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宋尚节博士遗体下葬以前,开了一次会,由王明道先生讲道。那天到会的约二百余人,讲道内容,当时没有记录,但可以根据《灵食》季刊第七十一期王明道先生所著「宋尚节先生去世了」一文,窥见其大意,兹摘录如下:
宋先生实在是一个极特别的人。他非常聪明。他的缺点就是他任性。听他讲道、看他待人、与他同处,处处能看出来他是那样无拘无束,愿意怎样便怎样。因着他那样任性,不知触犯了多少人,使多少人对他起恶感,使多少人说他骄傲。其实他一点没有骄傲。他没有不好的存心,但他确是拙于处世。我听见一些人批评他,便为他们解释。我觉得在这些事上应当特别帮助他。所以当他到北平协和医院住院的时候,我就好好劝他。一次,我问他说:「有人告诉我说:他到你的屋子里去看你,你驱逐他出去,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他回答我说:「我要祈祷,我要看圣经,我没有暇时同他说话,所以我叫他出去。」我对他说:「你祈祷读经不是为帮助人吗?如今有人来向你求帮助,你倒叫他出去,这不违反你的初衷吗?纵使你现在急需安静祈祷读经,实在不能同人谈话,也当委婉向他说明理由,请他改日再来才对,怎么可以驱逐他出去呢?」他回答说:「我不会那么说。」我对他说:「让我告诉你怎样说。」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又向他说,「别人给你写信,你回信不回呢?比如有的教会写信请你领会,你能去或不能去,你怎样回复呢?」他说,「我若能去,就写信告诉他们几时去,若不能去,就不写回信了。他们得不着我的信,自然知道我不去了。何必再写信呢?」我告诉他说,「别人既给你写信,你无论能不能去,都应当给人一个回答,不应当使别人望眼欲穿的长久等候着。」他对我说:「没有工夫写那么些信。」我说,「你没有工夫也必须写。你自己实在不能,也当托别人替你写。」末后他接受我的劝告。我又向他说,「有人请你吃饭或送给你礼物,你道谢不道谢呢?」他回答说「我谢谢主,我不谢谢人。」我当时告诉他说那是不对,谢谢主固然要紧,谢谢人也是不可缺的。我告诉他急需好好读一读《信徒处世常识》。他回答说,「你所写的书我都喜欢读,就怕读那本《信徒处世常识》。」我说,「你最需要学习如何处世。你虽然怕读,也必须读,我要强迫读这本书。我下次来看你,就为你带一本来。你必须应许我好好用心去读。」他向我作出小孩子的笑脸来,表示我是在难为他。我们两个人笑了好久。最后他点头应许了。第二次我来看他,便给他带一本来。他也履行了他的应许。虽然我没有再问他,有没有好好用心读这本书,但事实告诉我说,他确是好好的读过。因为第二年我到香山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会见人鞠躬行礼,会出来迎接人,会起立让坐,会向人道谢,当客人告辞的时候还送到大门外,向人说再见。这些都是他向来不做、也不会做的。他一见着我,就操着那福建音的国语笑着说:「处世常识」。意思是:「我已经学了处世常识」。这句话他对我说了好多次。看他那种样子,完全像一个几岁的孩子,天真烂漫、毫无矫饰。有些人因为他待人那样轻慢、那样没有礼貌,便以为他是骄傲。其实他真是一点也不骄傲,他只是太任性、太拙于处世而已。任性固然是他的大缺点,但他却有一些最大的长处,其中的第一样,就是他诚实正直、毫无虚伪。他不会同人钩心斗角,他尤其不会作伪欺人。他心里怎样看,口里就怎样说。他里面有什么,外面就发出什么来,他决不敷衍人,也不瞻徇情面。他伤人就在这里,他得人也在这里。我最爱他的大原因,也是在这里。
我知道的一些为神做工的人当中,有才干的人也有,有热心的人也有,有恩赐的人也有,但要找里外一样、心口如一、丝毫没有虚伪的人,却是寥寥可数。虚伪好像是我国人的特长,连热心为主作工的人也不例外。许多为主作工的人,谈吐文雅、手段灵活,与人交际时彬彬有礼、和善可亲。当你乍一见到他们的时候,真令你对他们发生无限的敬爱。但及至你他们同处的日子一长,你便看出来他们的那种虚伪诡诈,那种矫揉造作,真令人疾首痛心。看他们外面的表示,听他们的口中所讲的道,真令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主耶稣的好门徒;但一观察他们那种虚伪诡诈的言行,又不能不令我们承认,他们是撒但的高足。许多为主作工的人,在人面前是一种人,在家庭里另是一种人。当你看见他们的时候,纵使他们的脸上没有带着一副假面具,最少也是涂着一些化妆品。你要寻找一个毫无矫饰、毫无虚伪、百分之百的本来面目的人,实在不容易多见。宋先生便是这种少见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在人面前、在人背后,在讲台上、在家庭里,在生人面前、在熟人面前,完全是一样。他的短处容易被人看见,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其他为主作工的人当中,有的短处比他的短处严重几倍,但别人却看不见,因为那些人会掩饰、会遮盖。他却是有什么,就显露出什么来。许多人为这个批评他,我却为这个爱他。我不是爱他的短处,我所爱的乃是他的真诚,当然那些短处是不好的,所以应当改正。
有一件最可惜的事,就是有些工人在初蒙召初为主作工的时候,心是非常热,年纪也很轻,很有一种真诚正直的生活。及至做工的年日一长,经验丰富了,阅历加深了,正直的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渐渐变为弯曲;诚实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变为圆滑。年老的时候并不是「老成持重」,乃是「老奸巨猾」。我看见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变化了。我也常常特别提醒、警戒自己,怕自己不知不觉走到这种地步。宋先生去世的时候是四十三岁,也算到了中年。他做的工不算少,去的地方不算少,接触的人也不算少,受的打击也不算不重。如果他学会了圆滑弯曲,也是很不足为奇的事。但他到离世,始终是那样真诚正直,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宋先生还有一样最大的长处,便是他的勇敢。他具有古代先知们的勇敢。他是一个向罪恶进攻的勇士。他毫不畏惧地责备社会中的罪恶和教会中的罪恶。他毫不顾虑到别人的攻击和反对。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名誉和安全。若不是主保守他,他不只多次会被别人打伤,就是遭人的毒手、丧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常想:今日社会和教会中的罪恶那样蕃衍发展,世界到处都被魔鬼的势力支配着,非有如同古代那些像烈火一般的先知出来,大大声疾呼不可。不计毁誉、不顾性命,不徇情面、不瞻前顾后,不畏首畏尾,拼命向罪恶和撒但进攻,这种人是现今世界和教会所急需的人,但这种人也是今日最不可多得的人。宋先生是这样的一个人,但他现在去世了,如何能不令人悲伤呢!
