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柳原被让在酒席的上座,一声不吭显得十分拘谨。佃讲师和安西医务长接连不断地点菜要酒,同席的五名资深助教正兴高采烈地吃牛肉火锅。

“柳原君,今晚是特别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勇敢表现举行的慰劳会,你别那么拘束,高高兴兴地多喝几杯嘛!”佃讲师豪爽地拍着柳原的肩膀犒劳道。

“你真是劳苦功高呀!多亏你顽强奋战,财前外科才得保平安无事。本来医务部应该全体出动好好地慰劳你,但现在官司还处在庭审辩论阶段,所以先由我们这几个人为赞扬你而干杯。来,干杯!”在座的人端起啤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

“谢谢……实在不好意思。”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酒杯。

“怎么啦?你要开怀畅饮嘛!听说,尽管原告代理人恐吓你说要告你伪证罪,但你仍然顶住压力泰然处之,保护财前教授不受伤害呀!”资历最老的助教佩服地说道。

另一个人接着说:“听说,在你跟里见副教授对质的过程中,里见提出财前教授应该没有注意到癌变已经转移到了肺部,而原告代理人抓住这一点对你讯问的样子,简直就像检察官审理刑事案时审问嫌犯一样凶猛严厉,但你从头到尾一口咬定毫不知情,规避了被控伪证罪的危险,直到被追逼得快要坚持不住了,在最后关头仍然说出‘全都怪我不够成熟’的话,以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漂亮地遏阻了原告代理人的穷追猛打!”

经过口耳相传中的添枝加叶,柳原不知何时变成了英雄受到这般礼遇。

“我哪里勇于承担责任……我只是陈述了事情的经过而已……”他极力否认道。

“不,那可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事情呀!无论什么人,在庄重森严的法庭上被反复讯问同样的问题时,就会进入被施以催眠术般的状态,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圈套。你真是人不可貌相,意志还挺坚强呢!”佃讲师刮目相看似的说道。

“虽说如此,柳原君,这样一来,你的前途不是就有保障了吗?像我这样不得不一辈子甘当万年助教的人,实在羡慕你这个抓住了机遇的家伙呀!”那个资历最老的助教醉醺醺地说道。

一个胡子拉碴的资深助教也说:“说得对呀!柳原,你运气真好啊!我们就算是想对教授表示勇于献身和牺牲的精神,没有机会也是白搭呀!”

“是啊!柳原进医务部才六年就碰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边说边放声大笑,可柳原却笑不出来,众人说出的每个字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只觉得众人像是在揶揄自己极尽卑劣和虚伪迎合财前教授试图实现某种卑鄙的目的,感到了无以名状的悲惨,良心受到了呵责。如果能够做到的话,他真想站起来高声呐喊:“我的证词是谎言!我是被逼迫的!”

“柳原,你怎么啦?”

一阵带着酒味的呼气扑面而来,柳原抬眼一看,是那个资历最老的助教醉眼朦胧地瞪着自己。

“听说,原告代理人得到了教授大查房时随行二十二名医务员中十个人的证词,说财前教授曾经因为CT扫描的事情训斥过你,那你觉得这十个人是谁呢?”

柳原脑海里浮现出当时在场的五六个医务员的面孔,但他摇摇头答道:“我想不起来了。”

安西医务长气怒不可遏地说道:“医务部还真有些混账玩意儿!上次,财前教授就为这事训了我一顿,说我身为医务长却没有管好医务部,真是丢尽了面子。我从前几天开始核对医务员的出勤记录和医务日志,正在查找那十个人!我找出来就把他们全都开除!”

“混账的并不只是医务员,就连咱们医学院那些教授也都是混账透顶!鹈饲院长已经以维护本校名誉和权威的大义名分统一了教授会的意向,可是在背地里,上次教授选举中投靠反对财前教授派的第二外科今津、整形外科的野坂、皮肤科的乾教授那伙人却在信口雌黄,说什么‘如果财前教授输掉这场官司的话,现在作为浪速大学医院招牌的财前外科就会轰然垮塌,岂非乐事?’”佃讲师郁闷地说道。

安西医务长接着说道:“这事儿我也听说过,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跟官司毫不沾边,可每次公开审理时他都特别勤快地去旁听,到了晚上就把自己科室的副教授、讲师和自己中意的医务员叫到家里详细讲述庭审的经过,到最后一口咬定财前教授误诊,还极力赞扬作证的里见副教授勇气可嘉呢!”

那个已经酩酊大醉的年资最深助教突然大笑起来。

“里见副教授的勇气……那哪里叫勇气嘛!只不过是天真的人道主义,不,只不过是浪漫主义而已。如果考虑到现实当中我们所栖身的医疗界封建的厚墙,那里见副教授的行为不就等于断送自己学术生命和前途的自杀行为吗?何必为了一个偶然初诊患者的因缘,为了救助患者遗属赌上自己的前途呢?而且无论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是输是赢,里见副教授不都会被赶出学校吗?真是太愚蠢了!”他舌头发硬地甩出这番话之后,突然转向柳原两眼发直地问道:“这场官司今后的发展趋势怎么样啊?”

“因为大河内老师的证词、小山和一丸两位教授的鉴定以及前几天里见副教授和我的对质都没有触及事件的核心,所以下次开庭将要传唤根据法院方面的意见选择的鉴定人来做鉴定,所以我觉得下次鉴定人讯问可能是这场官司的关键。”

柳原一边回答一边想到自己在财前教授强迫下说出的证词恐怕会在下次开庭时被推翻,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那么,鉴定人会在什么时候选定呢?”佃讲师担心地问道。

“上次开庭时决定在十天之后,所以明天就应该确定了吧!”

“是吗?只要人选一确定,官司输赢的趋势就会大致明朗化啦!这么说来,根据那位不知何方神圣的鉴定,咱们跟财前教授就要同生共死啦!”

他的话刚说完,喧闹的席间霎时静默下来。


里见回到家里刚把皮包放在榻榻米上,连衣服都没换就在六铺席的书房里与关口律师相对而坐。听完关口的介绍,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吗?选择洛北大学的唐木名誉教授当鉴定人,法院也真是下了一番功夫啊!”

“那么,唐木名誉教授是专攻哪个领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我来登门拜访就是想请教你一下。”

“这个嘛,他在消化系统外科领域是个有名的专家。不仅在临床外科方面,对医学概论也有极大的兴趣,是在临床领域中十分罕见的学者型人物。去年从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教授职位退下来之后又受聘该校的名誉教授。听说他目前在京都的山城医大当教授。”

“这么说来,法院之所以选择他来当鉴定人,就是因为他跟财前教授一样是消化道外科学界的专家并且研究医学概论,对医学本身的问题秉持深广的见解。”

里见补充说明道:“还有一点,一年前唐木名誉教授曾在‘误诊研讨会’上担任主持人,曾经在报纸上被大肆报道过,给法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能就选定唐木名誉教授当鉴定人了吧!”

“那个‘误诊研讨会’是什么样的会议呢?”

“就是从医疗行政、医学教育、临床各科、基础医学,尤其是病理学和法医学等专业领域研讨和探明近来颇受诟病的误诊原因和解决对策的会议啊!”

