这是在破旧校舍里只有两个人的干杯,为学术会员选举的胜选协商进行不可缺少的选票放水而干杯。
财前五郎躺在办公室窗边崭新的躺椅上把双脚搭在托架上休息,消除做完肝癌手术后的疲惫。
躺椅柔软真皮面料内充填了水鸟羽绒十分松软,身体陷进去感觉特别舒适,椅背和扶手使用了木纹优美的巴西黑黄檀,体现出赫曼米勒牌躺椅造型与功能的完美协调。想到这是美国和欧洲大医院教授级医师做完手术之后为了休息身体而享用的椅子,财前感到这把由关西财界实力派特诊患者赠送的价值二十多万元的椅子令他十分舒坦。可是,当他考虑到将从明天开始的上诉审证人讯问,难得的愉悦心情又变得沉重了。
这时,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应该是此前指令五点钟来办公室的柳原。
“进来!”
柳原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房门。
“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吗?”
柳原态度十分恭敬,但视线却避开财前,看样子还像以前那样怯懦。
“上次相亲的事儿怎么样啦?”
财前用轻松的语调首先提起相亲的事情,想让柳原消除拘谨的心理。柳原涨红着脸,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低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那样……只是,他们野田药店好像太大了,像我这样的乡下穷……”
财前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那对你来说不是更合适了吗?我虽然不知道你对婚姻是怎么考虑的,但是,在六十名医务员拥挤不堪的医务部中,如果你有志于当讲师和副教授的话,光靠头脑是不行的。其实这用不着我说,你看看前辈们也能明白吧?双职工住在简易公寓里的生活,就算你能当上医师也当不了医学家呀!”
事实上确有很多医务员虽然头脑很聪明,但是为了维持生计却还是不得不拼命打工赚钱,因而渐渐地脱离了做学问的场所。
“而且听我岳父说,对方虽然不是相貌出众的美女,但还是相当有魅力的嘛!”
柳原顿时脸红到了耳根。他回想起在相亲席间看到野田华子丰厚双唇时被情欲驱使的体验。
“怎么?你叫别人费尽心思猜来猜去,可看你那样子好像早就神魂颠倒了嘛!这我就放心啦!”财前说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不过,你的学位论文后来进展顺利吗?”
“还好。可是,因为庞大的数据资料叫我无从下手,所以很难归纳出既具有创新性又贯穿始终的主旨。”
“嗯。你论述的《从呼吸循环功能看高龄手术患者的管理》确实是个很平实的课题,所以稍有差错恐怕就很难写下去了。正因为这样,目前这段时间你要把精力集中在论文上,没必要为明天开始的上诉审证人讯问之类的事情分心啦!因为你作为那名患者的主治医师,只要陈述跟一审相同的证词就行了嘛!”
虽然财前说得似乎漫不经心,但柳原这才领会到财前把自己叫到办公室的真正用意。他是借着学位论文的话题,采用在马鼻子前挂胡萝卜的方式命令他保证按照一审陈述相同的证词。他差点儿把眼镜弄掉了。
“你怎么突然不吭声啦?是不是对我刚才的指示有什么疑问啊?”
在财前的话语中,含有掌管学位论文生杀予夺大权者的威吓意味。
“不,老师指示的内容我完全明白了。”
柳原面色有些惨白,鞠了一躬就离开了教授办公室。
柳原走后财前看了看腕表,穿上外套走出办公室,坐上停在医院楼门前的出租车前往北区新地的丽都夜总会。他叫金井副教授和佃讲师在那里等他。
财前在丽都夜总会前下了车,侍者陪同常来玩乐的财前进入里面的包厢。
“老师,你来迟啦!”
耳边传来嗲声嗲气的招呼声,加奈子马上凑了过来。
“我刚才给你打电话说的客人来了没有?”
“来啦!就在那边的座位。赶快谈完事情好好玩儿吧!”
财前看了看里面的包厢,只见金井副教授不合时宜地端坐着,身旁是今天早上刚从三重县赶回来的佃讲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你们好像已经等了一会儿吧!”
财前坐在两人面前,金井和佃友博赶快端正了姿态。
“不用啦!在这种场所文质彬彬就太不知趣儿啦!自从我当了学术会员候选人之后,在诊疗工作上给金井君增加了负担,而佃君全权代理了我的一切选举事务,所以今晚叫你俩来这儿是要表示慰劳之意。你们就尽管放松吧!金井君喝纯的,我和佃君喝加冰的,对吧?”
