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案 盲山悲情

第七案 盲山悲情 一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各行各业的工作压力也在与日俱增,有了压力就要释放,户外运动成了大多数人首选的减压方式。《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曾详细地解释过“供求关系”理论,简单粗暴点儿概括,其实就五个字:“有买就有卖。”花样翻新的户外运动,催生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统称为“户外产业”。《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中,把具有同类属性的经济活动集合体叫作产业。也就是说,产业是一个完善的系统,并非几个品牌、几家商场的傻瓜整合。

对户外运动知之甚少的人,可能会把它跟“驴友”画上等号,可殊不知,“驴友”这一门类,只是户外运动最为低端的一种。很多业内人士喜欢把户外运动按照危险等级分为四大类:第一类,入门级,常规的有野外露营、野炊、垂钓等;第二类,基础级,包括山地自行车、潜水、滑雪等;第三类,高端级,常见的有攀岩、急速漂流、速降、航海等;第四类,顶尖级,如野外生存和未知地探险等。四类中除了前两类可以勉强自学成才外,第三类、第四类若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绝对不会有人敢轻易尝试。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敢,不代表别人不敢,我华夏泱泱大国,从不缺少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青壮年。尤其是贝尔的《荒野求生秘技》在国内火了以后,越来越多的人也非常渴望给自己的人生留下点儿刺激的回忆。

极限挑战训练营是云汐市一家专门从事极限户外培训的机构。机构的创始人名叫沈飞,他曾在北京某知名极限运动俱乐部担任教练,从业二十几年中,有过上百次的带团经验,国内各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曾留下他的足迹。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无法再适应很多恶劣的户外环境,于是,玩了半辈子的他,告老还乡创办了这家训练营。

回家前,沈飞曾对整个湾南省的地形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得出的结论是:“这片聚集山川、河流、湖泊、草地的土地,绝对是极限户外运动者的天堂。”可就在沈飞雄心勃勃要在云汐市大干一番时,前来报名的寥寥无几的学员严重打击了他满腔的热情。

面对这种窘境,沈飞曾找人分析过缘由,一位熟悉云汐人生活习惯的朋友告诉他,云汐是一座重工业城市,城市人口综合文化水平不高。虽然云汐重峦叠嶂,河水奔腾,但是很多人尝试极限户外运动的初衷并不是释放压力、找寻自我,他们更多的是带有一种炫耀的心理。大城市那种常规的营销策略在云汐根本行不通,要想让更多人报名,必须把握住两点:第一,要绝对安全;第二,要足够刺激。

朋友一番话惊醒梦中人,从那天起,沈飞改变经营模式,组建专业团队,开发户外项目。通俗点儿说,就是由专业的团队去探索未知地,搞清那里的地形,将危险、困难全部排除后,再针对某一个户外项目开班培训。这样一来,他们既有精准人群的培训收入,又能顺带售卖高端户外装备,简直是一举两得。

在本土化经营模式的刺激下,沈飞很快促成了第一个项目——“泗水河荒野露营”。项目基本是模仿了贝尔的《荒野求生秘技》,参与者仅带有少量的户外装备,要在泗水河下游的一片无人区生存3天,除紧急情况外,不准任何人中途退出,其间会有一个专门的摄影团队,用摄像机24小时不间断地录制属于个人的荒野视频。培训加体验共5天,名额上限为10人,费用为每人5000元。

令沈飞没有想到的是,活动一经推出,两天的时间,报名人数竟然高达40余人,这也就意味着,“泗水河荒野露营”项目可以做很多期,以每期5万元的收入计算,光报名的这些人就能给他带来20多万元。

沈飞的训练营采用的是商家惯用的套路——会员制,只要消费满一定金额就送装备,这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套路在中国消费者身上是屡试不爽。这样一来,只要有人上了“贼船”,沈飞就有信心让他们一直跟船玩下去。

项目试运营的成功,给团队带来了极大的信心,随之而来的“龙头山穿越”“五指山溯溪”“虎泉潭潜水”等诸多项目也相继上线。由于团队的精心策划,几乎每一位体验者都能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愉悦感。而且,沈飞还要感谢“马化腾爸爸”推出的微信这款神器,每位体验者的一条条朋友圈,都成了沈飞训练营免费的“自来水广告”。经过了一年多的磨合,培训中心的运营模式接近成熟,更多新奇的探险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中,其中“蛟龙山地穴”项目被列为今年的重点项目推进。

古籍记载:“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传说,蛟龙是拥有龙族血脉的水兽,只要渡过劫难就可以化为真龙,拥有强大的力量。云汐市的蛟龙山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它的名字得自山中多个垂直地穴,据周围村民口口相传,这些地穴就是蛟的巢穴,也被当地人称为“蛟龙洞”。

沈飞团队自然不会相信“蛟化龙”的传说,他们对当地的地理环境进行了多次勘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较厚的石灰岩在地下河、降雨、地壳运动的多重因素下,导致山体下陷,形成洞穴。

蛟龙山地穴共有三处,大小不一,最大的1号地穴直径20米,最小的3号地穴直径只有5米,中间的那座不大不小的2号地穴直径11米左右。根据沈飞的经验,较大的地穴极有可能存在石灰岩坍塌的情况,而小的地穴由于口径问题,很容易发生供氧不足的问题。经过测算,团队最终把地穴探险项目锁定在了最为偏僻的2号地穴。

作为专业的培训机构,选定目标后,沈飞要带领团队人员分多组进行勘测。如:植物组要判断植被种类,铲除附近有毒有害的植被;动物组要根据洞口的生物群落,准备一些驱虫、治毒的药物;地质组则要分析洞内的氧气含量、光照度、是否通风、地下水位深浅以及洞内地质结构等。当一切危险均排除后,团队会选购入洞装备,确定入洞路线,计算入洞前后的最佳时间,以及出洞后的食宿安排等。所有工作做完,团队会结合数据制订详细的培训计划,通常一个方案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搞不定。用沈飞的话来说,干这一行每时每刻都充满挑战。

一切准备就绪,团队选择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做第一次下洞勘测。沈飞在北京做教练时,最擅长的就是速降,跳伞、滑翔、翼装飞行他都尝试过,他的身体可以在短时间内适应失重,所以一般这种危险系数较高的活儿都是他来牵头干。

下洞之前,队员张奎做了最后的测量:“深122.5米,氧气含量16.3%,体感气温5.6摄氏度,无可见光,洞内水位均高23厘米,根据地质判断,洞底可能会有石笋,降落时要格外小心。”作为这一行当的老江湖,沈飞听完结论,选了几件称手的装备,将滑轮锁固定在洞口的树干上。准备就绪后,他瞬间松开双手,钢丝绳与他身上的滑轮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很享受这种失重的快感。几次呼吸后,头顶的感应灯亮起,手腕上的户外表也显示快要接近洞底。在千钧一发之际,沈飞按下了钢丝绳上的“STOP”(停止)按钮,滑轮迅速卡死。他感觉身体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撕扯着,就连洞外粗壮的树干也被拉扯得摇晃起来。

几秒钟后,身体稳住的他开始缓缓下降,头顶的光源逐渐将洞底照得透亮。然而就在他双脚刚要着地之时,地穴之上却收到了他的求救信号。

做了这么久的极限户外运动,团队成员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个信号,几人不敢怠慢,奋力将沈飞拉到了地上。

众人见沈飞肢体并无异样,都奇怪地问道:“沈总,下面什么情况?”沈飞惊魂未定,指了指地穴:“下面……下面……下面的石笋上插了一具尸体!”

我们科室经过多次改革,机动性已完全和基层派出所如出一辙。按照规定,一年365天,每天都必须保证有人在岗在位,也就是说,周六周日科室也要有人值班备勤。我们科室一共就4个人,按照分工,两两一组,我和胖磊分在了一起。不过好在分县局技术室只会在工作日送检,周末值班只要报警电话不响,一天都能乐得自在。

今天是周六,胖磊充了爱奇艺会员,准备好好欣赏一下靳东主演的《鬼吹灯之精绝古城》,剧集掐掉广告去掉片头曲片尾曲,一集的故事量也没多少,一连看了好多集,故事发展到了主角一帮人进入昆仑山底遭遇火瓢虫的场景。

“我去,这画面处理的,我……”胖磊的话还没说完,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啥情况?”胖磊按下暂停键,径直朝值班室走去,他拿起电话,“哪里?蛟龙山,地穴?”说话声在我耳边时隐时现,挂断电话,胖磊耷拉着脑袋折了回来。

“怎么了磊哥?”我问。

“蛟龙山地穴中发现了一具男尸,死因不明。”

“地穴是个什么鬼?”

“据派出所的同志介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有100多米深。”我瞪大眼睛惊呼:“100多米?会不会是失足坠落?”“谁知道呢,你赶紧准备东西,我去通知明哥和老贤,对了,把器材室的照明设备、防护服全部带上,现场环境可能有些恶劣。”“明白。”

勘查装备准备就绪时,明哥和老贤赶到了科室,胖磊把现场情况跟明哥做了一个介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又带上了便携式补水器及尿袋。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两种装备在勘查中的作用,从事我们这行的人很多都体验过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通常“非常规室外现场”可分三类,第一类叫易消失现场,如雷雨天、人流密集区的现场,这个很好理解;第二类叫恶劣环境现场,如之前经历过的粪坑抛尸、碎尸抛崖现场等;第三类,也是最可怕的一类,叫未知环境现场,在勘查这种现场的过程中,你压根儿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比如盗墓、非法采矿都属于这一类。

我们今天要勘查的现场在地下100多米,勘查过程中会不会出现毒蛇、毒虫、大型食肉动物,谁也不能保证,在陌生环境中,我们一般是全副武装,把身体与外界隔绝。勘查全程,少则两三小时,多则一两天,中间可以不进食,但绝对不能不补水,防护服不带裆口,水分代谢之后,尿液只能选择排在尿袋中。为了防止尿液聚集导致行动不便,在勘查时,我们只能摄入少量水分勉强维持代谢平衡,这种感觉,只要体验过一次的人,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蛟龙山位于云汐市和阜春市的接壤地带,它也被很多人称为云汐的“南大门”,从科室到案发地有100多公里,其中还包含20多公里的山路。接到报警电话时已快到中午,如果再不抓紧点儿时间,一旦夜色降临,勘查难度又将呈几何式增长。胖磊打开警灯猛踩油门,笨重的勘查车像个灵活的胖子在车流中快速前进,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在山脚下的入口处发现了一辆警车,胖磊摇开车窗,一位一杠三星的年轻民警认出了我们。

“冷主任,前面都是山路,您这车开不进去了。”

“还有多远到现场?”明哥推门走下了车。

“蛟龙山有三个地穴,尸体是在最偏的那处地穴中发现的,前面还要翻两个山头,步行十多公里才能到。”步行十多公里什么的都不是难事,车上的一堆设备成了最大的难题,就在我们为难之时,一声骡叫响彻天际。

年轻民警踮起脚朝远处使劲儿挥手,只见另一位年纪较大的民警正赶着一头骡子朝我们这里飞奔。

“兄弟,这是闹哪出?”胖磊看着鬃毛小骡纳了闷儿。

“知道你们有勘查设备要拉,在山区驮重物全部要靠它,别的啥都不好使。”胖磊打量着骡子的小短腿:“就这么个小不点儿,行不行?”“它叫米娜,是我们派出所养的骡子,平时进山全部靠它,多了不敢说,三四百斤绝对没有问题。”“还是个警用骡啊!”胖磊拍了拍骡屁股,“米娜妹子,今天辛苦你了。”“磊哥,骡子的便宜你都占!”

“唉,我说小龙……”

“行了。”明哥看了一眼手表,“马上两点了,抓紧点儿时间。”在明哥的催促下,我们用麻绳将勘查设备绑在米娜背上,接着“六人一骡”快步朝案发现场走去。短短的十几公里,在我们奋力前行的情况下,竟走了两个多小时,快到目的地时,胖磊双手掐腰喘着粗气:“两位兄弟,看你们对这里轻车熟路,难不成是这里的片儿警?”其中一人回道:“对,这里的山路我们常走。”

胖磊啥也没说,冲两人竖起大拇指表达敬意。

为了赶时间,明哥把体力透支的胖磊扔在路上,我们其他人则一口气赶到了传说中的地穴。不得不说,案发现场确实相当隐蔽,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失足坠入,当地政府并没有在地穴附近修建道路,要想到达这里只能使用麻绳套住树干,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爬行。来之前我就在纳闷儿,这么偏僻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可当我看到6位身穿“极限挑战”工作服的队员时,一切疑惑瞬间迎刃而解。极限挑战训练营近两年在云汐市可谓是大火特火,我在新闻上没少看关于他们的报道,不难猜测,他们出现在这里,一定又是在拓展新业务。

现场除了派出所的几位民警,我并未发现徐大队和叶茜的身影,派出所没有通知刑警队,说明案件性质尚未确认。

见我们走近,一位两杠三星的中年警官迎了上来。

“冷主任,久仰大名,这次要辛苦你了。”对方礼貌性地伸出右手。

“你好,老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明哥一般对不认识的同行都称呼“老兄”,连明哥都不认识,可想而知这里偏僻到了什么程度。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杜,是蛟龙山派出所的所长,我当所长这么些年,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报警,我担心处理起来没有什么经验,只能把你们给请过来。”眼看太阳就要西下,明哥开门见山:“杜所,寒暄的话咱以后再说,能不能先跟我们介绍一下现场情况?”“尸体在地穴底部,我没有下去。报案人名叫沈飞,就是前面蹲在地上抽烟的那位。据他介绍,今天他们是来搞什么极限挑战项目,他一个人下至洞底,发现一具尸体被石笋戳穿,受惊后,他返回地面报了警。”明哥也是户外运动的爱好者,极限挑战训练营他有所耳闻,电视台还曾为训练营量身打造过纪录片,训练营如何选择“挑战项目”全程记录在内。明哥听完杜所长的介绍后,主动走到沈飞面前,十分客气地说道:“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事技术室的主任,我姓冷。”沈飞惊魂未定,当他抬头和明哥对视时,原本苍白如纸的脸瞬间恢复了血色:“我在电视上见过您,咱们云汐市的神探。”明哥举手打断:“神探不神探的改日有时间再聊,我们一会儿准备下洞勘查现场,为了安全起见,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洞内的情况?”“我下洞之前做过勘测,洞内的地质结构稳定,不会发生坍塌,洞口宽11米,洞深122.5米,洞腔呈直线,下落时无阻挡物,10米之下无可见光,需要照明光源;氧气充足,不需要额外佩戴制氧装置;洞底有地下水,平均水位23厘米。”“还有没有其他数据?”