关口听到这样的说明,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毕竟这不是由原告和被告的代理人提出申请选定的鉴定人,而是由法院根据自己的意见选定的鉴定人,所以他的鉴定将成为判决时相当重要的参考意见。而且佐佐木良江女士和信平先生从此前开庭时就已陷入对法院和医师的不信任感之中,对于这次将要进行鉴定的唐木名誉教授也怀有极大的不信任感和戒心并忧心忡忡,所以我要赶快把里见医生的说明告诉他们。”

“佐佐木良江女士当初那样坦诚地相信医生,竭尽全力陪侍她先生,没想到现在却对医生产生了那样强烈的不信任感。”

里见好像在揣测良江的心情。

“我也是一样啊!我开办律师事务所已经是第十三年了,这个案子令我切身地体会到办理医患纠纷案困难重重。我虽然是个律师,但是对医学一窍不通,而对方却全都是内行,为打赢官司采取了所有的手段,用巧妙的狡辩证明不是诊疗事故,从证人到鉴定人都安排了一套完整的布局。坦率地讲,想要证实财前被告误诊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目前只有里见医生的证词是原告方唯一的依据。”关口郑重其事地接着说道:“对于里见医生,佐佐木先生的遗属当然不必说,作为律师的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不,我甚至感到很对不起你。”

“哪里谈得上对不起……”

里见想消除关口的担忧。

“多亏里见医生以原告方证人的身份陈述事实,于危难之中救助了原告方,但我一考虑到这会给里见医生的前途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就感到实在对不起你。”

关口向里见俯首致谢。

“哪里。对于医师来说,最为重要的职责就是拯救患者的生命嘛!关口律师,你不也是为佐佐木先生的遗属着想才接手这宗被认为胜算很小的医患纠纷案吗?这是因为你也认为对于律师来说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维持社会正义吧!所以说其实咱们都一样嘛!”里见说着眼中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下次是由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所以应该能够得到令人接受的鉴定结果吧!”

“不过,因为对手是财前,所以既然这次鉴定对庭审的发展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他就很可能采取相应的某种措施啊!”关口十分谨慎地说道。

“不。他对唐木名誉教授恐怕拿不出什么妙招吧!”里见满怀信心地说道。


洛北大学的唐木名誉教授刚一现身法庭,被以鹈饲院长为首的医学相关者们坐满的旁听席就一齐把视线投向了他。唐木名誉教授把满头白发剃光,以双眼炯炯有神的非凡风貌站在证人席前。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也用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目光望着他。

在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了身份讯问并要求宣誓之后,就把唐木名誉教授预先提交的鉴定书放在面前。

“本庭委托鉴定人鉴定的事项,就是从医学的角度判断财前被告对本案的患者所采取的术前术后一系列处置是否恰当。虽然鉴定人已经提交了鉴定报告,但仍有若干问题需要直接补充讯问,因此今天请鉴定人出庭。现在开始讯问。”

由于是法院方面基于自己的见解委托鉴定并传唤的鉴定人,所以由审判长直接开始讯问。

“首先,请你从专业医师的角度谈谈对本案的观点。”

唐木名誉教授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审判长。

“在癌症诊断学和手术技法尚未像当今这样进步的时代,在发生转移灶的情况下原则上不会对主病灶实施手术,因此不可能出现本案中所涉及的问题。但是,由于近年来癌症诊断方法有了进步,手术技术法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所以即使多少有些转移也主张积极地实施主病灶切除手术,这已经逐渐成为学界的主流倾向。本案的情况就是恰好处于医学发展起伏谷底中的罕见病例,因此可以说对整个外科学界都包含着极大的启示作用。”

他的语调与大河内教授一样坚毅。

“在本案中,手术之前未做CT扫描成为重要的争议点之一,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呢?”

“从法院向我出示的胸部X光片来看,胸部所见阴影极为微小,在那种情况下即使用CT扫描拍几张胶片,也未必能够呈现出更清楚的影像。因此可以认为,以此鉴别究竟是患者既往症结核旧病灶还是胃贲门癌的转移灶极为困难。”

“但是,这毕竟与其他事情不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即使在难以得到预期结果的情况下也应该尝试一下,这不正是术前检查的目的所在吗?”

“作为理论确实如此,但是作为实际问题,医师每天必须诊察几十名患者,而另一方面对于患者来说,大量检查往往也会造成身体和经济上的巨大负担,所以通常只对被认为是该疾病必要的项目进行重点检查。这是目前的现状。”

“那么,接下来是本案的第二项争议点,本来肺部已经有了转移灶却仍然针对贲门部主病灶实施手术,这样做是否会造成转移灶急剧恶化并导致死亡的结果?请问您是什么意见呢?”

唐木名誉教授把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轻松自如的姿态。

“癌症的问题不可能如此一概而论。在转移灶尚小而主病灶进一步增殖对整体产生较大影响时,就应该毫不迟疑地切除主病灶。根据我长年的从医经验,如果慎重地实施手术就很少会导致转移灶恶变。本来目前对于癌变增殖的机理就尚未确立论证癌变发生的理论,一部分病理学家的见解是,癌症的发展过程中有恶变期和缓解期,如果在恶变期手术切除主病灶的话,转移灶就会急剧恶化。而相反如果在缓和期进行手术切除的话,转移灶的恶化程度就极为轻微,有时甚至会因此受到抑制并萎缩。不过,这毕竟是理论上的见解,而且研究工作也刚刚起步,还不可能在临床上判明处于恶变期还是缓解期。此外,关于癌变增殖尚有各种不同的学说,都还没有定论,虽然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可能造成转移灶增殖,但这通常是指因为经验不足的主刀医师施加了不够谨慎的外科侵袭造成出血等使患者全身状态变差的情况,而像财前教授这样手术技法已经得到外科学界公认的主刀者实施手术,很难想象会出现那种幼稚的错误。事实上,正如病理学检查报告上所写,这台手术本身精彩而完美。”

被告席上的财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这样说来,您认为并不是因为手术导致患者死亡,对吗?”审判长再次确认道。

“我刚才也讲过了,只要在学术上还不能判明癌变增殖的机理,那就不能认为切除主病灶的手术与转移灶恶化,甚至患者的死亡之间存在明确的因果关系,因此也不能断定患者是因为做手术而死。”

“那么,本案的第三个争议点是,尽管病理学剖检结果发现患者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财前被告却诊断为术后肺炎,直到患者临死之前主治医师做过肋膜穿刺后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这不很明显是财前被告的误诊吗?”

审判长的讯问话锋尖锐,法庭上紧张的气氛令人窒息。唐木名誉教授表情慎重地开口答问。

“一般来说,但凡提到术后肺部合并症就是指术后肺炎,而同样叫作术后肺炎却有各种不同的症状。只从初期症状来看,很难考虑到有可能是癌性肋膜炎。何况是在切除原发灶的手术中,当该原发灶属于极为局限性的情况时,当然会考虑到术后肺炎而不是转移灶恶变。不过,从实际结果来看却是发现癌性肋膜炎过迟,因此就不可否认是误诊了。当然,这种病例属于万分之一或绝无仅有的罕见病例,可以说它的发生已经超越了目前的医学理论水平。因此,即使是换了我处在这个立场上,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误诊。”

他既指出了财前的缺失,同时也不忘对自己进行严格的反省。审判长沉默不语,似乎在回味唐木名誉教授说的话。

“您曾在去年的‘误诊研讨会’上担任主持人,您对误诊是怎么看的呢?”

