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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打跟谁斗

谁打跟谁斗 1

“说说,为什么杀人。”

“她叫唤,还骂我,她叫唤的声音太大了,我害怕。她不让我走,把我的衣服都拽烂了。她跟我要钱,我没有,我没有一分钱——”

“从头说。”

“哪是头?”

“从你走出监狱大门开始。说吧。”

2

我说,你们让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是,我是坏人。我偷东西。我屡教不改。在监狱里,他们打我,因为我还不够坏。我只偷东西,从没想过要杀人。这次回去,估计没人再打我了,该我打别人了。我会的,这辈子挨的打太多了,我没打过任何人,连我儿子都没打过。他叫蹦蹦,脑子不太灵光,是遗传他妈的。他比他妈强多了。他上了学,虽说不怎么写作业,但认识不少字。我老得到学校给他交罚款。一次不交作业罚一毛钱,罚够一块我就去交一次。我交了钱,顺道接他回家。我知道老有人打他,我不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既然打不过别人,学会挨打也是一个本事。我的表哥长胜,他就是吃了不会挨打的亏。人家打他,他气不过,一定要打回去,结果被活活打死了。像我这样的——你打过我你知道,我就是这样,你打我,就像打麻袋一样,连你自己都觉得没趣,麻袋有什么好打的呢。那年我去偷一头猪,是我们村的。我也是急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也是知道的。大家都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谁都知道我是小偷,丢了东西第一时间肯定会想到我。以前还有龙头,现在龙头死了,就剩我一个了。他们总觉得就算不是我偷的,我也知道是谁。就是这样。我们很少对同村人下手,这算是个行规吧。如果非要干,也是找别人来干,我们帮忙踩好点,事成后给包烟就行。我也是急了,看到那头猪我就手痒,它长得很肥,很漂亮。当天晚上我就带着家伙过去了。那家的位置很好,院墙外是一片树林,树林里长着灌木,我藏在里面,谁也看不见,不过半夜里也没有人。那头猪就在院墙里的猪圈里,我在墙上凿了个洞,打算把它从里面牵出来。它实在是太肥了,我的洞不够大,我把它的头和一只前脚拽出来,就再也动不了了。它被卡住了,怎么也拽不出来。它被卡得直叫唤,那可真是杀猪般的叫声。我们最怕的就是叫唤。我从包里拿出个锤子,敲它的脑袋,想把它敲死,敲晕过去也行。它叫唤得太厉害了。叫声惊动了邻居,有两家亮了灯,过一会儿又灭了。我继续敲那头猪,真想不到猪那么能活。我正忙活着,一束手电照过来,照得我睁不开眼睛。紧接着我闻到酒味,原来这家的男人和几个朋友刚喝酒回来。他们打我,拳打脚踢还不过瘾。他们用手电,用木棒,用我的锤子。我趴在地上,抱着脑袋,像一口袋垃圾一样不动弹。他们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浑身发麻。不管他们怎么打,我就是不动,这就是我的办法。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们要我赔那头猪的医药费,后来见我连自己的药费都付不起,也就算了……蹦蹦也是这样,别人打他,他一动不动,连跑都不会。他的头很大,那帮孩子喜欢拍他的头,他们喜欢听那个响声。后来我给他的头发留长了些,拍起来不那么响了,人家也就少打他几次。他挨了打,从来不跟我说,也不跟他妈说。他挨了打,就像没事人一样。我就喜欢他这一点,有时候我挨了打还气不过,可是生气有什么用,又不能打回去。后来我向蹦蹦学习,再也没有生过气。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跟他说那句话。以后我不在他身边,欺负他的人会更多,他必须老老实实挨打,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那天那么多人在看,我也是一时冲动才那么说。接他放学回来的路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有很多人欺负他。那些小孩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也没人和他说话。他从来不惹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他。不像我,我是小偷,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早忘了第一次偷东西是什么场合,但我一直记得第一次挨打。那时候上五年级,我什么东西都没偷过,我爸还活着,用不着我去挣钱。有一天放学,几个人在半路上等我,其中一个是我的同学,他跳级了,已经升了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他画了一只王八,上面写着老师的名字,我打了他的小报告,老师踹了他两脚。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里。他上了中学,交了一帮朋友,来找我报仇了。他把我叫过去,开始打我。那时候我还不会挨打,他们踹我,我就站着让他们踹,每一脚都让我后退几步,一直把我打到麦田深处。