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前独自坐在庆子房间的窗台旁,眺望着窗下潺潺流淌的长堀川水,想到明天法院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万千思绪纷纷扰扰地涌上心头。他跟河野律师再三协商之后,已经拟好了从医学理论来看无懈可击的预备资料,整理完备所有的书面证据,在申请证人方面也安排了万无一失的阵容蓄势待发。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时地感到有一种贼风暗透似的不安。
即使是在跟河野律师仔细协商时、在医院给患者做诊察时、在家跟岳父又一和妻子说话时,甚至是在庆子公寓里的时候,即将坐上被告席的沉重压迫感都一直纠缠不去。但尽管如此,他表面上还必须装出内心没有一丝慌乱的镇定态度。从出国回来那天晚上起,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必须有意识地保持这种姿态,持续的神经紧绷使他感到剧烈的疲劳。他瘫软无力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住双眼耸起肩膀深舒一口气。这时,门被打开并响起了庆子的声音。
“哎呀!原来你先到啦!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
庆子身穿一袭绿色套装,把苗条舒展的肢体靠近财前,但财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搂住她的腰,却默默地点上了雪茄。
“怎么啦?连你到了这个时候也累得够呛啦!”
“那当然也会累的嘛!我连着几天跟律师协商打官司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可是,在医院里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的镇定姿态照常看门诊、去住院部查房还有做手术,所以我也快累垮了。我站在手术台上都快晕倒了,所以今天下午只做了一台手术就撤了。”
“这就是说,虽然你那个官司闹得沸沸扬扬,可是找你做手术的患者依然有增无减喽!”庆子惊讶地说道。
“那是当然啦!我只是被毫无医学常识的患者告了黑状,这个事件的是非曲直必须等判决结果宣布之后才能水落石出。况且,来找我的患者大部分都怀着非食管外科财前医生不看这样一种近乎信仰的心态。正因为如此,我就更要打赢这场官司。只要我赢了官司,谁都无话可说了!”
财前使劲地眨着因疲劳而充血的双眼,庆子一直站着俯视财前的面孔。
“你别那样眨着眼睛做出一副穷酸样啦!我认识的财前五郎教授,可是一个具有机器般的精密巧手和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钢铁意志的外科医生啊!即使不用那样生气,你也肯定是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吧!”
“安排是安排好了……”
“因为你已经使出了老辣的招数,所以又放心不下、忐忑不安了,是吧?”
庆子星眸闪光,似乎看透了财前的心思。财前默然无语地扭开了脸。庆子从洋酒柜中取出威士忌酒瓶和酒杯,调了加冰威士忌放在桌上。
“那,学校里的情况怎么样呢?”
“在我的医务部内,已经仔细叮嘱过佃讲师和安西医务长了,所以情况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门诊和其他部门也都在平稳地运行。不过,其他科室的教授们表面上若无其事地装出绅士模样,可是在背地里却好像搞了不少策划。尤其是在教授选举中跟着东派一败涂地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帮人,据说正趁着这个机会带头煽动反对鹈饲派劝告我辞职,但是都被鹈饲院长压住了,说一切要等判决结果下来再说。这次鹈饲院长不仅帮我找律师,而且在其他所有的方面都帮了忙……”财前一反往常感慨万千地说道。
“那是当然的啦!你是在鹈饲先生的支持下才当上教授的,如果判决结果还没下来就叫你辞职的话,那不等于明年竞选校长的鹈饲派开始败退了吗?所以,已经上了船的鹈饲先生只是为了自己而袒护你而已嘛!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感恩戴德的事情啊!”庆子说得理直气壮,“明天第一次传唤证人,你这边决定谁出庭啊?”
“明天先由护理死亡患者的护士和金井副教授出庭。”
“金井副教授吗?这个人原先是前教授东先生的嫡系,而你不是为了安抚医务部内东派的人采取权宜之计才让他当副教授的吗?让这样的人出庭作证没问题吗?”庆子担心地问道。
“没问题啦!金井在我出差期间是代理主任,这次事件他也有一半责任,所以他不可能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而且,对于这一点我也仔细叮嘱过了,没必要担心。至于那个护士,根本不需要我去晓以利害,只要护士长打个招呼她就什么都心领神会啦!”
“是吗?这倒是像你做事的风格啊!从主治医师柳原君、金井副教授到护士,你都已经采取了措施。那么,有可能做出最重要证词的里见君和做病理学解剖的大河内教授也都做好工作了吗?”
“对这两个人目前还没有采取措施,还在静观其变。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不好对付,所以如果贸然去做工作,恐怕会出乎意料地适得其反呢!”财前语气沉重地说道。
“我觉得吧,对大河内教授那边虽然在这种时候可以暂时静观其变,但是对里见君那边就应该强制性地采取某种措施。那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对这件事的每一步都亲眼见证了,而且已经知道是你误诊了。”
“哎!你别瞎说!”财前不禁大吼一声,随即连续地喝了好几口威士忌。庆子也默不作声地喝干了杯中酒。他们面对面地坐在窗边桌旁,心神不安而又无法排遣的财前与采取第三者的冷静心态旁观形势的庆子之间,流动着前所未有的失和而冷漠的空气。
天色不知何时昏暗下来,刚才还能看到窗下的长堀川河面,现在已经被黑沉沉的夜幕湮没,沿岸的建筑中开始亮起灯光。
庆子喝干了不知是第几杯威士忌之后揣测着说道:“你老家的母亲怎么样啦?她一直希望你能当上教授,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可没过多久却发生了这种事情。对你母亲来说,打击恐怕不小吧?”
财前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早就给母亲写信叫她别担心这件事,在法院判决之前别来大阪,相信我安安稳稳待在老家就好。她回信说知道了,我相信你。就算是为了母亲我也必须打赢这场官司……”
说完,财前就把威士忌酒杯放在了餐桌上。
“那,海怪先生和杏子夫人近况如何呀?”
庆子转换了话题。
“那两个人刚开始惊慌失措,而现在却觉得只要舍得砸银子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其实,河野律师真不愧是大阪律师协会的大牌,虽然费用格外昂贵,但本领也确实高强,还动员了河野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倾注整个事务所的力量为我的官司奔波,所以我要借助河野律师和海怪的力量顺利地摆脱目前的困境。尤其是我跟河野律师已经进行了充分的协商,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财前此时的语调与谈论母亲时完全不同,随即别有意味地笑了。
“你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对我说得像那么回事儿,但是对海怪先生甚至杏子夫人都没说真话吧?依我看来,你甚至对于必须准确告知事件真相的律师也没有说明关键部分,而是巧妙地自圆其说。就连我也不知道你有几分真话呀!因为你是个城府莫测的冷酷人物。”
财前没有理会庆子的挖苦,若有所思般地凝眸注视着前方。
在灯火通明的关口法律事务所接待室内,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正在聆听关口律师说明第二天开庭的相关事项。
“迄今为止,原告和被告的律师们在经过六次书面审理之后,已经归纳出了双方的主张,所以明天就要开始传唤证人了。争论就聚焦在我方当初所追究的、作为医师在术前术后怠慢了应有的注意义务,以及把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这两点上,但问题是实际经历和观察了整个事件过程的第三者怎样对这两点进行举证。因为庭审过程全部需要举证,所以如果没有证人举证的话,无论什么样的主张都不能成立。正因如此,作为原告方第一个被传唤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可千万不能含糊啊!”他谆谆叮嘱道。
“律师,我连法院的大门都没进过一次,更不要说出庭作证了。所以,尽管我坚信正义在我们这一方,但一想到明天就要开庭,心情还是很难镇定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做,特别担心。”
信平眼中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说话都不利索了。
“哦,普通人都会出现这种心理反应。不过,这根本没有必要担心。你出庭的时候先要面对审判长宣誓,保证提供确切的证词,接下来你就要作为第一个证人接受讯问了。不过,首先要由原告律师我向你讯问佐佐木庸平死亡前后的情况,所以,你对我的讯问只需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实原原本本地答出来就行了。在我的讯问结束之后,就轮到被告律师对你进行反对讯问了。这才是难度最大的地方。因为被告方律师进行反对讯问的目的是推翻我方的证词,从而把庭审过程引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所以,你对这种讯问一定要平心静气地充分思考对方提问的意思之后再回答。尤其是问到有关医学理论方面的问题时,除了咱们此前多次研讨的内容之外,你绝对不要回答其他任何问题。法官会一言不发地聆听原告和被告的律师对这位证人的讯问和回答,由此判断哪一方正确。如果你中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圈套做出不恰当的回答被对方抓住了把柄,还会影响法官的心证并难免导致对我方的不利。所以,你一定要充分注意这个问题。”
信平显得更加惶恐不安了。
“到时候我就在你身旁,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保持镇静就不会有问题。倒不如说难关其实在于医院方面的证人。根据法律规定,我方可以向法院申请医院方面的证人,如果法院予以采纳并传唤证人到庭,对方是不能拒绝的。所以,医院方面的医生也可以作为原告方的证人出庭。不过,他们的证词却有可能并不符合我方的期待。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是原告方所申请的最重要的证人,你们已经直接跟他见面详细谈妥请他当证人的事项了吧?”关口律师问道。
佐佐木良江与信平对视了一下。
“是的。就在前天星期天去法圆坂公团公寓拜访了里见大夫。他虽然对我们提出起诉感到十分惊讶,但在我们详细向他讲述了内心的痛苦、说明为了安慰我冤死丈夫的在天之灵不得已才决定提出起诉之后,他表示完全理解。所以,他答应作为原告方的证人出庭。但是,当我们要求他作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时,他说:如果接到传唤当证人的话当然会出庭,并出于个人立场提供他所掌握的所有医学方面的证词。不过,他不会站在某一方的立场上提出证词,作为一名医师只证明事实真相。”
“只证明事实真相……这话说得极为在理,但具体地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关口律师似乎很难判断个中含义。
“对呀!这里有问题。我也跟嫂子一起去拜访他了,但因为想把这一点再搞清楚些,所以重复问过几次,但他后来一直默不作声,从他的表情上看,恐怕是受到学校高层领导的压力了吧?”
信平满心狐疑地说完,良江摇了摇头。
“唯独里见大夫不会那样。正因为那位大夫是个真正的好人所以才不会轻率承诺,而只能那样答复我们。里见大夫说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只证明事实真相,我相信他说的话毫无疑问就是对咱们好的话。”
良江彻头彻尾地相信里见。关口律师像是在斟酌良江和信平对里见的理解方式思考了片刻。
“那就按照夫人说的相信里见副教授这个人吧!因为不管怎么说,咱们除了里见副教授再也找不到其他有力的证人了。轮到他出庭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改天再去好好请求他吧!另外,咱们向法院还申请了另一位医院方面的证人,就是做病理学解剖的大河内教授。这件事你们向里见副教授谈过了吗?”
听到关口律师问话,信平流露出几分歉意。
“关于这件事,当我们对里见大夫说‘像大河内教授那样的大牌医生,与其说我们自己去还不如请里见大夫去委托’时,他也是只说了一句‘大河内教授是我原先在病理学研究室时的恩师,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人再没有比他更值得尊敬和信赖的人了’。到最后既没说帮我们委托也没说不帮。”
“据我调查的信息显示,大河内教授那个人是学士院恩赐奖的获得者,即使在浪速大学里,作为学者也比现任校长和医学院长资格高得多呢!不过,因为我原先认为拥有那种头衔的人未必品格高尚,所以就去找了两三位报社的医疗界记者和医事评论家等从客观角度观察的人打听,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大河内教授是如今少见的严谨刚正、高洁自重的人。因此,尽管这起诊疗事故发生在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他也绝对不会作出歪曲解剖观察所见的证词。不过,这样的人物往往多数都亲和力差,不懂通融。对于剖检所见以外的事情,例如根据解剖记录推论对我方有利或相反对财前被告方不利,他都会避免去做。除了严肃公正的剖检记录之外,估计他不会谈论任何别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假如咱们硬要叫他说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我担心他反倒会跟咱们过不去。所以,咱们要好好地研究怎样对他进行讯问。”关口律师瞥了一眼时钟再次叮嘱信平:“那好,今天的协商就到这里吧!由于这个事件的社会反响很大,而且采取了民事审判中前所未有的集中审理方式,所以预计明天的法庭会有相当多的旁听者和媒体记者去采访,你绝对不能紧张。对方律师是个相当精明老辣的行家,你一紧张就容易在反对讯问时中了他的圈套,所以在回答时千万要小心谨慎呐!”
“我明白了。当他问到那个叫财前的大夫时,我一定要说得叫他再也当不成大夫。可是,如果他问到医学专业的复杂问题和不好判断的问题时,我就只瞪着他不说话。”
关口律师听了他的回答,一边整理桌上摊开的资料一边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开庭,请你们九点二十分左右就去我的事务所。既然你们是头一次去法院,就跟我一起去吧!况且对方是个大牌律师,所以我想从容不迫地出庭,从起跑线开始就不能落后嘛!”
这位充满正义感的少壮律师瘦削精干的脸上洋溢着昂扬的斗志。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内旁听者座无虚席,佐佐木商店的员工和一般旁听者中间还混杂着浪速大学医学院相关人员和医师协会的干部特别引人注目。在媒体方面除了司法口的记者之外还可以看到医疗口的记者,可见这场官司在社会上的反响非同寻常。
面对审判长席的左侧是原告代理人席位,右侧是被告代理人席位,在旁听席前面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分坐左、右两侧,他们的旁边分别坐着原告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证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护士石川千代子。
佐佐木良江忐忑不安地望着脚下地板,而财前五郎意识到旁听者和报社记者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坦然地昂首挺胸而坐。他还意识到了坐在身后那排座位的岳父财前又一和后边四五排座位上偶然与里见坐在同排的庆子。鹈饲院长为了表现出自己对打赢这场官司游刃有余的姿态而故意没有露面。
开庭预定时刻十点钟一到,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声立刻停止,法官席后方正面的门被打开。
“起立!”
