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佐枝子乘坐阪神电车在尼崎站下了车,随即顶着六月下旬强烈暴晒的午后阳光走向海边尘土飞扬的厂区。一个月前她去近畿劳保医院时,在门厅偶遇浪速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第一外科病房前护士长龟山君子。今天,佐枝子要去走访她的家。

佐枝子在站前香烟店问了路,刚来到河边街道就忍不住用遮在额头上的手帕捂住了鼻子。那河只是徒有其名,充其量不过是宽两米半的河沟,好像附近工厂排放的废液都流进去,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河沟旁是未经铺装的土路,每当翻斗车和大卡车经过就扬起滚滚尘埃。

佐枝子顺着河边街道向南走了两百米左右,在标志性的自行车修理店前过了小桥,就看到狭窄街道两侧拥挤不堪地排列着被煤烟熏黑了铁皮屋顶和预制板围起来的小型街道工厂。对面有一排老旧的木造住宅,那就是龟山君子居住的三光机械厂宿舍。佐枝子心想终于找到了,随即快步走向第一户人家正在收取晾晒衣物的主妇打招呼。

“请问,龟山女士家是哪一户啊?”

“啊?龟山?我不知道有那么个人!”

“哦,不,是叫塚口的那家。”

佐枝子赶紧报上龟山君子丈夫的姓氏。

“啊,是塚口家呀!就在这排的第五户。”

双手抱着衣物的家庭主妇用白眼瞟着佐枝子身上与厂区住宅很不搭调的装束,用粗鲁的语调答话。佐枝子向她道谢之后来到第五家的门口。

“家里有人吗?”

佐枝子叫门却没人应答。

“塚口太太,你在家吗?”她干脆高声喊道。

里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啊!东小姐……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呀?”

可能是因为太出乎意料了,龟山君子呆立在门口惊愕不已。

“突然登门拜访,请多原谅。我是在近畿劳保医院打听到你的住址找来的,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呀?”

“哪里,不过,我家里又脏又乱,实在不好意思。请进来吧!”

她让佐枝子进了门厅侧面的四铺半席房间。看样子,她刚才是在为丈夫缝补衣物,一进来就慌忙把针线盒旁摊开的灰色工作服和洗得发白的长裤、内衣等塞进了壁橱。

“我老公是做车工的,总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比照管医院里的患者还费事儿呢!”

她一边给佐枝子递上坐垫一边解释,但她并不是在抱怨生活,话语中充满了夫妻享受日常短暂团聚的甜蜜爱情。

“你先生多大年龄啊?”

“他跟我同龄。可能因为我们是在四十岁前相亲结婚的,虽然结婚快一年半了,却没有通常所说的新婚家庭的感觉。”

她一边泡茶一边耸了耸肩头。

“这正是你们生活安定的真实证明啊!而且听说你有喜了,请吃些点心吧!”

佐枝子递上一盒西式糕点。她上次在医院时听龟山君子说她怀孕了。

“谢谢你。因为我是晚婚,所以有点儿担心。不过,我老公倒是非常高兴,说这下子工作更有干劲儿了。”龟山君子羞赧地红着脸说道,“没想到东小姐还会来我这儿,到底有什么事啊?”

君子嘴上这样问,却好像已经大概揣测到了佐枝子来访的目的,可以看出她虽然面带微笑却存有戒心。

“倒也不是别的事情,就是上次谈到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医患纠纷案的事情啊!我想请你作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在法庭上作证,就说财前教授在大查房时否决了柳原医师的建议,指示没有必要做CT扫描。”

君子顿时表情僵硬,沉默不语了。

佐枝子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用十分平静的嗓音说道:“其实呢,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遗属现在陷入了非常悲惨的困境之中。根据前几天关口律师去我家说的话,佐佐木庸平先生去世之后,先前一直协助佐佐木太太的那个专务,把最后指望救命的地方批发商支付的大笔货款卷走,他们已经被逼到倒闭的边缘。佐佐木太太受到打击卧床不起了,她上大三的儿子、十九岁的女儿和上高一的二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是惨不忍睹啊!”

身怀六甲的龟山君子听到佐佐木良江三个孩子的情况,好像有点儿被打动了。

“那病倒的佐佐木太太情况怎么样啊?该不会找不到医生看病吧?”

“不,里见医生很快赶过去了。后来,他在近畿癌症中心下班后也常过去给她看病呢!”

“啊,里见医生……里见医生为那位患者的遗属付出那么多……”君子的话戛然而止。

“是啊!里见医生说,正因为佐佐木先生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将成为今后医患纠纷案的重要判例,所以他要把真实的证词贯彻到最后。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他都要尽心竭力地协助佐佐木先生的遗属和关口律师。对这场官司的第一个争论点即术前检查的问题进行鉴定的人选,也是由里见医生最先建议而终于确定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对判决起到最大的决定性作用的是证明财前教授说过柳原医师建议做CT扫描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断案必须有确切的证据,而目前恰恰缺少决定性的举证。所以,我希望你在法庭上说出上次告诉过我的证词。如果你愿意作证的话,就能给予众多因不幸的误诊而失去丈夫、妻子和孩子却对目前的医患纠纷判决感到绝望的遗属巨大的力量和救助。龟山女士,拜托你了,请你为患者的遗属在法庭上作证。”佐枝子跪伏在榻榻米上恳求道。

“我也是一想到那位患者的遗属和孩子就……”君子虽然很难过,但说到半截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场官司受到社会这样广泛的关注,如果我以证人身份出庭作证的话,报纸杂志就会登出浪速大学医院护士的名字。而且,由于我老公又是在很容易受伤的车间做车工,所以我说不定哪天还得当护士出去工作。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怀孕了,需要常去医院看医生。到了这个年纪才好不容易得到了常人的幸福,请不要打扰我吧!”

“我确实能够充分理解你说的话。不过,你生孩子的事情,以及万一你不得不继续当护士工作的时候,我会请求我父亲,负责任地帮你找到工作。所以,龟山女士……”

佐枝子还想继续说下去。

“东小姐,你为什么要为那件官司做那么多呢?”

“因为我看到里见医生奋不顾身的样子不能无动于衷。对于为了判明一位患者的真正死因不惜主动离开大学的里见医生,我必须做些什么……”

佐枝子说不下去了。君子恍然大悟地抬头望着佐枝子。

“东小姐的心情,作为女人我完全能够理解啊!”

她似乎体察到佐枝子的心思沉默了片刻。

“不过,还是请你原谅,我不能在法庭上作证。”君子用坚定不移的语调说道。

“那,今天我就不多打扰了。不过,我改天还会来,希望你能改变主意。”

佐枝子的言外之意是,她还要多次登门拜访,直到说服龟山君子愿意当证人为止。


在北区的酒家里,鹈饲院长、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近畿医大的增富教授围坐在宴会矮桌周围。他们作为讲师,刚刚结束了平和制药公司为普通开业医师举办的循环系统疾病的演讲来此赴宴。平和制药公司分管学术部门的干部武井坐在末座,学术部的主任和科长指使店员忙着招待。

“今天有幸请到三位循环系统学会的顶级人物来担任主讲人,听众比往常多出了一倍,大大地提升了本公司的企业形象,真是不胜荣幸啊!”

武井一年前在浪速大学和洛北大学的药学系当兼任讲师,但那只是表面的幌子,实际工作却是跟大学里的实力派教授拉关系、走后门。他戴着一副白金边眼镜,满脸浮起谄笑,从最上座的鹈饲开始接着为神纳和增富斟酒。鹈饲心情愉快地喝干了武井斟满的清酒。

“近来,你们这些大型制药公司经常举办像今天这种演讲会,还发行医学方面的专业杂志,积极为开业医师提供学习机会,所以不但大大缩短了大学研究人员与开业医师之间的距离,还普遍提高了医学水平,我们也觉得这是令人无比欣喜的事情啊!是吧,神纳君?”

鹈饲把喝酒发红的面孔转向身旁的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他俩一个是内科学会的长老级人物,一个是学会进步派的中心人物。虽然两人在学术和学会运营方面总是意见相左的对手,但神纳十分清楚这是在酒席上。

“是啊!举办这样的演讲会,咱们自己也会有所获益呀!开业医师会找咱们咨询令人意想不到的病例。鹈饲老师、增富老师,即使说到由咱们承担主编、平和制药公司出版的《循环系统疾患》,虽然以前都是临床诸家的论文,但内容却往往涉足基础领域过广,多数都像是为了科研而撰写的研究性论文。但这本杂志却正好相反,由于采取了明确以开业医师为对象有意识地论述临床方面各种问题的编辑方针,所以能够接连不断地挖掘出临床方面的迫切问题,所以正在逐步成为独具特色的专业杂志啊!”

神纳教授用爽快热情的语调说完,近畿医大的增富教授也点了点头。

“近来,我周围购阅《循环系统疾患》这本杂志的医师也越来越多了。武井先生,现在的发行量是多少啊?”

“托各位的福,平时印数是三万册。”

“哦?三万册!据说,日本的医师总数约为十一万人,其中开业医师约为五万几千人。所以,三万册的发行量确实很了不起呀!”

“这也多亏各位老师平时的大力协助。不过,关于从今年夏天到明年春天在全国各地举办的演讲会,因为劳驾各位长途跋涉却只做演讲恐怕不太合适,所以在日程中还安排了像德岛阿波舞巡游和札幌冰雪节等观光活动。所以到时候再请各位多多关照吧!”

武井面面俱到地说完之后,学术部主任和科长也俯首拜托。制药公司这两三年来忽然热衷于邀请著名教授当讲师,或者出版医学专业杂志。这是因为民众对于药品的知识有了提高,已经不再轻易相信药品广告的宣传,使得大众药品销售额有所下降,制药公司因此开始致力于推销面向开业医师的药品。邀请著名学者举办演讲会和出版发行医学专业杂志,可以说是为了吸引开业医师的一个手段。于是,著名学者也随之越来越受到重视,享受着优厚的待遇。

鹈饲把他肥胖的身体歪在靠肘上说:“开业医师的启蒙和教育说起来跟国民的启蒙教育直接联系,所以我们也会尽力相助。不过,近年来总是过于偏重于癌症知识的启蒙,成天叫喊什么每五分钟一人的死亡率,还有什么用体检车筛查早期癌症,甚至还倡导‘征服癌症月’在报纸上搞宣传活动,完全是癌症一边倒。但是,在日本国民的死亡疾病排序中,心脏疾患引起的死亡率并不亚于癌症。关于这一点很有必要进行启蒙啊!”

洛北大学的神纳也说道:“确实是那么回事儿啊!在日本国民各种疾病死亡率的排序中,第一位是脑卒中,第二位是癌症,第三位是心脏疾患。从我们循环系统专家来说,在第一位的脑卒中之中,包含了因为心脏疾患而死亡的患者。我觉得开业医师中恐怕有人尚未注意到这一点。这样一来,实际上因心脏疾患的死亡人数估计已经超过了癌症死亡的人数。以前在死亡诊断书上写的是脑卒中,其实也许就是由心脏疾患所导致的死亡。因此,在厚生省发布的厚生白皮书中也写入了这种意见并要求进行启蒙。前些天我在某医学杂志上发表了这篇文章,引起令我意外的巨大反响。”神纳眨着宽额头下的锐利眼睛说道。

正在享用中碗菜的鹈饲放下了筷子。

“嗯,这倒是相当有意思的意见嘛!着眼点也很好,不仅向开业医师发出呼吁,还向厚生省发出了呼吁,具有启蒙性的要素,确实符合你的文风,想必反响一定很大吧!来,干一杯吧!”鹈饲说着举杯向神纳敬酒。“不过,神纳先生,听说你还是要参选学术会员啊!”

鹈饲用极普通的闲聊语调说得十分轻松,但由于他在难得地称赞神纳的论文面向开业医师得到了热烈反响之后紧接着说到了这件事情,所以听起来有一种真正目的在于学术会员选举的讽刺意味。神纳骤然现出不高兴的神情。

“教授会上指名叫我参选,我实在为难极啦!作为我个人,因为还有没做完的科研项目和自己想做的课题,虽然这样说不合适,但现在根本不是参选学术会员的时候,所以我已经极力推辞掉了。”

他巧妙地搪塞了这个话题。

“哦?真是那样吗?我原先还不太相信学者型的神纳教授也会参选,但是当我听本校的财前说竞选对手是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一定会陷入苦战的时候,我真是又惊讶又伤脑筋。哎哟,我的处境实在是太微妙啦!”

