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灵鬼来到事先约好的地方时,其他人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了。另外两个人都到了——“圣婴”和屋奥拉-屋奥拉。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路边屋子里钟走的声音。今晚要行两起窃,动作要快,否则天亮了会给人抓住。
“我们走。”“机灵鬼”说。
“去哪里?”另外两个人问。
“机灵鬼”就是那么个人,从来不解释要行什么窃。
“我们现在就去。”他答道。
“机灵鬼”在空旷的街道上默不作声地走着,这街道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月亮沿着有轨电车的电线跟着他们,“机灵鬼”走在最前面,黄眼珠转个不休,鼻孔也是翕动个不停,就好像在嗅着什么。
“圣婴”,他们这样叫他,是因为他头大得就像是新生儿,身体矮胖;也许也是因为他的头发削得很短,漂亮的小脸蛋上长着乌黑的小胡子。他一身肌肉,活动起来却柔韧得像只猫;什么时候要爬高了,要蜷身了,没有人能比得过他。每当“机灵鬼”带上他时,总是有什么原因的。
“‘机灵鬼’,这次能偷到好东西吧?”“圣婴”问。
“如果能偷到的话……”“机灵鬼”说,扔下这么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回答。
就在这时,他让他们拐进那些只有他认识的小巷子中,躲进了一个院子里。他们马上就明白了,这次要在一个商店的后院里干活,屋奥拉-屋奥拉走到最前面,因为他不想放哨。屋奥拉-屋奥拉就是放哨的命;他的梦想就是能像别人那样,钻到那些屋里去,去翻箱倒柜,然后塞满自己的口袋,可每次总是轮到他站在寒冷的大街上放哨,时不时得冒着遇上巡逻队的危险,他冷得牙齿直打战,却好过冻在一起,另外还得抽支烟做个样子。瘦高个的屋奥拉-屋奥拉是个西西里人,生着一张黑白混血儿那种忧伤的脸,手腕露在袖口外面。每次要行窃时,他都会穿得很高雅,也不知道为什么:帽子,领带,雨衣。如果有情况要逃跑的话,他就会拎起雨衣的下摆,就好像要张开双翼一样。
“你去放哨,屋奥拉-屋奥拉。”“机灵鬼”一边说,一边翕动着鼻孔。屋奥拉-屋奥拉怏怏地走开了,要不然,他知道“机灵鬼”会越来越频繁地翕动着鼻孔,然后会突然停止翕动,并掏出手枪。
“那边。”“机灵鬼”对“圣婴”说。那里有扇离地面较高的小窗户,在破损的玻璃上,糊着一张硬纸板。
“你爬上去,进去,给我把门打开,”他说,“注意千万别开灯,从外面能看见的。”
“圣婴”就顺着光滑的墙体,像只猴子那样爬了上去,他捣破了硬纸板,没弄出一点声音来,把头探了进去。直到这时他才闻到那味道。他猛地吸了口气,于是一团甜点特有的香味飘到鼻孔中来。顿时,他感到的不是贪婪,而是一种急切的激动,一种遥远的温柔。
“这里头,应该有什么甜点吧。”他想。他已经好多年,也许是自从战争爆发以后,就没像样地吃过什么甜点了。他现在要是不把这甜点找出来,是不会罢休的;一定要给找出来。他在黑暗中攀缘而下;先是踢到一部电话,然后一把扫帚戳进他的裤筒里,最后他落在地上。甜点的味道越来越浓,但搞不清楚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这里应该是有很多甜点吧。”“圣婴”想。
他伸出一只手,尝试着在黑暗中适应环境,摸索着去给“机灵鬼”开门。可很快,他就一脸厌恶地把手抽回来了,他面前肯定有个动物,一种海洋生物,也许是种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他的手就这么顿在空中,变得粘兮兮、湿乎乎的,就像那手得了麻风病。他感到自己的指间长出了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一个赘疣,可能还是什么毒疣。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可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是把手放在鼻子下也什么都看不到。他看是看不到,可是还能闻得到,于是就笑开了。他明白自己刚刚是碰到了一个蛋糕,而手上沾着的呢,都是奶油,还有一个樱桃蜜饯。