唐木名誉教授左右扫视了一下审判官席。

“误诊,即所谓‘诊疗过失’是个非常复杂而困难的问题。尽管统称为误诊,但实际案例却是多种多样。法国著名的医学家马丁内曾经这样分析误诊的类型:第一种是因为无知,也就是由专业知识不足导致的误诊。第二种是因为检查不充分导致的误诊,其中还可以细分为医师怠慢检查、检查条件差以及因得不到患者理解和协助而不能进行充分检查等情况。举例来讲,像疑诊胃癌患者拒绝插入胃镜就是这方面的实例。第三种是由于医师疏忽大意导致的误诊。例如,有必要重新进行研判的诊断却由于医师疏忽遗忘而导致误诊。马丁内指出,第三种误诊的案例为数相当多。那么,作为解决这些误诊的对策,对于第一种因无知导致的误诊,医师必须紧跟医学发展的步伐,与时俱进地充实自己。对于第二种因检查不充分导致的误诊,在力求充实检验设备和提升检验技术的同时,还要向患者普及医学知识。对于第三种因医师疏忽导致的误诊,为了帮助调控医师的心理状态,要运用外部刺激加以确认。例如电车司机发出口令确认信号,运用某些外部刺激来确认自己已经做出的诊断。如果能够避免疏忽大意的话,就能在相当程度上有效地防止这类误诊。

“以上是马丁内对于误诊的分析,但这些都是在医师个人层面发生的误诊。除此之外,还有由社会因素导致的误诊。举例来讲,在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也就是低医药费的环境下,由于医师每天必须完成诊疗定额,所以不可能对每个患者都给予充分的诊疗时间。另一方面,由于如果不在医保规定范围内进行诊疗就会被视为过度诊疗,也很容易因为不能进行充分检查而引起诊疗过失。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由此来看,误诊的重要因素包含了很多复杂问题。那么说到医师的误诊率到底有多少,根据去年东都大学著名教授冲川博士发表的统计结果,他自己的误诊率为百分之十四。普通民众会对其误诊率如此之高惊愕不已,但我们医师却会感叹其误诊率竟然如此之低,这使我们不能不切身地感到双方对误诊的认识差别如此之大。当然,这百分之十四是把病理学剖检的记录与临床记录加以对比并设定严格的标准计算出来的数字。就连作为现代医学最高权威之一的冲川教授尚且有百分之十四的误诊率!这个事实也证明了医学绝对尚未形成完善的知识技术体系,同时也使我们认识到要把握如此繁杂的疾病实态有多么困难!可以说这就是当今临床医学的真相。”

他像是在回顾自己从事临床医师四十年的经验体会。

审判长重重地点头问道:“在您刚才引用的法国医学家对误诊的分析中,您认为本案属于哪种情况呢?”

他触及了问题的核心。

“这个嘛,从本案的情况来看,因为该医师在相当早期就发现了胃贲门癌,并且完成了复杂而艰难的手术,所以在专业知识方面应该非常优秀,因而不适用第一种类型即无知的类型。至于是否属于第二种类型即检查不充分,正像我刚才已经谈到的,在这个病例中无论做不做CT扫描结果可能都一样,所以也不属于检查不充分的病例。如果勉强地讲的话,没能预测到癌性肋膜炎这一点也可以说是注意不够。但这也像我刚才所讲,由于它属于万分之一的罕见病例,在我长期的临床经验中都从来没有遇到过,所以诊断为术后肺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因此,与其说是因为医师注意不够导致的误诊,倒不如说是因为从固有经验上认为不可能出现那种情况所导致的判断失误。因此,虽然看似符合马丁内所分析的第三种误诊类型,但我认为以此认定误诊有失妥当。”

“那么,您作为严肃公正的鉴定人,是否能够断定财前完全没有医学上的过失呢?”

审判长的嗓音增加了几分严厉感。唐木名誉教授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只要医师笃信自己的医疗方法,并且根据已被医学界大部分公认的医学理论进行了诊断和处置,那么不管治疗的结果好与坏,都不能以此判断医师是否有过失。如果财前被告也是运用自己所笃信的方法和理论进行了诊断和处置的话,那么把偶然发生的不幸结果判定为误诊在医学上就有失妥当了。医学的进步日新月异,如果要求一名医师具备复杂而全面的新知识并担负起对每个病例都做出完美解答的义务和责任的话,那么可以说对医师这个职业所要求的责任就过分苛刻了。不过,我并不认为财前被告在所有的方面都没有过错。根据我的观察推测,与其说问题在于他医学上的过失,倒不如说是由于缺失了正常的医患关系和医师的伦理观而导致使问题扩大化的事件。”

“既然您搬出了医患关系和医师的伦理问题,那么作为法院在这方面也有话想问。财前被告因为出席国际学议而忙于准备,在手术之后连一次都没有去给患者做过诊察。您对这一点是怎样考虑的呢?”

审判长眼中闪出锐利的目光。

“如果此事属实的话,我觉得那确实是令人遗憾的事情。用平实的话语来讲,无论多么繁忙,即使是在深夜,只要听到诊疗的请求就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我认为这是作为医师的基本道德。如果医师强烈地意识到生命的珍贵并以彻底的人道主义精神竭尽全力的话,即使患者的死亡难以接受,医师诚挚的态度也自然会打动遗属,或许不会从最初就直接告上法庭,遗属甚至会主动同意解剖遗体。作为医师最为难得的就是陷入悲痛深渊的遗属主动要求解剖遗体,这表明了对医师的信赖,表明医师对于学术的诚挚态度和高尚品格。尤其对于医师来说,即使兼具全面的经验、知识和医术,但在做出艰难诊断的一瞬间都会受到无限的孤独感和不安心理的困扰。所以,只有能够承受这种作为医师的孤独感,与危害患者生命和尊严的病魔斗争到最后一刻,才是医师的使命、医生的伦理!因此,如果在本案中财前教授与死亡的患者之间不存在这种医患关系和伦理的话,那就属于与财前教授的品格相关的问题,必须严格反省。”

唐木名誉教授用毫不留情的强烈措辞结束了陈述,在肃静的法庭中激起了强烈的感动。

审判长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向代理人席问道:“本庭从唐木鉴定人的意见中获得了很多宝贵的参考意见,原告及被告代理人有没有要讯问的事项啊?”

原告代理人关口和被告代理人河野都说没有特别需要补充的问题了。

“那么,今天的庭审到此结束。另外,对当事人的讯问将在十二月七号上午十点钟开始进行。”

审判长结束了当天的庭审。


潮水哗啦啦地涨满了木津川河口,激流以比想象更快的速度洗刷着堤岸,含着海腥味的初冬寒风吹打着财前的脸颊。

财前走在没有人影的河堤上,回想着三小时前结束的法庭上唐木名誉教授的话语。对于一直专注于用医学理论自圆其说的财前来讲,唐木名誉教授搬出医师对患者应有的伦理道德来追究问题的所在不啻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审判长会怎样理解唐木教授的意见、怎样与法律责任相关联呢?财前心中像河口的流水般暗涌翻滚。

“你怎么搞的?把人家叫来,却只顾自己走那么快……”

背后响起了庆子的声音。

“嗯,我在考虑今天庭审的事儿呢!”