随着法警的喊声,全体起立迎接法官。身穿法袍的审判长率先坐在正面中央的座位上,两位陪审法官接着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座位上,起立的人们也都坐了下来,法庭内寂静无声。
头发花白、双眼发出锐利目光的审判长缓缓扫视全场之后宣布:“现在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原告、被告双方的证人到庭了吗?”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副教授、护士石川千代子三人站起来迈步向前,审判长对三人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分别进行了身份确认讯问,三人分别予以回答。
“你们将作为证人接受讯问,所以要求在宣读宣誓书后各自签字、盖章。在宣誓之后,如果作了虚伪证词就构成伪证罪并将受到处罚,所以请你们要讲真话。听清楚了吗?”
审判长叮嘱之后,就指定佐佐木信平代表三人宣读了宣誓书。
“我发誓,凭自己的良心讲真话,不隐瞒事实,不添加虚假证词。”
信平低声读完之后,法警要求三人签字、盖章。
审判长接过宣誓书转向代理人席位问道:“先讯问谁?”
原告方的关口律师站起来说道:“请允许先讯问我方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
“那么,现在先讯问原告方证人佐佐木信平,请被告方证人金井达夫和石川千代子先去走廊里等候。”
金井副教授和护士石川千代子去了走廊,佐佐木信平站在了证人席上。原告方律师开始对原告方证人进行讯问。
“请问证人,你认识原告佐佐木良江、佐佐木庸一、佐佐木芳子、佐佐木勉吗?”
“是的。佐佐木良江是我死亡的哥哥佐佐木庸平的妻子,庸一、芳子、阿勉是我的侄子和侄女。”
“你认识财前被告吗?”
“是的。他是给我哥哥佐佐木庸平做过手术的大夫。”
律师按照规程讯问了证人与原告及被告的关系,证人如实回答。
“佐佐木庸平于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日因癌性肋膜炎死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是吗?”
“是的。”
“佐佐木庸平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去浪速大学医院就诊的?”
“他在去大学医院三个月之前就感到胃部不适,虽然也请附近的大夫看过,但症状一直不见好转,所以就在四月底去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了诊察。”
“初诊是由谁做的呢?”
“第一内科的里见大夫。”
“他诊断是什么情况?”
“在做过内科精密检查之后,初步诊断为慢性胃炎。但是,里见大夫建议我们最好再去让外科的财前教授检查一下。”
被告席上的财前眼中闪出亮光。关口律师瞟了一眼财前。
“财前被告诊察的结果是什么?”
“根据透视和拍X光片检查的结果,他认为是极早期的贲门癌,如果放任不管病情就会持续恶化,并且建议尽早做手术,我哥哥立刻住院并决定接受手术,在手术之后第二十二天就死亡了。”
“做手术时你在场吗?”
“不在场。因为那天恰巧是我针织品杂货商店盘点的前一天,所以手术当天我不在场。不过,第二天我就去探视,他的麻药开始消退,连续喊着要喝水。不过,手术过程好像十分顺利。”
“主刀做完手术之后,财前被告不久就去国外旅行了,是吧?”
“是的,在我哥手术后第九天出国了。”
“丢下手术后病情尚未稳定的患者就出国旅行,我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不过,后续处置是怎样安排的呢?”
“交给了一个叫柳原的年轻助教。”
“这样来看,财前被告在出国前的诊察态度是不是存在着缺乏诚意之处呢?”
被告方的河野律师立刻说道:“审判长!原告代理人刚才的讯问属于诱导询问,所以请予以撤回。此外,在法庭上也不应该有指责被告的言论!请审判长加以提醒。”
审判长向关口律师提醒道:“原告代理人刚才的发言属于诱导讯问,请撤回。”
“明白了,我现在更正。那么,财前被告出国前的态度是什么样呢?”
“他从做手术之前就显得慌里慌张,陪侍病人的家属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在做完手术之后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即使在病人呼吸困难症状发作我们要求他来诊察时,他也以忙不过来为由,一次都没有回应过。”
“你们预料到佐佐木庸平手术后会死吗?”
“没有。因为财前教授保证说,这是早期发现的癌变,只要做了手术就没问题,还说手术十分成功,所以我们根本没料到我哥会死。虽然他对我们作出了保证,但还是没有保住我哥的命。我哥并不是因为无法挽救而死,而是被财前教授出国前毫无诚意、心不在焉的诊疗夺走了生命,使他四十八岁的妻子和年龄才十九岁、十六岁和十四岁的孩子们面临不幸的未来,还给佐佐木商店的四十三名员工带来了极大的不安。这个大夫的行为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大的不幸和损失,我们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并请求依法予以制裁。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社会上遭受大夫误诊而忍气吞声的众多患者和遗属!”
信平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律师结束了讯问,审判长望着被告代理人席。
“被告代理人对这位证人有什么要问的吗?”
“是的,请允许我进行反对讯问。”
被告代理人河野律师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脸上闪着油光站了起来。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忐忑不安地望着信平。河野律师从玳瑁镜框后瞟了信平一眼。
“你的职业是针织品杂货商,生意很忙吗?”
“是的。我做的是针织杂货的批发和零售,最近加上人手不够,所以非常忙。”
“那是好事儿。不过,看起来你对佐佐木庸平先生住院后的情况相当了解,你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侍吗?”
“没有。我嫂子佐佐木良江在医院陪侍,所以我只是去探视过。”
“你去探视过几次呢?”
“手术之前一次,手术之后就常常去了。”
“那么,在手术之后到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一个星期之内你去探视过几次?多长间隔去一次呢?”
“我记得是隔天去一次……”
“你探视的时间是固定的吗?”
“不是。因为我是忙中抽空去的,所以时间不固定。”
“那么,你刚才对财前教授诊疗态度提出的非常详细的证词,并不都是你实际的所见所闻吧?”
“不是。但是,因为我经常问我嫂子……”信平支支吾吾地答道。
“总而言之,你的证词大部分都是传闻,对吗?”河野不失时机地抓住了信平话语中的漏洞,“所谓证词应该是证人讲述他直接所见所闻的事实,可是从别人那里间接听来的传闻作为证词显然缺乏可靠性,这一点你知道吧?”
信平表情渐渐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河野律师得到了反对讯问的效果,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座位上。审判长在调查书上记录了些什么,像是在整理原告、被告代理人的讯问内容。
“本庭没有问题讯问佐佐木证人,请下一位证人出庭。”
审判长向法警发出指令。身材瘦高、身穿朴素藏蓝色西装的金井副教授站在了证人席上。
“被告代理人,请开始讯问。”
审判长朝被告方律师说完之后,河野律师用与刚才对待佐佐木信平时截然不同的温和语调向金井问道:“据说,财前教授不在期间由你代理主任,那么代理主任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就是在主任外出期间代替他负责授课、门诊、住院患者查房以及医务部管理等工作。”
“你作为代理主任给佐佐木庸平做诊察是在什么时候呢?”
“在财前教授去国外出差之后的第二个星期,作为代理主任做了第一次诊察。后来在查房时还诊察过一次。”
“你最后一次为患者诊察是在什么时候?请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六月二十号下午六点钟左右,我接到主治医师柳原的报告,说患者病情发生了急剧变化,我立刻赶了过去。当时,柳原医师正在做肋膜穿刺,实施胸水排液处置。因为如果多次实施排液的话,就有逐渐减少体内总蛋白量导致极度衰弱而加速死亡的危险,所以第二次穿刺时只抽了五毫升,然后我指示注射强心针,并指令护士搭起氧气棚,用氧气瓶补充氧气。”
“从病情发生急剧变化到死亡的状态如何?”
“在搭好氧气棚时患者一分钟的呼吸次数为七到八次,所以增加了氧气浓度,但患者的呼吸次数仍然很少。三十分钟之后呼吸变得更浅,并不时地倾诉痛苦一样扭曲身体,所以我指示柳原医师注射了第二支强心针。但是,患者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断断续续,在十五分钟之后出现了紫绀体征,最后不幸死亡了。”
“你认为柳原医师的能力怎么样呢?”
“柳原医师在一九五八年毕业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进入第一外科医务部担任助教已经六年。他的工作业绩优秀、人品诚实勤勉,在遇到重症患者时即使没有主任的指示也会主动住在医院值夜并进行深夜诊疗,是一位责任心很强的医师。”
“请你谈一下财前教授在出国之前的情况。”
“通常在出国外访之前,教授都需要进行出国准备、安排出国期间的诊疗、医务部内事务交接等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几乎都会在出发前五天就请假中止日常工作,但财前教授只是在出发之前请假一天。除了针对出国期间第一外科的整体诊疗工作作出指示之外,还对教授主刀患者的术后处置工作作出了细致的指示。其忙碌程度以一般常识很难想象。”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无法应对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诊察也是因为实在忙不过来吗?”
“是的。根据当时的情况,不只是对佐佐木庸平先生,对哪个患者都没有时间直接地、充分地进行诊察。在那种情况下,出发前向各主治医师下达指示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河野律师点了点油光发亮的脸说道:“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当他回到座位时,关口律师站起来进行反对讯问。
“我想请问金井副教授,柳原主治医师找你商量佐佐木庸平的病情是在什么时候呢?”
“在财前教授出国后的第二个星期。我作为代理主任查房时,以普通查房的形式第一次听取了柳原医师的病情报告。”
“当时你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吗?”
“我当时感到对于术后肺炎来说,加用抗生素的效果似乎太不明显,但由于术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况且财前教授临行之前已经对相关处置作了指示,所以我回答说要继续观察。”
“你刚才说,你是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恶化并且正在做肋膜穿刺时赶到的,那么当时抽取的胸水是什么状态呢?”
“略带红色。”
“那么,既然已经潴留了用裸眼就能看出带有红色的胸水,那就表明已经是发展得相当严重的癌性肋膜炎了,对吗?”
金井副教授一时语塞,随即说道:“这个问题在病理学检查报告出来之前,很难在严格意义上百分之百地予以断定。因为肋膜炎中存在着癌性和结核性两个种类,后者也可能会出现带有红色的胸水。”
“是吗?那么金井副教授的专攻领域是什么呢?”关口律师奇怪地用恭敬的语调问道。
“我的专攻领域是胸外科。”
“哦?既然胸腔外科属于您的专攻领域,而且已经给患者做过两次诊察,还看到了刚刚抽取的胸水,却不能断定到底是癌性胸水还是结核性胸水,这不是有点儿奇怪了吗?”
关口律师的讯问十分尖锐,金井副教授歪着嘴角沉默无语。
“在患者陷入危笃状态之前,金井副教授是否接受过柳原医师的咨询或者是你向他作出过指示呢?”
“我刚才已经做了说明,我在第二次诊察时患者病情并不十分严重。而且柳原医师在财前教授出发前已经得到过指示,所以我并没有特别作出什么新的指示。”
“那么,你是否认为由于柳原医师遵照财前被告出发前的指示进行处置而使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也就是说财前被告的指示中有某种失误呢?”关口律师穷追猛打地问道。
“我不能回答这种问题……”
金井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被告代理人河野律师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审判长!原告代理人刚才的讯问明显地充满了恶意。”
审判长认可了他的异议。
“那我就改变一下讯问方式。你认为患者为什么会病情突然恶化以致死亡呢?”
“我又不是从最初就一直给这位患者诊察,而且也不是我自己做的手术,所以关于这一点我无可奉告。”
“那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样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是不是以不做手术为好?”
“那要根据肺部转移灶的大小和部位决定,不能一概而论。但是我想,既然教授亲自在术前做过检查并断定以实施手术为宜,那就有他相应的理由。我相信作为食管贲门癌权威的财前教授的判断。而且正像我刚才也已经说过的,我不是癌症专家,所以不能发表专业性更强的见解。”
他似乎在拒绝对方进一步讯问。
关口律师说:“好吧,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
当关口律师恭敬地结束讯问回到座位上时,审判长对金井副教授说:“本庭有若干问题要讯问金井证人。证人刚才说,如果专业领域是胸外科而不是癌症领域的话就不能明确阐述直接造成患者死亡的原因,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现代医学专业分得很细,即使同样是胸外科,专攻癌症的人和专攻结核的人,虽然在诊断时的检查方法上几乎没有差异,但是在治疗过程中经常会看到意见分歧的情况。因此我认为,关于这次被诉诸法庭审判的微妙病例,非相关专业医师对该诊疗病例发表妥当与否的见解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我想避免做出自己没有把握的发言。”
金井副教授说完,审判长跟左右两位陪审官低声协商之后说道:“明白了。那么,关于造成患者死亡的直接原因,原告方已经申请由浪速大学医学院实施遗体剖检的大河内教授作为证人,所以决定下次将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所见调查直接死因。”
旁听席上瞬间出现了骚动。因为传唤大河内教授进行讯问被认为将触及事件的核心,掌握着这场官司的关键。
接着,负责管理病房的护士石川千代子站在证人席上,接受了有关佐佐木庸平术前术后状态和死亡前后情况的讯问。但是,看来被告方已经事先充分讨论过了,所以她的证词与金井副教授的证词如出一辙。虽然原告方关口律师的反对讯问十分严厉,但仍然没能获得有利于原告方的证词。
针对护士石川千代子的讯问结束之后,审判长向原告代理人关口律师和书记员确认已经完成下次开庭传唤证人的手续就宣布休庭了。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下一次将在十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钟开庭进行证人讯问。”
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门诊室一反常态地流动着慌乱不安的气氛。这是因为从今天下午一点钟开始,在大阪地方法院对财前教授误诊事件进行开庭审理时,病理学研究室的大河内教授将作为原告方的证人出庭陈述佐佐木庸平遗体剖检所见。当天没有门诊的教授自不必说,就连轮到门诊的教授和副教授都想方设法地在正午以前结束了门诊,准备前往旁听大河内教授的证词。
正在第一外科坐诊的财前从来到医院时起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气氛,虽然觉得很不愉快,但他表面上却做出一如往常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地为患者做诊察,并不时地瞟一眼腕表。当他给一名胃溃疡患者做完诊察时,佃讲师善解人意地提醒他说:“老师,时间差不多了……”
“啊,都到这个时间啦!那好,这儿就交给你吧!”随即对等在身后的年轻医务员说道:“佃讲师接我的班,你要好好见习。”
说完,财前就站起身来。
当他迈着沉着镇定的步伐走进二楼的教授办公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脱下白大褂,摁下桌上的对讲机指示送简餐来。当三明治和红茶送来之后,财前一边吃一边考虑再过一个半小时大河内教授将在法庭上所作证词的内容。
所谓病理学剖检所见,就是通过解剖得到的裸眼观察结果和显微镜检查、生物化学检查和组织学检查等结果的记录。虽然记录本身是固定不变的,但是如果根据记录归纳临床过程的方法不同就会产生微妙的差异,进而以复杂的方式左右针对财前的诊断和治疗是否正确的判断。不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大河内教授都会遵守作为医学家的严肃公正原则,即使以原告方证人的身份出庭,也不会因为同情原告而作出带有感情色彩的证词。但正因为如此,也不能指望他会因为财前是本校医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并曾在他的病理学研究室待过而网开一面。
财前剩下了大半块三明治,看看时钟指针还没到正午,虽然沿着河边走到法院只需十分钟,但他还是感到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迫近,心中火烧火燎般地焦躁不安起来。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啊!”