鹈饲说完,平和制药公司的武井从旁插嘴了。

“确实如此啊!鹈饲老师是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真是太为难啦!”

“就是嘛!当然啦,如果把内科学会当作主体的话,那不管怎么说肯定是要推举神纳教授啦!但虽说如此,考虑到本校的财前教授是由本系统各大学强力推举的人选,那我作为浪速大学的医学院长也不能坐视不管嘛!这次我真的左右为难啦!”

鹈饲虽然说得那样无可奈何,而事实上当他得知可能会与自己争夺下届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神纳参选近畿地区学术会员时,就急忙推出财前作为对立候选人,力图通过财前挤掉神纳,叫神纳丢尽面子,谋求自己顺利当选理事长。

“好啦!咱们的处境都很尴尬呀!不过,既然要竞选的话,那就‘费厄泼赖’地竞选好啦!因为近畿医大也推出了重藤教授嘛!”神纳说得十分爽快。

近畿医大的增富教授似乎非常感慨地说道:“本校的重藤教授最近也终于着手准备竞选了。不过,学术会员选举比旁观者看到的要复杂激烈得多呀!”

“不过,你们那里谁担任选举参谋呀?”鹈饲问道。

“这个嘛,就是由我担任啊!如此说来,今天的宴席应该是吴越同舟啦!”他故意装傻似的说道,根本不理会张口结舌的鹈饲和神纳,“哎呀,已经九点多啦!那咱们就到这儿吧!”

武井恭恭敬敬地把各装五万元的水印礼金袋放在了三位教授面前。

汽车来接的时候,回京都的神纳、去宝塚方向的鹈饲和回滨寺町的增富分乘三辆车。鹈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武井君,你好像是去阪急沿线的石桥吧?那就一起坐这辆车回去吧!”

“不用了,我坐后边的车回去。老师请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回家吧!”

“这有什么关系啊?反正都是顺路,再说我一个人坐车也很无聊呀!”

鹈饲叫武井同坐一辆车,行驶到阪神国道上时说道:“我说武井君啊,你曾经在多所大学的药学系担任过兼任讲师,所以想必跟各大学的实力派教授关系相当好,对学术会员选举的内幕也了解得很详细,说不定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也已经委托过你了吧!不过,我也要为本校的财前君拜托你啦!”鹈饲在顶灯熄灭的车厢里说道。

武井脸色微微一变,又立刻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道:“我本来就受到浪速大学的特别关照,所以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管什么事情都请尽管吩咐。幸好本公司的学术部和研究所也有选举人,我会去跟他们协商拉票事宜,还要动员经常走访大学、医院和开业医师的相关人员开展细致入微的活动。”

“嗯,如果武井君不接受的话就不像武井君啦!哦,这样一来就让今天见面的意义更大啦!”

鹈饲说完“砰”地拍了一下武井的肩头。


在近畿癌症中心的六人病房里,山田梅蹲坐在病床上吃晚餐。

这两个月以来,在连续做过X光精密检查、胃镜、细胞学诊断和活检等多次检查之后诊断结果为恶性息肉,在一个星期前入院并将于明天做手术。

“不要了,我不想吃。”

山田梅只吃了一口就把脸扭开,像是胸口堵得慌放下了筷子。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吃吗?好不容易从咱家菜地摘了妈妈爱吃的南瓜煮好带来,你就再吃一点儿吧!”陪侍她的儿媳怕打扰邻床病友小声地说道。

刚从奈良十津川村赶来的跛脚大儿子也说:“真是这样啊!妈,手术前一定要摄入大量的营养好好增强体力。特别是因为妈妈的手术跟其他不同……”

他说到半截就停住了,因为里见瞒着山田梅,只向她大儿子一个人说明这是胃癌手术。

“跟其他不同是咋回事儿呀?”

山田梅沾着眼屎的细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跟普通年轻人不同,像妈妈这样的老年人本来就体力虚弱,要是不多吃点儿东西补充体力怎么行呢?”他赶紧自圆其说。

“我不想吃的东西不管谁说什么都不吃嘛!你别啰嗦啦!赶快把饭菜收起来吧!”

梅阿婆像是要宣泄手术前的不安情绪,性格怯懦的儿媳担心打扰同室病友,小心翼翼地把饭菜移到床头柜上。正在这时,山田梅的主治医师和护士走了进来。

“阿婆,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挺好的,托你们的福啦!”

山田梅顿时变得温和起来,与刚才对儿媳发脾气的态度判若两人,并在病床上重新坐端正,长子夫妻也向医师鞠躬示意。

主治医师把视线投向放在床头柜上的饭菜说道:“看样子你食欲不太好嘛!是不是有恶心或疼痛的感觉呀?”

“不,根本没有那种情况。只是一想到要做手术,心情就不舒服了。”

主治医师拿起听诊器,拉开山田梅洗得发白的睡衣胸襟,把听诊器贴在阿婆肋骨突出的胸部听诊,心音和脉搏都没有异常。

“那就再注射一支干燥血浆吧!”

他说着就要拉起梅阿婆的右手。

“注射?今天上午已经注射过了嘛!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次了吗?”害怕打针的山田梅拨开主治医师的手说道。

“可是,我听护士说你早餐和午餐都吃得不多,而晚餐又是这种状态,所以还是再打一支为好,而且里见医生也交代过好多次了。”

他说着就拉起山田梅的手臂,叫护士帮着注射了干燥血浆。在奈良县深山十津川村的贫穷农家里,早餐吃茶粥,午餐在田间吃腌梅白米饭,晚餐虽然有鱼也几乎都是鱼干,这样的饮食生活使山田梅营养状态很差,甚至有贫血的倾向。为此担忧的里见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为她买了每支两千元的干燥血浆,五天来每天注射一支。

当主治医师小心翼翼地把一百毫升干燥血浆溶解液注入山田梅瘦干巴的手臂时,里见进病房来了。

“阿婆的全身状态怎么样?”里见向主治医师问道。

“我按照里见老师的指示注射了干燥血浆之后,患者的全身状态有了相当大的改善。这样的话就可以放心实施手术了。这就是入院第七天的检验单。”

主治医师说完把一摞检验单递给了里见。

里见翻阅检验单并与以前的数值进行了比较。入院第二天的各项检查报告中显示:血清蛋白量为每分升六点四克、血色素量为百分之七十三、红血球为三百六十五万。这样的数值足以承受胃体部分切除手术。

“虽然阿婆不愿意打针叫我很伤脑筋,不过,你现在气色也好多了,做手术也不用担心啦!”里见像关心家人般地说道。

山田梅钻牛角尖似的仰望着里见。

“大夫,请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其实是癌症手术吧?那我会死的吧?我会死的吧?”

她说完就紧紧地抓住里见白大褂的胸口,像小孩一样摇晃。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向里见问过很多次,但今天的话语中包含着强烈的求生愿望。旁边的长子夫妻脸色骤变。

里见平静地微笑着说道:“阿婆的病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那样,只是胃里长了一颗像疣的小瘊子一样的东西,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就有癌变危险。所以要趁早做手术切除呀!”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没有必要勉强做手术了嘛!”

这话阿婆在两个星期以前也对里见重复过多次。里见隐瞒活检诊断结果是胃癌,只告诉她现在做手术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山田梅固执地拒绝做手术,强调十四万元的住院手术费太贵,即使国民保险负担一半医药费,由于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大儿子上山被木材压伤之后,全家就过着最低生活保障的日子,所以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山田梅之所以能住院治疗,是因为里见向近畿癌症中心的医疗福利咨询员打听,是否可以想办法减免山田梅的手术费,对方说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有向贫困癌症患者提供手术费的项目,只要提出申请详细说明患者目前的症状、手术必要性和生活状况通过协会审议之后,就可以负担患者的住院手术费用。里见立即为山田梅填写申请并办理了手续,而且亲自奔波交涉获得了批准,山田梅才得以住院接受手术治疗。但山田梅并不了解里见付出的辛劳,还在拒绝做手术。

“好啦,阿婆,今晚可要早点儿睡觉呀!明天的手术由外科主任槙医生亲自主刀,第一助手是主治医师,而且我也会到场,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啦!”

里见安抚山田梅,帮她消除手术前夜的恐惧感,把后边的处置交给主治医师,又为另一名同室患者诊察之后就走出了病房。

“大夫,里见大夫……”

背后有人呼唤,里见转身看到山田梅的长子拖着跛脚追了过来。

“大夫,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我们连来做检查的路费和检查费都快负担不起了,大夫还为我妈补充营养自掏腰包买了那么贵的注射剂,而且连住院手术的费用都解决了。那么大一笔钱我们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多亏你帮我们办了申请手续还亲自去交涉,让我妈能免费住院治疗。实在太感谢你了。”

他哽咽着说完鞠躬致谢。

“哪里,如果要谢的话也不是谢我,要感谢癌症预防协会的工作人员,多亏他们推行了为贫困癌症患者提供手术费用的运动。”

里见亲切地安抚跛脚长子的心。

仅仅是大阪府,每年因癌症死亡的就有七千人。其中更有三百名患者由于无力支付手术费而眼睁睁地等死。面对如此悲惨的现实,由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倡导,以关西财界人士为中心,展开了普通市民的抗癌互助运动。但实际情况却是,由于捐款本身有限,手术补助费只能适用于那些治愈希望较大的患者。

里见走在已经昏暗下来的走廊上思绪万千,由于癌症的本来面目尚未探明,许多癌症患者因为处在未知能否治愈的评定标准线边缘饱受折磨却得不到切实的医疗补助。而且像山田梅这种贫困癌症患者,只能依靠民间倡导设立的机构进行救助。里见清楚地认识到国家医疗行政资源极度匮乏的现实。


在医师会馆的二层会议室里,正在召开大阪府医协例行理事会,已经进行到了“关于指定急救医院”的议题。最近,为了应对急剧增加的交通事故,十九位理事围绕大阪府管辖下的公立医院以外的急救医院审查标准进行了讨论。设备齐全、经验丰富、由理事会指定的病床数一百张以上的私人医院想要取消急救医院的指定,而中型医院却希望被指定为急救医院,审议工作因此而难以推进。病床数一百张以上的私人医院对涉及交通事故赔偿或卷入其他繁琐纠纷敬而远之,而中型医院却因为伤害保险的分数为健康保险的一倍,所以即使可能发生繁琐纠纷也希望被指定为急救医院。

十九位理事把希望被指定为急救医院的名单放在面前,站在各自的立场交换意见。但是,北区医协会长岩田重吉和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却策划在理事会结束之后,巧妙地把这个会场用作财前五郎为学术会员选举与理事们见面的场所。

他们已经事先请示了坐在正面的大阪府医协会长大原民蔵并取得了同意,想以不损害财前体面、较为自然的形式进行有效的竞选活动。

有关指定急救医院的议题终于讨论结束,最后对会员的人事变动做了说明,对时间很在意的理事们准备起身离场了。

会长大原用极为自然的方式说道:“有件事要向大家传达一下。虽然目前还没有发出公示,但将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的下届学术会员选举,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已被推举为近畿地区的候选人。我们以前有什么事情也曾得到过财前教授的关照,今天,财前教授希望借理事会的场合向各位理事问候一下。”

锅岛立刻接着说道:“我们此前委托过财前教授,希望他指派优秀医师来我们医协会馆的体检中心协助工作,即使是兼职打工的形式也可以。恰好今天他为这件事来到这里,刚才就在楼下的接待室。我马上请他过来吧!”

他说完就亲自离席迎接财前。财前脸上浮现出和气的微笑走进了会议室,一位理事请他在正面座位就座。

“不,今天我是来向各位表示问候和拜托参选事宜的,所以坐在上座太失礼了。我之所以占用各位的宝贵时间,想必各位已经有所耳闻,地方选区已经推举我成为下届学术会员选举的候选人了。这是因为近期两届会员都被洛北大学占据,所以很多人呼吁这届地方选区的学术会员应该由浪速大学担任。在前些日子的教授会上,承蒙鹈饲院长提议,医学院全体教授一致推举我为候选人。关于此事,因为如果得不到大阪府医协的推动就很难大量聚集近畿选区医协方面的选票,所以我今天特意来拜托各位理事支持我。”

他适度地提到教授会、医学院长、医学院一致推举等词语,藉以展示自己作为现任教授的权威,并用平时少有的低姿态向众理事拜票。医协是开业医师的团体,理事们看到浪速大学的现任教授亲临现场请求,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现场洋溢起善意相待的气氛。

一位曾与财前同窗的理事说道:“既然财前教授亲自来医协拜票,我们当然要大力支持啦!”