他赶紧舔起手来,而另一只手继续在周围摸索着。现在他碰到了一个固体,但是很松软,面子上有一层颗粒状的东西——是油煎饼!他一边摸索着,一边把整块油煎饼都塞进了嘴巴。随后还发出了一小声惊叹,因为他发现油煎饼里面还有果酱。这个地方真是妙极了,黑暗中那手无论伸到什么方向,总能碰到什么新的甜点。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敲门声,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那是“机灵鬼”在等他开门。“圣婴”往传来敲门声的方向走去,他的双手先是撞到了蛋白夹心饼,然后是杏仁甜饼。他打开了门。“机灵鬼”的袖珍手电筒照亮了他的脸,那小胡子已被奶油染白。
“这里面全是甜点!”“圣婴”说,就好像另一个人对此一无所知一般。
“这不是吃甜点的时候,”“机灵鬼”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他,“没时间耽误。”他向前走去,又混入黑暗之中,那手电筒的光束就像一根棍子似的。手电筒不管照到哪里,都会照亮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面是一排排托盘,托盘之上又是一排排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糕点,还有渗出了奶油的蛋糕,就像是从燃烧着的蜡烛上流下来的蜡,也有被排成了一行行的圣诞大面包,和堆成城堡似的果仁饼[83]。
一时间,一种强烈的恐慌感罩住“圣婴”:他害怕没有时间饱食一顿,害怕还没来得及尝完所有的甜点就得逃跑,害怕自己手中所有的那种美妙在他的整个生命中只有那么短短几分钟时间。他看到的甜点越多,他的这种恐慌感就越强烈,被“机灵鬼”手电筒照出来的每一间储藏室和每一个新的甜点挡在他面前,好像要拦住他的去路。
于是他扑向货架,狼吞虎咽起来,每次都能塞进两三块糕点,根本就顾不上去品尝什么味道,就好像要跟这些甜点打仗一般。这些甜点就像狰狞的敌人或是奇特的怪物,把他团团包围,这种松脆的、糖浆式包围,得借助下颌骨去打开缺口。被切成一半的大面包向他张开黄色多孔的大嘴,奇怪的蛋糕圈像食肉植物的花朵一般绽放着;一时间,“圣婴”恍惚觉得自己被甜点吞噬了。
“机灵鬼”拽了一下他的胳膊。
“钱柜,”“机灵鬼”说,“我们得拿下钱柜。”
“机灵鬼”一边走着,一边往嘴里塞一块彩色的西班牙面包[84],然后又吞进一颗蛋糕上的樱桃,接着是一块奶油蛋糕[85],动作总是很敏捷,尽量不影响工作。他关掉手电筒。
“从外面很容易发现我们。”他说。
他们来到糕点店的正厅,那里摆着玻璃橱柜,放着大理石桌子。外面的街灯直照进正厅里,因为店里的金属门帘是网状的,从里面能看得见外面的屋子和树木,影影绰绰,很是诡异。
现在得撬开钱柜。
“你拿着这个。”“机灵鬼”对“圣婴”边说着,边把手电筒递过去,并叫他把电筒灯头朝下照着,以免别人从外面看到他们。
但“圣婴”一手举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却在胡乱捣弄着什么。就在“机灵鬼”用他的铁家伙撬保险锁时,“圣婴”抓到整个一块葡式干糕饼[86],并像嚼面包一般嚼了起来。但他很快就吃腻了,就把吃了一半的干糕扔在大理石桌子上。
“你给我从那里挪开!你看你把这里搞得像猪圈一样!”“机灵鬼”咬牙切齿地对他嚷嚷道。尽管“机灵鬼”干的是这一行,却对井井有条的工作环境怀有一种奇特的热爱。可很快他也抵不住诱惑,嘴里嚼上了两块饼干,就是那种一半是手指饼干一半是巧克力的饼干,但手里的活儿却没有停下。
可“圣婴”为了能把两只手都腾出来,就用一块块的果仁饼和托盘上的垫布做成一种灯罩似的东西。他看见一些蛋糕上写着“祝命名日快乐”。他在蛋糕旁边踱来踱去,琢磨着如何下手。他先用手指把蛋糕一个个地抹了一把,然后舔了一口巧克力奶油,最后干脆一头埋进蛋糕里,从蛋糕的中心开始吃,一个蛋糕一个蛋糕地吃起来。
他虽然嘴上吃着,但心里却一直有种狂躁感,不知道怎么去平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彻底底地享用这些蛋糕。现在他伏在桌上,身下压满了蛋糕。他甚至想脱光衣服,裸体躺在那些蛋糕上,并在上面滚上一滚,永远不再离开。然而,再过五分钟,十分钟以后,一切都将结束,他以后又不可能跟蛋糕沾边了,就像小的时候,他把鼻子贴在糕点店的玻璃窗上那样。要是能在这里待上三四个小时就好了……
“‘机灵鬼’!”他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待到天亮,谁会看到我们?”