电话中突然响起岳父又一的声音。
“啊,是爸爸呀!你好……”
“一点儿都不好。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对今天大河内教授的证词担心得不得了。我那样再三恳求鹈饲先生想个妙招去找大河内教授做工作,可他到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因为今天就要开庭了,我实在是坐立不安呀!”财前又一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我也是一样嘛!上次跟鹈饲院长、河野律师一起吃饭时,鹈饲院长认为最好不要找大河内教授做工作。既然他这样决定了,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办法……那样四平八稳的怎么能行呢?只凭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不只是你,就连我的财前妇产科诊所都会声名狼藉啊!趁现在还有点儿时间,我想给鹈饲院长打个电话,请他想办法去向大河内先生说句话。”
财前眼前浮现出岳父晃着海怪般的秃头焦躁不安的样子。
“那怎么行啊!大河内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爸爸在上次教授选举时不是已经很了解了吗?您忘啦?在决选投票的前一天晚上,岩田先生和锅岛先生在您唆使下去大河内教授家请求时不仅碰得头破血流,而且大河内教授在第二天决选投票时还差点儿把岩田和锅岛贿选的事儿都抖搂出来。这次要是再做出那种莫名其妙的事,就会彻底激怒大河内教授,那可就真的什么都完蛋啦!”
财前五郎压低嗓音说完,又一也无话可说了。
“爸爸,这事儿只能按照鹈饲教授说的做!要是弄巧成拙的话,反倒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他再三叮嘱道。
“那好吧,尽管我还有点儿接受不了,但既然你本人都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吧!”
财前又一很不情愿地挂上了电话。
鹈饲拿起桌上的资料匆匆忙忙出了院长办公室走向病理学研究室。他在昏暗的走廊里向左转来到病理学教授办公室门口,虽然挂着“禁止入室”的牌子,但鹈饲还是无所顾忌地敲了门,不等里面应声就推门而入。
大河内像要斥责似的转过身来,看到是鹈饲就现出疑惑的表情。
“抱歉,打扰你搞研究了。我刚好路过这里,此前你申请的病理学研究室设备预算已经结过账了,我就顺便拿来交给你。”
鹈饲说完就把资料放在大河内的桌上。
“谢谢你这么热心。不过,就算是顺路,你也不需要亲自送到我房间来嘛!”大河内毫不客气地说道。
鹈饲拿起大河内桌上放着的病理学杂志感佩地说道:“这个月的病理学杂志上刊登了你的论文《对最近的致癌学说细胞呼吸障碍说的考察》确实很有意义呀!我已经拜读过啦!”
“哦?你会对那种内容感兴趣真是出人意料啊!因为你是专攻老年病学格外活跃的临床专家嘛!”大河内不无讽刺地说道。
鹈饲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道:“对了,今天是你去大阪地方法院作证人出庭的日子吧?”
“下午一点钟开始,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大河内拿起病理学解剖的记录。鹈饲瞟了记录一眼。
“临床组的人都十分关心大河内教授会陈述什么样的解剖所见,所以今天应该会有相当多的教授和副教授前往旁听吧!因为今天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内容,对我们临床医师今后的诊疗行为也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影响啊!”
他若无其事似的打探大河内的想法。
“啊,是那样吗?”
大河内兴味索然地回应了一句就立刻开始准备出门了。鹈饲不知道该怎样接着说下去。
“这场官司如此受到社会上的关注并且使舆论界沸沸扬扬,就已经不只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浪速大学医学院名誉和权威的问题了。正因为如此,这场官司无论如何都要让财前教授胜诉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所以我要问,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让财前君取胜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河内蓦地把尖尖的鹰钩鼻朝向了鹈饲。
“如果财前教授不幸败诉并被判定明显犯有误诊误治过失的话,浪速大学医附院用长达四十年树立起来的信誉会怎么样呢?而且,这会给明天还要实际诊察患者的临床各科教授带来多大的困扰……”
他话音未落大河内教授就说道:“那也是选出这种人当教授的教授会的责任,没有什么好说的嘛!我所说的名誉和权威就是怎样能够准确地追究和判明患者的真正死因,而为了包庇财前君作出有违医学常识、不负责任的证词,才是对本校名誉和权威的更大伤害!”
大河内不顾鹈饲还想继续说下去,说了声“那我走了”,就提起大皮包推开了教授办公室门。
当白发瘦躯的大河内教授站在证人席上时,医学相关者比上次更多的旁听席上霎时间掠过一阵紧张空气。财前坐在被告席上,表情僵硬地望着大河内。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像受到震慑似的把目光投向毅然挺立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教授。
审判长把书面证据摞在桌上,按照规定程序讯问了大河内教授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身份信息,在宣誓结束之后宣布:“现在由原告方代理人开始主讯问。”
原告方代理人关口律师面向大河内问道:“为什么解剖佐佐木庸平的遗体?”
“因为遗属通过临床主治医师提出了要求。”
“那就是因为对死因怀有疑问,对吗?”
“是的。不过,病理学剖检并不只是以对死因怀有疑问作前提。所谓病理学剖检,简而言之可以说是要为不幸走向死亡的患者做最后一次全面体检,详细地观察探讨疾病产生的原因、经过和结果,以求从科学的角度确立和完善有关疾病的理论。以外科领域为例,近来由于手术前后的处置和药剂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大幅度地降低了术后死亡率。但是,如果仍有在手术过程中或术后不幸死亡的病例,就需要通过病理学剖检来确认死因,彻底判明究竟是由于手术过度侵袭还是由于偶然发生了合并症。”
大河内采用在大学课堂上讲课的语调进行阐述。
“这次剖检把重点放在什么问题上呢?”
“针对临床上产生疑问的事项。第一,胃贲门部位的手术是否成功。第二,癌细胞是否转移到了其他脏器。第三,患者死亡前的肋膜炎是癌性的还是结核性的。”
“请陈述您的剖检所见吧!”
“第一是关于胃贲门部手术,经过胃全切术和把空肠与食管吻合的食管空肠吻合术,吻合得十分完美,周围既看不到缝合不严也看不到炎症,可以说手术本身完全成功。第二是关于癌细胞是否转移到了其他脏器,虽然在腹部脏器没有看到,但在左肺下叶部看到了小指头大的癌变组织,其周围还有三个粟粒状癌转移灶。第三是关于患者死亡前的肋膜炎,从肋膜表面看到凹凸不平的肿瘤和血性胸水中检查出癌细胞来推断,我认为是癌性肋膜炎。”
“那么,直接的死因是什么呢?”
“由于并发癌性肋膜炎而使肋膜腔内潴留了血性胸水,受其压迫造成了心脏衰竭进而导致死亡。”
“那么,左肺的病灶和贲门部癌变哪个是原发病灶呢?”
“胃贲门部被推断为原发病灶。这是因为,本来胃部癌症在病理组织学的分类中大部分属于腺癌。经过对解剖保存的该遗体胃贲门部手术切除标本进行检查,发现明显是腺癌。而且在肺部发现的癌组织也可以认为是与贲门癌相似的腺癌,这就表明,胃贲门部为原发病灶,肺部癌变为转移灶的概率极高。”
病理学家的说明缜密而严谨。
“那么,您认为癌性肋膜炎是从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从肋膜肿瘤的大小、形态以及胸水量为四百九十毫升的潴留状态来看,应该不是临死前发生,而是在相当早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相当早之前可以考虑是在什么时候呢?”关口律师继续追问道。
“虽然我不能明确无误地推算出具体时间,但我可以断定应该不是死亡前两三天或四五天发生,而是在更早之前。”
“原来如此。那就是说,虽然您不能断定具体是什么时候,但可以断定不是死亡前几天而是更早以前就发生了,对吗?”关口律师为了加深审判长的印象而重复道。“您考虑那种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么呢?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会不会是对胃贲门部的手术侵袭导致了肺部转移灶急速扩散呢?”
“在临床方面,既有针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促使肺部转移灶急速扩散的情况,还有针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的时期偶然与因为某种契机而使转移灶增殖的时期相吻合而促使转移灶急速扩散的情况,关于这一点目前还有各种学说,所以我不能给你确定的解答。”
“既然目前还不能确定针对已有转移灶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是否妥当,那么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就意味着手术本身是错误的呢?”
关口律师见缝插针地点到了关键问题。
“这必须根据转移灶的大小、数量、部位和患者术前的身体状况而定,不能一刀切。因为外科学者之间对此也有意见分歧,有人认为有转移病灶就不应该实施手术,但也有人认为即使有转移也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实施手术。至于采取哪一种方式,请征求主刀临床医师的意见。”
“我明白了。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律师回座之后,审判长问道:“被告方代理人有没有讯问证人的事项?”
河野律师缓缓站起魁梧富态的身躯,以恭敬的态度开始对大河内进行反对讯问。
“我非常兴趣浓厚地聆听了您刚才对病理学剖检的见解,但是我认为,解剖尸体说到底应该以遗属自愿要求为前提。而据我所知,这次解剖的真正原因,是某位对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怀有非同寻常的兴趣的医师向遗属提出建议,这未免过于以兴趣为中心了吧?您不认为这是对死者的冒犯吗?”
大河内斜眼瞪着河野说道:“关于这个问题刚才已经陈述过了,我认为没有必要重复回答。但是,如果重申一遍的话,病理学剖检就是借助一个生命的死亡使另一个生命复苏的崇高手段。如果是有良心的临床医师的话,只要对死因有些微的疑问都会建议遗属进行解剖。我还可以补充一点,剖检在欧美国家早已成为医师和患者的常识,甚至达到了以剖检率评定该医院医疗水平的程度。而且我还想说,像你这种轻率无知地指责医师进行病理解剖纯粹出于学术兴趣的人,就是那种对医学一无所知、满脑子十九世纪思想的人。”
大河内的义正词严的话语使河野律师都不禁一愣。
“不过,请问剖检是在死亡之后几小时进行的呢?”
“四个小时之后。”
“我听说,剖检的时间越早,获得的数据就越准确……”
“你说得没错儿,确实是越早越好。不过,死后只过了四小时,剖检所见的准确性不至于产生导致问题的偏差。”
“那么,您可以确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结核而是癌变吗?”
“剖检时的裸眼所见以及对剖检后制作的该病灶标本进行的组织学检验,都可以确定左肺下叶的病灶明显是癌变。”
“那么,您所说的肋膜炎症状推断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刚才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只能说根据病理学剖检所见判断并不是临死时发生的,而是在相当早之前。”
“您说的相当早之前,可以解释为财前教授赴欧期间吗?”
河野律师紧咬不放,大河内严厉地瞪着河野。
“我只是说不是临死时发生的,既没有说是在财前教授赴欧之前也没有说是在赴欧洲之后。”
他语调强硬地顶了回去。
“我明白了。那么,最后想再请教您一个问题,根据您的病理学剖检所见记录,上面写着肺叶可见炎症现象。那么肺叶可见炎症现象是否可以考虑为肺炎症状呢?”河野律师问得十分巧妙。
“根据裸眼所见和组织学检验确实都发现肺叶出现带有红色的炎症现象,所以可以说出现了肺炎症状。”
“那就可以认为是财前教授最初诊断的术后肺炎,对吧?”河野想叫对方铭记在心似的说道。
“不,那种炎症现象并不能区分出到底是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并发的肺炎。”
大河内的证词终究严肃公正,英勇奋战的河野律师到了最后关头也没能得逞。
“明白了。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当河野回到座位时,审判长说:“那么,现在由本庭讯问证人。你刚才的陈述提到在已有转移灶的情况下存在两种说法,一种是不应该做手术,另一种是根据转移情况有时也可以做手术。请问你自己的观点是什么呢?”
“我自己认为,由于目前还没有针对转移的绝对措施,所以只能说针对主病灶施加超越必要限度的外科侵袭并不妥当。不过,这只是我一介病理学者的意见,所以就像刚才也说过的那样,请征求主刀临床医师的意见。”
“好吧,我们暂且认为,对于该做手术还是不该做手术的问题应该根据临床医师的鉴定。那么,根据你的病理学剖检所见,你对财前被告采取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看法呢?”
“既然是在肺部转移灶已经很明显的情况下仍然对胃贲门部主病灶做了手术,应该是具有某种依据,问题在于那种依据是不是存在着超出必要限度的因素。假设疏忽了术前检查而没有发现肺转移而做了手术的话,那就不能不说是缺失了作为临床医师的注意义务。”
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脸色突变。审判长打开书面证据,开始跟左右陪审法官协商。原告代理人关口律师忽地站了起来。
“审判长,为了澄清大河内证人认为应由临床医师鉴定的问题,原告方要申请鉴定人。”
被告方的河野律师也立刻站起来寸步不让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鉴定人!”
在旁听席列座的医学相关者们不禁面面相觑,现场弥散着非同寻常的气氛。因为原告和被告申请临床医师鉴定人,将会针对财前五郎是否犯下误诊误治错误提出重要的见解。
酒宴席间的气氛异常尴尬,鹈饲院长、河野律师、财前五郎和又一四人面对渐渐凉下来的酒杯围坐在餐桌旁。
“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可不是好兆头啊……”鹈饲苦着脸说道。
财前又一说:“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啦!在前些天的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和护士虽然都遭遇了原告方律师纠缠不休的反对讯问,但还是按照咱们事先协商的口径顺利地摆平了。我刚刚为开了个好头高兴不久,就被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吓得灵魂出窍啦!难道再没什么好办法了吗?”