他奉承财前带头表示赞同。而一位私立大学出身的理事却泼了冷水。

“但是,我们开业医师跟学术会员选举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会长大原民藏说:“那关系可大啦!近来,最令咱们头疼的医疗事故问题、低廉的医保诊疗再加物价上涨,使咱们做诊疗越来越艰难了。而且近来患者动不动就告咱们误诊误治,想借此获得额外的损害赔偿。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很多医师因此而不愿意继续行医了。大阪平均每月就有二十位开业医师闭门关张,京都每个月有五六人,而东京则有四五十人。在这种现状中,如果咱们支持挺身而出支持为医患纠纷案而战的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员的话,就能在学术会议中商讨以前未受重视的医疗事故和医患纠纷等问题。我认为这是具有极大意义的事情!”

他刚说完,各处响起了赞同的声音。

“那么,大阪府医协理事会就决定在学术会议地方选区的选举中支持财前教授了。在下个月的会刊中发出通报的同时,还要向京都、神户、奈良等近畿一带的医协会员发出呼吁。此外,本医协的竞选对策推进工作就委托具有同校前辈情谊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两位理事,大家看怎么样啊?”

会长大原民藏按照事先与岩田和锅岛协商的步骤推进议事程序,由于开业医师都很忙,于是当场一致表示同意,理事会就结束了。

在会长大原和理事们都离开之后,岩田和锅岛带领财前来到二层会客室,用事务员端来的红茶润润嗓子,总算松了口气。

岩田细小而闪亮的眼睛看着财前说道:“达成一致支持财前的决议比事先预测得更顺利呀!不过,医协可不会像本系统的大学和医院或校友会那样。因为其中掺杂着不同学校出身的人,很多都是赤手空拳靠本事开业行医的老江湖。所以,虽然他们嘴上痛快地表示支持,但如果因此而高枕无忧的话可就要吃大亏啦!刚才那一步充其量只能算是双方交换名片而已,实际上还得深入展开相当强有力的攻势呢!”

“我就是想跟岩田、锅岛二位前辈商讨怎样展开强有力的攻势啊!”

财前首先向总是衣冠楚楚地穿着双排扣西装、蓄着胡须、看上去不像医生倒像是年过五十脑满肠肥的企业家的锅岛讨教。

锅岛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说道:“委托医协的头面人物或者说是实力派人物聚票确实不容易。在金钱方面就无法相比,因为他们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大学教授级的十二三万工资,所以用钱是绝对行不通的。要想运动医协的实力派,说什么也得利用名誉啊!”

“名誉?开业医师的名誉是什么呢?”

财前脑海里浮现出岳父又一的形象反问锅岛。

“当然是官方和民办大学的讲师头衔啦!”岩田直截了当地答道。

“但是,如果没有科研成果和教学经历的话,不可能一下子就当上讲师啊!”

“不,这方面还有这样的办法。例如,把医协中的某些实力派人物送进财前教授有影响力的浪速大学系统的大学当兼任讲师。当然,要当兼任讲师还必须由教授会讨论通过。但是,从大学的教授会来看,补任一名兼任讲师职位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大都可以通过政治手段安插进去。而且,如果这个人物在大阪府厅的卫生部门和报社方面都很吃得开,有门路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报纸上登载该大学医学报道的话,教授会绝不可能否决这样的人选。不过,对于作为开业医师的医协干部来说,即使是浪速大学系统大学的讲师头衔,也是具有巨大吸引力的荣誉呀!不管怎么说,就连不起眼儿的公立医院主任医师,很多人都会在名片上赫然印上某某大学讲师的头衔。所以,对医协干部采用这种安插兼任讲师的方法聚票是最可靠的方法。”

“原来如此啊!但是,如果突然把那种兼任讲师安插到浪速大学系统大学的话,很快就会被看出这是为学术会员选举搞拉票活动,会招来很大的麻烦呀!”财前面露难色地说道。

锅岛打包票说道:“倒也不是说非得去大阪府下辖的本系统大学不可,也可以安插到奈良或和歌山那些大阪邻近城市的系统大学里嘛!而且不能是暂时性的措施,可以事先跟对方达成协议,稍微拉开间隔巧妙地把兼任讲师的头衔安排给三四位医协的实力派人物。不管怎么说,采用这种方式是最为高明的做法。只要采用这种方法,就能拿到相当多的医协选票啦!”

岩田也点了点头。

“对医协实力派那帮人要发动名誉攻势,对普通开业医师要采用解决他们最伤脑筋的‘护士荒’的实利主义。我听说浪速大学附属高等护理学院每天的课程是四点钟结束,宿舍关门时间是十一点钟。所以,如果能安排学生去开业医师那里当护士打工的话,他们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另外还有一点,近来不管看什么病都要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但是,普通开业医师很难置备那些器具设备而感到非常为难。所以我刚才也提到过,咱们医师会馆里设立了临床检查中心,可关键是没有能力强的检查技师。所以,如果大学方面能派优秀检查技师过来的话,那就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毫无疑问会投你一票。”

不知该称作阅历丰富还是该称作老谋深算,岩田的计策相当周密。

“真不愧是岩田老师呀!如果能做得那样细致的话,我看医协方面的选票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接下来,我想请教作为校友会首席干事的锅岛前辈,校友会方面有什么高明的对策啊?”

财前一改在学校教授办公室和医务部时的傲慢,以低姿态向锅岛询问。

锅岛隐约露出双排扣西装胸前衣袋里的彩色手帕。

“说到校友会方面,那就有点儿微妙的难度啦!这是因为,像我们这种常把疑难杂症患者送进第一外科和经常麻烦你安排病房的人都属于‘财前万万岁组’。而与此相反,有些人因为你四十四岁就当上教授并在第二年就出马竞选学术会员,只是听到你的名字就反感。所以如果咱们做得太过火的话,反倒会被作为违反选举法的行为遭到抵制。因此,你自己顶多只能采取以低姿态向校友会干事级人物拜票的应酬战术。而另一方面,你可以指派医务员挨个儿去巡访分散在近畿地区各地的浪速大学校友。在此基础上,因为刚好今年秋天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校友会总会,所以你就在这个时候先不露声色地赞助大笔款项,搞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盛大的宴会。虽说都叫校友,但其中有的人坐拥一百张病床腰缠万贯,也有人靠医保诊疗每月只有十二三万的流水额,再从中扣除药品材料费、器具设备折旧费以及护士的工资等,纯利润就只剩下三万元了。大阪府医协中有百分之十二三的低收入医师连每年一万两三千元的日本医协、大阪府医协和区医协的会费都交不起。如果搞一次盛大宴会,不会有人不高兴的。搞完之后再告诉他们是财前教授赞助的,这一招肯定相当有效。”

“可是,开业医师怎么会连医协会费都交不起呢?虽然这话是你锅岛前辈说的,但也太夸张了吧!”财前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这可是真事儿啊!跟社会上一样,医师也有天壤之别呢!毕竟医保诊疗必须靠患者人数赚钱,过了六十岁就不能像‘神风医生’那样四处奔波,其中有些人甚至雇不起护士,只好让上了年纪的老伴儿充当,处在吃低保边缘的老年医师在给年轻力壮的小哥治疗感冒,这种笑不出来的事实就在眼前啊!跟他们相比,财前教授简直就是发射成功的人造卫星,而且这次又要参加学术会员选举了。一旦你成功当选,咱们的势力也就越来越壮大啦!”

当财前看出岩田和锅岛的心思是想通过自己当选学术会员获得利益,便感到双方这次关于固票的协商结果是平分秋色,或者说其实就是在做交易。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在脸上。

“医协和校友会方面的基本对策就按照二位说的做法吧!关于具体的活动细节以及招待医协实力派的办法,我改天再跟岳父一起向你们请教。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先告辞了。”

财前打过招呼就起身离去了。


虽然财前推托还有些工作没做完,但是当他走出医师会馆时却并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慢慢地走向上本町二丁目的电车站。他一边走一边犹豫不决,是去庆子的阿拉丁酒吧还是去加奈子的丽都夜总会?

从跟加奈子发生第一次肉体关系那天开始,可以说几乎每次在去丽都夜总会玩乐的晚上都要去大阪近郊宾馆里男欢女爱一番。与香鱼般欢蹦乱跳的加奈子欢爱使他抛开一切烦恼尽情享受快乐时光,但是与庆子之间却纠缠着在教授选举之后产生的心理负担或曰亏欠感,所以很难体味到跟加奈子在一起时的解放感。但即便如此,今天的财前拦了出租车后还是叫司机开到了庆子的阿拉丁酒吧。

面临道顿堀河的阿拉丁酒吧里,柔和的间接照明和奶油色皮沙发使店内笼罩在品位高雅的气氛当中。与往常一样,今晚也可以看到大阪财界有名的大老板们的面孔,热闹而不拥挤。老板娘的靠山是被称为大阪财界的大人物、钢铁公司的老板,所以来这里消费的顾客也经过了精挑细选,其中还能看到曾经由财前做过胃食管手术的财界人士。不过,财前今天不想跟他们照面,所以故意坐在了吧台的远端。眼尖的侍者发现了财前就问他要不要叫庆子过来,但财前瞅了一眼里面包厢陪伴顾客的庆子背影回答说:“不用了,过后再说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喝酒,就先别叫她了。”

财前点了冰镇威士忌苏打,随即诧异地把视线停在里面包厢的一角,原来是近畿医大的重藤教授坐在那里。重藤教授年龄与自己相仿,专门研究交通事故伤害问题,以常在媒体上拉风的翩翩风度穿着像是量身新做的西装,正跟一位企业家模样的男子谈笑风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一手端着白兰地酒杯动作夸张地侃侃而谈,还对着陪酒小姐们手舞足蹈。财前虽然觉得他不像当医生的,是个装腔作势的讨厌家伙,但又想到他那个样子还能得到私立大学的联手推举成为自己的对立候选人,就感到了不同于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威胁。正在他轻轻咋舌想到自己特意来这儿散心却不能如意时,就飘来了庆子的香水味。

“你怎么啦?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喝闷酒……”

财前默默地用眼神示意重藤那边问道:“那个,是近畿医大的重藤教授吧?他常来这里吗?”

“嗯,是啊!不过,他是从两三个月前才开始来这儿的。他对面是新日本电视台的专务。他说上次是重藤教授应邀做客,今晚轮到自己捞回来了。”

“原来如此,对方是电视公司的专务啊!这家伙还挺能折腾呀!看来他是一门心思打算用美式电视宣传的路子搞选战啦!如果他走那个路子的话,我去医协东奔西走应酬拜票简直是太土气了嘛!”

财前苦涩不堪地说着喝了一口冰镇威士忌苏打酒。

庆子探头看着财前问道:“你真的打算去医协巡回拉票吗?”

“不是打算啊!我刚刚去过,都回来啦!我就像议员竞选一样,利用医协召开理事会的场合鞠躬说,请各位惠赐圣洁的一票。”

财前咕嘟地喝干了杯中酒。

“你可真够笨的呀!好不容易当上了国立大学教授,却不好好地充分运用教授的地位和权力致力于高端课题的研究,却去取悦医协和校友会那些人聚集人气。不仅如此,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学术会员选举,好像还经常出入那种无聊的夜总会。近来你真的不太对劲儿啦!”

庆子细长的双眼闪出一道光芒。她已经知道自己跟加奈子的事情了吗?还是已经知道却不想说破呢?