财前说完就叫加奈子坐在自己身旁,又叫两名陪酒小姐分别坐在金井和佃友博旁边。
当威士忌酒端上桌时佃友博向财前讨好地说道:“老师,刚才我老爸打来电话说,西宫市医协拉到的选票估计要比预期的多。今天早上向您报告的三重大学那件事和我父亲的电话,让我今天晚上特别高兴。”
佃友博家在西宫市开办了一所大型外科医院,他父亲是西宫市医协的实力派人物。
“这样一来,医协方面的选票大阪市当然不用说,奈良跟和歌山也掌握了相当一大部分,而且还会比预计的增加更多。不过,关键的系统内大学和医院方面感觉行动得不够快呀!”财前歪着脑袋说道。
“关于这个问题,恐怕是在教授选举中结下的疙瘩还留着尾巴,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还有如今担任近畿劳保医院院长的前任东教授,这些人恐怕会煽风点火吧!”
佃友博眼中闪着敏锐的目光。
“这倒是能够考虑到的事情啊!金井君在学术方面是东老师的直系弟子,我想你们可能在学会或其他场合碰面。你觉得这方面是什么情况呢?”财前隔着酒杯望着对方说道。
昨晚刚被叫去东宅的金井脸色开始发生变化,但他还是说道:“最近很少有机会看到他,所以这方面的情况一点儿都不了解。”
他说完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掩饰住心中的慌乱。
财前虽然感到金井一口气干掉威士忌酒的样子不太对劲,但想到今晚的目的是商议明天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情,就继续向他劝酒。
“好吧,算了,今晚就不谈学术会员选举的事儿了。来,金井君,再喝一杯吧!”
“但是,我明天必须作为第一个证人出庭,所以今晚不能超限。”向来酒量很大的金井一反常态地推辞道。
佃友博是因为财前觉得单独邀请金井显得不自然而叫来的,这时他不失时机地说道:“对了,金井老师明天是首发证人啊!不过,那顶多就是个医学门外汉律师的讯问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佃友博故意轻描淡写,财前则若无其事地巧妙叮嘱。
“不过,疏忽大意可是禁忌呀!既然对方走出了上诉这一步,那就表明他们也有相应的充分准备。所以,金井君作为第一个出庭的证人,拜托你千万不要偏离咱们前些天商定的要点。”
“不过,老师,这次真的肯定能胜诉吗?”
昨晚在东宅时东贞藏刚刚告诉他财前未必能够胜诉,所以他十分谨慎地询问财前。
“那当然啦!我们拥有以奈良大学竹谷医学院长为首的坚固的鉴定人阵容,再加上打官司通常是一审判决最为严格,而越是向上打到上诉审甚至最高法院,法院方面就越是要顾及社会反响,判决结果也就越是趋于注重常识性和稳妥性。所以你就不必担心啦!哎,来快活快活跳个舞吧!”
财前刻意用满怀自信的语调说完,硬是把推辞说不会跳舞的金井推给一个身材高挑的小姐,而自己则拉着加奈子进了舞池。
乐队开始演奏《圣路易斯布鲁斯》乐曲,次中音萨克斯管的轰鸣响彻了舞池。
“我明天也要去看开庭!”加奈子把小猫般的曼妙娇躯紧紧贴住财前调皮地说道。
“你别说得像去看电影、看戏一样,那可是法院开庭呀!”
“可是,凡是没见过的事情我都想见识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开庭是什么样嘛!”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财前说着抬起头来,突然看到流动的灯光反射球上浮现出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子面孔。财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定睛细看,可那张脸却转瞬间消失在灯光流动之中。虽然这只是一种错觉,但他却感到无以名状的不祥之兆。为了驱散那种不吉利的感觉,财前猛地搂紧加奈子的娇小身躯走进舞者们的圈子中间。
两人走到舞者们圈子中间,加奈子把娇躯贴紧财前撒娇地问道:“我还是想明天去看开庭,没关系吧?”