财前又一的厚嘴唇上沾着唾沫,话中带刺。
财前五郎慌忙打圆场道:“爸爸,谁都无法预料到今天会发生那种情况嘛!当然,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估计到大河内教授会作出相当严厉的证词。但是,最后当审判长问他对我所采取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看法时,他竟然回答‘不能说没有缺失作为医师的注意义务’!当时我就感到像吃了一记重拳深受打击。考虑到他那样的回答今后将对审判长的心证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就非常担心。河野律师对这一点怎么看呢?”
财前表情严肃地转向河野律师。
“是啊!如果大河内教授干脆从一开始就作出偏向原告方的证词,那他回答审判长讯问的那些证词还可以看作试图导向对原告方有利,掺杂了个人感情。不过,那些都是自始至终只会严肃公正地回答的人说的话,甚至连原告方的律师都难以诱导他说出有利于己方的证词,所以他的表述应该对审判长的心证形成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河野担心地说道。
“连河野先生都这么软弱可不行啊!现在更重要的是怎样在下次鉴定人讯问中挽回劣势嘛!”鹈饲重振士气地说道。
“你说得对,要在下次鉴定人讯问中挽回劣势。不过,下次鉴定事项的争论焦点是出现转移灶的癌变是否应该做手术,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将直接关系到财前教授所采取的处置方法是否正确。财前教授,请你冷静地思考一下,你对这个问题怎样预测呢?”
河野刚说完,财前做出对此早已深思熟虑的表情说道:“正像站在医师立场上所考虑的误诊与站在患者立场上所考虑的误诊之间存在很大差异一样,即使是在医师之间,也会由于思路不同而对我的处置方法持有不同意见。主张即使可以看到少许转移仍然应该切除主病灶的人就会认可我的处置方法吧!但是,相反认为哪怕只有一点儿转移都不应该做手术的人就可能断定我的处置完全错误。前者的说法一般会得到少壮新锐外科医师的支持,而后者的说法就会得到比我年长一辈的老教授的支持。因此,只要挑选与我立场相同的临床外科医师当鉴定人就行。因为近年来这方面已经逐渐成为主流了,所以在下次鉴定人讯问中应该会对我方有利。”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鉴定人就必须挑选与财前教授立场相同,而且具有足以推翻大河内教授结论的实力又能言善辩的外科医师。你考虑具体选谁比较合适呢?”河野律师向财前问道。
财前又一插嘴道:“我认为,这样的人选与其让五郎考虑,还不如请在医学界人脉广大的鹈饲老师推荐更可靠吧!”
财前又一挡住五郎不让他抢风头,把露脸的机会让给了鹈饲。
鹈饲夹起菜来送到嘴边说道:“当然,从年资来说我的交往当然比较广啊!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情况不同于我的专业领域属于外科,所以还是先听听财前君的意见吧!”
他催促财前发表意见。财前考虑了片刻。
“是啊,我觉得既然要请鉴定人出庭,那就必须是同为消化道外科并专门研究癌症的顶级人物。那么,担任日本外科学会理事的冈山大学田渊教授、担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担任日本消化系统疾病学会会长的九州大学星岛教授这三位最合适,他们都对我的科研成果作出过很高的评价。”
河野律师说道:“千叶大学的小山义信教授跟你一样同为食管贲门癌的权威,我很了解。不过,另外二位是专攻哪个领域的教授呢?”
“冈山大学的田渊教授专攻消化性溃疡,九州大学的星岛教授专攻胰腺肿瘤外科。两人都是拥有优秀科研成果的医学家。”财前说明道。
财前又一向前膝行一步。
“在这三个人当中,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最合适吧?他跟五郎一样都是食管贲门癌的权威,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的名气很大,在社会上无人不晓,所以这个人威信最高,最合适当鉴定人。鹈饲教授的看法怎么样呢?”
“是啊!关于这个人虽然常常有些批评意见,但不管怎么说他作为外科医师医术很高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力派,而且名气也很大。法官毕竟也是人,也有人的弱点,同样是鉴定人说的话,一定会更加看重小山教授的鉴定。”
鹈饲表示了赞成。
河野律师说道:“那就决定委托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吧!如果委托他当我方鉴定人的话,因为再也找不到别的能跟他对抗的名人了,所以会给原告方造成心理上的打击。”
听河野预见此举能够打击原告方的士气,财前又一“啪”地拍了一下膝头。
“这可真是个高招啊!既然这样决定了,那就一定要让小山教授接受委托担当鉴定人。河野律师,请你尽快带些礼品坐飞机去东京跑一趟吧!如果需要的话就叫五郎陪你一起去。”他急火火地说道。
河野律师说道:“不,像鉴定人这种必须注重客观性的委托,在方法方面也要按照正常程序去做,否则就会引起对方警觉甚至遭到拒绝呢!这事儿即使有些麻烦,但还是得先请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院长的鹈饲教授写一份公文寄给千叶大学医学院长,说明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需要小山教授来做鉴定,所以请求批准小山教授当鉴定人。这样按照程序提出申请,对方更容易接受。同时,财前教授和代理人律师我一起向小山教授提出恳求,得到对方的允诺就可以马上向法院申请办理由小山教授担当被告方鉴定人的手续。”
他介绍了事务性的程序之后,鹈饲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抓紧明天就拟定公函提出申请。只要提到国立大学的教授被患者起诉误诊,为了反驳对方维护大学的权威和名誉而委托鉴定,同样作为国立大学医学院长应该不会拒绝吧!因为双方立场相同嘛!”
财前又一立刻笑逐颜开。
“虽然不知道原告方会推举什么样的鉴定人,不过,像千叶大学小山教授那样实力雄厚而且名气大的鉴定人根本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啦!打官司这种事儿,只要没有相当充分的证据,那要看实力了嘛!一切都要靠实力呀!啊、哈、哈、哈!”
这是又一在开庭之后第一次放声大笑。鹈饲和河野律师也被他带着笑了起来。财前五郎也放松了紧绷的嘴角。
身穿和服的东贞藏交抱双臂,面露难色地听着关口律师说话。关口详细地讲述了从接受佐佐木庸平遗属的委托担当原告方辩护人到现在为止的审理过程,并像揣测东贞藏的心思般盯着他的脸。而东贞藏叼着烟斗保持表情不变。
关口继续说道:“实在没有办法。这边以身为律师的我为首,遗属亲戚都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外行,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搞不清楚找什么样的鉴定人合适。所以,我就去拜访预定以原告方证人身份出庭的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商量。他说自己是内科医师,对于论述有关癌症手术适用性的专家人选不能作出负责任的回答。然后又说最好去找从浪速大学离职、现在担任近畿劳保医院院长的东老师商量一下,所以我就冒昧在深夜登门打扰了。”
当关口律师为深夜突然造访道歉之后,东贞藏这才把表情缓和下来。
“是吗?原来是问过里见君来的呀!其实,你刚才突然上门说为了财前君的误诊事件想跟我见面时,我还觉得很困扰。如果是这样话嘛……”
说完,他拿起女儿佐枝子端来的红茶润了润嗓子。关口环视着东宅这间豪华的客厅,想到里见的公寓房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说实话,如果能这样直接委托东老师帮我们做鉴定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听说东老师在继任教授选举中曾经与财前教授有过一段复杂的纠葛。因为按照规定,与原告及被告有利害关系或曾经有过利害关系的人不能推举为鉴定人,所以我感到十分遗憾。”
听他这样一说,东贞藏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吗?是谁……”东贞藏困惑不解地问道。
关口苦笑道:“这个嘛,因为我是律师,所以为了推举对己方有利的证人和鉴定人,必须详细调查相关的人际关系。其实,我知道在第一次证人调查中作为被告方证人出庭的金井副教授原先就是东老师的嫡系弟子,最初揣测他即使不会作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至少也应该不会作出不利的证词。但就像我刚才向您讲过的那样,他虽然专攻胸外科,却说难以只凭裸眼观察所见判断癌性肋膜炎带红色的胸水到底是不是癌性细胞,而必须等病理学检查报告出来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所以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关口忿忿不平地说道。
东贞藏把视线转向投下树梢暗影的庭院。
“我刚才听你谈到这件事时也感到惊讶不已。对于财前君,我从看到报纸报道时开始就觉得那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从他那个人来讲,肯定会玩弄他所擅长的恶毒和权谋之术摆平事件。不过我实在难以相信,就连那个学究型、深谙师徒之礼的金井君居然也会大言不惭地作出这种泯灭医师良心的证词……”东贞藏十分失望地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们原告方无论是推举证人还是推举鉴定人都是两眼一抹黑,根本摸不着头绪,真不知道该找谁当证人、找谁当鉴定人,实在是束手无策。尤其是在这次大河内证人作出如此重要的证词之后,如果临床医学家的鉴定意见可以进一步客观地论证其证词的话,将会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占有非常大的比重。所以我才特意前来恳求东老师推荐合适的人选。”关口求救似的向东贞藏说道。
东贞藏表情困惑地陷入了沉默。
“东老师,拜托您了。除您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向我们推荐足以对抗财前被告方的鉴定人了!”关口求救无门似的说道。
东贞藏脸上露出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神情。
“根据你刚才的说明,问题的关键就是原告方面需要明确主张已有转移灶时不应实施手术,而正因为实施了手术才导致患者死亡的鉴定人,对吗?”东贞藏问过之后沉思了片刻。“那样的话,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应该是理想的人选。这个人是腹外科专家,一贯坚持有转移灶时不应做手术。而且,尽管他年事已高,但手术技法仍然很精湛,至今仍被称为‘柳叶刀之神’。正因如此,他对自己信奉的学说和临床经验秉持牢固的信念。所以我认为,这个时候委托一丸教授担当原告方鉴定人最为理想。”
“这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选。实在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东老师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因为我跟他连一面之识都没有,突然委托他做鉴定恐怕不那么容易接受。拜托您了!”关口向前探身说道。
“那好吧,今天晚上我就写封慎重的委托信寄给一丸教授。他是我在东都大学时的前辈,幸好还互相认识。所以,他应该会答应吧!”
“您不仅向我们推荐了一丸教授,还亲自写委托信,实在不胜感激之至。里见医生虽然在口头上简短地说作为医师只提供准确的证词,但在话语之外能够感受到他同情佐佐木庸平遗属的心意。现在又得到东老师如此热情的帮助,真不知道遗属们会怎样高兴呢!再次感谢您!”
关口深深地鞠躬道谢。
“哦,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财前的私人恩怨,听你讲述证人在法庭上作证的情形,我虽然不是你,也感到义愤填膺呀!而且还因为,以我自己的观点来看,也对在肺部有转移灶的情况下坚持做手术这一点怀有疑问,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如果对手是财前的话,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推出相当强有力的鉴定人,所以你可不能因为我向你推荐了一丸教授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你作为原告方的律师,如果没有相当充分的心理准备就很难打赢这场官司。”东贞藏用专业医师特有的慎重谨慎态度说道。
关口律师恭敬地道谢离去之后,东贞藏仍然坐在沙发上沉思。这时,佐枝子进来轻轻地坐在父亲面前。
“父亲,刚才那个人说是为了财前君的官司来找您,到底是什么事儿啊?”先前在门厅迎接关口的佐枝子关心地问道。
“嗯,就是希望我向他推荐原告方鉴定人的事儿啊!他先去找里见君商量,里见君说自己是搞内科的所以应该来找专攻外科的东老师,于是他就过来了。于是,我向他推荐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这个里见君真了不起啊!听说他欣然允诺作为原告方的证人出庭作证。身处充满权威主义和封建观念的大学里,却站在起诉鹈饲主流派核心人物财前君的原告一方并出庭作证,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还必须赌上自己的将来。这正是那个冷静而学者型的里见君特有的举动,所以不会是因为一时的感伤或同情而心血来潮,而是做好了相当充分的心理准备之后的决定。真是令人钦佩!我自愧不如啊!”东贞藏佩服地说道。
佐枝子不眨眼地盯着父亲说道:“父亲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才会感佩他很了不起,但是作为实际问题,如果里见君作出对患者遗属有利的证词的话,财前君输掉官司当然不必说,即使财前君赢了,里见君不同样会因为对本校教授作了不利证词而被赶出学校吗?”佐枝子十分痛心地说道。
东贞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实际上正如佐枝子所说,如果里见作出对患者遗属有利的证词,就意味着他可能失去自己的将来。
“如果是父亲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会怎样做呢?您在教授选举时也没有亲自挺身而出阻止财前副教授升任教授,而是把金泽大学的菊川医生推上前台孤军作战,自己却总是在做些冠冕堂皇的事情嘛!而且虽然您说在充满权威主义和封建观念的那所大学中,里见君站在原告一边的行为很了不起,但是父亲在职期间是否曾经哪怕只有一次力图改变那种权威主义和封建观念的氛围呢?莫如说您过去不是也曾随波逐流过吗?”
佐枝子责难父亲的话语接连不断地脱口而出。
“你怎么啦?怎么突然那样生气啊?我就是对里见君的态度非常感动,而正因为感动,我才会向经过里见君介绍来找我的原告方律师推荐合适的鉴定人选,还准备在今晚抓紧时间写好委托信寄给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可你到底想叫我怎样呢?”东贞藏困惑地说道。
“我也不清楚啊!我也不清楚该怎样做啊!考虑到里见君的将来,我不能不希望他即使当了原告方的证人也不要作出对患者遗属有利的证词。但是同样,不,我更加希望里见君保持本色,不管校内怎样施压都要说出真实的证词。我只是对如今的大学氛围中太缺少那样正直的人洁身自好的生存空间感到悲哀啊!”