路上的学生都不走了,站在那看我挨打。后来他们把我打倒了,我趴在地上,被他们踢打,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后来一挨打,我就趴下。这算是我的一个绝招。我想把这一招教给蹦蹦,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爹会心安理得地去教自己的孩子怎么挨打。你们来抓我的时候我喊的是“谁打跟谁斗”,而不是“挨打要趴着”。我说不出口。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孩子受欺负。我只是想让他高高兴兴的。我不知道他过得开心不,他很少笑,也不怎么说话。平时我问三句他才会说一句,要是不问,他一句话都不说。这一点倒是不像他妈,秀琴总是唠唠叨叨的。邻居们嫌她烦,不愿意理她。我老得待在家里陪她说话。几天见不到我她就该乱跑了。她没什么目的,只是想找个听她说话的人。她不像别的女人一跑就去娘家。她总往陌生的地方跑,除了我,只有生人才愿意和她说话。她一跑我就得到处去找。好在她喜欢沿着大路走,从我们家出发,哪条路宽她就走哪条。我包个车,沿着大路,保管能把她找回来。有时候去得晚了,她已经给别人当了几天老婆,还有一次,她被一个养鸡场收留了,每天给人喂鸡。她不爱干活,又跑了出来。因为这个,我没办法出门,必须得在家守着她。他们都说出海打渔挣钱,我二十岁就出过海,可是结了婚,连县城都不敢出了。那一年发水,庄稼都淹了,我们没有收成。很多人打算出海挣点钱,他们劝我一起去,我也动了心,心想到处都是水,她也跑不到哪去。我刚走没几天,还没上船呢,她已经跑到驻马店了。我跟人借了一圈钱,凑足了路费回家,又卖了粮食,连夜去找她。我们回来的时候,蹦蹦已经饿了两天。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全靠邻居给他送点吃的。他从不主动去要。那次以后,我再也没离开过家。每一年,村里的男人几乎都走了。空房子一座挨一座,没什么可偷的。我只好到集上去,最起码人们赶集都带着钱。我偷不来钱。我不是扒手,他们是这个行当里的高手,不光手巧,还得胆大,一手拿个破毛巾,一手拿个刀片,找到机会就在人的口袋上划拉一下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别人的钱变自己兜里了。我干不了这个。我只能偷点大件东西。不管是桌椅板凳还是冰箱彩电,或者只是一个水盆,只要能卖钱我都偷。我一般在商业街转悠,卖家电的,卖杂货的,卖衣服的——什么顺手偷什么。我没有计划,只是四处遛达。计划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一次我看中一件衣服,是红的,后面有个帽子,我想送给秀琴她一定高兴,她就喜欢红衣服,越红越艳越好。为了偷那件衣服,我在边上等着,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卖衣服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的是个大嗓门,动不动就笑了,男的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她就笑,她一笑,他们的小女儿也跟着笑。我真是羡慕他,我们家最缺的就是笑声。不管我怎么逗乐,他们娘俩就是不笑,即使笑也没有声音,秀琴的笑容很好看,但是没有声音。蹦蹦几乎没什么笑脸,他连嘴都懒得咧一下。我第一次见他笑出声,还是个意外发现。我们屋后是一片树林,里面有很多鸟,一次我掏了一窝小鸟给他玩。他说要养起来,我就用高粱秆编了个鸟笼给他。蹦蹦养着那两只鸟,白天挂在院里的树上,晚上拿到自己屋。后来不知怎么他把一只鸟的腿弄瘸了,一天我在窗外听到笑声,看见那只鸟用一条腿在地上蹦。我进去,他马上就不笑了,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不管怎么样,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笑了。我织了张网,带他去河边捕鸟,逮到鸽子斑鸠什么的就拿到街上卖掉,别的鸟就给他玩。那么多鸟不知道都被他怎么玩没了,我没有问他,只要他高兴就好。他有鸟的时候,倒有不少孩子来找他玩,他和那些孩子根本玩不到一块去。他没有一个朋友,就像我一样——不对,他跟我不一样,我也想跟人交朋友,可没人愿意,因为我是个小偷,因为我穷。随便什么人都能把我打一顿,谁让我偷东西来着。那天不光那对夫妻打我,连他们可爱的小女儿都冲我吐口水。不过我不怪他们,相反的,我还很感谢。就在我等着偷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在一起,比看电视都有意思。那个小女孩很粘人,老往她爸身上爬,让爸爸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或者拉着手把她转起来,她咯咯咯的笑声一直没有断过。那个急脾气的女人总是大呼小叫,卖东西的时候,他们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女的总骂男的要价太低,等卖出去一件衣服,他们又会开心地相视一笑。我在旁边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人多的机会,趁他们不注意,我把那件衣服从柜台上拽下来,在台子下面窝成一团,塞进随身带着的口袋。