财前和庆子暗淡的身影并排站在暮色笼罩的河堤上,他们在教授选举之前也曾来过这里。今天庭审结束之后,两人谁都没有提议就乘车来到了三十分钟车程的河口。庆子望着堤下涨潮的水面。

“唐木博士的鉴定真是太精彩啦!我旁听的时候都感动得心潮澎湃呀!”

“你怎么可以感动呢?我还以为他会陈述对我更有利的见解呢!”

财前似乎感到十分意外。

“不过,他的鉴定对你来说绝对不会不利吧?总而言之,他不是说不能从医学的角度指责你的处置方法吗?”

“那是因为唐木名誉教授的学说基本上与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和我比较接近,所以很难提出反对或不利的意见。不过,我原先还期待他能更积极地援助我,明确地断定我无论在医学上和道义上都找不到可以认定的过失。可他却搬出莫名其妙的医师伦理观,说了些拐弯抹角的话。我很担心他的话会对法官的心证形成产生什么影响。”

“如此说来,唐木教授讲的话整体上确实有一种过于复杂微妙的感觉啊!你们没对唐木先生事先采取什么措施吗?”

“当然采取措施啦!唐木名誉教授和鹈饲院长都是学术振兴会近畿分会的成员,他们经常见面打交道。鹈饲教授郑重其事地拜托他,讲明了受这场官司左右的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我的处境,请求他务必作出应有的鉴定。”

财前把九天前跟鹈饲、河野和岳父又一在酒家出谋划策的情况告诉了庆子。

“是吗?那就是说,你们都做到那一步了,他还没有作出使你们满意的鉴定报告啊!”庆子稍稍停顿了一下,“要是官司打输了的话,你准备怎么办呢?”

“打输了……”财前眼中闪出锐利的目光,“本来就是为了打赢有败诉风险的官司才想尽一切办法诉诸所有的手段嘛!所以绝对不可能败诉!”

他语调激昂地迎头予以否定。庆子为了镇定财前的情绪抽出一支香烟送到财前嘴边并为他点着。

“不过,无论在证人和鉴定人方面怎样采取措施,作出最终判决的还是无法下手做工作的审判长,所以怎么可能断定绝对不败诉呢?万一败诉你被剥夺了教授头衔的话,财前父女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肯定会有好戏看啦!首先,自从开始打官司,杏子夫人从未在旁听席上露过脸。她怎么样啦?”

庆子话语中包含着讽刺的回响。

“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吗?她从就小娇生惯养、任性刁蛮,好胜心和虚荣心比常人强过一倍。所以总觉得自己的丈夫就像被强制坐在刑事案件的被告席上,说什么‘太丢面子了、信誉怎么怎么啦’,好像只有她独自一人在承受这种伤害似的方寸大乱,觉得去旁听简直就是当众丢人现眼。”

财前闷闷不乐地说完,猛地踢开了脚边的石块。

“这倒也像是杏子的做派嘛!不过,这次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可是里见君呀!要是无论财前方胜诉还是败诉里见君都真的会被赶出学校的话,那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呢!”

“他真是个蠢家伙呀!本来他除了继续搞科研之外没有其他能耐,却还要跟鹈饲院长和我作对。所以,搞不好就难免遭到被发配到地方二三流大学的下场。他这是自讨苦吃嘛!”财前用憎恨的声音唾弃般地说道。“庆子从第一次开庭起就一直参与旁听庭审经过,你怎么看呢?你刚才还问我万一败诉怎么办,难道你真是那样想的吗?”

财前的嗓音中透出焦急情绪。庆子凝望河口对面临海工业区造船厂和钢铁厂的大烟囱,过了片刻突然回头直视财前。

“从医学的角度来讲,这场官司的争论点聚焦在你的手术是否造成转移到肺部的癌变增殖并导致死亡。但是,在学术理论尚未判明癌变增殖的机理到底是什么的现在,很难明确地证实你所采取的处置是错误的。所以,关于你是否误诊属于模棱两可的微妙问题。不过,就像今天唐木名誉教授所说,医师的人格问题,也就是说无论你在出国前有多么忙碌,在手术后完全没有亲自诊察过患者,只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形式化的指示,这一点恐怕将会是争论到最后的问题吧!我觉得,法院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和怎样与法律责任相关联,就掌握着这场官司胜败的关键。”

真不愧是从女子医大退学的庆子的观察结果。财前脸上瞬间露出不安的神色。

“离讯问原告和被告的当事人讯问还有一个星期,我要全力以赴地构思在医学和道义方面都无懈可击的逻辑程序,设计毫无偏差和矛盾的答辩方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今天唐木名誉教授的意见具有相当大的价值啊!”

不知财前想到了什么,用挑战的强烈目光望着连接海面的广阔河口之外。


开庭前五分钟,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原告佐佐木良江畏畏缩缩不敢迈进法庭。

关口律师鼓励道:“虽说是当事人讯问,其实既不复杂也没什么可怕的。作为原告,你只要把自己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如实讲出来就可以了。而且,今天连三个孩子也向学校请假专门陪你来了嘛!”

良江回头望着后边的孩子们说道:“可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说话,还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良江结结巴巴地说完,上大一的长子庸一也鼓励母亲说:“妈妈,你要坚强,不能让爸爸白白死去。店里的人们今天也来旁听了。”

小叔子佐佐木信平也说:“嫂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怕这怕那呢?有关口律师在你身边嘛!哎,别耽误时间了,赶快进去吧!”

他推着嫂子的肩膀,带着孩子们一同走进了法庭,旁听席上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良江和孩子们身上。良江坐在已经就座的财前被告旁边,孩子们和叔叔信平坐在良江的身后。

“起立!”

在场人全体随着法警的口令站起身来,正面门扇打开,身穿法袍的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就座。审判长把厚厚的一摞笔录放在面前。

“现在开始讯问当事人。请原告和被告双方到前面来!”

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离开座位并排站在证人席上。财前五郎身穿浅驼色西装,昂首挺胸、威风八面。而佐佐木良江却身着朴实无华的衣装缩着双肩,好像她是被告。

审判长走过场地讯问了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身份内容之后,要求两人宣誓。

“我发誓凭良心陈述真实情况,不隐瞒任何事实,不添加任何不实之词。”

良江和财前宣誓完毕,审判长宣布:“现在由原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关口代理人站起来说道:“佐佐木庸平先生为什么要去浪速大学就医呢?”

为使良江缓解紧张情绪,关口讯问时语调很温和。

“是。从去大学医院的三个月前我先生就胃口不好,最初只是打嗝,但吃饭越来越差,饭后还会恶心,去附近诊所看时说像是胃炎,但又不能确定,就建议去大学医院做精密检查,介绍我们去找里见大夫看看。”

“里见副教授的诊察结果怎么样呢?”

“里见大夫在诊察时确实很认真细致,给我先生做了好几次详细检查之后说,虽然检查结果表明是慢性胃炎,但从某些因素看又不像是单纯的慢性胃炎,于是又做了胃镜检查。在此基础上,为了慎重起见又建议我们去外科检查。虽然我先生不想去,但里见大夫还是带他去找了财前大夫。我就在走廊上等,听我先生说,财前大夫很嫌碍事似的粗略看看里见大夫拿去的胃镜照片,就说既然是慢性胃炎就没必要再检查了,还说自己正忙着准备出国的事情,拒绝给我先生做检查。但里见大夫坚持要做,财前大夫才以恩人自居似的答应了。所以,虽然后来确诊了贲门癌,但如果说到根本原因,其实完全是多亏了里见大夫慎重仔细的诊察。”

“那么,请你谈一下从接受财前被告的诊察到住院之间的情况吧!”