佐枝子回想起在加茂的桃林中两人静静地谈话时里见那真正医学家的诚挚姿态。当时自己心中培育的倾慕之情忽然像冲破堤堰般涌上了心头。
“佐枝子,难道你……”
东贞藏说到半截却被佐枝子清冽的激情所震慑,赶紧把后边的话吞了回去。
鉴定人一出庭,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就都倾注在千叶大学小山博士和东北大学名誉教授一丸博士的身上。
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也用紧张的目光迎接各自的鉴定人出庭。被告方鉴定人小山教授修长的身材穿着潇洒的深灰色西服套装,年龄刚过五十岁的他浑身散发着作为日本癌症学会会长活跃于医学界的外科医师特有的自信和活力。而原告方鉴定人一丸名誉教授硬朗矍铄,看上去根本不像六十七岁高龄,以身怀四十年外科医师丰富经验的沉稳姿态与小山教授并排站在证人席前。
审判长把鉴定人事先提交的鉴定书材料放在面前并进行身份确认讯问之后,要求他们宣誓。
“我发誓凭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一丸直文。”
接着由小山教授宣誓之后,审判长宣布:“现在开始讯问鉴定人。由原告代理人开始主讯问。”
关口律师姿态端正地面对一丸名誉教授。
“原告方的鉴定事项是,在发现肺部已有癌症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胃贲门部主病灶,是否有可能引起转移灶增殖并导致癌性肋膜炎的结果?也就是说针对主病灶是否应该实施手术呢?关于这一点请谈谈您的见解。”
一丸名誉教授缓缓地说道:“在癌细胞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如果针对主病灶实施手术,可以说转移灶可能有相当大的概率会发生恶化。因为根据我做外科医师四十年的临床经验,在术前X光拍片等各项检查以及剖开时裸眼所见都完全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脏器的情况下,甚至即使对连接主病灶的组织和淋巴腺等做过双手可及的处置之后,裸眼无法看到的癌细胞仍然会隐藏在某个部位。所以说,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细胞就会以此为契机急剧恶变。这种实例极多。”
“那么,您对在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其他脏器的情况下切除主病灶怎么看呢?”
“基于我刚才陈述的理由,即使形态特别微小,只要发现了转移现象,都可以预料到切除主病灶会引起转移灶的急剧恶变,所以我原则上认为不应该实施手术,而应该通过针对疼痛使用某种镇痛剂,针对呼吸困难施行辅助吸氧等各种对症疗法减轻患者的痛苦,千方百计地提高延长生命的效果。”
“那么,在委托您鉴定的本案中,您也认为不应该实施手术吗?”关口律师神情振奋地问道。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不应该实施手术。这是因为,发生了远隔肺转移就意味着全身发病,即使只把局部的胃体摘除掉也没有意义。此外,在全身极度衰弱或有高度腹水的情况下,手术侵袭首先就是绝对的禁忌。我认为,本案中的病例也应该以此为准进行处置。”
他虽然语调平稳,却明确地提出了根据佐佐木庸平的情况不应该实施手术的结论。财前被告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旁听席上的浪速大学相关者和医协干部中间也出现了骚动。关口律师充分地感受到了那种气氛。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当关口回到座位时审判长问道:“被告代理人是否要讯问啊?”
河野律师立刻起身开始反对讯问。
“您刚才谈到,在发现已有转移灶的情况下不实施手术,而是通过对症疗法力求延长患者的生命。但是,在手术方式有了显著改良和进步、手术时间也大为缩短、手术对患者的侵袭大为减少的当今时代,您的观点,恕我失礼,是不是太消极、太保守了呢?”河野表面恭敬、内心蔑视地问道。
一丸名誉教授忿然作色。
“当今的手术方式、麻醉和术后处置等方面确实有了快速的进步,但并不能因此而罔顾患者是否适合手术,动不动就施加手术侵袭,还认为那是积极的最新疗法。我认为这是最近的少壮学者在癌症问题方面的错误倾向。所谓‘积极’这种词语,往往会令人产生取得进步的印象,但是你应该了解,在外科手术方面它往往会伴随着夸大性。而尽管表面看似消极却慎重地力求提高延长患者生命的效果才是医师本来的使命。”
“但是,那样的做法可以说对医学进步的贡献太微乎其微了。哪怕出现了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但如果能够以此拯救成百上千患者的生命就应该勇于尝试,这种积极性才是医师真正的使命,才能推动医学进步。据我所知,你对癌症这种外科式的态度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初的古典观念上。”
一丸名誉教授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哪怕出现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也要勇于尝试才是医生的使命、医学的进步啊?人可不是做实验用的豚鼠呀!按照你那个论调,被认为是杀人罪之一的安乐死也应该得到认可了。你必须撤回刚才说的话!”
严厉的呵斥声响彻了法庭的每个角落。河野律师被震慑得瞬间无语。
“由于我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似乎引起了误解,所以我撤回刚才的发言。”
河野就此结束了讯问,审判长宣布:“接下来由被告方鉴定人进行鉴定。请被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小山教授有意识地采取登上学会报告讲台的姿态站在了证人席上,河野律师逢迎般地站起身来。
“被告方的鉴定事项有两点。第一,在可见肺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胃贲门部主病灶的手术对患者的预后来说是否属于必要的处置。第二,主病灶手术与转移灶增殖之间是否存在着必然的因果关系。首先针对第一点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一般来说,除了极为例外的情况,即使多少有些转移灶也应该积极实施主病灶切除。这是我的观点,而且我也一直在身体力行。这样做的理由是,虽然纯属辅助性的方法,但如今放射疗法和化学疗法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通过运用这些疗法,从我做过的九百八十九个病例的经验来看,切除主病灶后仍然发生转移灶癌细胞增殖的情况也已经很少见了。不仅如此,尽管转移癌确实是很危险的存在,但是因为主病灶被切除,转移灶不仅没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者缩小,有时还能得到永久治愈,这种实例我也经历过十几个。此外,国内外的文献中有报告指出,通过切除主病灶,还可以避免由此带来的癌性恶液质的致命性影响。因此我确信,在原发病灶和转移灶并存的情况下,如果切除了原发病灶的话,即使无法切除转移灶,也可以明显地改善患者的预后状况。”小山教授用充满自信的强烈语调断言道。
河野律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您的意思是,本案这种情况也应该实施手术吗?”
“是的。胃贲门癌会引起食物通过困难并带来痛苦,还有可能导致营养障碍而使患者死期提前。所以,为了消除这些症状,即使肺转移灶已经相当明显,切除主病灶也还是理所当然的处置。”
“接下来是关于鉴定事项中的第二点,即主病灶手术与转移灶增殖之间的因果关系,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即使假设由于切除主病灶引起了转移灶的增殖,那也可能是由于其他某种契机所引起增殖的时期偶然与切除时期相一致造成的。因为还有经过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转移灶缩小的实例,所以我认为断定两者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是不够妥当的。这是我从自己所经历过的多达九百八十九个病例数据中得出的结论,也是最近医学界的主流观点。”
财前被告的脸上现出明亮的光彩,坐在旁听席上的财前又一和医协相关者们也露出放心的神情。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河野律师回到座位上之后,原告代理人关口律师站起来进行反对讯问。
“您刚才多次强调自己有多达九百八十九例的手术经验,我也对此深表敬意。那么,在那些病例中,与本案同样伴有肺转移的贲门癌手术有几例呢?”
“七例。我所做的七例手术都很成功,其中有四例已经存活了五年以上。”
小山似乎在夸耀自己高超的医术。
“那很好。不过,迄今为止在日本的学会中报告过的伴有肺转移的贲门癌手术有多少成功病例呢?”
“我可以明确地说,在日本的学会中我的成功病例是最多的。不过,其他大学有多少例我就不清楚了。”
“哦?那就是说,伴有肺转移的贲门癌手术相当稀少,对吗?在发现这种稀少病例时,外科医师们都会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浓厚兴趣吧?”
关口律师为了诱导出有利的证词提出了问题。
“那当然啦!如果是相当进展的癌变暂且不说,因为发现这种部位的癌变本身就很困难,所以一旦发现就想分秒必争地开刀确认。这就是外科医师从不伪装的心态嘛!”
“原来如此啊!确实有道理。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因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贲门部的主病灶上而不知不觉地淡漠了对转移灶的注意呢?”
小山教授差点儿不由自主地走进对方诱导的圈套。
“不,那只是肤浅的外行人的想法。癌症的可怕多半都在于转移,只要是个医师谁都心知肚明。更何况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的优秀外科医师,怎么可能陷入那种稀里糊涂的心理误区呢?”
小山教授有惊无险地击退了关口的诱导讯问。
“那么,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您刚才说,除了极为例外的情况,即使已有转移灶也应该积极地实施手术,那么本案不就是那种极为特殊的情况吗?”
“那就需要根据转移灶的大小、部位和数量来决定了。根据病理所见以及其他各项记录来看,我并不认为本案属于极为例外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切除主病灶的方法是外科医师理所当然的处置。不过,由于每位患者的全身状态不尽相同,所以很难一概而论。”
小山教授没有给予正面回答。
“我明白了。你是说很难一概而论,对吗?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律师回到了座位上。
“本庭想讯问小山鉴定人几个问题。根据你的说法,是否可以切除伴有转移灶的主病灶必须视该患者的症状和全身状态决定不能一概而论,那么相反,应该积极实施手术这个观点的依据在哪里呢?”
审判长的讯问十分微妙,小山教授一时慎重地闭口不语。
“在不能预期获得百分之百的确切效果的情况下,切除主病灶或许是一种赌博。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也表明了目前癌症治疗困难之大。已经进入二十世纪后半期的现在,就是肺部原发灶即使转移到大脑也会积极实施切除主病灶治疗的时代。哪怕只有一个病例得到预后改善或挽救了生命,医师都不应该坐视不管而应对其可能性怀有期待并全力以赴,这就是生存在现代的医师的职责。而且,这几年来外科学界也正在向这种积极的方向发展。”
审判长转向一丸名誉教授。
“关于这一点,请一丸鉴定人发表自己的见解。”
一丸名誉教授瞟了小山教授一眼。
“刚才提到了一种赌博的字眼。但是,这种拿人命当赌注的赌博我是做不出来的。因此,即使说我消极,只要认为切除处于恶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就有伴随转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我就要把不应实施手术的观点坚持到底。”
他用严肃的语调说完之后,审判长就宣布休庭:“一丸、小山二位鉴定人的意见中都有值得认真听取的部分,法院将把二位鉴定人的意见作为今后审理的重要资料。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
汽车刚停在医师会馆门前,财前就快步走进了正面的自动门。眼尖的前台女事务员看到财前的身影,立刻领他前往二层最里面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正在等候的接待室。
岩田和锅岛正坐在皮沙发上喝威士忌酒,看到财前出现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在鉴定人讯问结束之后,我郑重地款待了小山教授。他说无论如何要坐四点钟的航班赶回东京,所以我又把他送到了伊丹机场。耽搁到这么晚,实在失礼了!”
财前为自己晚到了一个小时向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老前辈岩田和锅岛道歉。
岩田向他劝酒并说道:“这且不说,今天真是辛苦你啦!我听说上次大河内的证词对你很不利,所以今天跟锅岛君一起占了前排座位去旁听。小山教授的鉴定意见真不愧是在国外也深受好评的食管外科权威,实在太精彩了!多亏他的鉴定,挽回了上次大河内证词造成的不利局面打成了平手,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啊!来,先干一杯吧!”
财前掩饰着疲倦的神色,端起威士忌酒杯一饮而尽。锅岛已经喝得脸色发红了。
“看来,就连财前君也累得够呛啦!我从这个事件登报时开始,就对提出起诉的患者遗属和大肆报道的《每朝新闻》气愤不已。如今的患者们享受着医疗保险,怀着去澡堂般的轻松心情去找好几个医师看病,常常发生因为有些医师对患者的疾病不能充分诊察而误诊的情况。但是,报社却撇开这些不谈,一旦患者说点儿什么就大肆叫嚣误诊、误诊!写出些偏向法官、与患者为伍的报道!前一阵子,我曾训斥过《每朝新闻》社市议会记者俱乐部的家伙,叫他们再别写那种无聊的报道了。不过,鹈饲院长到底有什么打算呀?”他捻着胡须向财前问道。
“鹈饲院长担心这个问题会闹大,已经要求各家报社的干部在结束审理之前不要写这种低级趣味的报道。而且说明这次事情的善后处理也由鹈饲院长、河野律师和我们财前父子极少数人尽量避人耳目地在内部解决,所以就没找岩田和锅岛二位前辈商量。”
岩田一边吃开胃菜一边说道:“鹈饲教授的心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是仅仅关系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权威和名誉了,跟我们开业医师的生活权利问题也密切相关呀!如果是把止血纱布忘在患者肚子里或是在输血时搞错了血型那种明显的医疗失误另当别论,像这次这样连解剖遗体的病理学教授和大名鼎鼎的临床名医来鉴定都很难分出黑白的微妙病例,要是也被判成误诊的话,对我们开业医师的诊疗工作都会产生明显的影响。”岩田慷慨激昂地说道。
锅岛也附和道:“我们私人医院又不像你们大学医附院那样拿国家预算购置充实的设备,也没有无薪助教那种可以免费使用的人力资源,所以不可能像大学医附院那样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因此,如果患者想在我们的设备上或医师阵容上挑毛病的话,那可是想怎么挑就怎么挑呀!正因为这样,要是财前君在这次的问题上一败涂地,那就会给患者大脑中留下荒唐的印象:连大学医附院都会误诊,更何况私人医院呢?所以,你绝对非赢不可。”
他对财前提出了强烈要求。
“当然,我也希望是这样嘛!可是,如果这么简单就被说成是误诊还要求赔偿损失的话,那就真该向美国那样建立医师赔偿保险制度了。每次只要被患者起诉,就赶快用保险金支付赔偿,否则根本赶不上趟啊!”财前很不耐烦地说道。
“你说那种话怎么行呢?咱们医协在前年就成立了‘医患纠纷处理特别委员会’,为的就是在发生医患纠纷时可以出面解决,所以这次判决的结果对咱们今后的医患纠纷处理方式也会造成重大影响。万一出现了对财前方面进行不当问责的苗头,医协将发表支持财前教授的声明书,甚至不惜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岩田露出金牙闪着亮光说道。
锅岛也用在市议会上演说的语调说道:“总而言之,眼下已经不仅仅是关乎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名誉权威的问题了。即使为了咱们医师协会,也要团结全体医师的强大力量赢得这场官司!”
财前虽然有点儿踌躇不决,但还是表示说:“非常感谢各位的厚爱。一旦有不测发生的时候,也许真的要麻烦你们呢!到时候就请多多帮忙啦!”