近畿癌症中心的中央手术室内正在为山田梅实施胃癌手术。她又瘪又瘦的腹部已被剖开,身穿蓝色手术衣的五名医师围拢在手术台周围,有主刀的外科槙主任、担任第一助手的主治医师、第二助手以及为在术中做活检到场的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和里见。

剖开部位用腹膜钳和开腹拉钩固定之后,手术野被展开,主任把手伸进下腹腔确认是否存在腹膜转移,随即逐一触诊肝脏和其他内脏器官。

“其他脏器都没有疑似转移的硬块。现在开始检查胃部。”

槙主任说完,担心影响手术一直站在后边的里见和都留靠近手术台,探出上身注视着手术野。槙主任把拇指抵在胃部前壁,把其他四根手指伸进胃后壁,仔细地从胃上部朝胃体和幽门方向触诊。他忽然在前庭大弯侧停下手来,镜片后边的双眼闪出亮光,这是外科医生在捕捉到病灶的瞬间表现出的特有反应。

“前庭部大弯侧有轻度隆起病变造成的抵触感,与胃镜所见结果一致。但是,在幽门侧的触诊中没有发现预测的癌扩散,所以现在直接切开胃部。”

槙主任对都留和里见说完之后发出指令:“电动手术刀!”

槙主任握住连着电线的电动手术刀,沿着与小弯平行的方向切开了胃前壁,切口立时“哧哧”地散发出肉被烤焦的气味。当胃黏膜出现时,槙主任、里见、都留和第一助手同时探头观察胃内部,只在切口右下阴影中出现了与胃镜所见相同的半球状病变,而且连这个病变都很小,小到如果不做活检就很难判断为癌症。里见定睛寻找出现印环细胞的表面平坦型癌变的扩散位置,然后把目光停在隆起病变后边幽门侧略有红色变化部分。

“这个部位虽然还没有达到糜烂的程度,但是不是有点儿充血状态的感觉啊?”

里见指着那个部位征求主刀槙主任和临床病理室都留主任的意见。几乎把脑袋跟里见挨在一起仔细观察胃内状况的都留也好像有点儿担心。

“虽然界限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有点儿发红的扩散面啊!”

槙主任也点点头说道:“那现在就要通过活检确定切除范围,都留君对活检采样位置是什么意见?”

“在以隆起病变部位为中心两厘米的同心圆上,贲门侧和幽门侧各采样一个。然后,在幽门侧加两厘米的位置再采样一个。”

都留回答之后,槙主任用前端尖锐的尖头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像抚摸胃壁般割取了三毫米到五毫米的组织切片。每当胃壁出血、鲜红的血液顺着胃壁流下时,第二助手就跟着用止血纱布仔细地摁住。

当三块组织切片采样完毕之后,都留就迫不及待地走进隔壁的活检室,准备采用冷冻切片做病理组织学检查。槙主任在此期间廓清附近的淋巴结,不久都留就返回报告检验结果了。

“冷冻切片的检验结果判明,贲门侧没有发现癌细胞,而幽门侧两厘米处的组织中有印环癌细胞,但四厘米的位置没有癌细胞。”

隆起病变幽门侧的情况果然像两周前病例讨论会上都留所指出,在浅表蔓延的表面平坦型癌变已经扩散了两三厘米。手术室内顿时飘荡起紧张的气氛,里见以遭到当头棒喝的心情把检验结果铭刻在大脑之中。

“这样的话,切除范围上方从胃体开始,为了慎重起见下方要超过幽门环,覆盖十二指肠两厘米。术式采用毕罗氏Ⅱ式。患者的全身状态没问题吧?”槙主任望着站在山田梅头侧的麻醉师问道。

麻醉师对手术中高龄患者的脉搏、血压和麻醉状态等循环呼吸功能慎重地进行监控,并且随时做了记录。他立刻回答道:“现在脉搏七十八,血压一百二十、八十二。状态良好。”

槙主任立刻开始做胃游离手术,剥离了大网膜、横结肠系膜和小网膜之后,在靠近幽门两厘米处切断了十二指肠。其间助手们仍然密切注视出血情况,用带齿止血钳和纱布仔细地止血。“哪怕是一毫升血都要尽量止住”是外科槙主任经常重复的谆谆告诫,特别是山田梅这种情况,不仅是高龄,而且有贫血现象。因此,他在手术前就更加严厉了。

“贝式钳!”

槙主任用胃切除术专用的订书机形宽头贝式钳夹住胃部插入切除线的附近拧紧螺丝,淡红色的胃壁上就嵌入两行订书钉般的银色固定扣,然后他用电动手术刀从两行固定扣之间迅速地切断了胃体。槙主任把切下的部分放在不锈钢小推车上,临床病理室主任都留就用手术剪剪开切下的胃部。经过仔细观察,仍然难以用裸眼看到能够清楚证明扩散到隆起病变幽门侧的表面平坦型癌变的异常现象。

“这部分切除胃的病理学检查放在术后进行,现在立刻检查上下两断端是否有癌组织。因为还不知道裸眼难以鉴别的表面平坦型癌变扩散到哪个部位了。”

都留说完就把十二指肠和胃上部断端分别切下五毫米左右,并再次走进隔壁的检验室。如果确认两断端没有癌细胞的话,就可以判断没有残留癌变组织,手术即告结束。

对讲机铃声响起,都留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手术室。

“两断端都没有癌细胞。”

“好!那就进行胃空肠吻合。”

为了避免日后发生缝合不全,槙主任用比以前更加谨慎的动作进行双层缝合,把腹腔内脏器放回原位,再次确认没有出血之后就完成了腹部皮肤缝合。

“患者全身状态怎么样?”槙主任向麻醉师问道。

“麻醉状态、血压和脉搏都没有异常。”

“手术时间呢?”

“整整两个小时。”

“那就把患者送进恢复室,充分进行术后管理!”槙主任对麻醉医师和主治医师说道。

在五名癌症专科医师的共同努力下,侵害山田梅身体的癌变被成功地清除掉了。主刀者槙主任目送山田梅被送进恢复室后,汗涔涔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谢谢你们的参与!”

“哪里,我获益匪浅,应该道谢的是我。”里见俯首谦虚地说道,“切除胃体的病理学检查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里见一定要了解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扩散情况。

“你瞧,手术刚做完你就接着给我派活儿了。跟里见君一起工作可是会缩短寿命的哟!”

都留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回答里见一个星期之内就能完成,随即向消毒器走去。里见也跟槙主任、都留并排把手泡在消毒水中,终于为山田梅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如果让财前做这台手术的话,或许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但是,在癌症手术过程中必须随时考虑到复发的可能性,手术之后至少要经过一年的观察,否则不能确定手术是否完全成功。像财前那样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虽然使人感到能够减少对患者的手术侵袭,但从长远眼光来看,却有可能由于勉强地缩短手术时间而使患者的存活期缩短。也就是说,癌症手术本身成功与否并不能当场判定,而必须看日后的远期疗效才能下结论。里见不禁想起了佐佐木庸平的病例,如果自己当初也能让槙主任这样态度谨慎的医师主刀做手术就好了。


来到坂本旧城一带,琵琶湖也就没有了滨大津站一带的喧嚣。这里有一家年代久远的小旅馆,从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等人聚集的旅馆二楼客厅里,可以眺望到比良山地绵延的峰峦,掠过湖面吹来了初夏舒爽的凉风。

“我真不知道京都附近还有这么幽静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讨论学术会员竞选对策,效率肯定能大大提高啦!”

两个月前关口律师曾为庭审事宜造访过的第二外科村山教授,以校内竞选对策委员长的身份出席了本次协商会。

“这里是我以前写论文做最后加工时常住的旅馆,实在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协商学术会员选举对策的场所啊!不过,为了我的事情在休息日请你们来,真是太不好意思啦!”

神纳恭敬地向村山教授、现任学术会员的神经科丸山教授、基础生物化学的栗本教授以及洛北大学系统的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院长四人致意。

担任选举对策委员长的村山教授首先开口说道:“这次浪速大学的行径真是太龌龊了!以前我们就有过协定,地方选区由洛北大学推举候选人,全国性选区由浪速大学推举候选人。可这次他们突然破坏了这个协定,而且有迹象表明,他们大概已经意识到咱们会推举神纳教授当候选人了,就故意推出财前教授当对立候选人。”

神纳教授也把苍白的额头朝向众人说道:“这一点我也有所感觉。其实,上次我在平和药制药公司主办的演讲会上碰到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院长时,他还说‘神纳先生,我听本校的财前教授说对立候选人是你、一定会陷入苦战时,真是吓了一跳’。明明所有行动都是他自己一手策划运作的,可他却故意装糊涂。真是个了不起的演员呀!跟有这种老奸巨猾的后台老板的对手竞选,我心里真不舒服。况且,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参加什么学术会员选举,都是大家……”

他还没有说完,现任学术会员的丸山教授就打断他说:“好了,别说那些啦!既然你得到校内一致推举成了候选人,那就只有争取胜选。为了能够胜选你可以参考我的经验制定对策,一定要争取胜选。本来不光是在校内,就连广大的年轻研究人员都知道你是‘学界进步派’,所以具有一定的优势嘛!”

丸山教授极力为神纳鼓劲加油,而基础生物化学教授栗本也提出了少壮教授式的正面进攻战术。

“是啊!对于神纳教授,大家都强烈期待你能向政府咨询机构学术会议反映增加年轻研究人员的科研经费和设备。近来,不只是物理和数学领域,就连医学领域的学者也开始向海外大量流出。所以,为了防止这种倾向,咱们还可以提出‘创造年轻科研人员轻松工作的环境’作为竞选公约,这样的话,就能聚集各学会相当多的选票啦!”

洛北大学的系统院校滋贺大学的医学院长、内科学会理事石桥向前探出矮小而结实的身体。

“不,过于乐观地看待学会选票可是大忌呀!因为即使以我担任理事、神纳教授所属的内科学会为例,这方面的动向也相当微妙。眼下正面临选举继任理事长的问题,由于此前持续了七八年长期的长老式独裁,所以学会内部希望选举神纳教授谋求学会年轻化的进步氛围十分浓厚。但另一方面,由于在传统上说到日本内科学会的会长或理事长,都相当于将被确定为天皇御医的职位。因此,他们认为这个职位不能交给神纳教授这样的年轻人,还是要选举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院长级的、资深而政治能力强的人。这种保守的氛围也相当根深蒂固呀!”

他接着还谈到,鹈饲趁这种氛围浓厚的时机在内科学会长老级人物之间奔走游说,散布流言说什么为了压制学会内部的进步派必须阻止其核心人物神纳教授当选学术会员。

竞选对策委员长村山说道:“石桥教授真不愧是内科学会的理事,你的深谋远虑给我们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参考意见。正因为如此,看来咱们也不能简单地依赖神纳教授的‘学界进步派’形象啦!”

现任学术会员的神经科教授丸山穿着短袖开襟衬衫和宽腿长裤,一身不太讲究的装束盘腿而坐。

“那我就抓紧谈谈自己当候选人时的选战情况吧!原先浪速大学里有些从东都大学和金泽大学等院校进来的外聘教授,较为容易在全国选区中胜选,因此总是推举全国选区的候选人。而洛北大学则几乎都是由本校出身的教授组成,原则上接受外聘教授,所以缔结了只参加地方选区选举的协定,为的是避免发生徒劳的过度竞争。所以在我参选的三年前,总投票数好像是一万一千票,我拿到了七千七百票,而近畿的私立大学联盟所推荐的大和医大候选人拿到了三千三百票,我得以轻松取胜。但是,这次国立大学有两名候选人,所以问题就在于,我所获得的七千七百张洛北大学的选票中会有多少被浪速大学吃掉。因此,第一条对策就是怎样阻止选票流向浪速大学。第二条对策是怎样巧妙地做好那些对学术会员选举漠不关心、惯于弃权的人的工作。第三条是怎样深入到本届学术会员选举的新选举人当中去。”

滋贺大学医学院长石桥说道:“首先第一条,阻止选票流向浪速大学恐怕是最困难的啦!我和浪速大学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是同乡,所以上次参加同乡会时我不动声色地向那家伙探听了敌情。据说,财前教授的据点终究是要放在本系统的大学和医院以及医协方面。因为他是食管外科的高手,所以系统内的医院在那方面常常需要他帮忙,看样子会聚集相当多的选票。即使是在医协方面,由于他岳父是相当大的头面人物,据说竞选活动全面渗透,并且掌握了医协相关的几乎所有选票。但是,在校友会方面,据说正在兴起抵制投财前票的运动。”

“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毫无顾忌地声称最厌恶财前的野坂任意编造的谎言呢?”同属外科领域的村山难以置信似的说道。

石桥医学院长抿嘴一笑。

“他那个家伙说不定又在故伎重演呢!不过,在编造谎言煞有介事地到处散布之际,在现实中也假戏真做地兴风作浪,野坂君在这方面的本领可是堪称一绝呀!而且,实际上据说在两年前财前当选的那场教授选举时的战火余烬未消,所以恐怕在这次学术会员选举中只要野坂有意兴风作浪的话,基本条件还是很充分的呀!”