沈飞摇摇头:“我是下去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尸体,整个身体被巨大的石笋刺穿,他的头摔得粉碎,内脏挤压得到处都是,五官完全扭曲。这些年玩极限,尸体我也见过不少,但是这么可怕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来也不怕丢人,当时我吓得压根儿就没时间注意周围环境,只想着能赶紧上来。”“人之常情,这不丢人。”明哥说着,指着洞口固定整齐的装置问,“我们的设备不专业,能不能麻烦你们把我们送下去?”沈飞答应得十分爽快:“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趁着沈飞团队调试装备的空当,我依照勘查程序开始观察地穴入口。这是一个东西长南北窄的椭圆形洞口,洞口最长处为11米,由于平时无人问津,入口附近长满了杂草,在洞口西侧5米的位置立了一块警示牌,上面用红色油漆笔写着“地穴危险,禁止靠近,云汐市林业局宣”。从警示牌上陈旧的字迹看,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

洞口是斜坡面,离老远就能发现,除非是夜间或者醉酒,否则意外坠落的可能性极小。不过也不排除“好奇害死猫”的情况。

由于训练营架起了大量的户外设备,所以在洞口附近很难发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和明哥简单汇报后,我们全副武装套上了索降装备,在滑轮的带动下缓缓下落。逐渐暗淡的光线、潮湿难闻的气味以及对未知环境的恐惧,让我的毛孔都要炸裂。在进入黑暗的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几只火瓢虫在我身边飞舞,电视剧中那种恐怖的感觉从我的脚底板一直冲到了天灵盖。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绑在身上的索道突然“咯噔”一声停住。下洞前沈飞曾告诉我们,为了防止在下降的过程中发生坠地意外,钢丝绳并不会把我们直接送至洞底,当滑轮停止时,也就意味着我们距地面大概还有50厘米。我定了定心神,准备去解身上的安全带,而此时明哥和老贤早已下到洞内做勘查设备的调试工作了。

大功率照明装置把洞底的全貌显现出来,这里的景象很像是钟乳洞,地面上一根根石笋和洞顶一排排钟乳石交相呼应。钟乳洞一直延伸至山体内侧,照明设备并不能观其全貌,明哥从地上捡起石块击打头顶的钟乳石,当确定不会出现坠落危险时,我们这才走到那具快被石笋撑破的尸体面前。

经测量,石笋底座宽约1米,高1.7米,呈金字塔状,最尖端仅有大拇指粗细,尸体从腰背部刺穿,体内脏器杂乱无章地缠绕在石笋柱上。在坠落时,尸体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死者的颅骨完全粉碎性骨折,脑浆像是被敲开的椰子汁,喷溅得到处都是。石笋附近相对干燥,没有地下水流过,顺着石笋柱流淌的血迹、脑浆、人体组织在石笋根部集结成堆。

由于颅骨碎成了渣,死者的脸部就像是放了气的充气娃娃,除了能勉强分辨出他是男性外,五官长相之类的根本无从辨识。好在洞内的温度较低,否则如此稀碎的尸体要不了半天,就能被蛆虫啃食成一堆碎肉。就在我们犯难该从哪里下手勘查时,明哥则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死者的手脚之上。

他先是抬起死者的胳膊,像“摸骨算命”似的来回按压,接着他又抬起死者的腿重复刚才的动作。很快,他脸色阴沉地说道:“这是一起抛尸案。”“什么,抛尸?”胖磊的喊叫声在洞内回荡,那时远时近的“抛尸……抛尸……抛尸”的回音,就像女鬼的叫声,听起来极为恐怖。

明哥解释道:“从尸观上不难分辨,死者是仰面朝上坠落,也就是说,他是背对着洞口掉进地穴的,通常自杀不会选择这种方式。洞口那么大,旁边还有警示牌,正常人应该可以预判它的危险性,如果是失足掉落,也有些牵强。”

“入口与洞底的垂直距离为122.5米,人在坠落的过程接近自由落体,依照公式H=½gt²,其中H是高度122.5米,g是重力加速度9.8米/秒2,代入公式可得出,从洞口坠落到洞底所需的时间t=5秒;再套入公式V=gt,我们可以算出,下落的平均速度为49米/秒,换算成单位,就是176.4公里/小时。汽车在这个速度下发生碰撞,钢板都会变得像纸一样柔软,更不用说血肉之躯了。这也是为什么死者的头骨、椎骨、盆骨等骨骼会完全粉碎了。”明哥说完用剪刀把死者仅连着皮的上肢剪掉,“你们摸一下手臂的骨头。”

我从明哥手中接过死者右臂,从手掌一直捏到了根部:“有骨折但并不是很明显。”

明哥:“如果是生前坠落,四肢关节灵活,在接触石笋的过程中由于惯性,手臂和腿部定会和石笋底座发生碰撞,在如此高速的情况下,四肢根本避免不了粉碎性骨折。然而这具尸体并没有这一特征,也就是说,在撞击的过程中,死者关节已经僵硬,导致四肢紧绷,无法接触石笋底座。”

“你是说,死者被抛下洞时已出现了尸僵?”我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对。”明哥继续说,“人死后大约经过1小时至3小时,肌肉轻度收缩,关节不能屈曲,开始出现尸僵;12小时至16小时后,尸僵遍及全身;再经过24小时至48小时,尸僵开始逐渐缓解。”明哥说着掰了掰死者手臂关节处,“尸僵缓解不明显;眼角膜混浊,呈云雾状,半透明,尚可透视瞳孔。结合这两点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现在是下午3点,死者应该是昨天下午3点前后被害。”

案件一定性,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都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嫌疑人在抛尸时,死者已经出现尸僵,显然这里并不是杀人现场。通常发生抛尸案,我们都是先从尸体上下手寻找线索。可要命的是,本案的尸体被摔得稀碎,就连最基本的长相都无法辨认,面对这种状况,凭我的能力根本捋不出任何头绪。

明哥不紧不慢,绕着石笋走了一圈:“死者为男性,测量上肢骨可计算出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四肢肌肉明显,身体强壮。牙齿磨损严重,排列稀疏,附着较厚的烟垢。此人以粗粮为主食,有很大的烟瘾。”

“再看衣着,白色无袖背心,黑色长裤,粉色蕾丝内裤,从衣服的材质看,售价低廉,死者经济水平不高,至于他为什么会穿女式内裤,有待进一步调查。”

“死者双脚赤裸,脚面上有倒‘Y’形状皮肤癍,这是穿‘二夹子’(云汐市方言,拖鞋的一种)留下的痕迹。”

“脚后跟皲裂严重,脚指甲内藏有大量污垢,只有长期赤脚穿‘二夹子’才会造成这种状况。由此推断,死者平时生活很随意,不需要出远门,符合农村封闭式的生活方式。”

“死者的衣裤上有大量的油污,头发上皮屑、油脂分泌旺盛,并伴有一股酸臭味,轻搓皮肤可形成泥状脱落物,说明死者平时生活邋遢,符合单独居住特征。结合以上几点,我推测,死者应该是一个经济水平不高、独居的农村人。”

“这个是……”在明哥分析的同时,我在死者的人中处有了发现。

胖磊把头凑过来:“嘿,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月牙状掐痕吗,亏你还是痕迹检验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我白了胖磊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掐痕,我们痕迹学还有一个专门的领域研究掐痕,但死者人中处的痕迹好像有些异样。”

“异样?我看也没啥区别啊。”

“我也搞不太清,需要回去查个资料。”

明哥:“有掐痕,说明嫌疑人有救助行为。也就是说,他主观上并非想置人于死地,难道是意外?”

说着,明哥又开始在一堆碎肉中翻找,当他翻开死者的肩胛时,一处1元硬币大小的褐色斑点出现在我们面前。

老贤:“这个是……”

明哥:“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是电击斑。”

胖磊很诧异:“被电死的?”

明哥:“斑痕直径约26毫米,电流能在身体上造成这么大的斑痕,足以致死。”

胖磊:“死因是触电,嫌疑人又有救助行为,会不会是死者意外触电身亡,而嫌疑人只是因为害怕才选择抛尸?”

如果胖磊的假设成立,那么整个案件的性质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嫌疑人如果没有杀人行为,只是单纯的抛尸,那么他触犯的是《刑法》第302条“故意毁坏尸体罪”,最多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比一般盗窃罪的判罚都轻。

究竟是命案还是普通刑案,单靠肉眼观察绝对无法定性,为了尽快弄清这一切,在明哥的指挥下,我们将死者的内脏、组织碎肉分别装入物证袋,准备做下一步检验。

返回洞口,明哥把现场情况通报给了刑警队,徐大队当即组织人员对失踪警情进行梳理,叶茜更是先我们一步赶到了殡仪馆法医解剖中心。

尸体被摔成一堆烂肉,解剖也只能在非常规的情况下进行。明哥先把内脏逐一分离,接着再将那些粘手的碎肉一点儿一点儿地拼接起来。他这么做的目的,一是要确定尸体的完整性,二是要在尸体上寻找蛛丝马迹。三个小时后,尸体拼接基本完成,可无论明哥如何细心,拼接的效果都不尽如人意,尤其是死者那张扭曲的脸,让人看后始终不寒而栗。

叶茜脸色煞白地站在一边,我们其他人则用羊肠线打补丁似的把尸体大致缝合,在缝合的过程中,明哥在死者左臂三角肌下缘发现了三处5角硬币大小的疤痕,如果明哥不说这是接种牛痘疫苗所形成的伤疤,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特征竟然会在案件中起到重要作用。

牛痘是发生在牛身上的一种传染病,它是由牛的天花病毒引起的急性感染,症状表现为在母牛的乳房部位出现局部溃疡。该病毒可接触传染,患者多为挤奶员、屠宰场工人。一旦感染这种疾病,皮肤上会出现丘疹,接着丘疹慢慢发展成水疱、脓包,并伴有其他症状。牛痘病毒对人的致病力很弱,一般仅能在接种部位繁殖,但由于它和天花病毒(天花在18世纪盛行,是一种杀伤性很强的疾病,致死率可达到10%)之间有很强的交叉免疫性,故在接种牛痘疫苗后人体会对天花病毒产生免疫。也就是说,牛痘疫苗只针对天花病毒产生抗体,随着天花病毒在全球范围内被彻底消灭,我国也在1980年基本取消了牛痘疫苗的种植。

由于死者全身骨骼完全粉碎,除了牙齿磨损特征外,我们几乎没有其他方法来推断死者年龄,而牙齿磨损特征会因人的生活习惯、饮食结构存在极大的误差,单凭一点,得到的结果并不准确。

我国在1980年取消牛痘疫苗种植,死者身上有牛痘疤痕,那么他肯定生于1980年之前,有了这个大致的范围,再加上牙齿特征,推断年龄就事半功倍了。

明哥将死者口腔中脱落的牙齿按照牙床结构排列整齐,通过放大镜观察,他在勘查记录本死者年龄一栏中,填上了一个“40+”,意为“40岁以上”。

解剖进行至此,我们得出以下结论:“死者为男性,40岁以上,身高一米七五,体格健壮,经济水平不高,居住环境封闭,务农。”

基本特征推断完毕后,剩下的便是细节特征。

在没有检验仪器的介入下,明哥把重点放在了死者身上的粉色蕾丝内裤上。

关于“衣物”,我们刑事技术领域有专门的学科,叫“犯罪衣着研究”;中国有句老话叫“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所以说,每个人的衣着特征其实能够反映出很多潜在的信息。

通常情况下,我们可以把衣着研究分为六个方向。

第一,属性分类。如男装、女装、中性服装、老年装、童装、异装等。在命案现场中,衣服的种类可以显示出被害人的年龄、性格、偏好等。

第二,用途分类。衣服的用途已不仅限于御寒或者遮羞,很多衣服还有着衬托气质、彰显职业的特性。如工作时穿的工作服、运动时穿的运动服、睡觉时穿的睡衣等。在案件中,我们可以通过衣服的种类去判断死者或者嫌疑人的身份特征。

第三,多少分类。这个多少是指穿衣的多少,可分为裸体、少量穿衣、部分穿衣、完全穿衣。在案件中,着装的多少,可以透露出很多信息。如在同一季节、同一温度下,身体强壮者、体力劳动者着装会偏少,而流浪汉、精神病人则会出现反季节穿衣的情况。还有一些特殊行业的从业者,如在KTV、桑拿浴房、足疗保健等处工作的人,他们一年四季的穿着都很单薄。