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我忘了那个女孩。她的个头刚好看到柜台下面发生的事情。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指着我大叫,爸爸他偷我们东西。我最怕被人指着了,就像那天你们去抓我,一只狗指着我都能让我崩溃。站住!那个男人说,他的声音真洪亮,一下就把我震住了。等我转身要跑,他已经来到我面前,一拳头就砸下来了。那个女人也不是善茬,看到可以免费打人,也抓了我好几把。看热闹的围上来。他们从包里搜出来那件衣服。一个大男人,竟然偷了件女人衣服。我说是给我老婆偷的。他们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挺痴情。那就算了,既然你看上这件衣服买下它就算了。我说我也想买,可我没有钱。这是真的,我们出来干活从不带钱。那个男人见实在没有钱,就准备把我放了。女人不干了,她说我耽误了生意,非要我磕三个响头再走。我找了一片干净地方,把头磕得咚咚响,之后三个月我没再去过那趟街。就是这样,我必须得非常小心,一旦被抓住,就只能很长一段时间不去那里。从那以后,我没再给自己订过计划,我不能选择要偷的东西,只能碰到什么偷什么。最后一次偷的就是那辆三轮车,这个你应该知道,你们不是都有档案吗。我碰到那辆车,就只能去偷,我没有选择。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本来就不多,我不能随意浪费。你可以到我家看看,我什么都偷,不管有没有用,只要逮住机会,我就把它偷回去。我们家堆满了破烂,但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看到那辆电动三轮车,我眼睛都直了。那可真是辆好车,新刮刮的,座位上的塑料膜都没撕。我从医院门口路过,看到钥匙没拔,车上只有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干瘪老人,身上盖着被褥,只露出一个头。我看了看左右,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当机立断,把老人从车上抱起来,放到地上。她有气无力的,连话都说不利索,把日你娘骂成了日你羊。这些老娘们儿,骂了一辈子人,到头来连话都不会说了。我把她放到地上,她想拽住我,可是劲太小了,还没小孩子力气大呢。我一甩手她就躺地上了,还好下面有被子,没有磕到她的头。我骑上车,以为大功告成了,这辆车最少也值一两千块。我激动坏了,手抖起来,不过没有问题,我可是骑三轮车的老手。城里刚有人跑三轮的时候,我就有一辆,虽然那是脚蹬的,跟电动的也差不了多少。我只干一年就不干了。城里离家太远了,我老得三天两头往回跑。再说城里到处是烟鬼子老海,天一黑就乌烟瘴气的,他们截住我们要钱,不给就打……好,我不说这个,接着讲三轮车。我骑上车还没跑多远,后面就追上来个女人,她大喊大叫,好像我把她的命偷走了。路上的人很多,我没办法开太快。她没费多大劲就追上来,死命拉着车不放。我一停下车,她就扑上来打我。我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不该还手的。我应该跑。她骂得太难听了,我没控制住,就打了她。她可真禁打,不管我用多大力气,她就是拉住我不松手。她不光骂,还咬我。我最怕的就是女人的嘴。女人的嘴简直是最厉害的武器,能骂能叫能吵能咬,还能搞——具体怎么搞我就不说了,大家都是有女人的人。就说这个女人,她免费给我搞我都不让,她实在是太可恶了。我的手腕都被她咬出血了。她简直不要命了,连假牙都掉了出来。看热闹的越聚越多,不能这么下去了,一定得速战速决。我拖着她,在路边找一棵大树,抓住她的头发往树上撞。一下子,她的脑门就出血了。再一下,她彻底昏过去了。她倒在地上,像一大堆猪肉。我也累得够呛,可我知道不能停。我擦干身上的血和口水,骑上三轮车。围观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望到哪里,哪里的人就移开目光,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发动车子,他们立刻让开一条道。那感觉真是太爽了,好像我是个冠军一样。也是,我确实取得了胜利,用我的双手。我骑着车,在稠乎乎的人群里往前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夹道欢迎我。我真是太开心了,那时候我就盘算开了,这一千块钱该怎么花。秀琴最喜欢新衣服,我要带她到城里买一套。蹦蹦喜欢看动画片,我们家的电视收不到大风车,可以买个卫星装上……我想着这些,就要离开人群的时候,那孩子突然抓住我的衣领,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和他无冤无仇,根本就不认识。后来他还上了电视,说自己是个大学生——对、对,他叫刘杰文。我不在乎他叫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上了大学就可以乱管闲事吗?如果我带着刀怎么办,那孩子肯定就报销了。幸亏他遇见的是我,所有小偷——除了我——所有小偷都带着刀,为的就是以防万一碰到这样的人。我从不带刀,我信不过自己,我只是个小偷,没必要杀人。