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1天

倒计时
1天

1945年8月5日
提尼安岛

在提尼安岛上经历了一个发生多次空难和多人死亡的可怕周六后,法雷尔将军准备好重新开始了。周日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换上干净利落的军装,等着收到天气状况良好的报告。法雷尔是一名讲规矩的指挥官,格罗夫斯将军亲自将他选为自己在曼哈顿计划中的副手。53岁的法雷尔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线战役,在西点军校教过土木工程,在洛斯阿拉莫斯研究过原子弹的物理学原理,还见证过“三位一体”核试验。投放任务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好天气。

多日以来,他们一直在关注气象图和照片,日本附近的一场台风推迟了进攻行动。也许今天可以了吧。法雷尔大步走进司令部。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在拿到天气报告之前,他没法推进什么工作。

还差几分钟到上午9点,副官呈交了报告。老将军扫了一眼,面露微笑:日本上空的云层将于未来24小时内消散。他等的就是这条消息。投下“小男孩”的完美条件有了。

法雷尔很快将报告传给了格罗夫斯,后者又通知了乔治·马歇尔将军。信息沿着指挥链逐级传达:原子弹将于明日——8月6日投放。战机将于凌晨2点45分起飞,飞行6个小时、1500英里,去往广岛。

法雷尔中午安排开了一次“提尼安岛首长联席会议”,与会者是参与这次任务的高级军方和科研领导。众人回顾了投放任务的每一个细节。这时,军械专家帕森斯投下了一枚炸弹。

很少有人比“迪克”·帕森斯更了解铀弹。他毕业于美国海军学院,自1943年起一直参与曼哈顿计划的工作。帕森斯行事有条理,天生具有领导才能,是一名爆炸物专家,也是奥本海默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朋友和邻居——帕森斯的妻子玛莎经常帮忙照顾奥本海默的孩子。帕森斯将自己解决实际问题的本领用于对付原子弹引爆的难题,“小男孩”的枪式引爆装置就是他开发的。

帕森斯告诉其他人,他对飞机起飞时携带完整原子弹的做法心怀忧虑。在来到提尼安岛的几天里,帕森斯见过超载的B-29没能按时起飞的后果。昨天有几架B-29坠机后,夜不能寐的人不止法雷尔将军一个,雷鸣般的爆炸照亮了整个天空。

“如果出了差错[1],飞机着火了,就有发生横扫半个提尼安岛的核爆的危险。”帕森斯告诉其他军官。

法雷尔蹙眉嘟囔道:“我会祈祷那不会发生[2]。”

帕森斯的建议不只是祈祷。他自告奋勇在飞机起飞后安装原子弹的引信,在飞机飞往广岛的途中将一枚铀“子弹”和炸药插入炸弹外壳。如果飞机在起飞时坠毁,那么损失的只有机组成员和飞机,而不会危及原子弹或提尼安岛。

“你会吗?[3]”法雷尔问。

“不会,”帕森斯承认道,“但我有一整天时间去学。”[4]

“弹舱太小了。”蒂贝茨说。

“我行,”帕森斯说,“别人都不行。”

帕森斯都说行了,指挥官们没有质疑他。他们同意不对格罗夫斯讲这一变动,因为一旦讲了,将军的命令就要撤销,又会造成新的拖延。

中午,蒂贝茨到了北场基地,看着一辆拖车将“小男孩”从组装车间拖到装载坑内。接着,巨大的银色飞机被拖到了原子弹上方。

他盯着原子弹,思考着它的破坏力。这样一个12英尺长的丑东西竟然有相当于20,000吨TNT炸药的爆炸力,简直不可思议。与它相比,他1942年在欧洲和北非投下的炸弹就像烟花棒——它相当于20万枚这样的炸弹。

他想到了奥本海默和洛斯阿拉莫斯的其他魔法师。他对他们深怀敬意。他们的所有劳动成果就在自己面前,准备被吊升入机腹。它很快就归他管了——“小男孩”。他笑了。他们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从任何标准来看,它都不小,他心想。它重达9000磅,与他投下的任何炸弹相比,它都是一个怪物。中性灰色涂装和鳍让它看起来像鱼雷,但它太身宽体胖了,跟优雅完全不沾边。卡伦管它叫“有鳍的加长版垃圾桶”。