第四,状态分类。衣着按照状态分为两种情况,衣着整齐和衣着凌乱。衣着整齐反映出嫌疑人在有计划实施犯罪,衣着凌乱则存在争斗、移尸、反抗、性侵害的可能。

第五,痕迹分类。这一分支和我们痕迹检验学有交叉,很多情况下,我们可以根据衣服上的细微痕迹,推断出职业信息。如农村从事“哭丧”职业的人,由于长期跪地,膝盖部位磨损严重;汽修行业的从业者,经常钻入车底维修底盘,其衣服背面磨损严重;搬运工衣肩或前臂磨损明显;电焊工衣服上会有麻点状灼烧痕等等。

第六,附着物分类。附着物,顾名思义是衣物上黏附的物体,如血渍、油渍、泥土、花粉、植被等。有个别凶杀案,如果从死者衣物上提取到了现场没有的植被,那么单从这一点就能判断出现场的性质。

以上六点,只是一个笼统的分类,真正的研究课题要比这复杂得多。

其实在很多现场我们还会发现衣着异常的情况,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本案死者的穿衣打扮——男性着女装。

在“犯罪衣着研究”这门学科里,把男性着女装归纳为三种情况:职业需要、异装癖、性需求。

第一种,职业需要。有些职业,如演员、戏曲工作者、COSER(角色扮演者)、视频主播等,他们着女装是为了工作,日常生活还是以男装示人。

第二种,异装癖。它又被称为恋物性异装症,它是恋物症的一种特殊形式,表现为对异性衣着特别喜爱,会反复出现穿戴异性服饰的强烈欲望,由此引起兴奋和性满足,这种癖好属于一种心理疾病。异装癖患者通常并不满足于一两件衣物,他们从心理上追求的是衣着的完整性。

第三种,性需求。如同性恋、性变态者。他们着女装,完全是为了在特定的场合寻求性方面的快感。

本案死者外表着装一切正常,经济水平较低,可排除职业需要和异装癖的可能,那么他身穿蕾丝内裤只能划归为第三类——性需求。

在我们国家,同性恋尚未开放,很多同性恋者都会有自己的小圈子,如果可以确定死者为同性恋,那么对核查尸源绝对有莫大的帮助。

“经过观察,死者生殖器上有大量陈旧性勒痕。”明哥突然说出的一句话,把我刚捋出来的头绪完全打乱了。

只有一种情况会产生生殖器上有陈旧性勒痕,学术上称为“性窒息”。

性窒息,是指独自一人在偏僻、隐蔽的地方,采用绳索等物品缠绕生殖器、颈部,人为造成窒息状态,在窒息的过程中生殖器会充血勃起,同时身体因为缺氧、碱中毒会产生性快感。由于很多性窒息者会在高潮中缺氧死亡,所以在国外又把它叫作“自淫性死亡”。

性窒息是一种变态的性行为,据不完全统计,绝大多数尝试者都有心理缺陷和人格障碍。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在生殖器上会留有大量不规则勒痕。

和同性恋不同,性窒息是一种自我发泄的方式,这类人往往喜欢独处,社交圈很窄,要想靠走访问出情况几乎不可能,但这种人也有很显著的特点: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往往会被吃瓜群众划归为“老实人”的范畴。

仅有一具尸体的案发现场我们经常会遇到。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玩游戏,开局只有一把小砍刀,我们能不能拿着这把砍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干掉BOSS,全要靠一点儿一点儿地积累经验。抛尸案的核心点在于,要用大量物证去还原死者的生前经历,失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

接下来的工作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我和老贤在检验室内足足待了二十二个小时才勉强把物证分析完毕。案发至此,科室所有人已连续高强度工作了48小时,明哥见我们面无血色、目光呆滞,当即决定全员休息十二小时。

第二天鸡鸣时,本案的第一次专案会准时召开。

明哥翻开笔记本:“我先来说一下尸检结论。死者男性,40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体格健硕,双手虎口处老茧较厚,为体力劳动者,经济水平低下,牙齿稀疏,磨耗程度大,饮食以粗粮为主。死者脖颈、生殖器处有明显的陈旧性勒痕,推测其有多次性窒息行为,性心理不健全。发现尸体时,尸僵开始缓解,死亡时间未超过24小时。国贤,死者心脏、肝脏等器官的检验情况如何?”

老贤拿出报告:“肌红蛋白含量很高,可以断定为电击致死。”

说到肌红蛋白就要再解释一下电击死的原理。触电引发死亡的根源在于电流的流动,当人体触碰到电源时,心脏的心室便开始颤动,在很短的时间内,心脏停止泵血,于是血液无法流入大脑,触电者会渐渐地失去知觉,几分钟内便会导致心力衰竭,心脏进入痉挛状态。这种痉挛会造成急性心肌损伤,使肌红蛋白流入血流,而心脏、肝脏等内脏器官含血管量较多,只需要检验这些器官中含有肌红蛋白的比例,就可以判断是否为电击死。

明哥从老贤手中接过报告:“肌红蛋白含量很高,心肌损伤严重,说明死者曾长时间接触电源。人中处有多道掐痕,嫌疑人施救痕迹明显,也就是说,对于死者的死亡,他并没有预料。假如死者触电时嫌疑人在场,他应该不会袖手旁观……”明哥故意拖长音,似乎在绞尽脑汁还原案发经过,他的意思我也能听出一二,他其实一直在试图排除侮辱尸体的情况。

此时老贤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不用假设,死者触电时,嫌疑人确实在场。”

胖磊是个急性子,脱口问道:“贤哥,你不是瞎猜的吧?”

“当然不是。死者右手手背有些肿胀,我在肿胀处发现了一个很小的三角形伤口,尸体受到了剧烈撞击,尸表上到处都是这种小伤口,可奇怪的是,除了手背,其他地方并无肿胀发生,为了搞清楚缘由,我在患处提取了一些肌肉组织。经检验,手背之所以肿胀是因为感染了啮蚀艾肯菌。啮蚀艾肯菌的繁殖期不超过24小时,常潜伏在牙龈周围的牙菌斑内侧。”

“牙菌斑学术上称为细菌性生物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牙垢。浅一点儿的呈黄色,深一点儿的呈黑褐色。寄生在牙垢中的啮蚀艾肯菌感染性很强,但由于牙垢是一个组织形态稳定的细菌社区,除非受到足够的外力,否则很难破坏。所以要想感染啮蚀艾肯菌,前提是必须破坏牙菌斑。”听完老贤的介绍,胖磊张开嘴巴用指甲使劲儿抠了抠牙齿上的牙垢,多次尝试未果后,他纳闷儿道:“贤哥,这牙垢使劲儿抠都抠不下来,怎么才能破坏?”“很简单,用拳头把对方的牙齿打断,这样就可以破坏整个牙菌斑。”绕了这么大的弯,我终于明白了老贤要表达什么。死者手背既然感染了啮蚀艾肯菌,那就表明他和嫌疑人曾经有过争执。按老贤所说,只有将对方牙齿打断,才能感染这种细菌。打断牙齿已够轻伤标准,那么可见死者和嫌疑人之间的矛盾已不可调和,如此一来,死者在争执中触电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

有了老贤的结论,案发经过被重新定义:“嫌疑人和死者发生争执—推搡中死者触电—嫌疑人未及时救治—死者触电而亡—嫌疑人有所发觉—猛掐人中开始施救—确定死者无法救治—抛尸地穴。”这样一来,本案的性质就完全变成了杀人抛尸。

会议进展至此,案件定性和死亡原因两大难题被完美解决,法医方面再无新线索可挖。

明哥:“叶茜,刑警队那边有没有情况。”

叶茜尴尬一笑:“接警平台没有发现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员报警;蛟龙山附近的村落很多,每个村子都有大量的人员外出务工,绝大多数常年不在家,在明确目标前,走访工作就是大海捞针,我们这边没有任何进展。”明哥表示理解,接着他问胖磊:“视频监控方面呢?”“蛟龙山入口四通八达,压根儿就没有几个监控,我这边也没情况。”明哥:“小龙,国贤,你们两个谁先来?”

我自告奋勇:“要不我先来说一下痕迹检验的情况。”会议室重新变得安静,见大家都做好了记录准备,我说道:

“其一,死者的指纹和足迹都已入库比对,并没有比中信息。”

“其二,我观察了死者的足部特征。他的十个脚趾,屈趾多,韧带紧缩弹性较小。在行走的过程中,地面凹凸不平,为了防止脚趾触碰硬物,人会本能地将脚趾紧缩,形成弯曲状,符合山区人足部常见特征。因此我推测,死者是蛟龙山附近的村民。”

“其三,是死者人中的6处掐痕。我们痕迹学上有一个单独研究甲痕的分支。指甲其实是一种致密性的角化物,表面光滑,其与指背皮肤呈160度夹角。左右手拇指甲板厚度一般为0.6毫米至0.7毫米,食指、中指、无名指的厚度约为0.5毫米,小指最薄,约为0.4毫米。正常人指甲的生长速度约为每星期0.5毫米,整个指甲长出指端需要四个月左右。这些都是指甲的一般特性,我们在生活中还可能碰到很多甲板异常的情况,除美甲、机械性外伤外,剩下的异常都与个人的身体健康息息相关。经测量死者人中掐痕的形态、宽度,再对比参考数值,我可以断定,嫌疑人患有黄甲综合征。医学上又把这种病称为慢性遗传性淋巴水肿,这种病最显著的特征是指甲甲板呈黄色且异常肥厚,表现出的掐痕宽度是正常人的5至10倍。除此之外的所有异甲病都不会表现出这种特征。黄甲综合征是一种先天性遗传疾病,往往伴有支气管扩张和胸腔积液,有家族遗传史,需长期治疗。如果嫌疑人是我们云汐本地人,查询医院的就诊系统应该会有所发现。我这边暂时就这么多。”

虽然黄甲综合征是一条可查的线索,但是其中的变数很多,比如嫌疑人不在本市治疗,或者压根儿就没有治疗过等。所以要想取得突破,老贤的理化生物检验才是重头戏。

“小龙说完了,下面我来说说。”老贤慢条斯理地张了口,“我在死者身上收集到了多处检材。”

“第一份是胃内容物。死者胃部保存相对完好,我在其中提取到了少量乳白色糊状食糜。分离食糜加入碘液,呈蓝色,可见死者生前进食的为淀粉类食物。按照我们云汐的饮食习惯,午餐以米饭、家常菜为主,晚餐以馒头、家常菜为主,早餐多为米粥、面食,淀粉含量最高的一餐是早餐。胃部食糜有大半进入小肠,根据食物在小肠中移行的平均速度每小时100厘米计算,他是吃完早餐四个小时后被害。一般早餐点在早上7点至8点之间,由此推断,被害的准确时间应为中午11点至12点前后。”

老贤说完,紧接着拿出第二份报告:“我在死者衣裤上找到了大量花粉孢子,经检验是豆角花粉。豆角又名豇豆,是一种最常见的蔬菜。由于它适应能力强,产量大,所以在很多地方都被广泛种植。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豆角的花是两性花,雌、雄蕊挨得很近,是自花授粉植物,它不像异花授粉植物那样,需要借助风、昆虫等外力完成授粉。也就是说,如果不去触碰豆角的花骨朵,是不会沾染上花粉孢子的。所以我怀疑,死者可能有一个菜园子。”

“第三份检材是电击斑。电击死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死亡方式。电击斑由轻到重可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级,电流斑。它是电流热作用所形成的皮肤烧伤;第二级,电烧伤。它是电流长时间作用形成的一种更为严重的烧伤,多呈黄色、灰褐色,甚至还可以炭化成黑色;第三级,皮肤金属化。当金属电极与皮肤接触时,金属微粒沉着于人体皮肤或组织深处,这种现象叫皮肤金属化。由于接触皮肤的金属不同,所形成的皮肤金属化颜色也有区别。如铜导体形成的皮肤金属化呈淡绿色或黄褐色,而铁导体形成的则呈灰褐色。死者身上的电流斑属于第三种,为铜导体形成的皮肤金属化。经检验,我在电流斑上发现了大量的铜元素,而奇怪的是,铜元素的含量竟高于正常值5倍,这不符合常理。”明哥:“哦?难道是某种特殊情况所形成的结果?”老贤:“电流斑含有金属元素的多少,实际上和电流强度有关。依据欧姆定律,U=IR,即同一电路中,通过某一导体的电流(I)跟这段导体两端的电压(U)成正比,跟电阻(R)成反比。把公式变形,就得出I=U/R。触电时,成年人的电阻是一定的;而我们国家使用的普通民用电压为220V,也是一定的。这样一来,在触电时所形成的电流强度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那么在相同的电流中,电流斑含有的铜金属元素也会在一个稳定的数值内。可死者电流斑的铜含量却远高于这个数值。那么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死者触电的电压高于220伏。为了证实猜测,我借助调压器做了一个侦查实验,结果证实,只有当电压在380伏左右时才会造成这种结果。”

“电压380伏的电源又称为三相电源,它是由三个频率相同、振幅相等、相位依次相差120度电角度的交流电势组成的。日常生活中所用的单相交流电,实际上是由三相交流电的一相提供的。三相电源,一般多被用作商业用电或者工业用电,家用电器在没有调压器的情况下,无法正常使用。”

“开通三相电需要去供电局申请,蛟龙山附近多为散居村落,农户家中很少有大功率电器,需要开通三相电的应该不多,去供电局或许可以查到些线索。”老贤把这份报告合上后,接着又铺开另外三份:“最后三种检材分别是死者的头发、大米以及水样。”