财前虽然觉得不能把事情闹大,但心里却在想:万一形势不妙,即使不惜利用医协中最右翼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也要打赢官司。
在堂岛川河畔的K会馆小餐厅里,财前和柳原正在最里边的餐桌旁享用延迟了的午餐。财前轻松随意地舞弄餐叉,而柳原却几乎没动一下饭菜,浑身不自在地坐在那里。当侍者端上法式黄油烤牛舌鱼时,财前为了让柳原放松心情说道:“柳原君,咱们就这样一边吃午饭一边聊,所以你用不着紧张嘛!”
“是……”
柳原反倒越发浑身僵硬了。
财前喝了一口啤酒说道:“后天,你和里见君就要作为证人出庭了……”
柳原伏下了双眼。
“不过,关于后天的证人讯问,因为你从第一次开庭就一直参与旁听,所以应该把法庭审理的流程牢牢记在脑子里了。而且前天也跟我谈好了,所有的内容你都领会了吧?”
“是,我想应该领会了……”
“这怎么行啊?事到如今你还说‘我想应该’这种漫不经心的话!别说第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的金井副教授了,就连那位年轻护士都领会得不比你差呀!”
他顾忌周围而压低了嗓音。柳原眼看着神色紧张了起来。
“好啦,这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后天证人讯问的焦点。因为在上次鉴定人讯问中,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主张即使有转移灶也应该积极实施手术切除主病灶。与其相反,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主张已经发生转移就不应该实施手术。两人呈现出甲论乙驳、互不退让的态势。但关键是,问题的焦点已经从是否应该实施手术转到术前转移灶是什么状态上了。因此,对你和里见的主讯问和反对讯问当然都会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所以你要特别记住这一点,只要按照上次反复向你交代的内容回答就行了。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原告代理人的反讯问,那个律师虽然年纪轻轻脑瓜却相当灵光,所以即使有些提问看似与问题焦点完全无关,但其实在某个方面有所关联。所以你要慎重回答,明白了吗?”
“那么,老师,这是不是要把没注意到肺部转移灶说成是注意到了呢?”
柳原说到最后时嗓音微微发颤。
“你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叫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总而言之,要想方设法地自圆其说嘛!”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也太……”
“柳原君,我不希望你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想想,这件事在社会上被闹成了误诊甚至闹上了法庭,这到底怪谁呀?归根结底还不是怪你吗?因为你对患者遗属说服力度不够,使他们对死因产生了怀疑,还让第一内科的里见君插嘴,甚至发展到送去做病理学解剖的事态!”财前盛气凌人地说道。
“对不起……”
柳原软弱无力地垂下了头。
“你明白就好。只要这场官司顺利结束,对于你的将来我有自己的考虑。我记得你好像最近终于升为有薪助教了。那样的话,如果没有父母的援助还是很艰难吧?我也有过那种经历嘛!不过,这种事情会根据你的想法带来不同的结果,可以说后天的出庭也关系到你的将来呀!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吧……”
财前的话外音意味深长,像是在试探柳原的心思。柳原俯下苍白的脸,许久才推了推油腻的赛璐珞框眼镜。
“老师,不管我怎样按照您的要求作证,但因为里见老师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了解,所以如果他按照实事提供证词的话,真相不还是会被公之于众吗?”柳原害怕地说道。
财前眼中闪烁着冷漠的光。
“是啊!你说得没错儿啊!但是如果追根究底的话,那也是因为作为第一外科医务部的你去找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咨询患者的病情嘛!就是因为你的愚蠢行为,才把事态搞得越来越复杂了!”财前残忍地一步步把柳原逼进了死角,“事已至此,再说那种话也无济于事了。总而言之你要充分地认识到,这件事情闹上法庭有一半责任在于你自己。至于里见君,现在鹈饲院长可能正在跟他详细谈话,所以你就不必操那份儿闲心啦!”
“啊?院长找里见副教授谈……”
柳原眼中露出了强烈的恐惧神情。
鹈饲院长把他肥胖滋润的身躯靠在转椅背上。从刚才开始,他非常难得地请里见喝红茶并笑容可掬地主动跟里见聊天,但里见却闷闷不乐地沉默不语。
“好啦,虽然你可能会有自己的想法,但就像我刚才反复多次说过的那样,这次事件是在财前教授出国期间发生的,所以对他本人来说属于所谓不可抗力的情况。这种事情被告上了法庭,同样身为医师我不能不表示同情。而另一方面,从具有优良传统的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大局来看,也一定要让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获胜。这是教授会不容歪曲的意向,所以希望你也充分地领会这一点,准备后天出庭作证。”
本来是鹈饲自己强行统一了教授会的意向,他却推托得那么煞有介事。
“即使不了解教授会的意向,我自己看到财前君突然被人用那样的形式告上法庭,也感到十分痛心,我迫切希望他能早日从那种旋涡里解脱出来专心投入科研工作。况且,我也十分清楚这次事件与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绝非毫无关联。不过,您要我充分领会这一点去作证,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里见正面望着鹈饲。
“你问我什么意思吗?你身为本校的副教授追问这个问题太奇怪啦!里见君,你早就应该知道的嘛!”
鹈饲一边抽烟一边在嘴角浮现出微妙的笑意。里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鹈饲。
“从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推断,您的意思好像是:无论事实如何都不应该做出对财前教授不利的证词。但是,关于那位患者我只能原原本本地陈述作为医师所知道的一切。”
“那么,里见君,你刚才还说对处于这个事件旋涡的财前教授感到十分痛心,还说会为大学的名誉着想,难道你真要说出对财前教授不利、不,使本校名誉扫地的证词吗?”
鹈饲的双眼猛地闪出锐利的目光。
“不,我在后天的法庭上原原本本地陈述我所知道的前后经过,完全跟大河内教授作证时的态度一样,并不是为了对谁有利、对谁不利,而是从医学的角度陈述严肃公正的事实。医学的进步并非只是发表新的研究成果或改善手术方法,在偶尔发生以不幸结果告终的临床病例时,医师本身必须通过谦虚的思考究明其原因并使其发挥更大的作用。我认为这样做也是医师对患者应尽的义务。”
“把以不幸结果告终的患者情况原原本本地公之于众,这对医学的进步来说当然非常重要。作为一种理想,我对你所说的话也很理解啊!不过,在现实当中如果稍稍出错,就可能断送一位前途无量、才干超群的教授的学术生命。而且,那个人可是曾经跟你一起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科研十几年的好朋友啊!难道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吗?我不是以院长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医师向你提出请求,希望你向陷入困境的另一位医师提供援助。”
鹈饲改为动之以情的说服方式。里见噤口不语,向鹈饲投去责难的眼神。但鹈饲却满不在乎地抽烟。双方之间流动着郁闷的沉默。不久,里见抬起双眼。
“即使我的证词对财前君不利并因此而确定他是误诊,我也不能原谅财前君作为医师对患者采取那样的态度。”
“那好吧,既然我以同为医师的立场跟你掰开揉碎地讲了这么多都不能使你回心转意的话,那我就换成医学院长的身份跟你谈。如果这场官司打输的话,那就不只是财前君的将来如何的个人问题,还会损害创立四十年的浪速大学的名誉,社会上也会对国立大学教授本身的权威性产生怀疑。那样的话,我这个医学院长就会颜面尽失,而且不单单是浪速大学,还会对所有的国立大学医学院造成极大的困扰。上次我委托千叶大学医学院长推举鉴定人的时候,对方也说只要能维护同为国立大学的名誉和权威愿意提供协助,小山教授本人也从百忙之中挤出时间专程从东京赶来。说到这里,就算你不了解世故人情,作为本校的副教授也多少能考虑周全些了吧?”
他用带有强迫性的话语施压,随即把烟卷捻灭在烟灰碟里突然站起来走到里见身旁。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离职了。在我离职之后,你也许会接替我掌管第一内科。我可不敢想象你会不顾我的处境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做出独断专行的证词啊!”鹈饲几乎要把气息呼到里见脸上露骨地说道。
里见眼中现出蒙受莫大屈辱的愤怒。
“请原谅我再次反驳,您所说的那种名誉和权威的状态本身就是错误的。正因为是享有荣誉的国立大学教授,所以即使万一发生了误诊,也要怀着法庭不只是追究医师过失的场所,还是有助于医学进步的场所的认识鼓起勇气站在法庭上。”
“你因为不是当事人,所以才能那样说嘛!”
“不,作为医师,只要对人的生命怀有尊严之念就可以做到!”里见用毅然决然、毫不动摇的语调说道。
“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想法我已经完全理解啦!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不过我想再补充一句,你的证词万一对浪速大学的名誉有所损害,那么即使你想留在大学恐怕也待不下去了。”
鹈饲的话语透着冷酷的回响。
“那,我告辞了。”
里见紧紧地绷着嘴唇俯首行礼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走出院长办公室,里见经过昏暗的走廊回到副教授办公室,推门进去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窗外,午后的秋日映照着隔着中庭的新楼西端病房楼的白色墙壁。里见望着阳光回想起鹈饲教授说过的话,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愤怒,仿佛看到了围堵自己的不合情理的厚墙。原想不管医学院内部怎样封建,鹈饲教授那种不合情理的说法也不可能行得通,可是现在却有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绪袭上心头——如果做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或许真的会断送自己的将来。里见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抬头环视着房间——十年来坚持研究的课题“运用生物学反应诊断癌症的方法”的资料塞满了整面墙的资料柜,化学实验格架上摆满了试剂瓶,柜子前的桌上放着里见用熟了的显微镜,随手拿起哪一样都与自己的科研工作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里见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科研场所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天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暗下来,窗外阳光早已消退。里见发现室内已经昏暗无光,就把摊在桌子上的资料整理好,脱下白大褂准备下班了。
在上本町一丁目市电车站下车之后,里见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相反方向哥哥的诊所走去。在离车站步行十五分钟路程的内安堂寺町街的一角,那个老旧的诊所就是里见哥哥的家。推开玻璃门,候诊室里磨损的布椅子上没有人影,走进门诊室也不见哥哥的身影,但是诊察桌上摞着内科学会杂志和研究书籍。那就是被赶出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哥哥作为街道医师甘于清贫、保持操守、孜孜不倦坚持科研的真实写照。
“啊,是老师啊!这里的老师在一小时前去法圆坂公团公寓出诊了。不过,晚上的门诊时间快到了,所以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护士从里面探出头来说道。
里见立刻推门出去,沿着来路折返,因为哥哥去他们小区出诊时,几乎每次都会去家里坐会儿。
当他快步走进家门时,妻子三知代接过他的皮包说:“你回来啦!哥哥来了!”
他走进六铺席房间,哥哥清一好像已经等了一阵,面对喝光了的红茶杯,膝头上摊开里见将要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好彦的社会科课本。
“看来我等对啦!有一段时间不见你了,最近还好吧?”
对于父亲早逝的里见来说,哥哥这句话莫如说包含着父亲般的温暖。
“我刚才去了哥哥的诊所,听说你来这边出诊,我就马上赶回来啦!”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啊?”
“不,倒也不是什么急事……”
五十多岁的哥哥头发已经花白了。里见不想让哥哥为自己操心费神。
“什么事儿啊?要是我能帮上忙的话就说说看!”哥哥温和地催促他道。
“其实哥哥也知道这事儿,我们那儿的财前君惹上了误诊官司,我作为原告方的证人后天就要出庭了。就是关于这事儿……”
他把鹈饲教授以院长身份跟自己的谈话都告诉了哥哥。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啦!我当初被赶出大学也是因为类似的事件,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年,没想到大学里的封建性毫无改变,而你又要因为与我同样的原因置身于可能被赶出大学的处境之中。而且我知道,你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还是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是吧?”
里见默默地深深点头。哥哥清一眼中有几分犹豫和动摇,过了片刻终于开了口。
“修二,你在这个问题上征求我的意见是不可能如愿的。如果只从亲情的角度来讲,我不希望你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医学界的冷酷无情和坐冷板凳。但是,从同为医师的立场来讲,对患者的生命秉持严肃的良知和敬畏的态度,决不允许有丝毫肮脏的失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在现实当中,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未必能够得到施行,坦率承认事实的人反而往往受到伤害。究竟是不惧伤害敢于选择秉持医师的良知坚持真理,还是向封建的医学界权威屈服明哲保身?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
哥哥的话语掷地有声。里见不眨眼地望着哥哥。
“哥哥,说句心里话,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也不愿意坐冷板凳。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要在大学里继续从事我想做的科研工作。但是,这次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因为一名医师的傲慢之心而断送了一个应能免于死亡的患者的生命,这已经是不可原谅的事情,现在居然还要以维护大学名誉和权威的堂皇借口掩盖事实真相。我还是决定,即使自己的将来有可能发生不幸,也要鼓起勇气说出事实真相。”
里见表明了决心,三知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修二,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惜赌上自己的将来也要为只是偶然初诊过的患者遗属作证呢?虽然你也有你的想法,但是目前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继续自己现在的科研项目,做出一个医学家的优秀成果。为了这个目标你不能离开大学,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离开。就像以前多次请求过的那样,这并不是为了我。希望你为了你自己和孩子,沿着当上教授完成伟业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吧!”三知代有几分呜咽地说道:“哥哥,请你也好好劝劝他吧!”
三知代双手并拢跪伏在榻榻米上。清一移开视线噤口不语。
里见动情地凝视着妻子的身影说道:“继续现在的科研、科研业绩得到认可、晋升教授完成医学家的伟业,这些也是我的愿望。但是,放弃追究那位患者的准确死因让他白白死去这种事情,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里见像是在与自己的心灵对话。
旁听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证人席的柳原身上。此前尚未露过面的鹈饲院长,夹在浪速大学和医协相关者中出现在旁听席上。坐在前排的财前被告脸上浮现出比往常更加紧张的神色,原告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好像被紧张气氛所震慑,缩着脖子坐在座位上。
审判长把作为书面证据提交的病历和订好的一摞检查报告单放在桌前。
“证人要按照宣誓中所说,不隐瞒任何事情,如实陈述真相。现在由被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河野律师为了让柳原沉着镇定,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认识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是的。他是我分管的住院患者。”
“据说,在做手术的时候你担任第一助手。请你讲述手术当时的情况。”
“手术由财前教授主刀,首先沿正中线切开腹部并检查了腹腔脏器,在胃贲门部后壁发现了拇指头大的癌变,但没有看到周围腹腔脏器的转移现象。手术方式采取了食管断端与肠管吻合的胃全摘除术。财前教授用精湛的技法成功地完成了胃全摘除术中最艰难的食管与空肠吻合术,时间仅用了两小时十分钟,把手术侵袭给患者身体带来的负担控制在最轻限度。”
“那么,术后经过怎么样呢?”