就像这个女人,我根本没想杀她,我只是想摆脱她。如果路边的是树而不是河,她可能就不会死。是啊,我也想把刘杰文往树上撞,可他长得太壮了,我降不住他。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我摁到地上不能动弹。我还以为他要打我,可他没有。快报警,他冲人喊,快叫救护车。人们都笑了,说就在医院门口,叫什么救护车啊。那个女人很能活,被打成那样,简单包扎一下就出院了。我赔了医药费,坐了牢。你们判了我三年,这是最长的一次,以前我偷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在里面待十天半个月就放出来了。这一次不行,他们说我这是抢劫,我说我是小偷,从来不抢劫,可没有人相信,警察就是那么横,说我抢劫我就抢劫。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去坐牢。可我放心不下他们娘俩啊,我问法官,能不能让他们和我一起坐牢。没有人同意,他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还以为我把坐牢当成了什么好事。我想坐牢吗?我不想。我只是想和家人在一起。我必须得照顾我的家人,如果我不听秀琴说话,谁还会听呢?她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谁听了都得烦。说实在的,我也烦,可是看她讲得那么开心,我也就跟着开心起来啦。如果我进了监牢,她又该到处乱跑了,可我再也不能去找她。秀琴来看我,带着家里最暖和的棉被。那还是我们结婚时做的,一共五床,这是最后一床,一直放在箱子里。我只盖了一晚上,就被街上的陈胖子抢走了。这个陈胖子,他家那么有钱,我从来没有偷过他,想不到他竟然恩将仇报。一个牢房八个人,只有他是杀人犯。他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所有人都怕他。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孩天天被他干,就在我绣着大喜字的棉被上。我能说什么,我们只能看着。刚进去那会儿,他们天天让我干活,让我背黑锅,如果不同意就揍我。我想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就因为老做替罪羊,一天的刑都没有减。所有这些,坐牢、干活、挨揍,我都不怕。我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娘俩,没有我,他们该怎么活啊。好在我在家藏了点钱。我告诉秀琴,千万别再走了,如果你走了,蹦蹦就无依无靠了。我让她把一部分钱找出来,作为生活费,如果想说话,就坐车来找我。后来我们牢房里有了电话,是一个小子偷偷从外面带进来的,按照老规矩,这个同样归陈胖子保管。是的,不管有什么,一切都得让陈胖子作主。就是这个电话,帮了我的大忙,我每天给秀琴打十五分钟电话,听她汇报家里的情况,或者天南海北乱说一通。陈胖子当然不会让我白用,为了每天那十五分钟,我成了他最忠实的走狗,他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会告诉你我都为他做了什么,这不是一码事。陈胖子还在这里,虽然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他了,可我确确实实感谢他。如果他不让我打电话,恐怕秀琴早就走了。这一次出狱,看到他们娘俩都还好好的,我总算放心了。你不知道,在临出狱前两个月,我们的手机被没收了。我再也联系不到秀琴,她没有来看我,我不知道她在哪,有没有离家出走。我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家无亲无故,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我蹲在号子里,急得不得了,可我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我甚至参加了他们的——呃,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们组织了个歌唱班,看我嗓门大就让我参加了,大家觉得唱歌能让人忘掉烦恼,确实是那样,可是一旦停下来,烦恼就又来了。我只能掰着指头算日子,如果剁掉一根手指能少过一天,恐怕我连脚趾都剁没了。就这样,我数完了剩下的日子,到了出狱那天,我还得数剩下的那几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得等晚上才放我出来,如果是白天,我肯定不会遇到那个女人,她也就不用死了。怎么说我也在城里混了那么多年,朋友还是认识几个的。就算找不到朋友,我也可以到市场里转悠转悠,随便偷点路费回家。可我出来的时候是晚上。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也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赶。我穿着一身单薄的囚服,浑身上下连个口袋都没有。我发愁该怎么回家。秋天快过完了,风冷飕飕的,让人无处可躲。如果走路回家,我恐怕会冻死在半路上。我琢磨着既然偷不来路费,抢一个人也行,就像那些烟鬼子老海对我做的那样,躲在暗处,突然窜到一个人面前,拿刀指着一个倒霉蛋,让他把钱全交出来。