“你别说傻话啦!就像我跟金井君和佃君说的,打官司和学术会员选举赶在一起,现在是非常时期,哪怕有半点儿引人注目的事情都会使我陷入困境。所以你明天绝对不能去!”
“那你就今天晚上带我出去吧!”
“那太离谱啦!明天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了……”
他话还没说完,加奈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是你今晚不带我出去玩的话,我明天就去看开庭,还要接连不断地给你学校打电话。”
她说完就把凹陷的下巴向前一翘。虽然那是两片轮廓可爱的迷人嘴唇,但如果稍有疏忽,恐怕就会不负责任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来。
“那好吧!但我不能在外边过夜,时间短的话还可以。你想去哪里呢?”
“那我就凑合一下,去滨甲子园附近吧!开车去那里只要四十分钟就到啦!”
加奈子喜不自胜地撒着欢儿,而财前却恍然想起鹈饲院长的话:你要把身边清理干净,因为每逢选举时都有被拼字匿名信整垮的人啊!自己确实早该听取庆子的告诫,想办法巧妙地摆平这个不知会干出什么糗事的二十一岁小妞。为此今晚要暂先哄哄她,至少必须在学术会员选举结束之前叫她安分些。
滨甲子园的宾馆房间窗外不断地传来波浪声,室内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财前把残留着泄欲后慵懒虚脱感和犹如回潮般情欲余温的身体仰倒在床上,一只手臂搂着加奈子小猫般的曼妙娇躯。加奈子把她那花瓣轮廓的双唇贴在了财前胸上。
“哎,在官司和学术会员选举结束之前暂时不能见面了吗?”
“我从刚才起就说过好几次了,竞选学术会员如果不把身边清理利索的话,常常会被人用拼字匿名信的方式揭发男女关系问题。所以我说至少在学术会员选举结束之前不能再见面了嘛!”
“可是,我跟你的事情谁都没有发觉呀!今晚我也是好好地陪着金井先生和佃先生他们两人直到最后,然后才分头来这里会合的嘛!以后也注意点儿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啦!”加奈子扭动身体抗拒道。
“可是,丽都夜总会有很多制药公司的人出入,而且说到我和你初识也是在跟他们应酬的席间开始的。此外还有很多医学院的人经常出入,所以最好还是当心点儿。”
“没问题,这些方面我会好好注意,所以咱们照以前那样不就行了吗?我喜欢财前医生这种好像掺杂着消毒水味和血腥味的身体,财前医生在睡觉时也是外科医生呀!”
她说着就拿起财前的大手凑在鼻子前哼哼着闻。看样子今晚的交欢不仅没有摆平加奈子,反倒像是越陷越深了。财前感到实在没办法对付了。
“拜托了,你要明白我说的话。在十一月三十号学术会员选举结束之前,只要你乖乖地听我的话,叫我做什么都行啊!”财前爱抚地说道。
加奈子瞪大圆眼睛仰视了财前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样的话,你就跟我订合同吧!”
“什么合同?”
财前一时反应不过来。加奈子那两片像捏起来的翘唇突然向前一嘟,这是她在洋洋得意时爱做的表情。
“是这样,如果财前医生官司和选举双双获胜的话就定二十万包月的合同,如果只胜了一边就定减半的合同。”
“订合同?你……”
财前实在不胜困惑。
“定了包月合同我就是财前医生一个人的啦!”加奈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是,这种事情可不是这样简单说说就能定的呀!尤其是像加奈子这样年轻的女孩。”
看样子事情确实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了。
“这倒不是问题,我喜欢财前医生嘛!或者你觉得我不是那种高学历小姐所以才不愿意呢?”
财前心中猛然一惊,表面上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加奈子不是才二十一岁吗?”
“二十一岁和三十一岁都一样嘛!你要是不跟我订合同的话,我就要叫你不得安宁啦!”
“你这不是威胁吗?”
“你说是威胁也行什么都行,你要是跟我订合同的话,我就老老实实地等到官司和选举都结束。你要是不跟我订合同的话,那我也就什么都保证不了啦!”
加奈子一边说一边把柔顺的长发绕在财前脖子上,散发出年轻女子的酸甜气味。财前把她的头发握在手里想到二十万包月虽然贵得出格,但只要加奈子顺从接受的话,就能免除自己身边的担心。于是决定目前暂且答应加奈子的条件。
“好吧!那就照你说的订合同吧!但是,在官司和学术会员选举结束之前,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待着呀!”