“先说大米。我在死者的衣服夹层中发现了大量米粒,经清点共有145粒。虽然在现场没有发现编织袋,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嫌疑人极有可能是用装大米的袋子运尸的。”

明哥补充道:“死者四肢蜷缩,皮肤表面有格块状印痕,符合编织袋装尸特点。”

“这就对了。”老贤接着说,“提取的大米中检出了大量砷元素。砷是一种对人体有害无益的半金属元素,尤其是无机砷,被称作‘第一致癌物’。对人体而言,它没有安全上限,含量越低越好。由于砷在地球上广泛存在,人们不可能完全避免。水稻对砷有特殊的偏好,在生长过程中会对砷进行富集。所以,除海产品外,大米及米制品是人体摄入砷的主要来源。世界卫生组织根据科学实验数据,制定了无机砷对人的‘安全上限’,即每天每千克体重的摄入不超过2微克。现行的《食品安全国家标准食品中污染物限量》国家标准(GB 2762-2012)中规定,每千克大米中无机砷含量不得超过200微克。按照每100粒米的重量约为2克换算,平均每粒米的砷含量应为0.004微克;而样本大米的砷含量却是普通米粒的45倍。”

“说完大米,再说头发样本。为了保证实验数据的准确性,我联系了质量检测研究院的同学,用他们的中子活化分析仪对死者的头发进行了分析。中子活化分析是一种较为精确的分析技术,它能把死者的毛发放入核反应堆,接着用高能中子进行轰击。毛发中不同成分的元素会发出不同信号的伽马射线,我们分析伽马射线就能得出头发中各类元素的浓度,利用这种方法可以检测出一根头发的14种不同成分。经检验,死者头发中的砷含量为普通人的38倍。”

“这个数值和米粒这么接近?”我问。

老贤点点头:“除此之外,洞内地下水的砷元素含量,是普通水源的42倍。结合三个数值,我有理由怀疑,头发中超标的砷是从饮食中摄取,大米中含的砷来自土壤和水源。三者之间数值如此接近,我们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死者以蛟龙山地下水为饮用水源,且食用的大米也是依靠该水源种植的。”

有了老贤的分析,案件渐入佳境,我们现在有三条线索可以跟进:第一,查询医务系统,找到全市黄甲综合征患者的身份信息;第二,去地质研究所了解蛟龙山水系分布;第三,联系供电局看看蛟龙山附近有哪些人申请过三相电。

会后,明哥按照分工,把第三项工作交给了我和叶茜。经过一番周折,我们找到了当地供电局行动队队长屈华春。

“屈队,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想找您了解关于蛟龙山供电网的情况,打听了一圈,都说您了解得比较清楚。”

屈队长笑得很尴尬,他挠了挠没有几根头发的脑门:“咱们区供电局这帮领导,真会拿我开涮,还说我了解得比较清楚,局里哪个不知道蛟龙山就是块难啃的骨头,哼,现在倒好,治理不好,黑锅全让我背。”

屈队长自言自语说了一通,我们听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茜是个急性子,见对方态度很不友善,她也收起了笑脸:“我们听得不是很明白。”

屈队长独自叼了支烟卷,很是疲惫地抽了几口:“我昨晚刚从蛟龙山回来,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见叶茜余火未消,我接过了话茬儿:“是这样的,我们想知道蛟龙山附近有多少户申请开通了三相电。”

“不知道。”屈队长回答得很干脆。

“不知道?不是说开通三相电需要到供电局申请吗?”

屈队长有些不耐烦:“要是所有人都规规矩矩,还要我们行动队干吗?我们是天天熬夜去查偷电的,在局里就没有像我们这么出力不讨好的部门!”

“也确实,现在很多偷电户都会找专业电工帮忙,查实起来难度非常大,而且《刑法》上对偷电是以盗窃罪审判,盗窃要认定价值,电流非实物,在没有电表的情况下,盗窃价值无法准确估量,就算是抓到人,在定罪量刑上也存在一定的困难。”

“小伙子,你说得太对了,可领导不听你解释,查不掉就轮岗,我是咱们局第五任行动队队长了。”

见屈队长态度有所软化,我趁热打铁:“您刚才说您昨天晚上去了蛟龙山,难道也是去打击偷电的?”

“可不是嘛。”屈队长从烟盒里取出烟,让了一支给我,“蛟龙山附近偷电已成常态,那里交通不便,打击难度大,不过好在附近村民都不怎么使用大功率电器,就算是偷,也偷不了多少。平时我们也懒得问。”

“那您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去蛟龙山?”

“这不是市领导家亲戚给找的麻烦嘛。他在蛟龙山开了两家工厂,厂里的电工查到有人恶意偷电,于是领导就让我们去查。查、查、查,肯定还是那几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村子。跟他们讲政策,一个个连学都没上过;跟他们来硬的,那些老弱妇孺不由分说便往地上一躺;我们把入户线拆了,没过几天又能给你接上……你说,就指望我们行动队五六个人能干啥?我能安全从村子里出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确实是件头痛的事,屈队长,您刚才说是哪几个村子偷电比较厉害?”

“山竹村、上洋村、西旺村,这三个村子在一条供电轨道上。只要有一个村子偷,其他两个村子也指定跟上。”

“还有一件事我们弄不明白,工厂里的三相电偷回去也不能直接用啊。”

“那还不简单,用铜线接个调压器就成。那句话说得真没错: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真是被他们给搞服了。”

见屈队长还在气头上,我也不好多问,了解个大致情况后,我和叶茜便离开了供电局。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看,嫌疑人和死者曾发生过争执,而在发生争执的地方还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两人争执时没有第三人在场,说明那是一个封闭的场合。第二,要有三相电源、装大米的编织袋、种豆角的蔬菜园。结合这两点不难看出,死者触电的地方应该是所民宅。蛟龙山附近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敢偷三相电的只有山竹村、上洋村、西旺村三个村落。那么第一案发现场也跑不出这个范围。

我和叶茜刚到科室,明哥与老贤也从地质研究所赶了回来,参照他们拿回来的地理数据,蛟龙山水系分布很广,附近多个村落都以该水系作为饮用水源。据专家介绍,蛟龙山水系中砷含量虽然超标,但是对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来说影响并不大,因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身体早就适应了环境。

想从水系上下手,已如海中捞月。不过好在在山里种植梯田的村落并不多,我们拓展“大米”这条线索,找到了半坡村、开阳村、西旺村、铁塔村四个村落。

多条线索交汇,西旺村最终浮出了水面。

十一

山村环境相对封闭,如果贸然前往很容易打草惊蛇,权衡利弊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先从派出所侧面打听些情况。道明来意后,蛟龙山派出所的副所长兼片儿警薛贵接待了我们。案件发生地在蛟龙山派出所辖区,案发至今派出所一直在积极配合调查,薛贵我们也接触过几次,不算陌生。

明哥:“老薛,我们想了解一下西旺村的情况。”

“西旺村?”老薛面露难色。

明哥察觉出了异样:“怎么个情况?”

“冷主任,实不相瞒,西旺村可是咱们辖区里最有名的村子,不光是在咱们所,就连在市局出入境管理处也是‘榜上有名’。”

“这怎么说?”

“西旺村位于蛟龙山中心地带,地理位置偏僻,资源匮乏,政府为了扶植当地经济,给村民发放补助、引导就业,前些年退耕还林搞得那么严,西旺村的梯田依然都保留着。可人就是这样,你对他越好他越不领情。在政府的帮助下,很多村民有了些钱,正儿八经的媳妇不好好娶,非要找越南老婆。”

“找越南老婆?这是为什么?”

“据说本地媳妇彩礼要得高,娶回来还要供着,越南媳妇价格便宜,娶回来还任劳任怨。这些客观情况,我们都能理解,可理解归理解,也不能干违法的事。6年前,我们曾配合市局出入境管理处从村子里解救出了3名涉嫌被拐卖的越南籍妇女。紧接着第二年,我们又解救出1名。自打那以后,整个西旺村都和我们公安局势不两立。用他们的话说,他们辛苦了一辈子才买了一个媳妇,公安局一来全部都给放跑了,有的村民竟然还打电话举报,说我们公安局和婚托合伙骗钱。”

明哥眉头紧锁:“照你这么说,我们直接去村子里调查可能不会太顺利。”

“何止不太顺利。”老薛长叹一声,“西旺村三面环山,进村的路只有一条,村口处住着一个光棍儿,大名叫刁刚,一条腿残疾,村里人平时称他跛棍儿,就是跛脚光棍儿的意思。这个跛棍儿虽然残疾,但是脑子是相当好使。为了逃避公安局的打击,跛棍儿在村口安了一个闸门,除非有本村的村民带路,否则陌生人只要试图进入村子,他就会拉开警报。警报一响,心里有鬼的村民便会拖家带口往山林里逃。村民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强,一般人根本熬不过他们。”

“那跛棍儿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一个光棍儿,出门打工不方便,买媳妇也看不住,索性就以此为生,西旺村有81户人家,由村主任带头,每户人家每月出资15元,这些钱全部交给跛棍儿,由他负责给村子看门。”

我有些诧异:“难不成81户人家都是买的媳妇?”

“当然不是,买媳妇的只是少部分人。”

“那没买媳妇的人家也会心甘情愿出钱?”我不解。

老薛很肯定地回道:“当然会出,因为买媳妇只是一桩事,他们村子还集体偷电、偷猎、偷伐、偷采。供电局、森林公安、林业局、国土资源局,那是天天去打击,不管在哪个局,西旺村都能排上号。”

叶茜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就是典型的‘我弱我有理’,难不成对待这些人就一点儿办法没有了?实在不行多调些警力围山,看他们往哪里躲!”

老薛摇摇头:“蛟龙山地形太复杂,尤其是西旺村,要说一小组人偷偷摸摸地进去还行,围山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说,估计咱还没上到山头,村里人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了。西旺村打击的难度在于,它所处的地形是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屏障。”

“那把跛棍儿给支走,事情不就解决了?”

“没有用的,警报体系是村子集资建的,跛棍儿只不过是个看门人,把跛棍儿带走,村主任还能调其他人顶上。”

“还真是无解!”胖磊无奈说道。

见明哥一直低声不语,我小声问道:“第一案发现场可能就在西旺村,现在村里是这么个情况,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明哥沉吟了一会儿,接着他看向叶茜:“医院那边的调查情况怎么样,咱们云汐市有多少例黄甲综合征患者?”

叶茜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整个云汐市确诊病例只有5例,其中女性3人,男性2人。”

明哥:“有没有户籍是蛟龙山这边的?”

“没有。”

明哥:“对了,老薛,西旺村的户口底册有没有?”

“有,但是登记不全,只有一些常住户。”

“你把40岁左右的男性给我筛选出来,另外,叶茜,联系一下刑警队那个会玩航拍器的师国基,让他来协助我们一下。”

如果明哥不提,我差点儿把师国基这小子给忘了,别看他比我小7岁,现在他可是刑警队公认的“未来之星”,要讲高科技办案,还真没人是他的对手。不过利用航拍器最多只能从空中俯瞰村子概貌,要想从航拍器上找到第一现场到底在哪里,难度还真不小。

西旺村老龄化严重,经过明哥层层筛选,户籍底册上符合年龄条件的仍然有十多人。又因为山地高低起伏,村落建筑错综复杂,老薛也对不上哪家是哪家。

就在我们冥思苦想用什么方法可以完美解决这件事时,赶来的师国基给我们出了奇招——免费体检。以“精准医疗”为名义,组建一个医疗队,针对40周岁以上的人开展免费体检,参与者每人送袋红鸡蛋。红色最为醒目,它可以充当航拍器的对焦物,这样利用航拍器,我们就能摸清村子里40岁以上者的居住位置。另外,我们还可以借助“体检”的名义,抽取西旺村男性血液样本用于Y染色体基因型比对,只要死者是本村的常住居民,那他的Y染色体基因必定会与同村的其他男性有渊源。不得不说,这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妙招。

师国基的提议得到了全票通过,经过医疗队多天的努力,最终一名叫刁文林的男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他家位于村子边缘,是一个小型的四合院,院子当中种了一棵四五米高的松树,院墙外则是用木栅栏围起的方形菜园。

免费体检时,明哥又多长了个心眼,他让医生把所有体检者的身份证和联系方式全部记录在案,经过电信局的再一轮筛选,我们基本确定,整个西旺村40岁以上的男性,只有刁文林一人失联。

十二

有了明确的目标,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为了保证现场勘查顺利进行,徐大队联系了50多名特警一起前往。等我们赶到现场时,村子中多户人家都已人去楼空,不用猜,这肯定都是跛棍儿的功劳。

第一现场的确定,村民在与不在对现场勘查影响不大,进入村子后,我们径直走到了刁文林的住处。

四合院坐南朝北,三间瓦房呈“凹”字形分布,院墙是用石块堆砌而成的。正对大门的为堂屋,东西两侧分别是茅厕和厨房。院子中,有一条石子路连接堂屋与大门。

在获取了审批手续后,特警队员用破锁器打开了院门。我带着胖磊、叶茜作为第一勘查小组走进了堂屋。

整间堂屋被水泥墙分为东西两间,西侧为卧室,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组老式衣柜。东侧集客餐厅、贮藏室为一体,正对房门的位置是一条长案,电视机、洗漱用品、碗筷以及数不清的杂物一股脑儿地堆放在长案上。靠西墙摆放着几个木凳和一张裹满油污的八仙桌,除此之外,屋内其余地方到处堆着稻谷。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成袋的稻谷旁竟有一堆大米倒在地上。之前我们推断,嫌疑人是用盛装大米的编织袋移尸,现场情况和我们分析的完全吻合。

两个小时后,现场勘查全部结束,案件分析会在附近一间无人的破瓦房中召开。

明哥:“来这里一趟不容易,咱们简明扼要地碰个头,争取没有疏漏再撤。国贤、小龙,你们两个谁先开始?”