“在里见大夫介绍转诊的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开始做透视检查。我先生说在检查过程中财前大夫说话总像是在训人。我先生在家里很专横,而在医院里却自始至终胆战心惊特别可怜。检查结束之后,财前大夫叫我们去门诊部听结果,我们就按照指定时间去了,却只听到他在里边跟年轻大夫们有说有笑,叫我们在走廊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还是多亏来看透视检查结果的里见大夫关照,终于把我们叫进去了。财前大夫说,透视结果是恶性的慢性胃炎,如果任其发展就有可能发展成癌症,所以只要病床有空就安排我先生住院做手术。我先生听到要做手术就吓了一跳,想开口询问详细情况却被财前大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说患者只要听医生安排就行了。说实话,我们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住进医院的,住院之后财前大夫还是那种以一知万的态度,根本没有我们说话的余地。他真是个很可怕的大夫。”良江缩着肩膀说道。

“这太过分了!这种冷漠傲慢的诊疗态度缺失了作为医师的人格!”关口用满含愤怒的声音说道。

河野立刻提出异议:“审判长!原告代理人的发言属于责难被告的粗暴言辞。请让他撤回!”

“原告代理人,请撤回刚才的发言……”审判长认可他的异议。

“如果指令撤回的话,那我就撤回吧!不过,你是在什么时候得知你先生要做贲门癌手术的呢?”

“在请财前大夫诊察之后,里见大夫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在住院那天主治医师柳原大夫叫我们签署手术同意书时,才详细地说明了有关贲门癌的情况。当然还要求我不要告诉本人。”

“据说,那位柳原医师在大查房中受到财前被告严厉训斥时你也在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当时那阵势简直就像古代诸侯出巡仪仗队一样,作陪侍的我被挤到后墙边,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确实记得柳原大夫说了什么CT扫描,财前大夫就突然大发雷霆。”

“那么,在手术之前医生是否告诉过你,癌变不只是在胃贲门部,或许已经转移到了肺部呢?”

“没有,连一次都没有告诉过我。岂止如此,财前大夫还说因为是早期贲门癌,所以做手术没有任何危险。而且,手术是在短时间内成功完成的,所以我就彻底放心了。”

“那么,手术后佐佐木先生呼吸困难发作时的处置情况怎么样呢?”

“手术后第一个星期,在最初发生呼吸困难的时候和第二天再次发作的时候,财前大夫都没有出现过,只听取主治医师柳原大夫的报告就诊断为术后肺炎并打了针,但病情一直没有得到缓解。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要求财前大夫过来诊察一下。但是,他以忙着准备出国为由一直没有回应。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忙,但是对自己主刀手术的患者连一次都不看就完全交给年轻的主治医师出国去了,这实在太过分了!如果当时他能抽出两三分钟来看一下的话,我先生可能就不会死了。”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法庭上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良江身上。

“从你刚才的证词中,我们对财前被告出国前的诊疗态度有了充分的了解。那么,请你讲一下佐佐木先生死亡时的情况和医院方面的处置吧!”

良江仿佛在回忆当时的经过。

“我先生在六月二十日下午三点钟病情开始发作,柳原大夫很快赶来给他打了镇静剂。发作稍有缓解,他开始迷糊起来,我也就松了口气。但是,快到六点钟时又剧烈发作起来,我立刻通知护士站,柳原大夫赶过来用粗针头刺进我先生的胸部抽取蓄积在肺部的液体。当时我先生由于痛苦身体蜷缩得像对虾一样,沁出油汗不停地挣扎。我觉得这样太残酷了,不由得叫大夫住手。这时金井大夫赶来,让柳原医生停止抽取胸水,并指示架起氧气棚。我先生吸氧之后痛苦有所缓解,但过了三十分钟就又痛苦地扭动身体。大夫给他打了第二针强心剂,过了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他枯瘦如柴的双手划动了几下,就在塑膜棚中痛苦地断了气……”

良江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么,家属们为什么坚决要求剖检遗体呢?”

“因为大夫原先一直当作术后肺炎治疗,但是到临终时抽取了胸水才说是癌性肋膜炎,我们遗属对此无法接受。当我们向柳原大夫求证这个问题时,他总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怎么问都不给我们明白话。我们又去问了里见大夫,他说为什么会在贲门癌手术三周后引起癌性肋膜炎,自己也无法明确解答,而剖检是查明真相的唯一方法。如果能做剖检的话,就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确定直接死因,值得一做。虽然我不想让我先生那样痛苦地死去还要再次受罪,但我儿子庸一说不能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希望通过剖检判明真相。同时,我们也被里见大夫认真而亲如家人的态度所打动。所以,我们就下定决心同意解剖遗体,查明我先生的死因。”

可能是由于做出同意剖检的决定十分痛苦,良江扭曲的面孔就像疼在自己身上一般。

“我完全明白了。那么,你先生过世之后店里的情况怎么样呢?”

“虽然我们店形式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跟个体商店没什么两样,所有的事务都由我先生一个人打理。无论是我先生本人还是我都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急剧死亡,所以虽然我先生生前把声称是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带进了医院,但可能是因为太痛苦了,就连银行存款余额都没能写清楚。因此,现在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也使四十三名店员感到不安。尽管店铺还在、商品还在,但如果没有人来经营运作也是难以维持下去的。我一个人带着还在上大一的大儿子、高二的大女儿和初二的二儿子,今后怎么维持生意呢?想到这里我就几乎要绝望崩溃了。可是,给我先生做完手术就跑到国外的财前大夫即使在回国之后,也没对我们遗属说过一句哀悼的话。虽然是被称作大学医院的了不起的大夫,但至少应该对留下的三个孩子说几句抚慰的话吧……”

良江回头望着孩子们。孩子们靠在一起,上高二的长女双手掩面啜泣。法庭里静默无声,目光都集中在孩子们的身上。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回到了座位上。

审判长望着佐佐木良江安慰地说道:“接下来要由被告代理人进行反讯问,原告不要紧吧?”

良江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由被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河野律师玳瑁镜框后边的细眼中闪着光站了起来。

“听说,佐佐木庸平先生年轻时得过肺结核,没有错吧?”

“是的。一九四三年春天,就在他三十三岁时得过浸润型肺结核,持续做了一年气胸治疗。”

“这么说来,佐佐木先生本来就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店里应该有个能干的帮手在协助打理店铺吧?”

“不。我先生虽然得过一次肺病,但体质本来很强壮。当年他得了肺病,也是因为那个时期扩大店面劳累过度造成的。在肺病痊愈之后,他又像原来那样一个人承担进货、销售和会计工作。多亏了他,我们店才能从远郊的三尺柜台发展到如今的规模。”

“不过,就算是中小企业,既然具备了股份公司的形态,那么即使总经理去世了,应该也不至于立即造成店铺经营的混乱和停滞吧!尤其是你先生并不是因为发生交通事故意外过世,既然住进医院接受癌症手术治疗,暂且不说本人没有被告知是什么病,但身为太太的你和店里的骨干之间难道不应该事先协商采取某种措施吗?”河野不由分说地指责道。

“那是不了解中小企业的人说的话。我先生说,像我们这种只有四十几名员工的中小企业,所谓公司只是徒有其名,哪怕店主只是在家里久病卧床,店里的生意也会像脱了轴的折扇一样生意全都乱了套。所以,一直深信只是要做慢性胃炎手术的他在临出门时怕影响店员的情绪,甚至对担任专务董事的总管都没提手术的事情,只说要去医院做全面体检。”

“那不是说明你们太不谨慎了吗?”河野冷冷地反驳道。

“不,那是因为我们相信了财前大夫的话。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们手术之后还可能有危险的话,我们就会事先做好安排。但是,因为他说是术后肺炎用不着担心,我们就根本没有想到我先生会死,可最终却突然死了,所以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来得及采取相应的措施。”

“不过,八百万元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在这类案例中额度过高。这是根据谁的提示决定的呢?”