我不要多,够个路费就行。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事,说实话我有点犹豫,毕竟刚刚出来,连囚服都还穿在身上。就算我抢了点钱,别人一报警,说被一个穿囚服的人给抢了,你们一查就知道是我。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回民路,整个县城,我最熟悉的就是这里了。以前跑三轮的时候,我天天在这里趴活儿,后来给长途车拉客,还是在这里。我站在路边,等啊等,看到公交车上下来一个人,只要背个包或者拎个袋子,我就像苍蝇一样缠着他们问,去郑州吗?去北京吗?驻马店去不去?那你去哪?我知道我有多讨厌,我必须得勤快一点,拉一个人三块钱,忙的时候,就是节假日前后,一天能拉三四十个人,平常日子一天逮住七八个就不错了。后来我总算明白了,等在回民路永远也等不来钱,所以我就不来了。缺了我一个,这里还是那么热闹,还是那么乱七八糟。三年不见,这里几乎没变。恭喜发财烟酒店几十年前就在那里了,现在还是没有发财,还有那个油漆店和小吃铺,永远都是脏兮兮的。说到小吃店,我那时候还真有点饿了,出狱和上刑场不同,不会特意给你一顿饱饭。虽然天不早了,还是有几辆三轮趴在路边等着。现在没有人力车了,全部换成了电动或者摩托三轮。一看到有人走近,他们就招呼开了,去哪去哪,上车走吧。等看清楚我的囚服,他们就不吭声了,上下打量着我,有点不甘心损失我这么一个潜在客户。只有那个女人热情招呼我,估计她不认识字,也没去过监狱。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什么技术工,穿着一身这么精神的套装。在路上她还和我聊天,问我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工作。她真是爱说话,她让我想起了秀琴,一想到秀琴我就着急,恨不得生两个翅膀飞回去。刚出县城的那段路很差,到处坑坑洼洼,她在前面说话,一个字摔成几瓣,不过这没有影响她聊天的兴致。是啊,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做个三轮车夫,除了在路边等就是在路上跑,要多闷有多闷,聊天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从城里到我家得半个多小时,聊着聊着就到了。如果不说话,就只能胡思乱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听着风声和发动机的噪音。大家都是乡亲,互相也很好奇,想知道对方的生活,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活路。其实说来说去大家都活得差不多。见我什么都不说,她就讲起了自己的事。她说她老公在养路队当差,每天闲得要死,虽然工资不高,但是个铁饭碗,退休了还有退休金。说完老公,她又讲起儿子,大儿子在新疆当兵,好几年没回来了,小儿子在郑州读大学,马上就要工作了。听到大学生,我心里咯噔一下,问她儿子有没有见义勇为过,有没有上过电视。她说没有,我就放心了。现在的大学生真多。她说是啊,我正要和你讲起我女儿,她叫桂桂,也是个大学生,现在在县医院当护士。我知道她在炫耀自己的家庭,像这样的女人,只能顺着她说,那会把她们乐上天。我说你们家真厉害,一家子国家栋梁。她笑得合不拢嘴,笑声比发动机的声音还大。我又恭维她,说你们是怎么培养的孩子,个个都那么有出息。她给我讲了一堆,总结起来就是孩子不能惯着。我在后面听着,心想做她家的孩子真不容易,幸亏他们争气,以后的生活都不用发愁了。我说既然你们家条件那么好,还出来跑什么车啊,在家里享清福多好。她说是啊,要是享福现在也可以,可我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买了辆二手车在城里跑,一来挣点柴米钱,二来散散心,和乘客聊聊天。一听到这,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没那么好对付,一个把孩子管理那么好的女人,一个闲不住的女人,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女人……三年不算太长,可也不短了,我在夜黑里留意沿路的风景,变化真是大啊。路两边的楼房比庄稼长得还快,一幢连一幢,几乎没有间隙。以前熟悉的那些路标性建筑全被新房子淹没了,好在我们的集市还在,只是更大了些。从街上出来,我就开始着重留意路边的旅店,回家的路口旁是艳妹酒楼,我一直没有看到,后来我才知道,艳妹酒楼已经改成了小田汽修店。我说那个路口怎么那么眼熟,就因为没看到艳妹酒楼,我以为还没到。那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她知道路,就那么一直开开开,结果开过了。看到那条河我才知道我们在哪,幸亏河不会凭空消失,不然不知道她会把我拉到哪呢。我让她在桥边停下,告诉她走过头了,差不多超了两公里。她不相信,说怎么会走过呢,她一直看着路牌。我气坏了,难道我不认识自己的家吗,我那么着急想回家,你还让我走冤枉路。她说你认识自己的家你不说,我头一次碰见你这么傻的人……我们就这么吵起来了,我让她往回走,她不走,说车没有电了,我说那我自己走回去,她拽住我,让我给钱。我说你不把我送到家我凭什么给你钱啊。她说好,那我把你送回去,你要加两块钱。