老贤自告奋勇:“我先说吧。我在现场提取了四份检材,第一份是茅厕纸篓中的草纸。我准备用上面的脱落细胞和死者的DNA做比对,进一步确定尸源。第二份是在堂屋地面提取的少量滴落状血迹。死者手背感染了啮蚀艾肯菌,分析两人争执中,死者曾用拳头将嫌疑人的牙齿打断,我怀疑地面血迹是嫌疑人牙齿断裂后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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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哥:“感染啮蚀艾肯菌需要破坏牙菌斑,除了滴落状血迹外,你在现场有没有发现断裂的牙齿?”

老贤摇摇头:“暂时没有发现,估计被嫌疑人处理掉了。”

“第三份检材是什么?”

“堂屋靠墙角的位置有一根裸露的铜线,经测电压为380伏,我截取了一截铜线,准备与死者身上的电流斑做比对。我这边就这么多。”

明哥头也不抬:“小龙,你接着说。”

我翻开现场勘查记录本:“先说脚印。我在堂屋地面上发现了一种泥渍鞋印,为嫌疑人所留。该鞋的鞋底花纹呈条状,模压底材质。测量成趟足迹数据得出:嫌疑人为男性,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青壮年,肢体无残疾。足迹反映出其行走步态轻盈,与山区居民走路姿态有明显差异,他应是长期生活在平原地区。”

“值得注意的是,现场鞋印均带有泥渍,嫌疑人应该是在阴雨天来到了刁文林的住处。查询天气软件,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上午,西旺村刚好下了一场短暂的暴雨,凶手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了现场。”

“接着是指纹。堂屋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瓶未拆封的白酒,外包装上有三种指纹,一种是死者所留,一种是中年女性指纹,还有一种是青年男性指纹。白酒售价为35元,而我在厨房找到的白酒,售价均为10元。相比之下,堂屋那瓶酒要贵很多。随后我又在厨房中找到了发霉的米饭、腐败的肉以及蔬菜,种种迹象都表明,刁文林正在准备一个隆重的饭局。从他的接待行为分析,刁文林和嫌疑人肯定相熟。”

“西旺村地理位置偏僻,陌生人进村需要熟人带路,两人之间不会没有电话联系,可遗憾的是,我仔细找了一圈,并没有在室内找到手机。屋内的衣柜、抽屉均被翻乱,侵财迹象明显。”

“堂屋东墙角有一堆大米,扒开米堆有一个铁制的调压器,我在调压器上刷显出了嫌疑指纹,调压器尖角被摔变形。推断嫌疑人可能是用调压器作为武器。”

“综合现场物证,整个案发经过应是:嫌疑人A受邀来到刁文林家中,接着两人因某事发生争执,在争斗过程中A被刁文林击伤,由于力量悬殊,A拽掉调压器用作防御武器,随后在打斗中,刁文林倒地,其肩胛接触到了铜线,触电而亡,A发现后准备施救时,刁文林已无生还可能,于是A用编织袋包裹尸体抛尸地穴。”明哥:“西旺村到地穴要翻两座山头,嫌疑人能找到这么隐蔽的抛尸地,说明他对蛟龙山地形很熟悉,我怀疑他曾不止一次来过刁文林家里。看门的跛棍儿或许会知道些情况。”

十三

会议结束后,我和叶茜来到了村子中唯一的小店内,经女老板证实,几天前的中午,刁文林确实去她的店里买过一瓶白酒,说是招待朋友用,酒盒上的那枚女性指纹正是老板所留。三种指纹排除两种,剩下的那一种再明显不过。厕纸上的脱落细胞与死者DNA完全吻合,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十足的证据证实,那具摔成烂泥的尸体就是刁文林。

西旺村内没有监控,除了刁文林外,见过嫌疑人的可能只有跛棍儿,但如何让跛棍儿一字不落地说出实情,确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刑警队搜罗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经研判,刁刚(跛棍儿)这个人有三个显著的特点:贪财、胆小、惜命。摸清楚对方底细后,明哥以医生的名义告知他,体检报告出了问题,需要到镇上的医院免费复查,复查时间为第二天上午8点至10点,错过时间就要另外收费。

这一招果然奏效,我们早上7点便在医院门口把刁刚传唤到派出所接受询问。

跛棍儿年纪在55岁上下,穿着打扮极不讲究,用胡子拉碴、鼻涕横流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警官,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干啥,我赶着去体检呢。”明哥:“那个电话是我打的。”

“你打的?”跛棍儿将信将疑。

“你再听听我的声音。”

跛棍儿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几秒钟后,他的瞳孔突然放大:“真的是你,你是警察?你们找我干什么?我又没犯法。”明哥没有回应,而是从皮包中拿出了两样东西摆在他的面前:“一把折叠刀、1万元钱,自己选一个。”突然转变的画风,让跛棍儿有些坐立不安:“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很简单。”明哥把两样东西分别拿在手中,“配合我们工作,1万元钱拿走,不配合我们工作,刀带着防身。”“防……防……防身?防什么身?”

“昨天公安局去村里时你在场,少在这儿给我装腔。”跛棍儿抱拳作揖:“警官,你们去了村里不假,可我哪儿知道你们去村里是干啥的。”“刁文林你认不认识?”

“我俩同村,我当然认识。”

“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刁文林被人杀了,尸体被抛在了山里的地穴中。”“什么?被杀了?”

明哥:“凶手就是前几天进村的那个男人,全村就你见过他,现在刁文林被他所杀,我们担心他下一步会拿你下手。”听明哥这么一说,跛棍儿如犯羊角风般在椅子上抽搐起来。

“你这胆子也太小了点儿。”胖磊抡圆了给他一个大嘴巴,“老乡,好点儿没,不行我再来一下!”跛棍儿赶忙捂住有些肿起的脸颊:“痛……痛……痛……”胖磊撇撇嘴:“这就喊痛了,那刀子扎进去可比这个痛多了。”跛棍儿被吓得有些欲哭无泪,他哭丧着脸哀求道:“警官,你就别吓我了,我胆子小,我胆子真小。”明哥:“行吧,我们也不为难你,还是刚才的话,配合我们工作,1万元钱拿走,你的人身安全我们保护,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能走人。”“你们是不是让我把村里的底都交代出来?”

见跛棍儿有所顾虑,明哥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给村里看门,每月有1000多元的收入,你是担心出卖同村人丢了饭碗。”“嗯!哦,不不不不……”

“不用解释,人之常情。如果我们真想砸了你的饭碗,也不会假借复查身体的名义把你带到这里。我们不会为难你,只要你把关于刁文林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别的事情我一概不问。”“关于刁文林的一切?”

“刁文林光棍儿一个,现在被害,你就算把他的丑事说破天,也没人找你麻烦,你是聪明人,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拒绝。”明哥说着把1万元钱拍在了他的面前。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如果再推辞那就摆明了脑子不好使。跛棍儿如恶狗扑食般把1万元紧紧搂在怀里:“干了干了,你们问吧,我什么都说。”“好,那咱丑话先说在前面,如果你回答得不痛快,钱你可带不出这间屋子。”跛棍儿赶忙把钱揣进内侧口袋:“你放心,知道多少我说多少。”“好,我问你,5天前的上午,刁文林是不是带了一个陌生人来村里?”“有,不过也不算是陌生人,他之前来过好几次。”“你形容一下这个人的长相。”

“是个男的,20多岁,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短发,来的时候穿了一套西装,黑皮鞋。”“哪个地方的口音?”

“说的是普通话,口音有些偏南方。”

“他与刁文林是什么关系?”

“我猜这个男的是个婚狗子。”

“婚狗子?”

“哦,就是专门给人介绍媳妇的人。我们村里的光棍儿要买媳妇,都会找他们。”“他们?难道不是一个人?”

“当然不是,这种事情又不好往外说,都是自己找自己的路子。”“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刁文林带进村的男人是婚狗子的?”“我当然知道,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而且近几年,这个男的给刁文林介绍过两个女人,我都是亲眼所见。”“介绍过两个女人?她们现在人呢?”

“不知道,刁文林平时闷得很,不怎么喜欢跟人来往,不过第一个女人刚进村时我印象特别深,当天晚上刁文林找到我,问有没有女人从村口跑了,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是买来的媳妇没看好。我说没有以后,刁文林就带着那个男的往山里找,两个人找了整整一夜,才把那个女人给捆回来,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女的。”“刁文林这次和男人见面有没有带女的进村?”

“没有。”

“之前两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你能形容一下吗?”

“时间太长我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都是长头发,第一个女的身高有一米六五,十八九岁,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红色行李箱;第二个女的要矮一点儿,只有一米六左右,差不多20岁,来的时候也拎了一个行李箱,什么颜色我想不起来了。”胖磊问:“是不是黄色拉杆箱?”

“对对对,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是橘黄色。”我和胖磊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明哥接着问:“这两个女的分别是什么时候进的村?”“第一个早了,在三四年前吧,第二个好像是在前年。”“刁文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说看。”

“他的脾气很古怪,喜欢独来独往,就算是面对面碰见了,他也不会主动和你搭腔。”“他有没有结过婚?”

“结过两次,不过都跑了,后来有人传言,说他虐待媳妇,不过我看他老实巴交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干这事的人啊。”“他的前两任老婆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都说是跑了,至于跑到哪里了,也没人深问。”“刁文林平时出不出村子?”

“我白天很少见他出去,不过他晚上出不出去,我就不知道了。”“不出村子,那他的钱从哪里来?”

“种地、政府补助,不过村里有人说刁文林早年在山里挖到了古董,卖了好多钱。”“传言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觉得很大,蛟龙山本身就挖出来过古墓,我们村有很多人在山里捡到过盆盆罐罐,这些东西后来都被人高价买了去。据说刁文林挖到的是青铜器,卖了老多钱。他这人好烟好酒,一天最少也有好几十块的花销,田里收的粮食只够自己吃,政府补助也没多少钱,他这么大的开销,指望种地肯定不行,而且他接连买了两房媳妇,少说也要七八万,这钱都从哪儿来?”明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刁文林平时用不用手机?”“他有一个白色翻盖手机。”

我和叶茜曾去通信公司查询刁文林登记的手机号码,可查询结果为空号。见跛棍儿回答得这么肯定,我还是要反复确认一下:“你确定刁文林有一部翻盖手机?”“我当然确定,他的手机是从我们村三愣子手里买的,我当的中间人。”“手机和卡一起买的?”

“对,早前三愣子跟他亲戚去外地打工,家里的号用不上,刁文林大字不识一个,也懒得出村,于是我就给三愣子牵了条线,把手机卖给了刁文林,我从中间还赚了50元钱。”“三愣子大名叫什么?”

“刁劲松。他走的时候去派出所办的身份证,你们应该能查到。”明哥:“行,那今天咱们就到这里吧,有问题我还会打给你。”“警官,那这钱……”

“归你了。”

十四

结束询问,我们反复研究了跛棍儿的笔录,从对话中,可以提炼出四个信息:一、刁文林使用的手机号码是用刁劲松的身份证登记的;二、陌生男子极有可能还干着拐卖妇女的勾当;三、刁文林的两任老婆以及买回的两个女人均不知去向;四、刁文林性格孤僻,极少出村子,假如这4名女子遇害,那尸体应该还在蛟龙山上。

虽然跛棍儿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多重要的线索,但是办案最忌讳轻信口供。嘴长在人身上,想怎么说都可以,我们还要找到与之对应的物证来去伪存真。

查询手机号码,只需要一张介绍信,相对简单;然而找到4个人的下落却非易事。

刁文林住处存有大量女士衣物,因为他有“异装癖”,所以衣物也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给刁刚做完笔录,我才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笔录中所说的拉杆箱就摆放在卧室的床下。箱子在,人却失联,结合刁文林扭曲的性取向,两人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从跛棍儿的笔录中,我大概掌握了两名女子的体貌特征,但为了证实两人确实和刁文林生活过,还需要找到其他证据佐证,其中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用衣物来推断穿衣者的身高体态。

衣服在我们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随着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衣服的款式、花样、制作工艺也更加丰富多彩。但无论衣服的式样如何翻新、款式如何改变,衣服的大小、长短都必须与穿衣者的身高、体形相适合,我们称之为“合体”。

因此,衣服各部位的长、短、宽、窄尺寸,必然反映出穿衣者的高、矮、胖、瘦等体态特征,这是缝制衣服的必然规律。既然有规律可循,我们就能通过海量的制衣信息推导出计算方法。有了衣长、袖长、胸围、肩宽、裤长、腰围等数据,便能计算出穿衣者精确的身高和体态。

通过这种方法,我算出刁文林家中有两种女士衣物。由此可以推断出:一名穿衣者身材较瘦,身高约一米六七;另一名穿衣者身材较胖,身高在一米六以下。结论和跛棍儿供述的基本吻合。

经过一番考证,跛棍儿的笔录并没有多少水分,而他在问话中着重强调了一点,“刁文林的4个女人全都不知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西旺村附近重山环绕,任何一个地方都具备毁尸灭迹的条件。在没有证据支撑的情况下,寻尸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们以“4名女子遇害”为前提,做出了多种假设:第一,尸体埋在刁文林自家的院子中;第二,尸体埋在附近的山林里;第三,尸体被扔在了其他的地穴中;第四,尸体成了林中兽的口中食。

在种种假设中,胖磊看出了一些端倪:“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院子中这棵松树有点儿突兀。”“这怎么说?”我问。

“你们知不知道,除了山上哪里的松树最多?”