两个机组成员过来在原子弹上涂鸦,其中有一条是写给日本最高领袖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号船员向天皇致意。”

蒂贝茨看着他们涂画着。一个想法开始形成。

基地中第509大队的这一头忙碌了起来。所有辅助单位——工程、通信、雷达、反雷达、武器、摄影,乃至食堂——都忙得不可开交。七架飞机都要加油和润滑。机枪要测试和装弹。无线电和雷达设备要调试和检查。投弹瞄准器、自动驾驶仪和罗盘要校准。

原子弹“小男孩”

图片版权:美国国家档案馆

这是贝塞尔一生中最忙的一天。没有时间瞎胡闹。他将合适的雷达干扰天线装到了蒂贝茨的座机、两架观察机和要被派到硫黄岛的备用机上。

只有一个问题:安装每个天线阵列所需的设备都是专门的。如果他们不得不在硫黄岛降落换飞机的话,他需要相应的工具才能把设备重新安装到新的飞机上。他必须确保硫黄岛备用机的飞行技师有拆除天线罩和压力密封垫所需的工具。他还需要合适的密封垫。这些问题都必须马上解决。他的待办事项越来越多了。

蒂贝茨正在停机区,他意识到自己的座机缺了一样东西:名字。参加任务的其他B-29都有花哨的名字:有叫“同花顺”的,也有叫“博克轿车”的——这是驾驶员弗雷德里克·博克(Frederick Bock)玩的文字游戏。蒂贝茨在欧洲飞的B-17轰炸机叫“红地精”。

蒂贝茨知道此次任务事关重大。如果原子弹投放成功了,他的座机会名留青史。他必须认真起名字。全世界第一枚原子弹绝不能是“82号机”投下的。

他需要带一点威严和诗意的名字,但不能太过沉重。

“妈妈会怎么说?”他心里想。他很快想到了母亲,一位勇敢的红发女士[5],她那无言的信念从他儿时起就一直是他的力量源泉。当他放弃学医,父亲以为他完蛋了的时候,艾诺拉·盖伊·蒂贝茨(Enola Gay Tibbets)站在了儿子一边。“我知道你能行。”他听见她这样说。

艾诺拉·盖伊。听起来不错。蒂贝茨没听说过其他叫“艾诺拉”的人。

他从办公桌旁一跃而起,发现范柯克和费尔比正在隔壁房间打牌。他们几个月前见过上校的母亲,她当时来文多弗看他。用妈妈的名字命名座机?有什么问题吗?他们说。也许会有好运气呢。蒂贝茨微笑着将母亲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纸上,然后去机场找维护人员。

“把这个涂到投弹机上,好好涂,字要大。”蒂贝茨告诉他。维护人员照办了。

帕森斯热得汗津津的,双手也脏兮兮的,但他的活基本干完了。绞盘将“小男孩”运上飞机后,帕森斯马上爬进了弹舱。他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挤在根本没想让人进去的狭小空间里,还带着工具和好几包无烟火药。他反复练习拆下枪膛塞,然后插入四包无烟火药作为激发铀的“子弹”。他的身体紧贴着原子弹,为了努力形成肌肉记忆,他的双手被石墨润滑剂弄得乌黑。钢制飞机内的温度接近100华氏度,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但在确保自己做好之前,帕森斯没有退出。

他出来时脏兮兮的,但他有自信在B-29进行空中飞行时处理好。风险是有的。他需要助手杰普森来帮助他完成计划。首先,他们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到达原子弹那里。接着,帕森斯要挤进去拆下导火线,取掉枪膛塞,放入无烟火药粉包,再安上枪膛塞,把所有线重新接好。

飞机接近广岛时,武器组要立即更换引爆器。杰普森要将弹内电池上的三个绿色安全塞换成红色的实战塞。到了这个时候,核武器才算可用。

时间渐渐过去,没有杂活的机组成员忙里偷闲,有人去参加周日的教堂仪式,有人小睡,还有人打球或玩牌。

下午过半后,军官们开始在第509大队队部外排队集合。蒂贝茨、刘易斯、范柯克和费尔比等着其他人来。4点15分,卡伦、斯蒂伯里克、舒马德、纳尔逊和杜岑伯里终于露面了。有的人裸着上身,刚刚跟其他机组成员打了一场临时凑人的垒球比赛。现在该拍合照了。