良江抬起严厉的双眼说道:“没有任何人提示。我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索取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这些金钱,而是代表那些跟我们有相同遭遇却只能忍气吞声的人们提出控诉,要让那些不负责任的大夫知道,即使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患者和家属,也不会永远听任大夫摆布忍气吞声了!”

良江的嗓音像潮水奔涌般汹涌澎湃。

“哦?这么说来,你是想以惩戒社会名医的借口敲竹杠,对吗?”河野强加于人地说道,“不过,我想请问原告,里见医师在手术之前告诉过你癌变转移到肺部的情况吗?”

“没有。我没有直接听到过任何情况。但是,在财前大夫大查房之后,里见大夫来到病房看了放在床头柜上的X光片就立刻去找财前大夫。而且,在做手术的前一天,里见大夫还来病房问我先生是否做过CT扫描。当我先生告诉他还没做时,他就叫来柳原大夫不停地谈论什么,好像又去找财前大夫交涉过什么,大概是为了癌变转移到肺部的事吧!”

河野再次紧紧地盯住了良江。

“你总是说‘谈论什么、交涉什么’,可是这种措辞不能当作确切的证词呀!那么,在手术之后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时,里见医师是什么样子呢?”

“当时里见大夫也还是神情紧迫地跟柳原大夫讨论了些什么,叫我们不要担心,然后就去找财前大夫了。”

“你这样的回答还是不靠谱嘛!如果里见医师真的发现癌变已经转移到肺部的话,他跟财前教授不一样,依着里见医师的性格当然应该告诉你啦!从他并没有告诉你这一点来看,里见医师直到你先生去世为止都没有发现癌变已经转移到肺部吧?”

“肺部转移这样、那样等专业上的事情我搞不明白,但里见大夫就是一位设身处地为患者着想的好大夫。里见大夫说的话绝对错不了,全都是真话。如果你想怀疑的话,就应该去怀疑那个因为没有充分救治而造成患者死亡、还让主治大夫说假话、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过错、现在就坐在那里名叫财前的冷酷大夫!”

她用愤怒得颤抖的嗓音驳斥对方。

河野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柳原医师的证词是说假话!无论怎样情绪激动,你的回答有可能构成诬告罪!”

良江双眼瞪着河野大声疾呼道:“我不知道什么根据不根据,也搞不清什么诬告罪。但是,那个叫财前的大夫不负责任的诊断使我丈夫意外死亡就是事实。从前几次开庭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了不起的大学著名大夫们来鉴定,搬出外行人听不明白的复杂医学理论问来问去,为什么老是说那些复杂难懂的东西呢?只要审判那个叫财前的大夫有没有热心正确地看病治病不就行了吗?为什么不审判呢?老是要什么证据、根据,这种审判方法就是错误的!” 

“住嘴!你刚才说的话是在侮辱法庭。你必须保持冷静!”河野火冒三丈地说道。

良江突然回头盯住了财前。

“你还我老公!还我老公的命!还我孩子的父亲!”

她嘶哑地喊着就要伸手去抓财前,法警冲过来要从身后抱住她,她挡开法警的手臂披散着头发高声哭喊着紧紧地抓住财前的胸口。旁听者们一阵骚动纷纷站了起来,被良江抓住胸口的财前向后退了两三步。

“原告,不许破坏法庭秩序!肃静!”

审判长拍着桌子喝止。法警用双手架住良江的手臂,使劲地把她从财前胸前拉开。

“原告情绪太激动了,被告代理人暂停讯问。”

审判长发出指令,由于良江行为过激而茫然呆立的河野立刻说道:“明白了。我再没有讯问事项了。我的反讯问到此结束。”

河野说完就回到了座位上。

审判长宣布休息:“现在休庭十五分钟。十一点二十分开始讯问财前被告。”


休息结束之后,躁动的法庭再次肃静下来。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就座。

“现在开始讯问财前被告。财前被告,请到前边来。”

财前整理好被良江扯乱的衬衫若无其事地站在证人席上,但表情毕竟有些紧张。

“现在先由被告代理人开始主讯问。”

河野律师站了起来。

“请你谈谈最初给佐佐木先生诊察时的情况。”

“第一内科的里见医师找到我恳求说,虽然根据内科各项检查的结果只发现了慢性胃炎的症状,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头,难以做出确切的诊断,让我务必再看一下。所以,虽然我因为马上要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忙得不可开交,但作为医师当然不能拒绝。那是我第一次给那位患者做诊断。”财前用沉稳的语调答道。

“你诊察的患者有什么症状呢?”

“里见医师带来了患者的胃镜胶片,我用投影放大器观察了那二十六帧胶片。不知道是拍摄技术差还是胃镜功能不够充分,除了胃炎症状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突然灵机一动,可能是胃贲门部发生了癌变,而那个部位是胃镜难以照到的死角,所以就在第二天上午由我亲自做了X光透视检查。”

“请你谈谈从做了X光透视检查到患者住院之间的经过。”

“透视检查结果真像我所担心的那样。首先,我在观察空胃时发现了变形的胃泡,立即叫患者喝下造影剂进行透视,并在贲门部发现造影剂流路变窄,可见通过性障碍,所以我诊断为贲门癌,并把那个部位拍了两张胶片立刻冲洗定影并进行判读,发现贲门后壁有个拇指头大的局限性癌变。不过,当时我只对患者说是恶性胃炎,如果不及时做手术就可能发展成癌症,并且叫患者住院了。”

“原来如此。那么,你在做手术时是否碰到过什么问题呢?”

“我在手术前查房时,曾经看过所有的术前检查报告,患者除了有轻度贫血之外没有任何影响手术的症状。只是在胸部X光片上看到左肺有个小指头大的阴影,但由于患者有肺结核既往症,所以我就考虑到那是肺结核的旧病灶,同时也没有放弃对癌变转移到肺部的怀疑。”

“这么说来,你在做手术时也特别留意了这个问题吗?”

“当然。因此我认为必须把外科侵袭控制在最小范围,尽可能缩短手术时间,并提醒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医师仔细地注意手术技法。”

“那台手术的开腹所见是什么情况呢?”

“正如我通过那两张X光片判读的那样,经过开腹裸眼所见也发现贲门后壁有个拇指头大的癌变。”财前提高了嗓门,像是在夸示自己超高的判读能力。“癌变只是侵蚀到食管断端,完全没有转移到腹腔内其他脏器的迹象。”

“那么,在手术后患者发生呼吸困难时,柳原医师向你报告的内容是什么?你指示他采取什么样的处置措施呢?”