“哪里?”

“坟地!”

“坟地?难道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有。”胖磊解释道,“松树的松字左木右公,五行之中木可生火,代表极阳。而公多译为雄性,也属阳性。在古文之中,鬼怪均为阴物,按照以阳克阴的说法,松树具有辟邪防煞的效果。所以我怀疑,刁文林是不是把尸体埋在了自家院子中,然后种了一棵松树辟邪?”明哥:“你说的不无可能,不过在院子里种植松树的大有人在,所以这只是一种假设,如果实在没有好的办法,我们可以先把院子挖开看看。”最能沉住气的老贤开了口:“院子那么大,挖开需要耗费大量的警力,我有办法可以先做个预判。”胖磊心如猫抓:“什么好办法,快说来听听。”

老贤:“把松树锯断,观察年轮特征就能一目了然。”胖磊:“年轮?这么神奇吗?”

老贤解释道:“树木伐倒后,在树墩上出现的同心圆环,植物学上称为年轮。它是树木在生长过程中受季节影响所形成的,一年产生一轮。每年春季,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树木生长很快,形成的细胞体积大,数量多,细胞壁较薄,材质疏松,颜色较浅,称为早材或春材;而在秋季,气温渐凉,雨量稀少,树木生长缓慢,形成的细胞体积小,数量少,细胞壁较厚,材质紧密,颜色较深,称为晚材或秋材。同一年的春材和秋材合称为年轮。”

“假如植物生长环境相对稳定,那么它年轮的疏密程度也会大致相同,如果刁文林真把尸体埋在院子中,那么尸体腐败后可以给树木提供大量养分,这会让年轮在表现形态上有所差异。我个人觉得,与其盲目地猜测,不如把松树锯开看看。”

老贤的提议有理有据,我们自然是双手赞成,当天下午,科室一行人再次来到刁文林家中,在油锯的帮助下,松树应声而倒。

老贤拿出游标卡尺仔细测量:“以年轮中心往前推,2年前、4年前的年轮明显粗大,说明在这个时期松树有充足的养分供给。这与最后两名女子进村的时间吻合,刁文林果真把尸体埋在了自家院子中。”

胖磊:“从年轮上能不能看出,刁文林的前两个媳妇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老贤:“松树种植时间不长,能不能在院子里找到另外两具尸体,只能试试看。”

有了确切的结论,明哥又召集了50多名特警,在掘地三尺后,我们在松树根系附近共挖出4具白骨尸骸。

尸检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雨棚中展开,为了防止引起恐慌,特警在雨棚外围成了人墙。在这个法律和道德无法触及的山村中,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突发情况发生,所以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尸检。

在明哥的指导下,4具白骨在一个小时内拼接完毕,胖磊在每具尸体的头骨前摆放了一个数字标签。我、胖磊、老贤、叶茜分别对应一具尸体,尸检过程由明哥口述,我们几人分开记录。

“1号尸体,女性,尸骨完整,从牙齿磨损特征及耻骨联合面判断出,死者年龄在20岁上下,尸骨长159厘米,舌骨左右大角骨骨折(舌骨呈马蹄形,由舌骨体、大角和小角构成,是舌体的主要支撑骨),有玫瑰齿特征,死于扼颈机械性窒息。触摸骨体尚有油腻感,死亡时间不超过2年。白骨上未附着衣物,埋尸时全身赤裸。”

“2号尸体,女性,尸骨完整,同理可得其年龄在17岁上下,尸骨长163厘米,舌骨骨折,有玫瑰齿特征,死于扼颈机械性窒息。骨体表面干燥、骨孔内有少量植物根须,死亡时间超过3年,埋尸时全身赤裸。”

“3号尸体,女性,尸骨完整,年龄在30岁上下,尸骨长166厘米,舌骨、头骨均有骨折,其死亡时除被扼颈外,头部还遭到过撞击,死因可能是被人扼颈后猛烈撞击头部。骨体发黑,骨孔内有微生物聚集,死亡时间超过10年,埋尸时全身赤裸。”

“4号尸体,女性,尸骨完整,年龄在18岁上下,尸骨长156厘米,左腿骨发育不良,舌骨骨折,死于扼颈机械性窒息,骨体完全呈黑褐色、轻掰易断,死亡时间超过15年,埋尸时全身赤裸。”尸检告一段落,我们把四份报告递到了明哥手里,他扫了一眼说道:“刁文林有性窒息癖好,4名死者均为扼颈机械性窒息死亡,作案手法相同,由此推断,他就是杀害4人的凶手。从掩埋时间看,4号、3号是他娶的两个媳妇,1号、2号则是他买来的女人。4名死者颅骨均保存完好,具备颅骨复原的条件。”

十五

接下来,明哥安排了两项重要工作,一是由刑警队牵头,对刁文林的关系网进行全面摸排;二是由他带队前往刑警学院开展颅骨复原工作。

前后折腾了4天,现有的调查结果全部被摆在了桌面上:

刁文林娶的第一个老婆名叫李思红,左腿残疾,父母健在,经DNA比对,为4号死者。

他第二个老婆名叫胡艳娟,离异,和前夫生有一女,经亲子鉴定,为3号死者。

目前1号、2号只有颅骨画像,身份暂时无法核实。

刑警队调取了用刁劲松身份证办理的手机号码,根据通话记录显示,刁文林被杀前曾与一个归属地为“哲江省文州市”的移动号码频繁来往,而遗憾的是,这个号码是用假身份证登记注册的。

至此案件线索全部中断,明哥像往常一样给我们放了两天假,他自己则闷在办公室内梳理案情。

高强度工作了一个多星期,叶茜、老贤、胖磊和我4个人照例来到啤酒广场撸串儿。

一起案子牵扯出5具尸体,现在调查又进入了瓶颈,搁谁心里都不会痛快。平时嘻嘻哈哈的胖磊,今天也破天荒地少言寡语,直到一箱啤酒下肚,胖磊才打开了话匣子:“哎,我说哥儿几个,你们相信因果报应吗?”“干吗这么问?”

胖磊放下酒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咱们从头看这起案件,刁文林杀了这么多人,最后被电死了,他的尸体刚被扔进地穴第二天,就被玩极限运动的发现了,上百米的地穴,这要是搁在平时,谁能发现?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胖磊的一番话虽然没有科学依据,可我却颇有感触,在科室工作这么多年,类似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很多时候就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一样。

胖磊又灌了口酒接着说:“虽然咱都是无神论者,但是接触尸体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老祖宗留下的一些东西也不无道理。也不怕各位笑话,我百分之百相信因果报应,我甚至都觉得是不是老天爷故意让我们发现了尸体。”老贤:“刁文林已死,他的两房媳妇可以瞑目了,现在最可怜的还是那两名被拐卖的少女。”我接过话茬儿:“从女子所穿衣物的材质、款式看,都是一些价格低廉的地摊货。进村时,两人都带着拉杆箱,符合外出务工人员的特点。我觉得她俩很有可能是打工妹。”叶茜:“嫌疑人能给刁文林接连介绍两名女子,一定是个惯犯,可惜那个哲江文州的移动号码刚注册还不到两个月,其间接通的大多都是房产中介、营销电话,几乎没有一个电话可以查到线索,要是我们可以找到其他被拐少女,或许能另辟蹊径。”胖磊:“只要嫌疑人不傻,他不可能只用一个号码干活儿,常在河边走的人,都知道单线联系,嫌疑人用一个号码做一单生意的可能大。”“等等,”我突然灵光一现,“我差点儿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了。”“什么事?”

“叶茜,你刚才说嫌疑人的手机接通过电话?”

“对啊,怎么了。”

“接通过多少次?”

“好几十次。”

“具体位置在哪里?”

“有很多地方,你等下,我手机里有从通信公司调来的分布图。”叶茜点开微信,把一张图片放大。图片呈二维坐标排列,X轴、Y轴分别标记的是时间和地级市名称。

“从图形上看,两个月里,嫌疑人的手机一共接通了49次电话,其中在依乌这一个地方就接了36次,依乌说不定就是嫌疑人的常住地。”胖磊对我不痛不痒的推论嗤之以鼻:“依乌是全国小商品集散中心,大大小小的工厂遍地都是,我们现在连嫌疑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有个啥用?”“当然有用。”我端起啤酒痛快地喝了一口,“你们忘记了,嫌疑人患有黄甲综合征,这种病可引起胸腔积液,当积液达到一定量时会导致呼吸困难,所以患有这种病的人需要定期到医院抽液。从嫌疑人两个月接电话的地理位置看,他几乎是长时间待在依乌。抽液不可能去小医院,我们只要调取依乌市医疗系统中黄甲综合征的患者信息,把符合条件的人筛选出来比对DNA,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胖磊竖起大拇指:“我去,这招厉害了!”

第二天,我们在依乌警方的帮助下,共调取了34名黄甲综合征患者的信息,经层层筛选,只有1人无法排除。胖磊调取了医院就诊室的监控录像,发现真正的就诊者仅有20多岁,而就诊卡信息上登记的却是一名37岁的中年男子,也就是说,嫌疑人连就诊时用的都是虚假身份。

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不可能斗得过好猎手,我们在嫌疑人的就诊卡上发现了另外一个手机号码,该号码注册过多款游戏,其中还在线的一款名叫《王者荣耀》。手游的好处是,无论手机号码怎么变,只要账号密码正确,在哪部手机上都能玩。在行动技术支队的帮助下,我们掌握了手游经常登录的手机终端,很快,机主琼光磊被抓捕归案,经DNA比对确认他就是我们苦苦找寻的“隐藏大BOSS”。

十六

人生常有不如意,遇到挫折、失败的时候,有的人怪自己时运不佳,有的人怨自己命运多舛,而琼光磊却嫌自己没落个好名。“琼光磊,琼光磊,和穷光蛋不就差一个字?”琼光磊7岁那年母亲得了重病,村医在他母亲身上尝试了各种草药,均无济于事,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肚子像气球似的慢慢肿胀。母亲从发病到去世只用了2年时间,下葬当天,由于尸体过分肥大,他父亲用刀划开了母亲的肚子,他是亲眼看见流出的血水装了满满一大盆的。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琼光磊那不安分的爹和村里的姚寡妇勾搭在了一起,每每茶余饭后,村民都会以一副对联戏称两人的关系:“一杆枪两颗蛋,将近一年没开战;一间屋两扇门,没有几人敢进门;横批,自投罗网。”其实姚寡妇在村里不算丑,可那泼辣的性格真没几个人能受得住。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而姚寡妇刚好卡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她丈夫死后,她守了5年寡,长期压抑在心中的欲火,让她看见汉子两眼都放绿光,只要能占点儿便宜,姚寡妇绝对会雁过拔毛。因为这事,村里的其他妇女差点儿没把村委会门槛踩断。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村主任一提这事,脑袋都大好几圈,他也是多次劝说姚寡妇,但对方只撂下了一句话:“除非给我找个男人,否则免谈。”就在村主任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琼光磊的爹正好撞到了枪口上,看着两人聊得眉来眼去,村主任亲自做媒,硬是把两人撮合在了一起。

自从姚寡妇嫁进来,琼光磊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还不到10岁的他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琼光磊每每回忆这段历史时,都会用一句顺口溜来形容自己的遭遇:“洗衣做饭,拔草喂猪,端屎端尿,替父扛锄。”只有别人想不到的,就没有他在家里不干的。

2年后,姚寡妇年近40时竟然怀上了孩子。琼光磊早早辍学在家,农闲时分,那些男女之事他也是没少听说。姚寡妇从内衣到外裤,都是琼光磊一手清洗,她的生理期,琼光磊再熟悉不过。在他父亲美滋滋地向别人夸耀自己床上功夫何等了得时,也只有琼光磊知道,姚寡妇那隆起的肚子绝对跟父亲没有半毛钱关系。

父亲头上戴了一顶碧绿的帽子,琼光磊非但没有揭穿,反而乐不可支。自从母亲去世,这里对他来说就已经不能称之为家,屋里的那对男女更不配被看作亲人。琼光磊之所以忍辱负重,其实是在等一个机会。

那是2008年除夕夜的晚上,刚满18岁的琼光磊在厨房里忙着拾掇残羹冷炙,厨房外,他的父亲正带着一家三口在门口放烟花。琼光磊瞅准时机,把卧室床下的木盒抱进了厨房,木盒里装的是这个家多年的积蓄。琼光磊心里清楚,如果他再不下手,过完年这些钱就会变成一栋新房。

“这是老子辛苦赚的钱,凭什么便宜了你们?”琼光磊用菜刀砍开木盒,里面整齐码放的几摞钞票被他塞进裤裆,木盒随后便在灶台内化成了灰烬。

除夕夜过后,一家三口睡得昏天暗地,琼光磊借着上茅房的机会从屋后的草垛中取出行李,父亲的鼾声成了他逃跑的发令枪。趁着夜色,他一个箭步冲上村子主干道,快速交替的双脚,把路面积雪踩得咯咯作响。由于跑得太过着急,他好几次摔倒在地。积雪映着月光,把路面照得亮堂堂的,他躺在雪窝中喘着粗气,嘴里呼出的白雾快速向前方消散。他回头望去,视线所覆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没有叫喊、没有光源就意味着没有追赶,一切平安的信号让他长舒一口气。休息了好一会儿后,琼光磊从地上抓了几把雪胡乱地往嘴里一塞,接着又踏上了行程。

逃离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一个可悲的开始,也是一个不幸的结束。至于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琼光磊没有概念,有了怀里的几万元钱,至少很长时间内不会饿死。他想,自己再不济,最起码几年内也能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想到这里,他把手伸进怀中摸了摸,纸币虽然冰冷,但是可以让人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路面的积雪消失不见,脚底那种厚重感也随之消散,久违的柏油路让他嗅到了自由的味道,此时天已蒙蒙亮,琼光磊用一张10元纸币拦下了一辆进城的小货车。

司机将钱收进口袋,接着递过去一支烟:“兄弟这大过节的去哪里啊?”琼光磊不会抽烟,但一想到以后要独挑大梁,不抽烟太不爷们儿,他就接过烟,对着司机的烟嘴点着,回了句:“家里没人了,在家过年冷清得很,想出去赚钱。”“还是你会选日子,年初一火车站扔根棍子都打不着人,想去哪儿都能买到票。”琼光磊长叹一口气:“从小到大我就没怎么出过村子,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小兄弟,那你都会啥?”