我哭笑不得,决定跟她实话实说,我说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刚从监狱出来。她急了,大声骂我,你刚从地狱出来也不行,没有钱你坐什么车啊。我不理她了,想要挣脱她一走了之。她见我真不打算给钱,气急败坏地骂起来,好像骂一骂我就有钱了似的。她拽着我的衣领,把扣子都拽掉了。我打她,那让她骂得更凶。她尖厉的骂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河边就是梁庄,人们大多已经睡了,经她这么一叫,好几家又亮了灯。村里的狗也跟着叫个不停。我有点害怕了,就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声音了。她的力气太大了,老是挣脱我。她也不骂了,只顾着喊救命,这简直比骂人更要命。我不能让她这么喊,就去掐她的脖子。她挣扎得很厉害,我从来没杀过人,想不到人的生命力那么顽强。我们扭打着滚下河岸。我看到了水,浅浅的河水,冰凉的河水。小时候我经常到这里游泳,这条河很陡,淹死过不少小孩。现在水很浅了,最深的地方才没过腰。我一脚把她踹到水里。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要杀她,我只是觉得可以借助河水让她安静下来。我跳进水里,真是冷啊。那个女人声音都变了,好像已经不是人声。救——她刚喊出第一个字,我就抓住了她的头发,就像摁住一只空瓶子那样,把她摁进水里。刚开始浮力是很大的,等到瓶子灌满水,会变得越来越沉。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在水里的挣扎就像胎动一样让我于心不忍,想要赶紧把她放出来。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种感觉很不错,你知道,在深秋的深夜,我泡在水里,冻得要死,我想回家,却被这个女人死命纠缠,我是个小偷,一直被人看不起,我没有钱,就不能回家……所有这些玩意儿憋在我心里,憋得我快要爆炸,摁着这个女人,感觉着她的恐惧和慌乱,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寒毛倒立,这种感觉,恐怕只有我和秀琴的洞房才赶得上……她安静下来之后,我是说她彻底死掉之后,我有点难过,就像从天上掉到地上,这是一瞬间的事。我恢复知觉,先是感到冷,然后是害怕。我把泡在水里的手拿出来,手上全是她掉下来的头发……我坐在岸边喘气,冻得牙齿打颤。月亮照着水面,那个女人漂在上面,像镜子上的一摊污泥。我把车子从马路上推下来,在上面搜了一遍,除了一只水壶什么都没有。我下水去搜她的口袋,裤兜里有一百多块,全湿了,不过没有关系,晾晾就行。我把她抱进车厢,锁上门,找一个水深的地方把车推进去。真是该我倒霉,最深的地方也没法没过车厢。我站在上面踩了踩,无济于事。桥上不时有一两辆货车经过,我冻得要死,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擦干净上面的脚印,离开了现场。我不敢走大路,怕留下什么线索,只能在麦地里走。我顺路去田庄偷了一身衣服,在麦地里换上,然后埋了我的囚服。这么一折腾,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不敢惊动邻居,所以没有叫门,直接翻墙进去。我打开灯,看到他们娘俩熟睡在各自的房间,我哭了……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虽然你没有去,估计也听说了。有人发现尸体报了警,他们带着警犬,挨家挨户盘查,最后查到我这,他们问我,警犬吼我,邻居猜疑我,我被搞得晕头转向,我完蛋了,谁也不会比我更清楚自己的状况……那天本来是一个大晴天,全被你们给毁了。秀琴养了一头牛,门前堆着一整年的牛粪。她要和我一起把粪拉到田里去。我找了些竹子,想在那个好天里把粪脖子编好。你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粪脖子刚编一半你们就来了,拿着警棍,带着警犬,把所有人都引到我们家……我完了,我这个人最不会的就是撒谎。你们前面啰哩吧唆地问了一堆问题,还不如直接问人是不是我杀的,我会告诉你说不是,但我的口气和眼神会出卖我。从小到大,我最不会的就是说谎……他们以为我会逃?我没有,往哪跑呢,我能往哪跑呢……我是杀人犯,是的,这罪名真让人害怕,一听到这个大家都闪开了,好像我会咬人一样……他们给我戴上手铐,把我押上警车。我怎么也不肯进去,我还没有和我的妻儿道别呢。他们很通融,立刻就放开了我。我站在警车前,所有人都看着我,不再是看小偷,而是以看杀人犯的目光看我,等着我说点什么,直到脱口而出,我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说儿子,不要哭,好好照顾你妈。我说儿子,不要害怕,谁打跟谁斗……蹦蹦靠在门槛上,没有哭,也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有点害怕,我有点生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怎么也要表现得勇敢一点啊。可他没有,警察以为我的话说完了,把我塞进车子。我撑住车门,用尽所有力气对他喊,记住儿子,谁打跟谁斗。他站在那,还是没有回答……