“在做完手术之后第一周的晚上,我参加了医学院长和其他各科室教授列席的出国欢送会。不过,我严格指示各主治医师,一旦患者症状出现变化务必随时向我报告。所以,柳原医师当时也打电话到会场来,报告内容是说患者喉部突然被痰堵塞,引起了轻度的呼吸困难,还有发烧和脉搏加速的现象。于是我诊断为术后肺炎症状,指示他每隔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升氯霉素。第二天,我要求他报告患者的症状,他说在使用氯霉素后十二小时患者热度有所下降。但是,从中午开始再次出现呼吸困难和高烧。不过,既然此前使用氯霉素的处置措施曾使症状有所缓解,所以我判断第二次发作也是术后肺炎的一过性症状,就指示他进一步加大氯霉素使用量,同时提醒他在我出国期间务必做好万全的处置。第二天,我就出发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去了。”

“那就是说,你连在参加欢送会时都要求主治医师随时跟你保持联系并逐一下达指示,要求做好万全的处置,对吗?”

“是的,没错。虽然我忙着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但仍然始终跟主治医师保持联系,绝没有对患者照顾不周。”

“明白了。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一切都按照事先协商和整理的内容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么,现在由原告代理人开始反讯问吧!”

审判长说完,关口律师站起来,瘦削的脸颊和身躯燃烧起熊熊斗志。

“首先,我要请教一下大查房的意义。”

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居然从大查房的意义开始了讯问。财前刻意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态。

“大查房就是各科负责人或领导者掌握住院患者的整体情况、给予各主治医师适当的指示,同时从教育的角度向全体医务员提示诊疗方针的例行活动。随行医务员还可以由此学到针对自己分管以外患者的病症的治疗方法。”

“原来如此。那么,你在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大查房时却只说明了胸片阴影是既往症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没有说明是癌变转移灶,这是为什么呢?”

财前像被人乘虚而入了似的心头一惊。

“虽然我看到胸片阴影之后立刻考虑到可能是患者既往症肺结核的旧病灶和肺部转移灶两种情况,但因为此例胃贲门部的原发灶属于局限性早期,所以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判断,这种程度的癌变通常不可能远隔转移到肺部。而且,在两座病房楼一百二十位患者的大查房中,每位患者的诊察时间只有两三分钟,所以我就暂且说明那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不过,因为我仍然怀疑那是转移灶,所以在查房之后叫来柳原医师交代了这件事,并指示他要充分注意。”

“但是,既然大查房是教育医务员的场合,那就不应该只告诉主治医师,而应该在多数医务员集中的大查房时说明肺部转移的情况,不是吗?可尽管如此,你却没有在那种场合进行说明,那就表明你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癌变肺转移。这才是真相吧?”他一剑封喉般地问道。

“不,这种情况通常不会在时间有限的大查房时说明,按照惯例要在手术讨论会上进行讨论。当时因为我实在忙不过来,没有参加手术讨论会,所以暂且直接向柳原主治医师一个人做了指示。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曾经怀疑过肺部阴影,那你可以再次向柳原医师确认,应该能够澄清吧!”财前不失礼貌地反击道。

“谢谢你的建议。不过,因为再讯问柳原医师也只能是浪费时间而已,姑且作罢。但是,既然你对胸片阴影已经心存疑问,我觉得就更应该在手术之前做CT扫描了。但是,根据里见副教授的证词,你曾两次拒绝里见副教授关于做CT扫描的要求,还毫无顾忌地公开说根本不可能有转移,不是吗?”关口斩钉截铁地指责道。

财前的眼中闪出精悍的目光。

“那可能是里见医师的误解,若非如此,那就只能是为了中伤我而故意歪曲事实。内科的人一有点儿事就吵着要做CT扫描,好像认为CT扫描绝对可靠,但那完全是内科式的偏颇观点。我们外科的人经常做开腹手术观察,所以根据阴影的大小就能确切判明做CT扫描是否能够加以鉴别。就像上次作为鉴定人出庭的唐木名誉教授也说过的那样,像本案这种直径只有五毫米的极小阴影,即使做过CT扫描也不可能鉴别出到底是癌变转移灶还是肺结核的旧病灶,所以我就没有勉强做CT扫描。”

财前巧妙地引用唐木名誉教授的话阐述自己没做CT扫描的理由。

“那么,除了CT扫描之外还有其他的检查方法,例如支气管镜和痰液检查等,可你为什么都没做呢?”

“我不知道关口律师对于支气管镜这种检查方法了解多少,不过,支气管镜检查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像本病例这种位于肺部末梢的阴影用支气管镜是不可能确认到的。而且,使用支气管镜所进行的细胞学检查要在前端装上尼龙刷子深入病灶刷取病变组织,所以这种刺激很有可能导致病灶增殖恶变。此外,痰液细胞检查非常不准确,而且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所以当时根本没有充分的时间进行。”

“尽管当时你准备出发参加国际学会,但无论怎样忙碌,如果确实打算做检查的话,你作为教授也应该能够挤出那点儿时间来吧?”

“你说的对,那点儿时间我确实能够挤出来。不过,我所说的没有充分的时间指的是,从佐佐木先生的病情来看,比起把时间白白耗费在那些检查上,先决问题是要在我出发之前实施手术。”财前说到这里像要陈述重要内容改换了语调,“这是因为,佐佐木先生得的是进展速度快的胃贲门癌,而且已经出现了食物通过障碍症状,必须考虑到体力减退的问题,所以我决定在出发前先切除主病灶,间隔一到两个月等患者体力恢复之后再进一步做胸腔检查,并针对转移灶进行手术。事实上,在我迄今经手的临床病例中,先切除主病灶再针对转移灶进行检查后加以切除的两阶段手术方法十分成功,达到永久治愈的病例也不在少数。而且,我这次去国外出差期间刚好相当于患者恢复体力所需的一个半月,所以我对佐佐木先生也准备采用这种两阶段手术方法。”

财前阐述了完美无缺的癌症治疗构思,用这种逻辑来推论,他就可以巧妙地逃避因为术前没做胸部CT扫描而漏诊肺转移导致患者死亡的误诊责任。

关口一时无话可说了。

“你这样的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啊!这些内容在上次讯问柳原主治医师时只字未提,而且刚才原告佐佐木良江女士也证实过,你完全没有向她提到过任何有关癌变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你这种过于突兀的说明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关口直截了当地质疑财前阐述内容的可信性。

“我之所以没向佐佐木良江女士提到肺转移,是因为我担心这会给她带来非常大的精神打击,而且我已经做出了可以在回国之后再做一次胸腔检查的判断。另一方面,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柳原医师。所以,柳原医师在上次的证词中也提到过,我曾经指示他做好万全的处置措施以防万一。” 

财前依然神情自若地力图消除关口的疑念。

“真不愧是医学专家,医学逻辑展开得十分精彩。不过,如果你真的对肺转移心存疑问并准备实施两阶段手术的话,就应该采取某些相应的术前治疗方法。然而,在病历中却看不到任何术前疗法的迹象。我想请你说明这个问题。”

关口的讯问十分尖锐,法庭内流动着令人窒息的气氛。财前一时语塞,身体似乎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从胸前衣袋掏出白色手帕擦了一下嘴角。

“作为术前疗法虽然也可以考虑使用抗癌剂、放射线照射等等,但有时会引起食欲减退和全身虚弱的状况,也有相当多的医师避免采用这些疗法。尤其是针对本案这种极其微小的转移灶,几乎无法期待产生效果,还有可能导致相反的结果。这是在当今的医学界里也被认同的事实,我就是因为担心这一点而没有采取术前疗法。”

“那么,在术后患者发生呼吸困难时你诊断为术后肺炎,并且漫不经心地只是叫主治医师用抗生素,即使内科的里见副教授质疑你的诊断并要求你做胸部X光检查你却仍然没有做。请问理由是什么?”