“刚出村子啥也不会。”

“难不成你要去建筑工地做苦力?”

“也行啊,只要能赚到钱就行。”

司机上下打量了一遍琼光磊:“看你面相最多十八九岁,建筑工地都是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去的地方,你去不合适。”“那有啥不合适的,我觉得行。”

“别的咱先不说,正值年关,很多工地都停工了,你要是去工地找活儿,最少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满打满算还有小半个月呢,这段时间干啥去,你想过没?”“这个……”琼光磊一时语塞。

因为过年,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琼光磊刚好成了司机排解寂寞的对象,往往人寂寞的时候都喜欢多聊几句,司机也不例外。“小伙子,我今年40多了,比你多吃20多年盐,你要是相信我,我给你提个建议。”琼光磊从小到大也没出过几次村子,对外面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他巴不得能有人帮他指条明路:“大哥,你快跟我说说。”司机打了一圈方向盘:“你年纪还小,接受能力强,我要是你,我就去南方,在当地随便报一个学习班,学学数控机床啥的,然后找一个工厂上班,一个月动动按钮就能赚三四千。”“三四千?这可是一季庄稼的收入。”

“怎么的,还嫌多啊,我告诉你,这在南方是最基本的工资,我小舅子也是像你这么大出去的,现在自己当老板,一年少说也能赚个好几十万。”“好几十万?”这对琼光磊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司机点了点头:“只多不少。”

“大哥,你小舅子去的哪座城市?”

“哲江文州。”

“嗯,那我也去!”

琼光磊憨傻的样子把司机给逗乐了:“你小子,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你怎么就认准了,难道不怕我把你给卖了啊?”“不会,大哥是好人,不会骗我。”

一句“好人”让司机心头一暖:“你既然相信我,那就去文州,在那个地方只要好好干,怎么都比去工地搬砖强。”琼光磊一脸兴奋:“嗯,就去文州。”

“对了。”司机转而问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一点儿。”

“出门在外,不要放太多现金在身上,回头去银行办张卡,把钱都存在卡里,然后再把卡给烧了。”“啥?把卡给烧了?这是为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上揣着银行卡,遇到劫道的咋办?他们用刀逼着你说出密码,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这个……”

司机续了一支烟:“我年轻时去外地打工就遇到了抢劫的,他们把我身上的钱抢完了,又逼我说出了银行卡密码,后来人是抓到了,可我的钱也被他们败光了。”“钱没追回来?”

司机摇摇头:“整整6万元,一个星期就被这帮孙子给造完了,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我早就是大老板了,根本不会回来开货车!”琼光磊不知道6万元在那时候有多值钱,但这个数放在当下也是相当大的一笔巨款。

司机接着说:“哥用前车之鉴告诉你,出门在外,身上只留够生活的钱,剩下的都存进银行卡,然后把卡给烧了,等一切安顿下来,再拿身份证补一张,不外乎就是多花10元钱手续费。”琼光磊虽然没见过世面,但是能听出好歹,他很感激地说:“哥,你真是个好人。”司机被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马上到城里了,你是先去银行还是先去火车站?我可以带你一道。”“那就麻烦哥先把我带去银行。”

十七

那个时候还没有动车、高铁,除了天上飞的,人们出远门的首选就是绿皮火车。琼光磊的家乡距离文州有2000多公里,按照当时的车速,要想到达目的地最少也要一天一夜。琼光磊长这么大第一次坐火车,他哪里会想到一张火车票竟然能卖到320元?临来时,他听了司机的忠告,把大钱全部存在卡里,接着又把卡给烧了,可他自己要留下多少,他却忘了问。按照他平时的开销,他觉得500元绝对够用,可买了火车票他才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赚钱如抽丝。

空荡的车厢左摇右晃,铁轮碾压铁轨的“咔嗒”声很有规律,随着火车的走走停停,他身边的人也在不断交替,当新奇感消失后,剩下的只有孤独寂寞留在心头。对琼光磊来说,这是一条不归路,身后那逐渐远去的家乡,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最熟悉的陌生地,窗外的景色如发旧的彩色照片,渐渐失去了颜色,当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

“全体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到达本次行程的终点站——文州站,请全体旅客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伴着车厢喇叭的播报,列车发出了悠长的汽笛声,眼看火车即将进站,琼光磊竟然有些怀念路上的时光。

有句话说得好:“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探索未知之境。”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行人、陌生的语言,一切都让初来乍到的琼光磊感觉到极度恐慌。虽是春节,但火车站依旧人潮涌动,头顶上那些画着各种箭头的指示灯让他晕头转向,不善言谈的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几位身穿制服的列车员身上,通向出站口的地下巷道像迷宫般到处绕行,他紧紧跟在列车员身后来到了出站口。

那是几道并排的栅栏门,每道门前都站着两位工作人员,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钳刀,一张张火车票从人群中传出,剪完后又流入人群。不知安装在哪里的喇叭在循环播放着一句话:“各位旅客出站时请把火车票拿在手中检票出站。”门内的旅客在焦急排队,门外的人群似乎比门内的还要急躁,那些人手中举着一块块牌子,上面写着“住宿”“打车”“招聘”的字样。琼光磊夹在队伍中缓慢前行,20分钟后,他终于通过那道闸门,走进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空气中带着湿咸的气味,温度也比家乡高出了十多摄氏度,临来时的那件大棉袄成了一件摆设。没有了棉衣的束缚,琼光磊感觉轻松不少,而当他正准备好好欣赏城市的夜景时,三四位举着“住宿”牌子的中年妇女围了上来。

“小伙子,住店不?”几人的口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腔调。

买完火车票,琼光磊兜里只身下180元钱,一路上吃喝又花掉80元,现在他口袋里只有最后的100元钱,看着几位妇女如此热心,这让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安:“不……不住了。”几人把琼光磊围在圈中:“小伙子,听你口音,你是从外地来的吧?好像不是我们本地人哦。”“我不是本地人,各位大姐,我真不住店。”他想奋力挤出圈子,可多次尝试后却无济于事。

“小伙子,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外地人不好找地方住的,我们那里有小姑娘,既能住又能耍的呀!”“对呀,对呀,去住一晚上吧,给你打个特价!”

“对呀,对呀,可以找个小姑娘解解乏,我们的小姑娘技术都是一流的呀!”轻微的肢体碰撞变成左拉右扯,等琼光磊缓过神来时,他已被拽进了车站边的巷道中。

“干什么的?!”黑暗中一声厉喝让琼光磊为之一振。

一位魁梧的青年男子走到了跟前:“你们把他给我放开!”男子的气势,让几位妇女大惊失色:“小子,这个可是崩牙的地盘,你敢劫我们的道?”“我管你是谁的地盘,赶紧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男子说着抽出了一把折叠刀。

“好,有种你等着!”几位妇女丢下一句狠话,消失在了夜色中。

琼光磊哪儿见过这种场面,他倚着墙根,大口地喘着粗气。

男子收起家伙:“兄弟,别发愣了,她们去喊人了,咱们赶紧跑!”琼光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跟着男子朝远处跑去。

10分钟后,男子跨上了一辆摩托车,就在琼光磊犹豫之时,男子冲他招了招手,琼光磊不假思索地跨上了摩托车,男子的右手在不停地拧动车把,排气管喷出的烟雾带着刺鼻的汽油味,待琼光磊坐稳,摩托车如猎豹般朝马路尽头飞驰而去。

他们先是在宽敞明亮的市区中穿行,七拐八拐后,又驶向了石子路,当摩托车停下时,周围的环境已变得和乡镇相差不大。

男子把车停好,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支烟:“来一支?”琼光磊犹豫了片刻,伸手接了过来。

男子深吸一口,上下打量着琼光磊说道:“还好你刚才遇到了我,否则你今天晚上就遭殃了。”“为啥会遭殃?”

“你是头一次来这里吧?”

“对,以前没来过。”

“一个人来的?”

“嗯。”

“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几个妇女是干什么的?”

“不清楚。”

“不妨告诉你,如果今天你没遇到我,你身上的钱就会被她们抢光了,这些人在我们这里叫店姐,她们长期盘踞在火车站、汽车站,以打折住宿的名义进行抢劫。刚才我救你的时候你也听见了,她们的老大叫崩牙。”当几名妇女对他生拉硬拽时,琼光磊就感觉到一丝不安,但他并没有想到对方敢在火车站明抢,脊背发凉的他赶忙双手抱拳感激道:“谢谢大哥出手相救。”男子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路见不平而已。对了,你来这里准备做什么?”因为对方仗义相救,琼光磊放松了警惕,他实话实说道:“我想在这里找份工作。”“你一个外地人来文州,难不成有亲戚朋友在这里?”“没有。”

“那你为啥要来文州?”

“我听我们当地人说,这里钱好赚,所以就来了。”“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打听打听哪家工厂招人,只要管吃管住,每月再给个千把块钱,我就能干。”男子略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你这要求太低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实现,何必千里迢迢来这里?”“每月千把块”对琼光磊来说已是不菲的收入,但看着对方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就算再傻也知道人家绝对有更赚钱的门路。“大哥,你对这里肯定熟悉,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推荐?你放心,只要我赚到钱了,我一定请大哥喝酒。”男子把手停在半空打断了琼光磊:“好话留着以后再说。我这人信佛,你我在火车站相遇也算有缘,所以我也不瞒你。”男子竖起大拇指朝后指了指,“在这块地界,有一个月赚1000的活儿,也有一个月赚1万的活儿,更有一个月赚10万的活儿,就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这个苦。”琼光磊双眼射出精芒:“只要不违法,我啥苦都能吃!”“违法的事那肯定不能干,要做就做行业。”

“行业?什么是行业?”

男子打量着琼光磊的行头:“从农村来的?”

“嗯。”

“见过老母鸡孵小鸡吗?”

“当然见过。”

“行,那我给你算笔账。”男子掰着手指说,“假如你有一只母鸡,母鸡一天下一个蛋,这些蛋都孵出小鸡,小鸡再生蛋,蛋再孵出小鸡,是不是要不了多久你就有一窝小鸡了?”“对,俺们村里人都是这么养鸡的。”

“等小鸡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变成一群母鸡的时候,你再把母鸡一卖,是不是就赚大钱了?”琼光磊使劲儿点头:“对,是这个理。”

“行,既然道理你都懂,那就好办了,我现在做的事,就和鸡生蛋是一个套路。”“这就是行业?”