3(采访录音)

刘奶奶(嫌疑人邻居):军舰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坏。平时闷不吭声的,和他那个絮絮叨叨的媳妇走在一起,一个说一个听,谁也没有他那么好的耐心。那个女人老是乱跑,动不动就没影了,撇下一个孩子在家里饿得嗷嗷叫。邻居们心疼他,让他把她的腿打断,那样就不会跑了。他不领情,当场就跟我们翻脸了。我们还不是为了他好。要说这孩子命也苦,六七岁的时候他妈就走了,他爹是个老实人,三脚也踹不出一个屁来。他爹一出去干活,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家,天天啃馒头,馒头啃完了就饿着。我看这孩子可怜,我的心最软了。我老给他送饭吃,没想到他长大了,我又给他儿子送饭。他们一家人就是这么不让人省心。现在他又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不知道是怎么染上的。小时候就算饿死他也不会拿人家一针一线,现在倒好,不管是谁,只要得势他就偷。你说我对他那么好,他也不念个情。有一年收芝麻,我装好一袋子,拉着车往家走。你不知道,我们家那口子去得早,这些年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我没有力气,就一点一点往家弄,蚂蚁搬山,滴水石穿,没有干不完的事。军舰这孩子在路上碰到我,非要帮我把芝麻拉回家,到了家他还帮我搬到院里,我心想这孩子可真没白疼,没承想当天晚上一大袋芝麻就被偷了。你说说,除了他还能有谁?刚把芝麻搬进院子他的手机就响了,他接了电话说有急事,等会再来帮我搬。我就是信了他的鬼话才丢了芝麻,以前我都是一点一点用簸箕往屋里弄,听他这么说,我就犯了个懒,结果你看看,到了晚上就被偷走了。所以我总结,一切还得靠自己,谁也靠不住——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就是他干的。现在他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早就不恨他了,我也没打算让他赔偿。我只希望国家别判他死刑,让他活着,让他将功补过,你是警察,你能把这个话捎给国家吗?