宋先生特别的恩赐和使命,是责备罪恶、劝人悔改,传扬耶稣救恩的福音、领人得救。他做这种工作,实在是别人望尘莫及的。讲解圣经却不是他的特长。他也没有治理教会的恩赐。他不大会认识人,他缺乏社会中的常识,他容易受人激动,也容易受欺骗。叫他去治理一个教会,领导一个团体,是不容易收良好效果的。有些人因为听他讲道得了救、得了复兴,又看见主那样大大使用他,便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便叫他去做他所不能的,那实在是一种错误。只要有一个人能讲道感动人,别人便请他解答一切的问题,无论遇见什么事求他的指教,而且都照着他所指教的去行,就像一个人一被主所使用,就成了神一样。这种错误若不彻底改正,不但不是教会的益处,也不是主的仆人们的益处。
自从宋先生被主使用以后,我们看见一件令人哭不得、笑不得的事,就有些人没有宋先生的恩赐和热诚,更没有他所得的呼召和使命,只因为他得到许多人的欢迎和拥戴,便也东施效颦般地学起宋先生来。他们学他的喊,学他的跳,学他责备人的罪,学他训人的表情,学他解经,有人甚至学他那样不顾礼貌,不和人说话。没有他里面所有的真实的好东西,只学得他一些外表,结果弄得画虎类犬、贻笑大方。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是第二个宋尚节,第三个宋尚节,第四个宋尚节,第五个宋尚节。旁观的人早已经捧了腹,已经喷了饭,当事的人还觉得兴高采烈,得意洋洋。这种情形,真不能不令人笑了以后、继之以哭了。
宋先生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的真诚,因为他真诚,所以他能被主所大用。因为他真诚,所以他能受人的爱敬。因为他真诚,所以一些缺点也能被抵消。他讲道出于真诚,就是他在讲台上跳喊表演,也无一不是出于真诚。那些学他的人既没有他里面所有的恨罪、爱人的心,又没有他所有的那种热诚和能力,只是外面学了一些皮毛,那岂不是怕自己不够虚伪、再多加一些虚伪,又焉能不弄得画虎类犬呢?
我每逢读到旧约中那些先知书,便不能不钦佩景仰那些先知的勇敢忠心,和他们那种嫉恶如仇的态度。看到以色列与犹大两国的人民是那样悖逆神,行强暴、虚伪、诡诈、自私、淫邪,一切的生活与神的律法是背道而驰,但觉得那个时代真是需要这样的一些先知。同时我再看到今日中国社会的情形,并今日中国教会的情形,与当日以色列和犹大国的情形正无独有偶、形影毕肖,便觉得今日的世界和今日教会,也需要像古代的先知那样勇敢忠心、嫉恶如仇,不畏缩、不徇情面,放胆责备罪恶、把名利性命一概置之度外的先知,起来大声疾呼,使这些悖道的人们回轨归向主。今日中国教会中的传道人,有学识的尚能找到几个,有恩赐的尚能找到几个,有敬虔生活的又能找到几个,惟独勇敢忠心、疾恶如仇,不畏缩、不徇情,把名利性命一概置之度外,去放胆责备群众的罪恶,不怕受众人的反对攻击的传道人,简直是寥若晨星。宋先生是这样的一位,然而他又离了世界,再找像他这样的人还可以找到几个呢?宋先生去世安息了,但主的工作决没有停息。祂在今日仍是召选祂看为合用的人。祂的能力仍是要大大地临到那些为祂作工的人。祂先发出一个呼声说:「我差遣谁呢?谁肯为我去呢?」(赛六8)然后祂要对祂所差遣的人说:「我差遣你到谁哪里去,你都要去,我吩咐你说什么话,你都要说。你不要惧怕他们,因为我与你同在,要拯救你。」(耶一7-8)。「所以你当束腰,起来将我吩咐你的一切话告诉他们。不要因他们惊惶,免得我使你在他们面前惊惶,看哪!我今日使你成为坚城、铁柱、铜墙,与全地和犹大的君王首领祭司,并地上的众民反对。他们要攻击你,却不能胜你,因为我与你同在,要拯救你。」(耶一17-19)
世界的罪恶一日比一日增加,教会的腐败也一日比一日更甚,愿意答应主的呼召、作今日的先知的人,回答说:「我在这里,请差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