“那当然啦!万一财前医生出了什么问题,那我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嘛!这段时间,我会找个年轻男孩玩一玩吧!还有四个月时间。”
加奈子扳着手指似乎十分期待,而对于财前来说,这四个月正是肩负上诉审官司和学术会员选举两副重担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为了把这些全都忘掉,财前再次粗野地把加奈子的身体压在毛茸茸的胸脯下面。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里灯火通明,佐佐木良江和小叔子佐佐木信平露出难以压抑的紧张兴奋的表情,正在聆听关口律师讲解。漫长的书面审理已经结束,明天就要开始进行上诉审证人讯问了。关口律师一边简要地讲述此前十几次书面审理的经过一边担心地望着佐佐木良江的神色。
丸高纤维公司瞅准星期天佐佐木商店人手不够时突然撤回了货物,实施了名为“突袭珍珠港”的残酷催债行动。从那以后,良江比以前更加憔悴,缠绕在瘦削脖颈间的头发陡然增添了更多银丝,看了令人心生怜悯之情。
“佐佐木太太,你能行吗?要是累的话就躺在长椅上歇会儿吧!”关口指着前面的长椅说道。
“嫂子,虽然这样对律师先生不太礼貌,但这两三天你脸色很不好,还常常喘不上气来。所以,你就躺会儿吧!”
庸平的胞弟信平自己经营针织品生意,而且从一审以来就跟良江等遗属们齐心协力地为这场官司不懈地斗争。他很担心嫂子的身体,可是良江却摇了摇头。
“不要紧的。关口律师,请你继续讲吧!”
“那好,你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请别客气马上躺下休息。”关口亲切地抚慰道。
“那我接下来就说明一下上诉审的争议点吧!基本主张跟一审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有些在一审时由于我方医学知识不足而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和未能追究的问题,经过后来的调查获得了可以证明对方作为医师怠慢了注意义务的医学论据。”
关口点着了一支烟,像是在考虑用什么方式说明才能让佐佐木良江他们更容易理解。
“首先,第一个争议点就是术前胸部检查的问题。胸片上出现的阴影没有得到明确的鉴别,但财前被告却疏忽了CT扫描检查,因而导致看漏了癌细胞肺转移。第二点是化学疗法的问题。如果在术前做过CT扫描检查并发现了转移灶的话,就有可能在术中实施化疗抑制转移灶的恶变。但是由于对方疏忽了这个问题,因而导致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变,加速了患者的死亡。第三点,尽管针对已有转移灶的胃癌实施了手术,却由于疏忽了术后对切除胃体做病理学检查,导致未能确认转移灶并疏忽了相应的处置。第四点,患者在术后第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按理来说应该立刻进行X光检查,他却由于对此疏忽怠慢而把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缺乏对呼吸困难症状的适当处置,进一步加速了佐佐木先生的死亡。这些就是此次上诉审的争议点。”
虽然关口说话语调十分平静,但其中包含着坚韧不拔的热情。他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攀登上医学界厚重的高墙,撬开了医学家们贝壳般紧闭的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良江听了关口的说明,像是回味关口的话沉默了片刻后抬起头来。
“律师先生,那个叫财前的大夫是因为疏忽了这么多该做的事叫我丈夫死掉的吗?”
她像呐喊般地说着,肩膀不停地颤抖。
“是的。我在上诉审中跟财前方对决的关键点,就在于本来有三次机会即术前CT扫描检查、术后病理学检查和呼吸困难时做X光检查就可以发现癌细胞肺转移,但尽管如此,财前教授在每个阶段都疏忽了当然应该做的检查。因此,他没有对转移灶采取相应的处置,继而导致佐佐木先生的死亡。对于这一点要彻底追究。”他用强烈的语调说道,“接下来是在上诉审中向对方索赔金额的问题。在一审过程中咱们曾经计算过:佐佐木先生死亡前的收入,按照他作为商店老板的月薪二十一万元和每年两次奖金二百一十万元计算,年度总收入合计为四百六十二万。采用霍夫曼系数算出假如他活下来的预计收入为三千七百五十五万元,再加上针对遗属所受精神痛苦的精神损害赔偿费,总计为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元。但现实问题是,考虑到一个国立大学教授的收入,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元的赔偿要求恐怕难以兑现,与其说要求高额赔偿而结果却只能拿到几分之一,还不如提出有可能拿到的金额要求对方全额认赔,这就等于对方全面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因此,包含精神损害赔偿在内总计提出了八百万元索赔要求。而这次该怎样处理呢?后来你们的想法统一了吗?”