摄影师调整好镜头,让士兵们蹲在站着的军官们前面。这是许多张任务留影中的第一张。众人在板房前面露微笑。他们骂了不肯摘下布鲁克林道奇队棒球帽的卡伦。没错,他们知道前方是什么。但在这一刻,他们没有去想危险的事。

摄影师拍好了需要的照片,吃晚饭前还有些时间。刘易斯和几名机组成员跳上一辆吉普车,开去跑道上检查飞机。还没等到飞机跟前,一名宪兵就把车拦了下来。刘易斯跳下吉普车,绕到飞机正面,欣赏灿烂阳光下的银色轰炸机。

另一头的人听见了刘易斯的尖叫。

“那玩意他妈的对我的飞机做了什么?[6]”刘易斯看到了新喷涂的“艾诺拉·盖伊”——机身上的几个加粗的黑色字母,就在驾驶舱窗户的正下方。

刘易斯气疯了,把负责维护的军官叫了过来。

“谁把名字放上去的?”

军官拒绝回答,这让刘易斯更生气了。他要求军官的手下把名字擦了,但军官说做不到。

“你他妈的在讲什么?谁批准你放上去的?”

最后军官放弃了,把实情告诉了刘易斯。

提尼安岛第509混成航空大队队部外的机组成员合影,拍摄于1945年8月5日下午。站着的人从左到右分别是:托马斯·费尔比少校、西奥多·J. 范柯克上尉、保罗·W. 蒂贝茨上校、罗伯特·A. 刘易斯上尉。蹲着的人从左到右分别是:乔治·R. 卡伦军士、乔·斯蒂伯里克军士、怀亚特·杜岑伯里军士、理查德·H. 纳尔逊二等兵、罗伯特·H. 舒马德军士

图片版权:美国国家档案馆

终极暴怒时刻终于到来,刘易斯暴走了。一开始,蒂贝茨把刘易斯的几个老搭档踢出了机组。后来,蒂贝茨又决定自己领头。现在又来这一出?他冲回队部,闯入蒂贝茨的办公室。

他试着将声音稳住。“是你批准维护人员在我的飞机上涂画名字的吗?”他问道。

蒂贝茨没有时间管这种无聊的事。

之前去奥马哈的工厂把这架飞机直接从生产线上提回来的人是蒂贝茨。没错,刘易斯作为主驾驶开了很多次这架飞机,但那只是因为蒂贝茨一直忙着在华盛顿、洛斯阿拉莫斯和太平洋的好几座岛上开计划会议。刘易斯只是借用了这架飞机,就像小孩借父母的车开一样。它是蒂贝茨的飞机,如果他想把母亲的名字放上去,他就可以放,而且他也放了。他不需要征得刘易斯的同意。

“我没想到你会在意我给飞机取了我母亲的名字。”蒂贝茨说。

他母亲。刘易斯知道,如果反对,会显得自己粗鲁。他仍然愤怒,但他能做什么呢?蒂贝茨是他的上司。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转身离开了蒂贝茨的办公室。多年后,蒂贝茨对这次不快不屑一顾。“我才不管鲍勃在不在意。[7]”他说。

蒂贝茨没告诉刘易斯他为什么选了这个名字,他的母亲又是如何支持他当飞行员的决定的。他也没有说每当他遇到紧张状况——在北非或欧洲执行任务——时,他总会回想起母亲安慰的话语。在筹备这次绝密任务的时候,蒂贝茨很少去想一旦出了差错会发生什么。但当他确实忧心时,母亲的声音总会让他“不再去想”。

到了晚上8点,整个空军基地都忙活起来了。十几名地勤人员在会上得知了任务内容和时间。科研人员被护送到了远离北场基地的安全地带。万一“意外”核爆发生,他们绝不能拿这些无可替代的核研究专家的性命冒险。