“刚做完手术之后一切经过都很顺利,但是在第一周的某个傍晚,患者突然发生了呼吸困难。”
“请你讲一下当时患者的症状和你的处置方法。”
“因为患者喉咙被痰堵塞十分痛苦,所以我采取急救处置注射了维他康复和止咳剂,并面见财前教授请示。教授指示,现在可以考虑到的只有术后肺炎,所以第一步先加用一千毫升氯霉素,而后每隔六小时加用五百毫升。我按照教授指示进行处置,在十二小时后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患者降至低烧状态,但是到了正午前后体温再次升高并发生呼吸困难。于是,我再次去向财前教授报告并请示。”
“当时,财前教授作了什么指示?”
“那天是教授出发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前一天,也是最忙的时候。但是,教授在听我详细报告患者症状之后,就指示我加大剂量,每隔四小时加用五百毫升氯霉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国了。”
“财前教授出发之后患者剧烈发作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是在教授出发后的第十二天、六月十九号。当时的发作不同于以往的情况,患者脸色苍白,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表情异常痛苦。因此,我在连续加用氯霉素的同时,还在患者背后垫了靠垫改为端坐呼吸,虽然看上去似乎暂时保持了稳定状态,但是从第二天傍晚开始病情急剧恶化,当天晚上就死亡了。”
柳原说完低下了头。
“那么,请你陈述患者死亡当天的情况。”
“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患者病情开始发作,在注射镇静剂后曾一度进入半睡眠状态。在临近六点钟时护士来医务部通知我患者病情恶化,我立刻赶到病房,测量患者脉搏超过一百,而且呼吸急促。我用听诊器听胸音,听到左胸有混沌的浊音。于是,我就做了肋膜穿刺抽取胸水。”
“对于抽取的胸水你的所见是什么状态?”
“最初的穿刺液带有黄色,但很快就变成了带有红色的胸水。我以为是穿刺针的插入方式不适当而混入了血液,于是重新穿刺了一次。这次排出的都是血性胸水,我就想到可能是癌性肋膜炎,只抽了五毫升就停止,并立刻把胸水送去做病理学检查。”
“你为什么会想到可能是癌性肋膜炎呢?”
“因为在大计量使用氯霉素之后症状都没有明显好转,而且虽然确实是局限性胃贲门癌,但我想也可能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
“那么,你采取了什么处置方法呢?”
“我跟金井副教授取得联系,在副教授的指导下给患者支起塑膜氧气棚又打了强心针,采取了一切能够做到的急救处置方法,但还是……”
“还是以不幸的结果收场,对吗?不过,我们完全理解你已经尽力而为了。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一切都按照事先充分协商、彻底推敲的方案,连一个绊儿都不打地完成了讯问和回答。
审判长确认了病历记录。
“原告代理人有没有要问证人的事项啊?”
关口律师把颧骨突出的消瘦脸颊朝向柳原。
“你排出的胸水病理学检查结果怎么样?”
“确定是由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那么,证人是在患者临死之前才第一次发现癌性肋膜炎,对吗?”
“……”
柳原无语。关口目光锐利地盯住柳原。
“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就问下一个问题吧!手术之前X光片上的阴影是什么样子呢?”
“在左肺下叶部位有个小指头大的阴影。”
“关于那个阴影,你接受过财前被告什么特别的指示吗?”
“特别的指示倒是……不过……教授比平时用的时间更多,仔细地观察了阴影并告诉我说,在决定实施癌症手术时必须预料到眼睛所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做好万全的处置。”
柳原好不容易搪塞了过去。
“那么,对于手术方式有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指示呢?”
“是,这个嘛……倒是没有。但是,教授的技法纵横自如、迅捷漂亮,手术时间也比平时更短,很快就结束了。”
“哦?这样说来,事情可就奇怪啦!如果在手术之前注意到肺部转移灶的话,那就应该特别提醒你注意,财前被告自己主刀也会更加慎重,手术时间应该比平时更长,不是吗?”
“不过,那与主刀医师各自的技法和术式相关,不能一概而论。”
“那么,病历上的记录是没有转移到其他脏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柳原答不上来,坐在被告席的财前额头渗出了汗水。
“那、那是开腹所见记录……”
“但是,即使查看病历的其他项目,虽然记录了对术后肺炎的处置,却看不到任何有关肺转移病灶处置的记录啊!这难道不是漏诊转移病灶、怠慢注意义务的证据吗?”
关口的反对讯问十分尖锐。
“不,那是……即使都叫术后肺炎,但情况却是千差万别,抗生素使用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有时还会出现连续使用一个月都不见好转的特殊病例。所以,我认为佐佐木先生也属于这种病例。”
“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奇怪了吗?既然财前被告指示你必须预料到转移灶并采取万全的处置,却只把术后呼吸困难当作术后肺炎来处置。这又是为什么呢?看来你的陈述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啦!你是不是为了包庇财前被告而隐瞒了什么呀?”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矛盾所在。柳原脸色苍白,浑身一哆嗦。
“不,我……什么都没有隐瞒……我没有隐瞒什么!”
“是那样吗?根据我的调查证明,财前教授根本没有注意到肺转移灶,而你虽然对教授的指示心怀疑问,却因为害怕惹怒财前教授只能盲从教授的命令。”
“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记得有那回事……”柳原声音发颤地说道。
“你非这样说不可,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只要问问接下来出庭的里见证人,就可以知道真相了。你可能会因此而被控伪证罪,即使那样你还是要坚持吗?”
他的话就像一剑封喉。被告代理人河野立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我有异议!原告代理人刚才的话是一种胁迫!”
关口代理人并不理会河野,泰然处之地说道:“我的讯问已经足够了。”
关口回到座位上,柳原满面疲惫地走下证人席换里见上场。
里见身穿朴素的藏蓝色西装,漫不经心地向上拢拢干爽的额发站在证人席上。
“先由原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把注目礼般的目光投向里见站起身来。
“请你陈述有关佐佐木庸平先生从初诊到转至外科的经过。”
“最初是因为感到胃部不适、嗳气、呕吐和食欲减退等症状持续了近三个月来找我诊察,经过便检、胃液检查和胃部X光等检查之后,只能捕捉到慢性胃炎的线索。在第二次诊察时,因为患者说感到胃上部有通过性障碍,所以为了慎重起见给他做了胃镜检查,但结果还是只发现了胃黏膜皱襞略显粗大,呈现出胃炎的症状。但是,胃镜绝非万能,胃体上部常常成为胃镜的死角和盲区,因此我怀疑胃上部可能发生了连胃镜都捕捉不到的癌变,胃炎可能属于那个癌变的伴随性症状。我用自己持续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了最后的检查,虽然也没能证明有癌变发生,但也不能明确加以否定,结果相当微妙。所以我想,如果请食管贲门癌权威财前教授特别针对胃部上方做检查应该能得到明确的答案,就带着患者去找财前教授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说,由于你秉持了一丝不苟的态度,终于查明这种通常会被当成普通胃炎的癌变,对吗?不过,听说在患者住进外科病房之后你也常去探视。请问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术前术后各有两次吧!”
“你去病房探视患者之后,有没有跟财前被告讨论过患者的情况?”
“讨论过。我第一次去病房时教授查房刚刚结束。因为患者告诉我,主治医师为建议拍X光片的事情被教授训斥了一顿,我就拿起偶然放在床头柜上的胸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下叶部有个小指头大的阴影。我认为应该进一步做CT扫描,就去财前教授的办公室找他了。”
“你为什么会认为有必要做CT扫描呢?”
“因为患者左肺有结核既往症,所以姑且可以把它看作旧病灶的阴影。但由于阴影呈圆形,与周围肺野的界限也相当清晰,从形状看来很像肺转移灶,所以我认为很有必要做CT扫描加以鉴别,所以就去请示财前教授的意见。”
“那么,财前被告是怎么说的呢?”
“他主张虽然阴影的形状、与周围肺野的界限都跟肺部转移灶相当相像,但是极为局限性的贲门部早期癌变不可能发生远隔肺转移,可以断定为结核病的旧病灶。不过,由于我再次强烈要求做CT扫描,所以他就接受了我的意见。”
“那么,财前被告做CT扫描了吗?”
“没有做。我本来深信他已经做过了,但是我偶然在手术前一天去了病房,可一问患者却回答说还没有做,我感到很意外就又去找财前教授,他说做出国准备太忙,还没顾上做。于是我告诉他,如果胸部阴影真是转移灶的话,那问题就相当严重了,连第二天的手术方案本身也必须重新商讨。所以,我再次强烈要求他务必在手术之前做CT扫描。他说手术是在第二天下午进行,答应我在上午做CT扫描,并在手术之前做鉴别诊断。所以,我就相信了他的话。”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未做CT扫描的情况下实施了手术。也就是说,财前被告根本不认为癌症转移到了肺部,是这样吗?”
关口对里见的陈述作出引申推导,被告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异议。
“审判长!刚才的讯问是性质恶劣的诱导讯问。”
审判长同意河野提出的异议。关口惋惜地撤回了刚才的发言。
“那么,你是否知道患者在手术之后呼吸困难发作时的情况呢?”
“是的。当时我偶尔去了病房,患者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喉咙被痰堵塞十分痛苦。我十分惊讶,刚好去请示财前教授的柳原返回,我就向他询问情况。他说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并指示使用抗生素。但是,我很在意术前未做胸部CT扫描的事,就马上去了财前教授的房间,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要求他给患者做胸部CT扫描。”
“当时财前被告是怎样回答的呢?”
“他说,因为自己实施开腹亲眼确认患者的胃贲门癌为局限性的,不可能发生肺部转移,所以没有那个必要,因此拒绝与我做进一步会诊。后来他就出国了。”
“患者临终时是什么样的状态?”
“当我赶到病房时患者已经停止了呼吸。但是,放在床头柜上的肋膜穿刺注射器中抽取的胸水凭裸眼就能看出是癌性肋膜炎的血性胸水,我所担心的胸部阴影就是胃贲门癌的转移灶。所以我认为,由于事先没有发现而对病灶施加了手术侵袭,所以造成转移灶急剧增殖而引发癌性肋膜炎,最终导致了患者死亡。”
他用沉稳的语调清晰地做了陈述。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把憎恨的目光投向里见。
“这样就很明白了。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回到座位之后审判长问道:“被告代理人有没有问题啊?”
河野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你反复强调曾经催促财前教授为患者做胸部CT扫描,这项检查不是本应由内科来做的吗?”河野藐视对手地说道。
里见仍然表情平静。
“在患者前来就诊主诉胃部症状的情况下,通常首先要集中检查胃部。在做完胃液检查、胃部X光检查和胃镜等精密检查之后,接下来才检查其他脏器。佐佐木先生也做过了同样的检查,并在疑诊胃癌的阶段转给了财前教授,所以就没有进入检查其他脏器的阶段。”
“但是,既然患者有结核既往症,不管怎样在内科就应该给他做胸部CT扫描吧?而你自己没做却一味地指责财前教授,这不是在转嫁责任吗?”
“这并不是转嫁责任。因为这是主诉胃部症状的患者,所以当然要先做腹部各项检查,等诊断结果出来之后才能去其他科室做检查。不过,即使在患者转到外科之后,我仍然担心他的胸部阴影,所以我才不止一次地要求财前教授做CT扫描。说我转嫁责任令我十分意外。”
“那我请问你,你刚才说由于财前教授疏忽了胸部CT扫描而导致患者死亡,不过,没做胸部CT扫描怎么就会漏诊肺转移?怎么就会导致错误处置?又怎么会成为患者的直接死因呢?如果其中不存在医学上的因果关系的话,那就不能断定为误诊。你对这一点有什么见解呀?”河野律师用奇妙的恭敬语调说道。
“我不是鉴定人而是证人,所以不能陈述医学上的见解。不过,我对没有以物证证明因果关系就不能断定为误诊的观点怀有很大的疑问。”里见义愤填膺地说道。
“那就算作你的意见接受吧!不过,你虽然在财前教授出发之前常去探视患者,但在财前教授出国之后就一次都没去过。这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呢?”
“没有。那是因为恰逢当时有学术研讨会,我正忙着准备在学会上发表的报告。”
“一旦忙碌起来谁都会这样,更何况财前教授正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呢?难道你不认为他没做胸部CT扫描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吗?”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里见不屑一答地拒绝了。
“不过,据说你曾特别热心地建议遗属对遗体做剖检。那么,你为什么要插嘴干预其他科室的患者剖检呢?”
“向患者遗属建议剖检与哪个科室没有任何关系。对与自己哪怕有一点儿关联的患者,只要对其死因心存疑问,那就应该通过剖检查明真相。这是作为医师当然应该秉持的态度。”
“哦?不过那就要看怎么说啦!像你这样优秀的内科医师没有为患者做胸部CT扫描,却纠缠不休地指责财前教授疏忽了检查。而且,当患者死亡之后又纠缠不休地建议遗属做遗体剖检!从某种角度来看,你这一连串行为也可以解释为针对财前教授的别有用心。这一点你怎么看呢?”
“那类问题我一概拒绝回答。”
里见正气凛然地予以回击。
“我方的讯问也到此结束了。”
河野回到座位上后,关口突然站了起来。
“审判长!原告代理人申请由里见和柳原二位证人当庭对质。”
法庭现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关口身上。
“本案重要的争议点在于财前被告有没有确认肺转移灶以及是否对其采取了适当的处置措施,但是,里见和柳原二位证人的陈述有相当大的出入。那么,哪方的证词正确、哪方的证词不正确,这可以决定本案的胜败趋势。为了尽早促使法院形成心证,虽然这是极为罕见的例外处置方式,但我还是请求接下来由柳原和里见二位证人当庭对质。”
关口说完,被告代理人河野立刻怒吼着表示强烈反对:“审判长!我反对原告代理人刚才提出的申请。因为柳原和里见二位证人刚才都已经宣誓过,理应当庭陈述了自己所确信的真相。究竟哪一方的证词正确,完全应该由法院的心证来裁决,而并非必须由二位证人对质才能证明真相。如果原告代理人认为柳原的证词不正确,那就应该提出其他证据加以推翻,这是举证的常规做法。我坚决反对原告代理人提出的由二位证人对质的申请!”