当时的激烈对抗情形也传到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等人都很了解。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是这样,那就拜托石桥院长巧妙地控制住野坂这条线,做好挖取财前票的活动。关于第二条,也就是漠不关心派的弃权票,往往是基础组最多,所以这条对策就拜托基础组的栗本教授去实施吧!”

村山以竞选对策委员长的身份推进议题。事实上,即使是在洛北大学,基础组的教授们都怀有学术会员选举俗不可耐的既成观念,不予理睬的倾向较为强烈。

学术会员丸山教授一口气喝干了杯中啤酒。

“基础组那帮人漠不关心的表现真是太恶劣了!我上次当候选人时去向他们拜票,那些人竟说‘那种票你想要就随时给你’,然后就把选票折成纸飞机扔给我,刚好砸在我脑门儿上。我从来没有遭受过那样的屈辱。还有,我去京都医学研究所拜票时也倒霉透顶。”

他去委托所长协助收集医学研究所的选票时,与即将退休的所长谈好帮他找个制药公司学术顾问的职位。当丸山到处找关系帮他张罗到级别稍低却有五百万签约金、每月三十万顾问费的职位时,那位所长竟然大发雷霆地说:让我去二流制药公司像什么话!即使没有签约金、每月顾问费十万元,也要找个一流公司!这件事叫丸山差点儿流失掉医学研究所的选票。

“当时我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啊!基础组和研究所那帮人对待咱们临床组的人是不是过于骄横啦?”

如今回忆起来,丸山教授仍然感到很不愉快。

基础组的栗本教授苦笑着说道:“哎呀,这一点还请你多多见谅啦!即使同样是基础组,我们的观点是学术会议本身是个权威性机构,只是目前的运营方式有问题。所以,如果由神纳教授这样清廉的学界进步派当候选人的话,这次不仅是本校的范围,我还要积极地向基础组相关各学会和研究所做工作呢!所幸的是,浪速大学病理学研究室有个也很讨厌财前的大河内教授,所以我要把手伸到对手的主城浪速大学基础组和附属研究所以及近畿癌症中心去。待在那种地方的人很少只作口头保证,也不会倒戈反投,只要谈妥就完全可靠啦!”

他像是在极力弥补基础组以前的不合作态度。

“这样的话,接下来就是对本届新选举人做工作了。根据丸山教授的经验,这方面应该怎样做比较好呢?”村山问道。

丸山进行了说明:在拿到学术会员选举管理委员会发布的选举人名册后,先要确认新的选举人,而且要比以前更加细致而积极地进行聚票活动,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为此必须决定本校和本系统各校聚票的目标责任定额。

“那么,接下来就是针对私立近畿医大的重藤候选人的对策了。如果只是近畿医大的话,那就不会太难对付。不过,要是他打着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团结一致无论如何势在必夺的话,那可就成为不能轻视的对手了。在关东选区东都大学每次都输给私立大学,其原因就在于私立大学联盟的凝聚力很强。所以,咱们对此也必须制定相当强有力的对策。”

村山说完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来,因为那所大学是战后从医专升格为医大的,而医专毕业的人和医大毕业的人之间水火不容,好像总是在明争暗斗。所以,咱们就要利用他们中间的裂痕,叫咱们的年轻医务员实施分散对方选票的战术。不过,还必须预料到浪速大学恐怕也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咱们还得想出其他的妙招儿呢!”

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院长交抱臂肘陷入了沉思。神纳和丸山也像是一筹莫展地歪头思索。

村山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咱们可不能听任浪速大学随便插手。对付浪速大学的财前,我有最后的王牌。”

“最后的王牌?”

几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村山的脸上。

“就是那宗医患纠纷案。其实,上诉人方的律师曾经找过我,针对财前教授在术前未做CT扫描检查的做法征询我的意见。虽然我刚刚向他拒绝了当鉴定人的委托,但我可以根据财前候选人出招的情况随时担当鉴定人,在法庭上驳斥他。”

村山随即详细地把关口律师走访他时的情况讲了出来。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呀!但是,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彼此都是同行,这张王牌恐怕不能轻易使用。不过,这样一来咱们就游刃有余啦!”神纳压低嗓音说道。

在座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相互敬酒并继续仔细地讨论选战策略。


飞机飞越津轻海峡上空后,北海道广阔的绿色原野就在眼下展现开来。没过多久,飞机就抵达了千岁机场。

机舱里大都是游览初夏北海道的游客,但是关口律师却把北海道大学长谷部教授的论文摊开在膝头,从大阪出发起就持续研读。这是长谷部教授关于胃癌化学疗法的论文。关口要让疲劳的双眼休息一下,于是把视线转向舷窗外,回想起这两个月来努力探求用抗癌药进行化学疗法的过程。

关于上诉审的第一个争议点,也就是术前为佐佐木庸平做CT扫描检查的必要性。虽然此前用了很长时间都未能找到医学论据,但是在跟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见面之后才得到证明第一个争议点的论据:因为已有转移灶的癌症与没有转移灶的癌症在治疗方法上具有很大差异,所以在发现胸部有难以鉴别的阴影时,用CT扫描进行确认就是大学医院当然要做的常规检查项目。以这个头绪可以引出一个论点,即在胸部已有转移灶的情况下应该考虑采取哪种治疗方法。于是,术中术后的化疗问题就作为第二个争议点浮现出来了。

关口在里见的协助下,立刻着手搜集有关化疗的文献资料。另一方面,他还去咨询了几位实际采用化学疗法的专家。但是,在具体到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探讨未采用化疗方法如何导致患者死亡的医学因果关系时,由于化疗本身还处在临床方面尚未出现存活五年记录的阶段,所以比第一个争议点即未在术前检查胸部阴影的问题更加复杂,仍然缺少决定性的论据。关口感到了越是深究化学疗法就越是深陷泥沼般的不安和忧虑。

在这种迷茫之中向他介绍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并建议他一定去拜访的还是里见修二。尽管关口给长谷部寄去两封信,详细写明了委托事项和会面的请求,但至今仍未收到长谷部教授任何答复。于是,关口做好可能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今天上午就从大阪乘飞机出发了。

机体传来“噔噔噔”的轻微震动,飞机在停机坪停下之后,关口夹着黑色皮包快步走下舷梯,乘上开往札幌总站的大巴车。

札幌的街道划分得如同棋盘般井然有序,洋槐、丁香等行道树枝繁叶茂,给人以五月天的清爽感觉。关口在札幌大巴总站换乘出租车,来到北海道大学前下了车,穿过正门,被大榆树围绕的绿色校园就展现在眼前。关口穿过铺满绿茵的校园向附属医院走去,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有岛武郎的文章:榆树伫立,孤独而安静地、巨大而寂寞地……心中油然产生了与自己此刻处境相仿的感伤。

他在附属医院接待室询问了第二外科长谷部教授的办公室,就按照所指位置来到二层西侧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出低沉的回应声。关口推门进去就闻到了动物的腥味,隔壁好像就是动物实验室。面朝办公桌的长谷部教授诧异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突然冒昧打扰,十分抱歉。我是此前给你写过两封信的大阪律师关口。”

关口为自己未经事先约定就贸然造访道歉,并像感谢能够如此幸运地见到长谷部教授般递上了名片。

长谷部表情惊讶地说道:“啊,原来就是你啊!关于那件事的答复,我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呢!可是,因为最近学会等方面的事情实在忙不过来。那你是专程从大阪过来的吗?”

“是的。我知道这样突然造访很不礼貌,但是有关我信上谈到的事情,特别希望听听长谷部老师的高见。”关口深深俯首请求道。

“我刚刚做完上午的手术,所以现在倒也不是没有时间。不过,关于那件事情,我本来想写信拒绝你的呀!”长谷部毫不客气地说道。

关口虽然感到自己千里迢迢来北海道的心劲一泄而空,但还是再次恳求道:“老师!我拜读了您关于对胃癌患者使用化疗,尤其是与手术结合的术中化疗法的论文。虽然我对医学是外行,难以透彻地理解论文,但我是在多次仔细研读之后期待老师能够不吝赐教而前来拜访。”

说完,关口从皮包里取出长谷部的论文复印件,打开了用红色和蓝色铅笔划线并写下很多注脚的页面。长谷部有些意外地盯着那些页面。

“哦?你连那样的内容都读过啦!因为目前甚至连对化疗不以为然的专家们的评价也都是肯定和否定两个极端,所以我觉得跟外行谈论这个难题恐怕极易招致误解啊!”

长谷部似乎想探测关口对于化疗的理解程度。关口听说这位年龄还不到五十岁的少壮教授是癌症化疗方面的第一人,还曾经想象他应该是像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那样开朗豁达的人,但现在看来,他是个神经质而难以接近的慎重派人物。

“老师的想法我十分理解,但就像刚才您说的那样,目前专家之间也有肯定或否定两极化的评价。而且长谷部教授,您作为外科医师坚持化疗与手术并用的医术,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请您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关口巧妙地挑明了问题的切入点,而长谷部却一言不发地把水壶放在房间角落的电炉上。

“哦,请您不要张罗了。”关口有些困惑地说道。

即使如此,长谷部仍然等水烧开之后才开了口。

“在我们外科医师中间,事实上确实有一部分人认为,采用化疗是那些对自己的手术刀缺乏自信的外科医师的做法。但是,在做胃癌手术时,无论实施怎样完美的根治手术,五年的存活率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换句话说,五年之内会有百分之六十的患者因癌症复发而死亡。在考虑到这种现状时,不能不感到只用手术治疗胃癌的局限性。在现阶段,能够弥补这种局限性的只能是结合化疗进行手术治疗。事实上,拿只限于外科手术的治疗成果与手术并用化疗相比,其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长谷部明确地答道。

“这就相当于老师论文中所说的《关于术中并用大剂量丝裂霉素的方法》吧?”关口翻阅着长谷部的论文说道。

“是的!虽然用于化疗的抗癌药多种多样,但丝裂霉素是日本研发的抗癌性抗生素,目前使用最为普遍。不过,因为这是能够杀灭癌细胞的强烈药物,所以如果长期使用的话,副作用就会超过正面效果。因此,我通过动物实验进行了多种研究,研发出在术中摘除主肿瘤后立即一次性投入人体可承受的剂量以高浓度把残留癌细胞一举杀灭的方法。可在最初阶段却遭到了批评和攻击,说这是‘核爆疗法’‘神风疗法’。”

长谷部这才露出了笑容,在已经有了裂纹的红茶杯里放入袋茶亲手倒上水壶里的开水,并请关口加入装在药瓶里的砂糖。关口诚惶诚恐地润了润喉咙。

“那么,老师对所有的胃癌患者都采用了这种术中投入大剂量丝裂霉素的方法吗?”

“局限性的早期癌症暂且除外,对于已有转移灶的癌症和某种程度的进展期癌几乎都采用了这种方法。”

“那么,本案中的病例当然应该在术中采用化疗方法吧?”关口不失时机地问道。

“如果换了我的话当然会采用啦!但是,不采用这种方法的人也会有他不采用的论据,我对此不好作评论。”

“但是,假设老师负责治疗本案这样的患者并采用了术中化疗法的话,您推测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关口单刀直入的追问令长谷部不由得有点儿退缩了。

“至少应该能够阻止你信上所写的转移灶急速恶变吧!”

“是吗?但是在本案当中,即使在患者陷入呼吸剧烈困难时,财前教授也诊断为单纯的术后肺炎,只指示主治医师使用氯霉素,关于采用抗癌药进行化疗没有下达过任何指示。老师对于这一点怎么看呢?”