关口的嗓音更加严厉了。

“这个问题只有主刀者明白。本病例的贲门癌正像刚才也说明过的,属于局限性的早期癌变,并且手术也在短短的两小时十分钟内成功做完。而另一方面,即使胸片阴影确实是转移灶也只是极为微小,根据我的经验完全不考虑实施手术会导致主病灶增殖恶变。因为如果说到可能会发生什么的话,根据主治医师向我报告的患者症状只能考虑是术后肺炎。除此之外,在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下胸片只能拍一张,如果拍了两张就会被社保诊疗报酬支付基金认定为过度诊疗,因而有可能遭到拒绝支付。你们只是根据偶然导致不幸结果的病例追究医师的责任,但我们医师却总是不得不在这些制约下从事诊疗工作。希望你们对现代医疗保险制度的现实更多一些理解。”

“你说的话多少有些道理。不过,如果你是开业医师倒还情有可原,但是在精密检查第一主义的大学医院,怎么可能只考虑在医保制度框架内进行诊疗呢?”

“你用医疗门外汉的主观印象做判断怎么行啊?本来大学医学院除了属于通常意义上的诊疗机构之外,刚才谈到教授大查房时也曾提到过,它还是向全体医务员施教的场所。而且,那些医务员中有多数人毕业之后都会成为开业医师。所以,指导他们在现行医保制度下进行正确的诊疗工作就是我作为教授的职责。”

对于能言善辩巧妙逃避追责的财前,关口感到有点儿无从下手。

“但是,你从刚才起就频繁使用‘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措辞。那么,你针对已有转移灶的癌变所实施的主病灶手术成功病例到底有多少呢?”

“迄今为止,我所实施的约七百五十例已有转移灶的主病灶手术中,得到永久治愈的病例为五十二例。这个成绩由我自己说出来似乎有点儿狂妄自大,但确实不落人后,日本学会统计的永久治愈病例约为一百例,所以我的五十二例占据其中的二分之一。”

他在夸耀自己的高超医术。

“就是你那种强烈的自信和傲慢使你驳回了里见副教授的多次慎重请求、忽略了当然要做的术前检查,所以才会引发这次事件,不是吗?无论你怎样狡辩企图逃避,从里见和柳原二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原告证词中都可以推断,你因为疏忽了术前胸部检查而没能注意到癌变转移到了肺部,而且把术后呼吸困难诊断为术后肺炎,直到患者临死之前才判明为癌性肋膜炎,你显然犯下了重大的误诊过失。希望你作为医师严格反省自己的良心,并且怀着对坐在那里的患者遗属的深切慰问承认事实真相。”

关口力图打动财前的心,而财前却冷冷地反看他一眼。

“尽管你对医学很外行,但你刚才说的话对医学家是十分严重的侮辱。我无法理解你究竟凭什么断定我误诊。你说我是因为疏忽了胸部CT扫描而导致患者死亡,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之所以没做胸部CT扫描是因为没那个必要。而且我一直明确地回答过你,没做CT扫描并不是导致患者死亡的原因。”

“你的回答其实是巧妙运用医学逻辑推论来模糊证明误诊的因果关系,试图逃脱法律责任。但是,你认为只要没有证据来证明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不是误诊,这也算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吗?”

关口用强烈的语调厉声追问。

“审判长!原告代理人刚才的发言是对被告不适当的侮辱和胁迫。强烈要求撤回!”

河野律师语调粗暴地提出异议。

“原告代理人,请撤回刚才的发言,并注意以后的讯问。”

审判长提醒后,关口代理人愤怒地说了句“我没有要问的事项了”就坐下了。

“那么,现在由本法院讯问财前被告。”

审判长把视线投向财前,财前的表情略有变化。

“刚才被告对本案陈述说,本来打算采用在切除胃贲门部主病灶之后再检查肺转移进而切除转移灶的手术方式。不过,这种方式却很少听说。这是在学术界也得到了公认的方式吗?”

“我们外科医师并没有日复一日地模仿陈旧的术式,而是从坚持不懈的练习和实际经验中创发出独自的术式。从这种创新性来看,或许可以说手术是艺术作品。而且,这些新的术式通过展示丰富的成功病例,在理论和临床上都获得了学术界的公认。迄今为止的优秀术式都是从这种过程中诞生的,并且挽救了很多生命。我的分两阶段实施手术的方法也产生于长年累月的经验和不懈的努力,采用这种方法可以显著地减少对患者的外科侵袭并防止患者体力减退。就像刚才我也讲过的,迄今为止已经有了五十二例永久治愈的病例。而且,这种术式在学会上也已经得到了公认,最近甚至逐渐被看作正统的手术方法。”财前伶牙俐齿地回答道。

“那么,尽管你在参加国际学会之前十分忙碌,但是据说当患者家属请求你去诊察时,你作为主刀医师却没有接受。请你对这一点作出说明。”

审判长沉稳的话语中包含着严厉追究责任的意味。财前眨了眨眼睛。

“关于这一点,我在看到起诉书之前,对于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曾经要求我去诊察的情况毫不知情。这是因为,当时我为了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特别演讲论文忙得无法脱身,所以不仅是佐佐木先生,所有的患者除了重症患者之外,虽然非出己愿,所有的诊察都是在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后逐一作出指示。但是,无论怎么忙都要接受患者的要求去做诊察,这是作为医师当然的义务。如果不是遗属记错而真像起诉书所说的话,那就可能是因为某种差错使家属的要求没有传达到我这里。但无论如何,我对医患之间缺乏意愿的沟通这一点深表遗憾!”

他振振有词地刚刚说完,佐佐木良江就站起来喊道:“他在撒谎!他肯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肃静!请原告回到自己座位上。”

审判长发出训诫。法警请良江回座。审判长再次转向财前。

“虽说你在准备出席国际学会时指示主治医师柳原做好万全的处置,但实际上你的指示他一项都没有做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因为柳原医师在证词里也提到过的,自己还年轻不成熟,对诊察缺乏深刻的洞察力和应变能力,没能随机应变地采取适当的判断和处置。把疑似癌转移的患者交给这种不成熟的医师,我作为研究室的负责人确实有所疏失。我对这一点深刻反省。”

“不只是对这一点反省。且不说医学理论怎样证明因果关系,你对于患者死亡这种结果是怎么考虑的呢?”

审判长的提出了严峻的讯问。财前瞬间受到强烈震慑,沉默了片刻。

“从医学界整体来看,本案也是万分之一或绝无仅有的罕见病例。医疗本来就是建立在最大公约数的基础之上,所以多少出现些例外,虽然很遗憾,那也是超越现代医学水平的问题,除了所谓不可抗力之外没有别的解释方法。”

他用严肃的语调精彩地做了归纳。审判长瞬间凝眸注视着财前。

“那么,今天的当事人讯问到此结束。双方如有其他证据可以提交。如果没有的话,本案审理到此结束。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点钟宣布判决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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