审判长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决定对是否同意证人对质进行合议。”
说完,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站起身来。财前脸上出现了极度的不安,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当法警再次宣布开庭之后,原告、被告及双方代理人自不必说,连旁听者都屏息吞声地等待合议的结果。审判长坐定之后缓缓地扫视了整个法庭。
“柳原、里见二位证人的证词内容与本案重要争议点相关,而且二位证人此前的证词在某个微妙焦点有所出入,未能触及本案的核心疑点。所以,为了使法院能够更加准确和慎重地判明本案的事实,本庭认为有必要让里见和柳原二位证人当庭对质。虽然这是极为罕见的例外处置方式,但同意采用对质讯问。”
审判长宣告完毕,法庭内立刻弥漫起紧迫的气氛。
“那么,现在请里见和柳原二位证人出庭。”
审判长说完,里见和柳原在法警的带领下并排站在了证人席前。里见神态镇定自若,而柳原的嘴唇干燥如土色。
审判长对两人说道:“此前大河内证人根据剖检所见确认了患者的直接死因,小山和一丸二位鉴定人针对在已有转移灶的情况下可否实施主病灶手术表述了意见,但是因为对于财前被告带着什么样的认识处置肺转移这一点,二位证人的意见的分歧相当巨大。所以,为了使法院形成确切的心证,本庭决定当庭同时讯问二位证人。希望你们就像开头宣誓的那样,都要凭自己的良心陈述真实情况。如果陈述了虚假证词,就有可能被检举触犯伪证罪,所以希望你们慎重作证。那么,现在由原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凝视着柳原。
“柳原证人,你在刚才的证词中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曾经提醒过你,在决定实施癌症手术时必须预料到裸眼看不到的癌转移和并发症,做好万全的处置。这就是说,财前被告在手术之前已经说过发觉癌细胞转移的话语。你现在仍然坚持这样的证词吗?”
“是的,我坚持。”
“那么,你自己又怎么样呢?进入医务部已经具有六年经验的你,难道完全没有注意到癌变转移到肺部了吗?”
“这我注意到过。”
“所以,你才会在教授大查房时提出要求进行CT扫描,是这样吧?”
关口巧妙地乘虚而入,柳原惊讶地茫然无措。
“不……我没有提出过要求。”
“那又是为什么呢?只要对患者的症状稍有疑问,主治医师就应该向教授提出建议并接受指示,不是吗?”
“但我只是模糊地感到有些疑惑,想等那种疑惑进一步明确之后再提出来。”
“可是,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对患者的胸部阴影怀有不少疑问,虽然曾向财前被告提出建议做CT扫描却被否决了,不是吗?”
“但是,我真的没有向教授提出过任何建议。”
“那么,里见证人怎么看呢?”
里见平静地转向柳原。
“我不明白柳原君为什么会那样否定,不过,在患者住院的第四天我第一次去病房时大查房刚刚结束,我听说主治医师被教授训斥了一顿,所以就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胸片,发现左肺上有个微妙的阴影就仔细询问,患者回答说主治医师建议做CT扫描被训斥了一顿。”
“柳原证人,里见证人是这样陈述的,那么你怎么样呢?”
“那是不是患者搞错了呢?我不记得在大查房时被教授训斥过。”
“那么,你在手术的前一天曾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跟里见证人谈过话吧?当时的谈话内容是什么呢?”
“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谈论第二天就要接受手术的患者的全身状态吧?”
“哦?这一点也和里见证人的证词有出入嘛!里见证人,你还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是的,我记得。手术前一天我去病房时问患者有没有做CT扫描,患者说还没有,我就马上给第一外科医务部打电话,请主治医师柳原来病房确认,结果还是没有做过。于是我质问柳原君,他回答说既然教授决定没有必要做,那么主治医师就只能听命行事,还十分困惑地回答说教授的命令是绝对的,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财前教授提出要求了。”
“柳原证人,你认同里见证人刚才的证词吗?”
“因为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儿,所以没办法认同。”
“那我就问一些能够帮助你唤起记忆的事情吧!首先,教授大查房时通常会有几位医务员随行呢?”
“多的时候四十人,少的时候有二十人,平均二十七八名医务员随行。”
“在查房到佐佐木庸平先生时有几位医务员随行呢?”
“确切的人数我说不出来,但因为那天有一台紧急手术,所以我想人数较少,应该是二十多个吧!”
“你的记忆相当准确嘛!根据我方的调查,那天的随行人员是二十二名。根据那些医务员中值得信赖的消息来源,证明柳原证人的证词中有明显的伪证。”
柳原眼看着沉不住气了。
“审判长!刚才的讯问是对证人的胁迫,这与刑警讯问犯罪嫌疑人的态度没什么两样。可这里是讲求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代理人撤回刚才的讯问!”
河野气势汹汹地拍起了桌子。
“我认为没必要撤回!”关口也拍着桌子反驳道。
“肃静!同意被告代理人的异议,原告代理人往后要注意措辞。你继续讯问吧!”
审判长认同了异议。
“明白了。那么,我随机挑选了十位参加过大查房的医务员询问之后,十个人都一致说柳原医师在向财前教授建议做CT扫描时确实遭到了教授的训斥。”
关口换了一种措辞乘胜追击。
河野立刻要求道:“请你在此公布那些医务员的姓名。”
“因为我是向他们保证绝对不公布姓名之后才得到的证词,所以我不能公布。”
“你把不能公布姓名的调查结果拿到法庭上来,这算什么做法?应该撤回!”河野怒吼着说道。
关口说:“虽然我不能公布姓名,但是我的调查以事实为依据,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撤回!”
法庭里又是一阵骚动。审判长制止了两位代理人。
“希望双方代理人保持冷静。重要的是虽然无法公布那十名医务员的姓名,但根据这他们的证词,柳原证人曾经为了CT扫描的事情遭到财前被告的严厉斥责。柳原证人,这是事实吗?”
柳原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我完全不记得有那回事儿。”
关口直视柳原说道:“那么,你在手术之后患者发生呼吸困难时曾向财前被告建议拍胸片检查却被否决是离现在较近的事情,所以这个你应该记得吧?”
“是谁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
“那并不是不负责任呀!那不是你自己告诉里见证人的吗?里见证人,是这样吧?”
“正是这样。在手术后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时,看到患者病情发作十分痛苦,我十分惊讶就问柳原君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患者病情发作从昨夜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向财前教授报告后得到指示说这是术后肺炎所以要加用抗生素。于是我反问他,这是不是在拍过X光片之后的指示,柳原君明确地回答说他曾经建议过但教授否决说没有必要。对吧,柳原君?”里见向柳原问道。
“我不记得有那回事儿。恕我失礼,那是里见老师记错了。”柳原两眼发红地摇头答道。
“什么?我记错了?柳原君,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卑鄙的话!”
里见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关口接着问道:“柳原证人,你刚才断定是里见证人记错了,那你这样断定的依据是什么呢?”
“……”
“你不回答,那就表明里见证人的证词没错儿吧?”
“……”
柳原额头渗出油汗,但仍然顽固地沉默不语。令人心急如火精神崩溃的沉默在久久地持续。
“柳原证人,请你转过身去。”关口律师突然说道。
柳原讶异地转过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缩着肩膀绝望地瞪着眼睛坐在那里。
“柳原证人,你的一句话既可以让失去丈夫、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获得救助,也可以让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不会失去意义。如果你还没有泯灭作为医师的良心的话,就请为患者的遗属说出真相吧!”
柳原像被猛然打动似的态度有了转变。
“你能鼓起勇气认同里见证人的证词吧?”关口再次催促道。
柳原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在恐惧什么颤抖着肩膀。
“你认同吧?”
“不,我不认同。”他用拼命挤出来的嗓音拒绝道。
“是吗?那就无可奈了。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虽然没能得到足以证明财前过失的证词,但柳原极不自然的动摇神情已经产生了使审判长对柳原的证词形成负面心证的充分效果。
审判长注视了柳原片刻说道:“接下来,由被告代理人开始讯问。”
审判长刚说完,河野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柳原证人,你好像被不太适应的法庭气氛吓着了。不过,在我讯问的时候请你保持镇定,仔细考虑之后再回答我。手术前后你都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房遇到过里见医生,当时除了你们两人之外还有谁在场呢?”
河野袒护惊慌失措的柳原。柳原像得救命了一般恢复了镇定。
“除了患者佐佐木先生之外,就只有陪侍的太太了。”
“原来如此。那么,你跟里见医师在病房里都谈了些什么事情呢?”
“谈的是有关患者的一般病情。在手术之前那次谈的是术前各项检查的结果,做完手术那次谈的只是患者的体温、脉搏和血压等术后经过。”
“那就是说,你们根本没有提到过刚才一直在讨论的CT扫描,是吗?”
“是的。”
“那么我来问问里见证人。柳原证人说不记得曾经跟你谈过CT扫描的问题。即使如此,你仍然坚持自己的证词吗?”
“当然。”
“那么,当时病房里还有谁在场呢?”
“患者的太太佐佐木良江女士。”
“因为佐佐木良江女士是原告,所以为你的证词作证并不具有客观性啊!”
“那我凭医师的良心证明。”
“这样的回答可是不能算数啊?我继续问下一个问题。我要向柳原证人提问,你在财前教授出发的时候针对患者得到了什么样的指示呢?”
“虽然从开腹所见来推断,患者呼吸困难的发作应该是术后肺炎,但考虑到可能有裸眼看不到的癌变转移,所以要密切注意不能疏忽。”
“你得到了那么详细周到的指示,但结果还是使患者死亡了。虽然这样讲对还是个年轻医师的你不免有点儿残酷,但你的处置是不是有所缺失啊?”
柳原猛然一哆嗦。原来,被逼入当庭对质的财前阵营企图把财前教授的过失推到自己身上。柳原瞟了财前一眼,可财前却像是无关痛痒,满不在乎地只给他一个侧脸。
“怎么样呢,关于这一点?”
河野催促柳原回答。
“……是,我虽然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但是因为我不够成熟而导致这样不幸的结果……”
柳原话音未落,里见突然大叫起来:“根本不是这样!柳原君注意到肺转移了。你不是还提醒过财前教授吗?你……”
里见还要继续说下去,河野打断了他的话。
“里见证人!我并不是在问你!你不能擅自发言破坏法庭的秩序。审判长,请提醒证人注意!”
“里见证人的发言并非含有恶意之辞。请被告代理人请继续讯问。”
审判长驳回了河野的异议。
河野说:“我本来就反对当庭对质,所以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那么,最后由本庭讯问柳原证人,你作为主治医师,是否认为如果术前做过CT扫描或在术后拍了X光片,就可以在术前或术后更早地确认转移灶呢?”
柳原深思了片刻说道:“是的,我认为是这样。但是,我并不能断定因为手术前后没做检查、没有确认转移灶与处置失误有直接联系并且成为直接死因。”
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协商了片刻。
“这个问题是医学方面的难题。由于上次开庭时原告和被告各自申请的一丸、小山二位鉴定人的意见相左,而今天里见和柳原二位证人的证词也完全对立,所以法院有必要了解财前被告手术前后的处置是否妥当。根据法院方面的意见,还要另外传唤鉴定人进行讯问。至于选择谁作为鉴定人,过后会通知原告、被告双方代理人。”
审判长说完就宣布休庭了。
当里见从法庭来到走廊上时,以财前为中心的医协和大学相关者们聚集在走廊正中央,一齐把恶狠狠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其中,鹈饲院长的双眼充满了怒火。
里见点头示意后从人群前经过,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下法院正面门厅的台阶来到外边,秋意深浓的午后阳光在眼前淌过的堂岛川河面静静地泛起涟漪。
里见沿着河边道路向学校走去,边走边回忆刚才法庭上发生的事情,简直丑恶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真是令人百思不解的人心和言行。像柳原那么老实而拥有超常能力的年轻医师为什么会做出那样违背事实的证词呢?就像自己准备作为原告方证人出庭时鹈饲院长施加的卑劣压力一样,柳原恐怕也承受了来自财前的极大压力。从他作证时惶恐不安的态度就能充分觉察到这一点。但即便如此,柳原今天的证词无以复加地丧失了作为医师的良心。里见眼中流动着无可挽救的暗光,一阵令他脚下沉重陷落的感觉袭上心头。
“里见医生……”
后面响起呼唤声,回头一看,是身穿藏蓝色大岛绸和服套装的佐枝子。
“哦,原来是你呀!你怎么又……”里见惊讶地问道。
佐枝子歪着白皙透明的额头。
“我坐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从最初开庭起就一直旁听啊!”
“不过,你怎么知道今天开庭呢?”
“前几天,关口律师为原告鉴定人的事去了我家,我父亲向他推荐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从那儿也就知道了今天开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边回答一边跟里见并肩走在沿河路上。河风在佐枝子和里见的脚下舞起白光穿过。
“你真了不起啊!”佐枝子像在吐露心中感动似的喃喃自语道。
里见并没有应答,默不作声地走着。河风抚弄着他的额发,他紧闭双唇注视着前方某一点向前走,严峻的姿态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佐枝子凝视着里见继续说道:“误诊与其他问题不同,向来是医学界的忌语,你能在法庭上而且是以患者方的证人身份作证,需要非凡的勇气啊!刚才坐在旁听席上,我的周围几乎都是浪速大学和医师协会的人们,即使你是如实说出事实真相,但只要对财前君不利,那些人就毫不掩饰地对你横加指责。最初我还觉得自己能够客观地看待那些人,但是随着他们指责的措辞和表情越来越强烈,我不禁开始担心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不利影响。”
佐枝子抬头直视里见。
里见表情为之一动,随即低声地说道:“既然我今天作出了这些证词,万一财前君败诉自不必说,即使他胜诉我也可能会因为作出对本校教授不利的证词而难以继续留在大学里。昨天,鹈饲教授已经向我说过意思相近的话了。”
“那你是知道会这样还……”
佐枝子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双眸充满了不知是愤懑还是哀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