“其实我对这一点也搞不明白。财前教授对这一点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根据实际开腹所见,不可能考虑到那么小的局限性早期癌变会远隔转移到肺部。所以,他毫不怀疑地相信术后呼吸困难是由术后肺炎引起的,而且采用抗癌药进行化疗尚处试验性阶段,其副作用倒是更加令人担心。”

关口露出热切的目光。

“副作用确实会有,但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抗癌药与手术并用时发挥了确切的效果。而另一方面,即使对于严重转移无法实施手术的病例,我们也积极进行化疗,这样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延长了患者术后的存活时间。我们还经历过一个具有相当戏剧化效果的病例:患者除了有个拳头大的胃癌肿瘤之外,大腿部和躯干部等处也有从拇指头大到鸽蛋大的十处皮肤癌瘤。我们为这个已经绝望的患者尝试使用了丝裂霉素化疗,一个月之后皮肤癌完全消失,拳头大的胃癌在开腹时也缩小到鸽蛋那么大了。在实施摘除手术已经过去三年的现在,患者仍然精力旺盛地坚持工作。所以说,既然这个病例已经在学会上报告过了,那么作为能够拯救患者的最后方法,即使化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有可能就应该相信并大胆尝试。我相信这才是临床医师应有的姿态。”

长谷部的语调十分淡定,但他的话语背后跃动着对于患者的人道主义情怀。

“老师,能不能请您把刚才说的话作为鉴定意见在法庭上陈述出来呢?”

“啊?在法庭上?”

“是的。我想请您作为上诉人方的鉴定人在法庭上陈述证词。”关口向长谷部恳求道。

“但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毕竟都是根据我个人经验总结的论点。如果对你提出的那个患者的案例进行严密论述的话,由于化疗中所使用的药剂种类、方法和剂量百人百样,还存在很多的争议,所以非常微妙啊!”长谷部十分慎重地说道。

“所以,老师只要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论述一下就可以了。就算是为了驳斥那些彻底否定化疗效果的医师、为了那些不该急剧死亡的癌症患者,我恳求您出庭作证。”

关口再次恳求。长谷部考虑了一会儿。

“要叫我出庭作证,你先得把佐佐木庸平这位患者从住院到死亡经过的详细记录和一审的审理记录寄给我,等我充分研究之后再回复你吧!这是因为,如果这位患者确实适合采用化疗的话,也许就意味着与我相同作为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将被追究作为医师的重大法律责任。”

他突然目光锐利地看着关口,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如果这位患者确实适合采用化疗的话,也许就意味着与我相同作为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将被追究作为医师的重大法律责任这句话像敲击关口的耳膜般回荡。


佐枝子身穿藏蓝色连衣裙,戴着白手套,右手提着水果篮,在阪神线尼崎站下车后走在沿河路上。

两米半宽的河中由于附近工厂流出废液而变得乌黑,扑哧扑哧地冒着气泡发出阵阵刺鼻的异味和热气。

佐枝子向南走了二百米距离,狭窄的道路两旁拥挤不堪地排列着被煤烟熏黑的铁皮屋顶和预制板围墙的街道工厂。上个月底走访龟山君子时,对方表示不愿意破坏错过最佳婚期后好不容易拥有的平常人的幸福,希望不要再打扰自己并拒绝出庭当上诉人方的证人。想到这里,佐枝子的脚步开始有些畏缩不前。但是,她又想到此刻正前往北海道大学走访长谷部教授搜集对上诉人方有利的医学论据的关口律师,还有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找出线索的里见,畏缩不前的脚步就充满了力量。

五户一栋的老旧宿舍,第五户就是龟山君子的家。

“塚口太太,你在家吗?”

她呼唤龟山君子结婚之后的夫姓,正面玻璃门打开,忽地露出颧骨突出的男子面孔。

“请问,是塚口家吗?”

“是的。我就是塚口啊!”

原以为君子的丈夫去工厂上班了,没想到他白天都在家里。

“我姓东,请问君子女士在家吗?”

她刚说完,男子的眼神就变得严厉起来。

“原来你就是东佐枝子啊!听说你前些天也来过,今天还来干啥呀?”

他裸露着车工特有的壮实的上半身,只穿着一条半长衬裤,佐枝子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了。

“那个,我想直接跟君子女士谈这件事……”

她说到半截,似乎有人从里边走出来了。

“哎呀,原来是东小姐啊!那里太热了,你先进来吧!”

君子好像正在洗衣服,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惊讶地把佐枝子领进里面通风稍好些的六铺席房间,并马上端来了冷饮。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君子身体变化还不明显,但可以看出苦夏带来的憔悴。

“我那口子刚好上完夜班,今天公休。但是,因为白天热得睡不着他有些烦躁,所以说话不太礼貌。实在不好意思。”她为丈夫的粗鲁道了歉。“那个……你是为上次那件事情来的吗?”

君子虽然猜到了佐枝子的来意,但仍然用客气的语调询问。

“是的……龟山女士,请你为佐佐木庸平案的上诉人方当证人。拜托你了。”

说完,她轻轻地把水果篮放在了房间角落里。君子十分困惑地低下了头。她丈夫塚口盘腿坐在旁边。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那我替君子明确地拒绝啦!我俩快四十了才结的婚,而且很高兴怀上了第一胎。高龄初产必须特别小心,你是医生家的小姐所以应该比普通人更清楚。可你为啥还总是缠着我家君子叫她去当证人呢?浪速大学的护士又不只是君子一个,不是还有那么多护士吗?”他板起面孔严厉地拒绝道。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其他护士不能当证人,因为只有亲眼看到当时事情经过的君子才能当证人出庭,所以我是在已经了解到她有孕在身,在保证不影响她身体的条件下请她当证人的。”

君子仍然低着头。佐枝子向君子的丈夫再次请求。

塚口脸色骤变粗暴地说道:“你为啥要谈这种跟我们丝毫无关的死人的官司?为啥偏偏要强迫我怀孕的老婆当证人呢!首先,这个官司在我们公司医务所里也成了谈论的话题,打那种官司真是傻得够呛!大家都说跟医生作对肯定会吃亏。你想叫我们吃这种亏吗?”他大声地斥责道。

君子赶紧制止他说:“老公,你怎么能对东老师家的小姐说这种话呢?东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作为病房护士长偶然地见证了财前教授的误诊。状告财前教授误诊的患者遗属在一审中败诉了,虽然失去一家之主之后生活过得很悲惨,但他们仍然提出上诉。要是二审也败诉的话,那可真要陷入家破人亡的绝境了。所以,东小姐希望我为救助患者遗属给他们作证。”

君子开始说明事情的原委,可塚口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有多悲惨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你挺着大肚子去法院出庭作证,万一流产了咋办呢?就算顺利地生下了孩子,却因为跟医生作对,以后孩子生病了医生不给咱好好看病又该咋办呢?那才悲惨呢!”

在塚口固执拒绝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他呵护怀孕妻子和坚决捍卫简朴市民生活的心情。

“关于君子女士的身体,我父亲医院的妇产科会采取万全措施避免意外情况发生。所以,请你一定要出庭为患者的遗属作证。”佐枝子再次俯首请求道。

塚口立即说道:“虽然你是这样说的,可万一我老婆身体发生了意外你咋办呢?那可就该把你和你当院长的父亲告上法庭了。但是,万一真的发生了意外就是打官司也没用了。所以,我绝不会让我老婆去当证人。首先,我们跟你那种身份地位高的人不一样,我们只能靠自己拼尽全力地生活下去。所以,你就别再没事找事地来给我们添麻烦了!”

塚口说话气势汹汹,就像要把身着不合时宜的美丽装束的佐枝子赶出家门。

“东小姐,请你不要介意。因为他下夜班回来情绪不太好,所以……”

君子向佐枝子表示歉意。

“你说什么呀?这跟下夜班没有任何关系,我是认真的。哎,这种礼物可不能接受啊!”

塚口把佐枝子放在房间角落的水果篮猛地扔向门厅的土地板。


纺织品批发街星期天早上出奇的宁静,平日的喧嚣嘈杂仿佛幻觉般消失,家家户户卷闸门紧闭,八点钟过后仍然鸦雀无声。

佐佐木商店也是一样,仅剩的四名入住店员还在店堂二楼酣睡。一楼里面的房间里,佐佐木良江在承受不了总管升任专务的杉田卷款而逃的打击而卧床不起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在前几天起来了。这时,她正在清扫丈夫的牌位并点上佛灯。杉田出乎意料地卷款而逃,自己又为报警和配合警察做笔录而积劳成疾病卧在床,想到这里她心生悲愤,又感到一阵像要发作的心悸。但是,她又想到当自己受到打击病倒时在近畿癌症中心下班顺路来为自己看病的里见那亲切的身影,还有三个孩子即使被逼入倒闭边缘仍然不屈不挠的坚强身影,心情得到了很大的慰藉。

长子庸一前天向学校请假去外地催缴账款了。在辞去女佣之后一直帮忙做家务的长女芳子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起床,要为出去练习棒球的弟弟和店员们准备早餐。但是,良江觉得至少应该在星期天早上让她多睡一会儿,自己哪怕只做些酱汤也行,便撑起大病初愈的身体进了厨房。

她煮好了鲣鱼清汤刚要打开味噌酱桶盖时,就听到店门外有汽车停下的响动,接着就是一阵敲门声。星期天一大早不会有客户来采购货物吧?良江没有叫醒店员,自己出去开了店门,只见丸高纤维公司的轻卡停在门口,营业部主任野村忽地钻进店内。

“野村先生,你是来催账吗?如果是的话我想你也知道,因为我突然意外地病倒了,所以前几天刚刚请求你再等上一个月。而且今天是星期天,就想让店员们至少在星期天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怎样,有什么事情请明天再说吧!”大病初愈的良江恳切地请求道。

“太太,我很了解你生病的情况啊!所以我不是都等了两个月了吗?在五月底,因为你们店的支票不好使了,所以改为二十号结账、月底付现金。可是你叫我等到月初五号,可等到五号你又叫我等到十号,到了十号又拖到十五号!我这样拖拖拉拉地等到现在,是因为看在你这个老客户的份儿上。可要是继续等下去的话,万一哪天你们开出哪怕是一张拒付票据的话,那不就全完蛋了吗?所以,我得趁现在把我们店的货都带回去。”

他的话音刚落,从轻卡上就下来四五个年轻店员冲进店内。良江撑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挡在野村面前。

“野村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不成了破门而入的强盗了吗?”

“破门而入的强盗?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啦!我们交了货却收不到货款,来这儿把货收回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你这样做,让我们明天怎么做生意呀?店里没货就不能开门做生意,难道你是明明知道还要做出这种残酷的事情吗?”

“太太,卖货收款是我的工作,我要靠这个领工资。可万一你们完蛋了我收不到货款,公司就会说原来你把货都卖给那种店啦!那我可就要被公司炒鱿鱼了,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得把我们公司的货撤回去!”

“那也没必要偏偏在星期天一大早就……”

良江还没说完,野村就皱着鼻子说道:“就是因为星期天一大早我才来搬货。要想跟你们这种到处拖欠货款的店要钱,如果不避开大供货商虎视眈眈的工作日趁星期天来撤货,像我们这种中小型供货商就拿不到货啦!我们是来突袭珍珠港呀!”

“突袭珍珠港……”

良江大病初愈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这是本业界中的行话,指的是债权人像当年日军突袭珍珠港那样,在星期天一大早趁对方毫无戒备时开着卡车或轻卡来把货物全部搬走。周围听到吵嚷声起床下楼的店员们也闻之色变。

“野村先生,你搞‘突袭珍珠港’太过分了吧?要是男人跟男人做生意倒也罢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而且你也知道前不久因为专务卷款逃走我卧病在床的艰难状况,你这样做未免太无情了吧!”良江带着哭腔说道。

女儿芳子担心母亲的身体也赶紧来到身边,眼中满是泪水。

“事到如今,女人的眼泪也不管用啦!要是换了大供货商的话,还会带着精通法律的律师上门,那可真的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呀!相比之下,我们也就开了一台轻卡,简直太可爱啦!”他随即转向自己公司的店员们发出指令:“好啦!赶紧搬货吧!”

佐佐木商店的店员们怒容相向,挡在门口并大声呵斥。

“你们动一下试试!我们要打110报警告你们私闯民宅!”

“哦?那就有意思啦!想叫警车就叫吧!不管你叫来多少警车,我是带了写着几月几号卖了什么东西的货单来撤货的。因为你买了东西却不付款,所以我们才来撤回自己的货。就是警车来了、警察来了都没什么可说的。赶快躲开!”

他们一齐冲向货架开始往外搬货。佐佐木商店的店员们也绝不含糊。

“哎!那不是你们店的东西嘛!那是京都市村织物公司的货呀!你们要是敢拿其他货就是小偷!”