武秀琴(嫌疑人妻子):军舰,他是我男人,他的脚很臭,我爸爸的脚也臭,所有男人都臭,要不然大家怎么老说臭男人臭男人呢。天下最臭的男人就是耿俊龙,他是个坏包——连耿俊龙都不知道,你不看电视吗?现在天天都在演,一天两集,在李桥台,就是老放电影的那个频道,我不爱看电影,只喜欢看电视,李桥台广告太多了,老是广告广告广告,全是广告,杀虫剂敌敌畏百草枯,我大姨有个邻居就是喝百草枯死的,一下就死了,以前大家都喝敌敌畏,现在敌敌畏不行了,喝少了死不了——说谁?军舰,哦,军舰啊,他是我男人,他对我很好,我喜欢他,他很久没回来,在城里坐牢,刚回来没几天又被抓走了。他老是惹事,人家打他,把他的头都打破了,淌了那么多血。我们让街上的老刘给他包扎,老刘得了艾滋病,人家都说这个病是尻屄尻出来的,我不相信,大家谁不尻屄,怎么偏偏只有他得病,他得了病,还到处去给人治病,你说奇怪不奇怪……

一群孩子(主动要求受访):

孩子一:我知道军舰,我知道军舰。

孩子二:我也知道。

孩子三四五:我也知道。

孩子三:军舰被抓走了。

孩子二:因为杀人。

孩子一:他杀人太不在行了,一下就被抓到。他最拿手的是逮鸟。

孩子四:他逮了很多鸟,有鹌鹑有麻雀有斑鸠——

孩子一:他逮到麻雀就给我们玩,逮到鸽子就拿去卖。

孩子三:他还逮鱼——不对,是抓鱼,他用炸弹炸鱼。

孩子二:他还钓黄鳝,他还卖馒头,他会干的事儿太多了。

孩子一:他还会唱歌。

孩子四:对,他唱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孩子五:他偷了我们家的猪。

孩子二:又没有偷走,你说什么啊。

孩子一:就是,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王蹦蹦(嫌疑人儿子):(长时间的沉默)……爸,你啥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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