关口为搜集推翻一审判决的医学资料和证据四处奔走,现在就剩下跟良江他们最终商定索赔金额的事项了。
信平回头望着良江说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跟嫂子商量决定了,考虑到我哥死后商店经营惨淡的现状,而且就像前不久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如今已经是交通事故索赔一亿元的时代了,所以这次我们特别希望增加索赔金额。可是,您为我们飞往东京和北海道的日津贴、住宿费等旅费以及搜集医学资料的相关费用都还没有付清,还有将来委托鉴定人也需要向每位专家支付五万元。这样一来,即使提出八百万元以上的索赔金额,却可能连印花税都付不起啊!”
迄今为止,关口已经为他们垫付了近二十万元的差旅费和资料搜集等费用。按照这种状态,即使向对方要求高额赔偿,考虑到印花税也会随之增高,佐佐木商店目前根本无力承担。
“是啊!我也基本上赞成提高索赔金额。但是,因为八百万元的索赔金额需要支付六万元的印花税,所以假定索赔三千万元的话,印花税就要超过二十万元呢!因此,目前最好暂时不要确定金额,以后根据官司的进展以及筹款的情况再具体考虑吧!因为增加索赔金额的要求还可以在官司结束之前提出。”
“承蒙律师先生总是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着想,还让您为钱的事情操心费神。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呀!”
良江含着眼泪表示歉意,信平也低下了脑袋。
“不,眼下这方面的事情并不重要。在明天的第一次证人讯问中,信平先生要作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出庭了。为了论证佐佐木先生的死亡给佐佐木商店带来了巨大损失,我在主讯问中会问得相当深入,所以请你切实回答。”
“好的,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我要毫不保留地讲出来,中小企业的老板一旦突然死亡,企业会变得多么凄惨。不过,想到对方这次甚至增加了一名医协顾问律师,两名律师在反对讯问中可能发起猛烈攻击,把我方逼入不利的境地,我就会心里没底、忐忑不安啊!”信平忧心忡忡地说道。
“确实能够充分预料到那两名精明强干的律师会做出陷我方于不利境地的反对讯问。想到这种情况,难免会有点儿沉不住气。不过,咱们要相信自己的主张毫无虚假、完全正确,而不像财前他们那样。只要注意别被对方牵着走就不会心里没底儿啦!”
关口为信平鼓劲加油。
信平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满怀自信地去做。不过,除了我以外,其他证人和鉴定人都没问题吧?”
“里见医生当然没有问题。浪速大学的大河内教授也欣然同意再次出庭陈述病理学解剖所见。而见证了财前教授在大查房时向柳原医师说过没必要做CT扫描、掌握着这场官司关键的龟山君子虽然目前还没有答复,但东医生家的千金说她会极力说服直到最后。另一方面,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昨晚也给我打电话说,他虽然承受了来自K大学高层的压力,但既然他已经答应当鉴定人了,就会从纯医学理论的立场进行鉴定。而且,北海道大学研究化疗的长谷部教授也好像有希望出庭。”
关口说到这里,良江突然向前探身。
“律师先生,那样的话,这次一定、这次一定能证明那个倚仗国立大学教授权力的冷酷大夫误诊,咱们能够胜诉吧?绝对不会这次也输掉吧?万一出现那种结果的话,那我也要去死……”
良江再也说不下去了,她那憔悴深陷的双眼中燃烧着蓝色火焰般的亮光。
如果这次也输掉的话——关口同样也有这种担忧。尽管自己已经尽所有可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内心深处却仍然反复地出现这种不安。关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看到两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几乎忍不住想把视线躲开。
“不,上诉审是咱们为了伸张正义、争取胜诉的最后手段了。而且,这次的判决结果很可能会成为今后医患纠纷案的范例。考虑到这一点,咱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输,绝不可以输!”
关口的语调十分强烈,既是在激励佐佐木良江和信平,也是在激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