他们说着就要上前去抓丸高纤维公司店员的胸襟,野村立刻训斥了那个搬错货的店员。

“混蛋!哪儿有你这种乱搬别人东西的蠢货?拿错东西是要闯大祸的,要按咱们出货单上的货号搬,千万不能搞错!”

说完,其中四五个资深店员就开始核对出货单和货号,一件件地挑出丸高纤维公司的货品叫年轻店员装上轻卡。在他们对照货单和货号搬东西的时候,佐佐木商店的人们却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咬牙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搬走东西了。当大概丸高纤维装完了化纤和服衣料准备搬毛料的时候,响起了野村的喊声。

“哎!这匹毛料尺码不够,先拿下来看看!要真是尺码不够可就亏啦!”

他从衣袋里掏出卷尺,把搬下来的毛料啪啦啪啦地打开从头把卷尺紧紧地贴了上去。

“果然少了十码呀!差点儿没看出来一匹料子就亏了十码。现在还要注意有没有短码的情况!”

这回野村又紧紧地盯住店员们搬出来的每一匹毛料,搬完之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退货单,写上搬走的布匹数量和短缺的尺码,连零头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们已经把退货单准备好了,你盖个章我们就走啦!”

野村做好了细致周到的准备,把事情做得无懈可击。

不知什么时候附近商家的店员们聚拢过来围观,一边张望被搬走货品的店内一边交头接耳。不用等到明天,就在今天之内附近一带就都会知道供货商对佐佐木商店发动了“珍珠港突袭”。这样一来,那些以往慷慨大方的大供货商也会突然抓紧催款了。佐佐木良江想到这些和即将开始的上诉审,心情黯然悲伤,双眼紧紧地盯着野村递来的丸高纤维公司退货单。

“野村先生,我老公在世的时候你总是低声下气地跨进我家的门坎,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用行内最苛刻的‘突袭珍珠港’对付我们。而且就在我死去老公的上诉审即将进行证人讯问的时候对我们做出这种残酷的事情啊!你还要叫我在退货单上盖章吗?”

“对啊!没错儿呀!要是我不这样做的话,你过后再说我是偷呀抢的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办呢?”

野村满不在乎地说完,就从衣袋里掏出印泥盒放在了良江面前。良江皱起眉头凝眸瞪着退货单,终于取出佐佐木商店的印章咬紧嘴唇饮恨砰然按下。


在扇屋深处的包间里,河野律师、国平律师及财前五郎、财前又一正在商讨日渐迫近的上诉审证人讯问相关事宜。身材魁梧的河野律师背对壁龛坐在上座。

“经过书面审理,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主张终于在昨天都提出来了,接下来进入整理争议点、商讨向法院申请哪些证人和鉴定人的阶段。财前教授,你对至今为止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呀?”

河野喝干了杯中酒,露出信心十足的表情望着财前五郎和财前又一。财前又一垂下海怪般的秃头表示谢意。

“哎呀,真不愧是大阪律师协会会长和医协顾问律师,二位的手段确实非同一般,在书面审理阶段的运作就比一审更加顺利。我真是太高兴啦!”

财前又一心情愉快地为河野斟酒。财前五郎也向河野和国平道谢。

“多亏二位大力协助,让我也能全盘托付官司事宜,专心投入学术会员选举。你们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啦!不过,佐佐木那边今后是否有可能提出什么意外的争议点呢?”

他在话语中暗示,如果佐佐木方提出什么新的争议点,就不能这样轻松自在了。国平律师刮净胡须的脸颊泛着青光,显得十分精明强干。

“与我此前向你说明的争议点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他们新提出了化疗的问题,很有可能追究术中和术后没有实施化疗的责任。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呢?”

“什么?化疗?看来对方还真是动了不少心思呀!”财前的脸色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停顿了片刻又镇定自若地说道:“但是,关于化疗至今甚至还没有五年存活期的统计资料,可以说还是处在试验阶段的方法。到目前为止,实际实施化学疗法的患者几乎都是病情严重到无法做手术的地步。所以,在佐佐木庸平这宗案例当中,即使提出化疗也不会成问题的。”

国平律师喝了口酒说道:“那么,既然争议点的问题不必担心的话,接下来就是佐佐木方推出的证人和鉴定人的问题了。因为有时会出现在一审中好不容易胜诉在二审中却因为出现预料不到的证人而意外败诉的案例,所以我们也最担心这一点。凡是对佐佐木庸平从住院到死亡期间的情况有所见闻的人,当然包括参与诊疗的医务员和护士在内,目前还在医院工作的人可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那些去了外地医院或当了开业医师的人以及护士中转到其他医院或辞职的人,只要能够查到就要列出名单来采取万全的措施,以防这些人成为佐佐木方的证人。”

“这一点我已经安排医务长安西去调查了,万一发生情况可以随时采取应对措施。”

财前叫安西把当时在场的医务员以及护士都列出名单,对离开医务部的人,尤其是前任教授东派中遭到冷遇的人展开周密的调查。

“真不愧是财前教授,采取应对措施的速度跟做手术一样快。但是不管怎么说,因为你现在忙于学术会员选举,所以未必不会没有漏网之鱼。我也会亲自再次慎重调查一遍,请你明天把名单给我一份吧!另外,财前教授曾在万力酒家举行过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壮行会吧?当时主治医师柳原给你打电话报告过患者术后病情变化,财前教授对此作了指示。但是,你还记得当时是在哪儿接的电话、周围还有谁吗?”

少壮律师国平的语调渐渐表露出精明强干的检察官式的尖锐。财前开始有点儿不高兴了,但是考虑到若非如此精明强干也就失去聘用他的意义了,于是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

“当时好像是艺伎悄悄在我耳边转达的,所以我没有惊动任何人离开了宴席。放电话的地方嘛……对了,是在包间前面走廊的角落里,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不过,酒家服务员也有可能偶然从你背后经过,听到了你接电话的内容。这方面有什么情况吗?”

“这个嘛,我记不清楚了……”财前五郎歪着脑袋答道。

岳父又一承担任务似的说道:“万力酒家的话我明天就可以去玩一趟,到那儿不动声色地详细打听一下那天的情况。要是有对咱们不利的招待员或服务员,我就采取适当的封口措施。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河野点点头说道:“那好,万力酒家的事儿就交给你了。接下来是鉴定人问题,佐佐木方提出了三个争议点:第一,由于术前未做CT扫描而漏诊癌细胞肺转移。第二,由于未发现癌细胞肺转移就对主病灶实施手术因而导致患者死亡。第三,把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加快了患者死亡的速度。关口律师找医学院的实习生帮他搜集了必要的医学论文和资料,而且四处走访各大学的著名专家委托他们做鉴定,终于找到了东京K大学的……”

河野还没说完财前就抢先说道:“找到了胸外科专家、最近发表过关于胃癌肺转移率的论文的正木副教授,让他陈述那个转移率并以其作为佐佐木方强有力的鉴定意见,是这样吧?”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呀?连我们要想事先了解鉴定人的情况都非常困难呢!”河野十分惊讶地反问道。

“我们研究室的金井副教授是搞胸外科的,他上次去参加在名古屋举行的肺癌研究会时,探听到正木副教授研究室的人正在格外热心地搜集胃癌肺转移病例胸片的消息,于是不动声色地向东京K大学事务局打听了一下,果然探明关口律师曾经走访过正木副教授。”

“绝对不能让正木副教授在法庭上作证!”医协顾问律师、精通医学界情况的国平立刻说道。

“那当然。于是,我们马上开始探讨通过与正木副教授相关的师生关系、交际关系和学会关系等所有的途径进行阻止的方法。”

这时,财前又一插嘴道:“何必那样费事儿呢?既然他只是个副教授,那就让教授一声令下不就行了吗?”

“但是,维持他们那个研究室运作的不是教授而是正木副教授,他是金字招牌式的人物,所以不能轻举妄动啊?因此,我跟鹈饲院长仔细商讨的结果,考虑通过闺阀路线阻止正木充当鉴定人。因为他夫人是K大学附属医院院长兼理事重光先生的次女,正木能以延长参加学会时间的形式轻易地去美国,也多半是因为有这种优越的背景。所幸鹈饲院长跟重光院长在内科学会里早就熟悉,所以我就委托给鹈饲院长了。”

“这倒不错啊!走闺阀路线的着眼点确实很好。我也常常听说有些学术成就卓越、信心十足的学者却不可思议地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性格比较懦弱,所以我很乐见其成。不过,关于我方在第一争议点上的鉴定就决定委托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院长,你认为怎么样啊?他的专业好像是胸外科吧?”

国平主动地提出了人选。

“竹谷医学院长嘛,因为学术业绩很优秀确实不错!不过,他这次好像也要参加学术会员全国选区的选举呢!”财前仔细盘算着说道。

“就是这个问题嘛!财前教授参加的是地方选区,而竹谷医学院长参加的是全国选区,因为可以巧妙地区分开来,所以就在全国选区的投票中靠财前教授的力量整合浪速大学及本系统大学的选票投给他,而对方相应地拿出部分地方选票给财前教授,缔结所谓的‘情侣斗争’的协定,并利用这份情谊委托他当鉴定人。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国平话语中带有微妙的意味:只要在学术会员选举中采取私定“情侣斗争”的战术,对方应该会在相当险要的时机作出对财前有利的证词。

“好吧,那就把我整合的选票当见面礼委托竹谷医学院长吧!”

财前嘴角露出笑意,他也认为这正是用跷跷板游戏巧妙撬动学术会员选举和上诉的良策。


里见结束了内科住院部查房之后,来到山田梅住院的外科病房。他听主治医师说,山田梅术后情况良好,腹部缝合的十针已经拆线一半了。

走进三层的六人病房恰逢晚餐时间,患者们相互交换自己家属探视时带来的食品和水果,热热闹闹地聊天,只有山田梅孤零零地面对小餐桌。因为今天奈良十津川村的儿媳没来陪侍,所以她显得特别孤寂。

“阿婆,胃口好些了吗?”

“啊,大夫,托你的福,从前天开始已经能吃下这么多白米粥和菜了。”梅阿婆指着七分粥、比目鱼、炖南瓜和酱汤的晚餐说道。

“那太好啦!那么,饭后也完全没有疼痛和恶心吧?”里见一边对山田梅微微透出血色的脸庞做视诊一边问道。

“在最初喝米汤时好像很快就感到饱胀、不舒服,但是现在已经没事儿了。所以,我看根本不需要再住一个星期了。”

梅阿婆不知道自己做的是癌症手术,觉得再不能这样奢侈地住下去了。

“那可不行!现在正是术后的重要时期,稍一疏忽就会引起预想不到的并发症。所以,阿婆一定要遵守主治医师和护士的指示呀!”

里见谆谆叮嘱之后,又察看了另一位同室患者就离开了。

走出病房,里见下楼去了二层的临床病理学检验室。山田梅切除胃的病理学检验结果应该是在明天出来,但现在或许已经完成了。在看到检验结果之前,他绝对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走进病理学检验室,四五位年轻医师和检验师还在工作,却不见都留主任的身影。检验师坐在组织切片机前,熟练地把石蜡包埋的像烛芯的组织块切成一至二微米厚的薄片。

里见走过去问道:“主任已经下班了吗?”

“没有。他刚才好像去标本固定室了。”

检验师抬起沾了发黄石蜡的手指向隔着走廊正对面的房间。里见进了走廊对过半开着房门的固定室。

沿着裸露着水泥的墙壁,立着一排用来固定手术摘除器官的福尔马林水箱,都留正背对门口站在最里面的福尔马林水箱前。

“我是里见,可以进去吗?”里见心有顾忌地问道。

“没关系,进来吧!”

都留好像在观察什么,依然背着身回应道。

里见走近一看,只见都留正在仔细观察的是用大头钉固定在软木板上的女性单侧乳房。浸泡在福尔马林水箱里的乳房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浅茶色,发黑凹陷的乳头呈现异样的形态。

都留瞟了里见一眼说道:“这就快完了,你等我一下吧!”