“你别傻了。”“机灵鬼”说,他已经把钱柜给撬开了,正在那里翻票子呢,“在巡警到来之前我们就得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窗户上传来了敲击声。在半弦月的月光中出现了屋奥拉-屋奥拉的身形,他隔着网状金属门帘敲着窗户,指指点点着什么。店里的两个人给吓得跳了起来,但屋奥拉-屋奥拉打了打手势,叫他们别紧张,然后向“圣婴”比画了一番,表示想让里面的人换自己的岗,这样屋奥拉-屋奥拉就可以进屋去了。另外两个人却向他龇了龇牙,还挥了挥拳头,叫他赶紧离开店门前,还问他是不是疯了。
这时,“机灵鬼”发现收银台里只有几千里拉,于是骂起人来,还把气发到“圣婴”身上,说杰酥邦比诺不想帮他。“圣婴”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咬着果馅奶酪卷[87],一颗一颗地掰着甜葡萄,舔着糖浆,不仅把衣服弄得一塌糊涂,还把橱柜的玻璃搞得脏兮兮的。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想吃什么甜点了,甚至感到恶心感沿着胃壁涌上来,但他不想妥协,他还不能放弃。油煎饼变成了海绵块,而煎蛋卷变成了粘蝇纸,滴下来的蛋糕变成了粘鸟胶和沥青。他只能看到甜点的尸体,要么都已经腐烂了,躺在它们白色的敷尸布上,要么在他胃里化成一团浑浊的糨糊。
现在,“机灵鬼”又对另一个钱柜的保险锁发起火来,也顾不上甜点和饥饿了。就在那时,屋奥拉-屋奥拉从店铺的后屋进来,他用西西里方言骂这骂那的,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有巡警?”其他两个人问道,脸上已是苍白无色。
“换班!换班!”屋奥拉-屋奥拉用他的方言嘟囔道,通过反复发出“唔”[88]这个音来表达自己的不公待遇,他在寒冷中饿着肚子,而他们却在享用甜点。
“你去放你的哨!你去放你的哨!”“圣婴”愤怒地对他大嚷。饱食后的愤怒让他变得更自私更恶毒。
“机灵鬼”明白给屋奥拉-屋奥拉换一下班是再正当不过的了,但也知道“圣婴”是不会如此轻易被说服的,而没人放哨又是不行的。于是他掏出手枪,对准了屋奥拉-屋奥拉。
“赶紧回到你的位子上去,屋奥拉-屋奥拉。”他说。
屋奥拉-屋奥拉十分沮丧,想在离开之前给自己捞上点东西,于是他捧了一大堆松子杏仁饼干。
“笨蛋!你拿着这么多饼干如果给他们抓到,怎么跟他们解释?”“机灵鬼”大骂道,“全给我放下来,滚。”
屋奥拉-屋奥拉哭了。“圣婴”顿时觉得他很烦人。他抄起一块写有“祝你生日快乐”的蛋糕,朝屋奥拉-屋奥拉的脸上摔去。屋奥拉-屋奥拉本来是可以躲开这蛋糕的,可他却偏把脸伸向前去,把蛋糕接了个正着。他笑了,现在他脸上、帽子上、领带上粘得全是蛋糕,然后他跑掉了,一边跑一边还用舌头舔着鼻子,舌尖一直舔到了颧骨。
“机灵鬼”最后终于把那个有钱的钱柜给撬开了,他往口袋里塞起了钞票,一边塞一边还骂骂咧咧的,因为他的指尖上脏兮兮的全是果酱。
“快点,‘圣婴’,我们该走了。”他说。
可是对“圣婴”来说,这事可不能这样就算了,这一顿吃的绝对可以跟伙伴们、跟托斯卡纳的玛丽说上好几年。托斯卡纳的玛丽是“圣婴”的情人,她的腿既长又光滑,生着几乎是马一般的身材和脸庞。她喜欢“圣婴”,因为他能像一只大猫那样蜷缩成一团,趴在她的身体上。
这时,第二次闯进来的屋奥拉-屋奥拉打乱了这些思绪。“机灵鬼”立刻把手枪掏出来,可屋奥拉-屋奥拉叫了声:“巡警!”然后就拔腿逃走了,手中捏着的雨衣下摆飘来飘去的。“机灵鬼”收好最后几张票子,两步跳到了门口;“圣婴”跟在后头。
“圣婴”还在想着玛丽,直到那时他才想到自己本可以给她也带些糕点回去,想到自己从没给她送过什么礼物,想到她可能会对此大闹一场。他回去又抓上一把西西里煎饼卷,藏在衬衫底下,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拿的是最脆软的糕点,于是他又找了几块硬一点的,揣在胸前。就在这时,他在店里的橱窗上看到了警察的影子,乱作一团,指着路尽头的什么人;其中一个还朝那个方向开了一枪。
“圣婴”蹲伏在一张椅子后。他们应该是没击中目标,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接着往店里看了看。很快,他就听到他们发现边门是开着的,然后就进来了。小店里一下子挤满了带枪的警察。“圣婴”蜷缩在那里,但同时发现果脯就在他胳膊能够得着的地方,为了保持冷静,他又吞起了香橼果和甜梨果的果脯。
巡警队的那些警察确认了偷窃和货架上甜点被偷吃的痕迹。他们一边检查现场,一边心不在焉地把被吃剩下来的糕点往嘴里送,同时注意避免破坏作案痕迹。几分钟以后,那些热衷于寻找罪证的警察,都在那里狼吞虎咽起来。
“圣婴”也在嚼着果脯,但其他人比他嚼得更起劲,就盖过了他的咀嚼声。这时他感到在皮肤和衬衫间有一种很浓的东西在融化,恶心的感觉又从他胃里爬升上来。他不停地吃着果脯,人都吃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通向大门的路已是畅通无阻。事后,那些巡警说看见一只花脸猴子,雀跃着穿过店铺,把托盘和蛋糕都打翻了。而在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圣婴”早已踩着脚下的蛋糕,逃之夭夭了。
到了托斯卡纳的玛丽那里,当“圣婴”解开衬衫时,他发现自己的胸前被敷上了一层奇怪的混合物。于是,他和她躺在床上,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直至把最后一块蛋糕渣和奶油的最后一点残余都舔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