北场的A跑道被选定为起飞跑道,跑道两旁每隔50英尺就有一辆消防车。发生空难时,一个专门的单位会负责监测放射性污染区域。

蒂贝茨在组装车间跟参加任务的7名机组成员开了一次简短的出发前会议。长官过了一遍飞行路线、各段航程的飞行高度和使用的无线电频率。有两个地方与初始方案不同:蒂贝茨将无线电呼号从“维克托”改成了“丁普斯”,以防敌人监听到他们的无线电通话;另一个地方是第一段航程的飞行高度要低于5000英尺,让帕森斯有时间在未加压的弹舱里安装原子弹。

再次集合前,他们还有几个小时需要打发。

在队部餐厅里,勤务官查尔斯·佩里手下的厨师们正在准备机组成员午夜刚过时吃的饭菜,包括蒂贝茨的菠萝馅饼。

但对许多人来说,饭菜也不那么诱人了。有的人静静地躺在行军床上,思念爱人,书写信件。有几个人喝着威士忌来安神。有一个人去天主教教堂向神父告解。

贝塞尔想睡一会儿,但蒂贝茨插手了。马上要开出发前会议的时候,上校把贝塞尔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向他引见了《纽约时报》的记者威廉·劳伦斯。“战争部安排比尔*负责我们项目的全部报道。”蒂贝茨告诉贝塞尔。然后,他转向劳伦斯说:“你们俩有很多共同点,之后几个小时就由他好好陪你。”贝塞尔知道这是蒂贝茨的暗号,意思是“给他找事情做[8],别来打扰我们”。

贝塞尔的觉没有睡成,倒是收获了不少教益。两人谈了好几个小时。

贝塞尔很快意识到劳伦斯“拥有一个能够理解最复杂的科学理论,然后将其简化成普通人的语言的头脑”。他们属于提尼安岛上少数几个去过洛斯阿拉莫斯,了解那里情况的人。尽管从来没有人对贝塞尔说“原子弹”这个词,但他完全了解他们运载的致命武器。

劳伦斯向热情的青年军官描述了“三位一体”核试验的情况,还阐发了原子弹中所蕴含的和平利用核能技术的可能性,只要“他们有智慧去利用它,造福于人类”。他将即将发生的事件称作“新时代的黎明”,但他也警告道:“我们现在掌握着操控宇宙基本力量的能力,它可能会带来美好的千禧年,也可能会造成文明的毁灭。”

对年轻的中尉来说,这太沉重了。当有人来叫贝塞尔去第509大队队部开最后一次会时,他告诉劳伦斯,他真希望在执行任务前还能再跟他谈一次。

科学家埃德·多利(Ed Doll)挡住了正要进楼的贝塞尔。两人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多利递给贝塞尔一张折起来的米纸,纸上写着一行数字。贝塞尔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原子弹下落时测量距地高度的雷达所用的无线电频率。

“怎么用这么奇怪的纸?[9]”贝塞尔问。

“一旦出了状况,你觉得自己有可能被俘,就把它团起来吞掉。”多利说。

之前有劳伦斯所描述的末日幻象,现在又是写在米纸上的电码。

贝塞尔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了。

注释:

* 比尔是威廉的昵称。——编者注

[1]“如果出了差错”:劳伦斯,《零点上空的黎明》,第171页。

[2]“我会祈祷……”:劳伦斯,《零点上空的黎明》,第171页。

[3]“你会吗?”:劳伦斯,《零点上空的黎明》,第173页。

[4]“不会,”帕森斯承认道,“但我有……”:劳伦斯,《零点上空的黎明》,第173页。

[5]一位勇敢的红发女士:蒂贝茨,《“艾诺拉·盖伊”号的回程》,第203页。

[6]“那玩意他妈的……”:托马斯和威茨,《“艾诺拉·盖伊”号:广岛核爆》,第233页。

[7]“我才不管……”:托马斯和威茨,《“艾诺拉·盖伊”号:广岛核爆》,第233页。

[8]“给他找事情做”:贝塞尔,《广岛与长崎反思录》,第89页。

[9]“怎么用这么奇怪的纸?”:贝塞尔,《广岛与长崎反思录》,第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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