他用脏器刀把发黑肉块般的乳房切开,拨开切口就看到灰白色的扩展癌组织已经挤开了厚厚的脂肪。

“里见君,你看,这块癌组织已经长得像鸡蛋大了,上方已经浸润到皮肤,下方也已经浸润到肌肉了。早期肿瘤必须通过组织学检查才能判定是不是癌症,虽然这种难以判定的早期肿瘤被不断地发现确实令人可喜,但是有些患者竟然把这种只需从外部触诊就应该能够立即发现的乳腺癌拖到这个地步,所以不能不说癌症启蒙教育的基础还十分薄弱呀!”都留神情严肃地说道。

里见也是在前天痛失一位发现过迟的直肠癌患者,所以听到都留的话之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你找我是什么事儿来着?”

“就是关于一星期前做过手术的患者山田梅,要是她的切除胃的病理学检查结果已经出来的话,请告诉我一下。”

“啊,就是那位阿婆啊!刚才全部检查结果都出齐了,所以给你打过电话,可你好像去查房了。刚好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咱们去检验室说吧!”

都留说着推开福尔马林水箱的不锈钢盖,把拿在手上的乳腺癌组织标本放进浸泡子宫和胃等脏器的液体中,摘掉橡胶手套走向对面的检验室。

都留从资料柜抽屉里取出厚厚一摞检验单摊在里见面前。

“这就是山田梅阿婆病理学检查的结果,你看看各项数值就明白了。胃前庭部大弯侧隆起病变的组织学检查发现腺癌轻度扩散到粘膜下层,但无疑是早期癌。”他指着病变部分的组织剖面图说道,“另外,关于被推测位于幽门侧的疑似病变,在观察用福尔马林溶液固定的标本时发现,只出现了约三厘米呈半月状的少许凹陷,组织学诊断的结果为印环细胞癌,局限于粘膜层。”

里见凝视着福尔马林溶液固定标本的彩色照片,聆听都留的说明。

“那就是说,这位患者的癌症最终在病理学组织检验中也诊断为早期癌,根治手术成功了,对吧?”他再次确认道。

“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关于术后治疗,并没有什么必须特别考虑的,包括化疗等其他的治疗处置方法,而且估计出院以后也应该不会复发。那个老太太肯定会健康长寿呢!”

里见怀着终于得救般的心情,像要铭刻在大脑中似的把都留给他看的各项检查结果又从头看了一遍。

刚才都留所说的最终的组织学诊断,首先要从裸眼检查手术切除胃开始,然后像刚才的乳癌标本那样浸泡在福尔马林水箱里加以固定,再观察整体的粘膜变化。另一方面,还要把病变部分切成三毫米厚的切片并从剖面检查癌变扩散和浸润的程度,再把包埋于石蜡中的组织切片进一步切成薄片并染色,做成多达五十多片的组织标本放在显微镜下进行检查。由于必须经过以上过程才能做出最终诊断,所以一位患者所需作业量及时间非同寻常。但是,从这些作业得出的科学数据资料有时还可以把凭裸眼只能做出局限性早期癌的诊断推翻,确诊为深度浸润的进展期癌变,还可以作为转移性较高癌症的预警。在决定术后治疗方针方面,这种病理学所见是极其重要的数据资料。

“不过,我以前就想问你,在你关联的那件医患纠纷案中,那位患者的病理学检查结果怎么样啊?”都留点着一支烟问道。

里见虽然跟都留经常打交道,但还没有谈论过打官司的事情。

“没有做过像这样详细的病理学检查。”

“没有做过?既然在术前就认为癌细胞可能已经转移到了肺部,却没有对切除胃进行病理学检查,这未免太不正常了吧?”都留十分惊讶地说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因为当时大学医院尚未普及这种把切除胃病变部分切成三毫米厚进行彻底的病理学检查的项目,所以我也没有把握断定没做这种病理学检查就是怠慢了医师的注意义务。”

“即使尚未普及,但当时确实已经开始实行对切除胃进行病理学检查了,只要是癌症专家就应该充分熟知这种做法的意义。况且这方面的设备也已经完全备齐,即使从国立大学本身的科研角度来看,没有对切除胃做详细而彻底的病理学检查不是很不正常吗?”

里见听到都留这番话感到顿开茅塞,想到财前没有对佐佐木庸平的切除胃进行病理学检查可以在上诉审中作为新的争议点,他心中充满了信心。


财前又一从刚才起就只管自己高谈阔论,为女婿财前五郎手下的医务员柳原安排的相亲宴席使他感到乐不可支。

一个月前,他在五郎家里巧遇柳原送交用于学术会员选举的论文集校样,并按照自己对柳原说的你也该成家、我帮你张罗一个好对象的承诺,安排他跟心斋桥野田药店老板的二女儿相亲。虽然柳原说在拿到学位前不敢考虑结婚并坚辞拒绝,但又一却说学位的事情交给五郎、娶媳妇的事我全包了,就生拉硬拽地叫两人见了面。

正因如此,他们避开了酒家或宾馆那种太正式的场所,选择在媒人财前又一诊所旁住宅里间的客厅中相亲。隔着矮桌左侧坐着柳原、财前又一和杏子,右侧坐着野田药店老板的二女儿华子、她的父亲文藏和母亲安子。坐在上座的柳原只在今天穿了件刚在洗衣店洗烫过的衬衫,不太适应地拘谨而僵硬。野田华子也像是因为和服腰带系得太高,连特意从料理店订好送来的菜肴都没动一筷子。只有财前又一自顾自地开心喝酒,滔滔不绝地神侃。

“反正吧,这位柳原医生呢,因为科研成果优秀、为人诚实而受到我女婿五郎的关照,博士论文在今年之内就差不多有着落了,将来会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最有前途的人才,所以我要帮他找个好媳妇。我女婿实在太忙,就由我来替他帮柳原医生找媳妇。就像刚才也介绍过的,他父亲在九州的宫崎县当邮局局长,他是家中老大,还有三个弟妹。不过,因为他家里有农田,所以就送长子来大阪读大学,毕业后还叫他留在医务部继续学习呢!”

“不,我家的农田已经……”

柳原慌忙解释,家里仅有的些许农田也已经为供他从大学毕业到升任有薪助教转让给了别人。

财前又一打断他说道:“那些事我也向野田药店家详细讲过啦!他们家即使在大阪市内也是门路很广的药店,所以比起金钱更希望给小姐找个搞医的高学历女婿啊!”

野田药店老板文藏也说:“说的没错儿!其实,我那个老大、唯一的男孩学业不太好,勉强从私立药科大学毕业,现在帮我打理自家药店。大女儿自由恋爱结婚,嫁给了在东京商社工作的职员,然后就剩下这个二女儿了,我正要想办法帮她找个好人家就遇到了这个机会。我儿媳妇和大女儿生孩子时,前前后后都是财前医生帮的忙,所以他对我家情况十分了解。而且相亲对象又是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弟子,我们就更放心了。”野田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过,我只是一介乡下出身的穷医师,哪里配得上贵府的千金啊?再说,我是家里的长子……”

诚实认真的柳原还想继续解释。

“那些情况我也听财前医生详细讲过了。恕我说话不恭,经济方面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倒是希望为帮你成为了不起的大学老师提供援助呢!不过虽说如此,我们没有让你当上门女婿的意思,我已经有儿子了嘛!反正如果野田家也能出现一位了不起的国立大学老师的话我们就特有面子,咱家药店的门第也就提高啦!”身体瘦小的野田文藏极力说服道。

母亲安子也向前凑了凑身体。

“确实是这样啊!我们并不在意钱的问题,倒是我儿子头脚颠倒也进不去的国立大学毕业生这块金字招牌更珍贵呀!是吧,华子?”

华子比柳原小七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二十六岁年轻的脸上潮起红晕,点点头俯下双眼。母亲看看女儿的神态,又转向对面的财前杏子。

“我们虽然比不上你们财前诊所,但只要这桩亲事能成的话,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让我们家华子也能像小姐,哦,对不起,我以前这样叫惯了,因为你总是那么年轻漂亮,一不小心就顺嘴叫你小姐了,就是想让我们家华子能像太太那样当上教授夫人,所以希望能当上大学有名老师的夫人。因为药店这种生意无论做得怎样大,反正也只是赚钱多点儿而已嘛!”

她似乎特别艳羡名利兼得的财前杏子。

“我去参加同学会时大家也都这样说。托大家的福,我真的很幸福呀!”

杏子十分爽快地表达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杏子,你都多大啦!怎么还在人家面前自夸呢?”财前又一责备道。

“哎呀!要是说到见人就夸我那口子的话,爸爸才真叫人难为情呢!”

杏子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财前又一“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秃头。

“这可真是说出了我最大的弱点。俗话说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嘛!啊哈哈哈!”

说完他就发出爆笑声,野田华子和她父母也跟着笑了,席间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柳原刚才还在为自己想拿到学位而听任财前教授摆布甚至接受教授岳父安排的相亲感到愧疚,而此时心情也放松下来了。他一边吃菜一边偷看坐在正对面的野田华子,虽然称不上美女,但白净圆润的脸庞和丰厚的双唇颇具肉感,他心中忽然被情欲驱使,开始产生急于结婚的冲动。

这时,已有几分酩酊的华子父亲问道:“不过,财前医生,那件官司怎么样啦?” 

“啊,那个官司啊!虽然不通情理的患者提出了上诉,但他们不可能赢嘛!”财前又一根据上次与河野及国平律师见面的情形满不在乎地答道。

“果然是这样啊!其实,从我们药店沿着新斋桥一直向本町方向走,不远就是那家佐佐木商店,所以常常听到他们的消息。听说店老板死后商店生意衰落却还要上诉,终于搞得就快破产了。”

虽然言者无心,可柳原却感到像被当头浇了冷水般不寒而栗。虽然被告是财前教授,但他还是感到心慌意乱,不知野田华子的父亲他们是否了解自己就是那位患者的主治医师,禁不住看了看财前又一。

财前又一镇定自若地说道:“当初就是我家五郎指示柳原医生分管那个患者的嘛!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看好柳原医生的将来,还帮着张罗相亲的事儿。所以,这次判决的结果应该能预料到吧!”

财前又一真是老奸巨猾,他是为了叫柳原在上诉审证词中也把财前未在术前注意到癌变肺转移说成是已经发现,才抓住柳原的弱点安排他相亲。

“原来是这样啊!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更了解受到财前教授赏识的柳原医生多么前途远大啦!这样我就放心了。来,柳原医生,干一杯吧!”

野田给年轻的柳原斟酒,可柳原却已经没有了享受相亲宴席的轻松心情。“佐佐木庸平的遗属就快破产了”这句话就像楔子钉在了他的胸口。


相亲宴席结束之后,柳原浑浑噩噩地走过御堂筋街,从堂大厦前直接朝南走向本町。

他根据佐佐木病历上所写地址的模糊记忆来到丼池筋街附近,忽然抬头一看,只见佐佐木商店的招牌就在斜前方。佐佐木商店的正门紧紧关闭,旁边只开着一扇供家人进出的边门。他从门缝向店里张望,没有一个人影,寂静无声。他躲在电线杆后面继续观望,看到两三个附近商店的店员正向佐佐木商店探头探脑。

“好可怜啊!听说这家店前几天遭到了‘突袭珍珠港’,因为是趁着星期天一大早店员还在睡觉时闯进去的,所以无可奈何地被搬走了大部分存货。今后的生意也没法做了。”

“尽管大病刚好的寡妇苦苦哀求,可那些人还是做出了冷酷无情的事情。据说,如果遭到一次‘突袭珍珠港’的话,其他厂家也会接踵而至呢!”

“真惨啊!那还不是因为店老板突然撒手归西吗?无可奈何呀!恐怕是撑不下去啦!”

柳原感到胸口堵得慌。当自己为了今天相亲去理发和洗烫衣服的时候,佐佐木商店却发生了“突袭珍珠港”这种对于商人来说致命的事件。而且,这也许会决定即将破产的佐佐木商店的命运。柳原凝神注视着店内。突然,旁边小门打开,曾在法庭上见过面的长子庸一走出来,两人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啊,你是……柳原……”

庸一喊了起来,柳原转身拔腿就跑。

“哎!站住!”

背后传来庸一追赶的喊声。柳原拼命地奔跑,强行闯过即将变成红灯的本町二丁目路口并混进了人群。庸一可能是因为不能及时穿过人行横道,所以没有继续追赶上来。但是,柳原想到自己像盗贼一样在行人之间逃窜的惨状,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