“不全是,我们管这个叫直销。”

十八

有句话说得好,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琼光磊从小到大拢共还没上到五年级,当他听到对方如此精彩的理论时,本身就一脑袋糨糊的他,竟像是瞬间被疏通的下水道一样,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攀谈中,琼光磊得知男子叫阿印,比自己大7岁,阿印做了5年直销,银行卡的存款早就超过了7位数。

阿印是琼光磊的救命恩人,他的话,琼光磊自然深信不疑,不到一个小时的交谈,琼光磊当即决定融入直销这个大家庭。

相谈甚欢后,摩托车再次发动,阿印载着琼光磊来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四合院,当那扇红色铁门被打开时,院子里的5间平房同时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

阿印介绍:“这里就是直销初学者的住处,是不是感觉很简陋?”琼光磊还没走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这种味道堪比农村的旱厕,几间平房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玻璃都没有;透过报纸裱糊的空隙,屋内的情况可以一览无余,他心里虽然在想“农村住的都比这儿好”,但嘴上却说:“还行。”阿印何尝不知道琼光磊的口是心非,他摇摇头说:“不,你没说真话,这里的环境很简陋,到处散发着臭味,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琼光磊本想着阿印会解释一番,可他哪里会料到对方如此直接。

阿印接着说:“凡是做大事者,一定要先苦后甜,这是做直销必须经历的,你要适应。对你来说今天的一切可能是在受罪,但当你成功后,这会是你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想想那些红得发紫的明星,想想那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他们哪一个不是吃了苦中苦,才成为人上人的?没有忆苦思甜的经历,你的成功道路并不完整。”琼光磊在阿印面前,就是一个小透明,如此恶劣的居住环境,在阿印的一番理论下,竟成了通往成功的起点,刚进门时的消极情绪现在早已烟消云散,他此刻无比迫切地想住在这里,好早一点儿踏上成功的道路。

“这点儿苦对我来说算什么,快告诉我,我住在哪一间?”“5间房你可以随便选,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阿印说完站在院子中间拍了拍手,房间内的所有人拥出门外,将琼光磊围在圈中。

“大家好,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大家庭的新成员,他叫琼光磊,鼓掌欢迎。”阿印话音刚落,院子中的数十人无比兴奋地冲他微笑,冲他鼓掌,冲他欢呼。

琼光磊从小到大受尽白眼,他哪里会想到,一个农村娃千里迢迢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竟能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谢谢,谢谢……”琼光磊不善表达,他只能尽力把腰弓成九十度一一回礼。

阿印:“光磊,来了就是一家人,不必这样,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先选一间屋早点儿休息,明天早上我再过来。小董,帮光磊拿行李;小于,抓紧时间给光磊铺床;小谭,去打洗脚水;小冯,去给光磊煮碗面。”接到命令的几人毫不拖泥带水,行动果断得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琼光磊吃饱喝足、洗漱完毕,在室友的嘘寒问暖中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连续多日的颠沛流离,让他身心疲惫,他没想到在这里竟能找到一丝家的温暖,这种久违的幸福感,已和他失散多年。

十九

早上8点,阿印送来了两筐馒头,这是琼光磊在这个大家庭中吃的第一顿早餐。早餐只有两个馒头加一杯清水,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一清二白。这种搭配在农村连猪都不吃,而在这里却成了直销指定用餐,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吃下的不仅仅是饭,还是一个人做事的态度和人品。

在室友的帮助下,琼光磊把馒头撕成小条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劲道的面粉在唾液淀粉酶的充分搅拌下分解成麦芽糖,琼光磊从未干啃过馒头,他自然不会知道原来白面馒头会越嚼越甜。先来的室友告诉他,这就是先苦后甜。

早餐结束,所有人拿起塑料板凳列队坐在院子中,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昂首阔步地走进院子。

阿印站在男子身边隆重介绍:“这位是我们直销行业的翘楚——谢总,今天我们有幸将谢总请到小院,为大家分享成功的经验,大家鼓掌欢迎!”不得不说,阿印很会调动气氛,琼光磊感觉双手拍得都快失去知觉了,而院内的掌声还是经久不息。

“谢某在此谢谢各位!”他说完朝着人群深鞠一躬。

当今社会,“有钱就是爷”的观念深入人心,对琼光磊来说,谢总无论从穿衣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能甩他几十条街,没想到人家竟能自降身价给他们鞠躬,顿时觉得人家这种胸襟和涵养令人钦佩。

“谢总绝对是个干大事的人!”这是琼光磊对他发自肺腑的评价。

谢总双手多次压低,待人群重新变得安静,他这才开始了今天的演讲:

“我今天受邀来到这里,时间有限,所以我不会像做报告一样浪费大家的时间,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在座的各位将来和我一样,变!有!钱!”他的开场白简单粗暴,底下的人激动万分。

谢总接着说:“大家可能都听过一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意思是说,你拿一条鱼给对方,不如教会对方钓鱼的方法。道理其实很简单,鱼是目的,钓鱼是手段,一条鱼能解一时之饥,却不能解长久之饥。如果想永远有鱼吃,那就要学会钓鱼的方法。赚钱也是同样的道理,很多人之所以赚不到大钱,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掌握精准的方法。《新闻联播》大家都看过,咱们的市场经济存在着一定的规律,我们只要把握这个规律,就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这就像下棋一样,有规律就要有配套的游戏规则,而我们所总结出的最完美的游戏规则就叫直销。

”以我自己举例,我现在身价上千万,而在坐的各位可能连1万都拿不出,这种情况在我们生活中是普遍存在的,用一句话总结,就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就是极少数的人掌握了‘钓鱼’的方法,他们先人一步把‘鱼’钓进了自己的筐里。

“再打个比方,咱们面前有一个鱼塘,鱼塘里有1万条鱼,所有人都蹲在鱼塘附近抓鱼,有的人掌握方法,源源不断地把鱼装进鱼篓,而有的人却站在鱼塘边不知所措,等鱼渐渐被抓完,那些不懂技能的人终将会被社会所淘汰。而直销,就是我们研究出来的最便捷的‘抓鱼’技巧。”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点悟;名师点悟,不如踏着成功者的脚步。我从2000年开始接触直销,只用了8年的时间就做到了3000万资产,在很多直销大佬面前,我可能不算成功者,但我觉得以我个人的经验,绝对可以带着大家走上致富的道路。”

“好,谢总说得好!”阿印带头鼓掌,人们再次沸腾。

琼光磊的文化水平不高,但谢总近三个小时的演讲他是既入了脑又沉了心。午饭后,琼光磊拿出阿印给他的笔记本,用汉字加拼音的方法把演讲的精髓全部记录了下来。

然而,第一天的“经验”还没完全吸收,第二天阿印又请来了“身价上亿”的黄总莅临演说,经过多次洗脑,琼光磊从心里完全接受了直销的“钓鱼技巧”。

在“直销家庭”中,有着严密的等级划分,从下到上分别为普通会员、VIP会员、黄金会员、铂金会员、钻石会员、至尊会员6个等级。琼光磊这种刚入行的人被称为“白瓜”。确切地说,“白瓜”还不算是直销行业的一员,要想成为普通会员,每人必须一次性缴纳3800元的会费。从普通会员要想升级到VIP会员,需介绍2人入行;而从VIP会员到黄金会员,则需介绍5人;从黄金会员到铂金会员需介绍100人;从铂金会员到钻石会员需介绍1000人;从钻石会员到至尊会员需介绍1万人。每介绍一个入行者,介绍人可提取10%的佣金,也就是一个人头380元。

直销的核心卖点是“人际关系”,而人作为群居动物,他不单单是一个个体,以当时的经济水平,3800元会费不是一个大数目,可以说,成为普通会员的门槛并不高。而直销所针对的群体都是一些成年务工者,他们有的有求学经历,有的有打工经历,有的有创业经历,只要方法得当,一个人拉5个人头,不是什么难事。

阿印帮“白瓜”们算过一笔账,只要成为黄金会员,那么一次性的提成就有1900元,而介绍来的5个人还会拉其他人入行,这样收入便会像滚雪球般增加。当5人变成25人,25人变成225人时,赚的钱就会以万计,假如有幸成为铂金会员,躺在床上就能把钱赚了。

这就好比掌握了钓鱼技巧,你把它教给别人,别人每钓上来10条,拿1条作为报酬;当学的人越来越多时,那自己就不用再大费周折,等着别人把鱼送到面前就行。既然是“钓鱼”,就需要配备工具,而那3800元可以理解成“鱼竿”的费用,等卖了鱼,成本自然会收回。这种绕来绕去的“直销理念”,让很多大学生都深陷其中,更何况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琼光磊。

经过多轮洗脑,琼光磊每天都在痛并快乐着。快乐的原因,是他自认为先人一步掌握了赚钱的窍门,而痛的根源是他根本不知该拉谁入行。自从母亲死后,他就没出过村子,可以说他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在村子里。村里的几个玩伴他倒是能联系到,可一旦联系他们,自己的藏身地就会曝光,要知道,他来之前可是偷了父亲的全部家财,这万一父亲追了过来,情况绝对会变得无法收拾。

琼光磊居住的小院叫“白瓜营”,刚进的“白瓜”经过5天培训后,90%的白瓜都会选择交钱成为普通会员,而一旦成为会员后,他们会立刻从这里搬走,去一个条件较好的居民楼。剩下的“白瓜”并不是不想从事直销这一行当,而是他们绝大多数都拿不出3800元的会费。在直销行当中,这10%被称为“烂瓜”。

对于“烂瓜”,直销最常用的方式就一个字“熬”。白瓜营每天都会请不同的人来讲课,交不起钱的“烂瓜”要接受半个月以上的超强洗脑。这样一来,“烂瓜”对直销的渴望会达到极致,再加上周围不断离开的其他人,“烂瓜”会表现出一种“鱼快被钓完”的不安。这个时候,对“烂瓜”来说,只要能搞到钱成为会员,就没有他们不愿做的事。

二十

琼光磊本不想成为“烂瓜”,他之所以不交会费,原因有二:一是阿印拒绝了他去市区补办银行卡的要求,二是他实在拉不来人入行。对被彻底洗脑的琼光磊来说,他现在就是抱着一种“无赖”心理,除非阿印轰他走,否则他绝对不会离开“白瓜营”半步。

2008年3月12日,在“白瓜营”待了一个多月,十几名“烂瓜”被阿印带到了附近的社区医院,这其中就包括琼光磊。一行人穿过医院的正厅,直接来到了后院的“采血室”。

虽然门上用打印纸贴着“采血室”三个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绝对不正规,别的先不说,光那几个身上“雕龙刻凤”的采血医生,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待众人坐好,阿印推开木门和屋内的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再次走出采血室时,他说道:“你们的身份证我已经交了进去,回头听名字进去采血,每人400毫升,采完血后回到院子里等着,所有人采完后,我们一起走,有没有问题?”

“没。”

交代完毕,阿印冲屋内做了个“OK”的手势,按照年龄大小,琼光磊第一个走了进去。

采血室只有十几平方米,光线昏暗,一张木桌横在屋子当中,两名凶神恶煞般的男青年身披白大褂坐在桌子里侧。

“你叫琼光磊?”其中一名戴着耳钉的男子问道。

“对。”

耳钉男又问:“什么血型?”

“不知道,没测过。”

耳钉男低头记录身份信息,另一名雀斑男指了指木桌旁的塑料凳:“过来坐下。”

琼光磊有些紧张,可他还是按照雀斑男的指示坐了下来。

“把上衣脱掉,袖子撸起来。”

耳钉男登记完毕,雀斑男从铁盒中取出一枚酒精棉球在琼光磊的胳膊弯上使劲儿摩擦,消毒完毕后,一枚连着血袋的大号抽血针刺入血管,血袋被放在了一个左右摇晃的电子秤上,随着血液不断流入,黑白显示屏上的数字在不停地跳动。

当针头刺入血管的那一刻,琼光磊感觉到了一丝刺痛,而抽血正式开始时,不适感随之消失。电子秤上的血袋越来越鼓,5分钟后,雀斑男拔掉针头,用棉签按在出血处。

“多按一会儿,不流血了把棉球扔了就行。”

雀斑男刚交代完,耳钉男便迫不及待地喊道:“下一个,汤盛国!”

十多名“烂瓜”依次进入,和琼光磊一样,他们进去时都很紧张,可出来时却都谈笑风生。阿印给每位抽完血的“烂瓜”买了牛奶和卤蛋,吃了一个多月的“一清二白”,琼光磊看见卤蛋就如同猪八戒见到了人参果,成功人士“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座右铭被他瞬间抛在脑后。两颗卤蛋、一瓶牛奶被琼光磊囫囵吞枣似的咽下,当他还想借势续上几个时,却被阿印以“吃多了不吸收”为由无情拒绝。

琼光磊郁郁寡欢地蹲在墙角,一个小时后,最后一名“烂瓜”抽血结束,阿印从采血医生手里接过了厚厚一沓人民币。

“这是你们抽血的补助,400毫升,每人600元,你们只要再来6次,就能凑齐会费。”

“一袋血能卖600元?”一名“烂瓜”很是惊讶。

“我要是一天卖一次,一个月就是小2万啊。”另外一名“烂瓜”也跟着应和。

阿印撇撇嘴:“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抽血伤身,还一天抽一次,你要是能扛住三天一次都算你命大!我就没发现有哪个行业能比直销赚钱,所以啊,抽血只是一种方式,攒够了会费做直销才是王道。”

听了阿印的一番说辞,“烂瓜”们纷纷点头称是。其实阿印心里明白,直销洗脑必须采用“圈养制”,一旦传销者过多接触外部环境,很容易从“谜之逻辑”中清醒过来,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阿印坚决禁止“白瓜”“烂瓜”与外界接触。这也是琼光磊多次提出去银行均被阿印拒绝的主要原因。

十多名“烂瓜”两两一组慢悠悠地走回“白瓜营”,阿印把钱揣进口袋,约定3天后进行第二次抽血。

二十一

卖血归来的“烂瓜”们异常兴奋,他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构想着攒够会费后的发财美梦,琼光磊是听在耳内,急在心中。拉不了人入会,他最多只能成为普通会员,那些大佬分享的成功经验,在他这里只能付诸东流。

这一夜,琼光磊彻底失眠,他整晚都在惦记那个“鱼塘”。阿印每天都会从外面带来新人,而新人听完课后很快又离开院子。在琼光磊眼里,他们都是掌握了“钓鱼技巧”的人。琼光磊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站在鱼塘边看别人抢钱,如果他再想不出办法成为更高级的会员,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将彻底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何时,窗外响起了鸡鸣声,勤奋的“烂瓜”们从睡梦中醒来,他们端坐在床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直销口诀》:

“十年打工一场空,只有直销成富翁。”

“中华儿女千千万,张三不干李四干。”

“干的干,看的看,干的赚了几百万,看的还是穷光蛋。”

“大多数人没主见,怕吃亏,怕受骗,结果财富靠边站。”

“国家政策在改变,传统生意不好干。”

“抱团取暖是关键,加入直销努力赚!”

朗读声很快连成一片,渐渐地屋内所有人都跟上了第一个人的语速,多人发声让口号越喊越亮,半个小时后,包括琼光磊在内的所有“烂瓜”都热情饱满地高举拳头,发出成功者的呐喊。

早上8点,阿印像往常一样送来两筐馒头,所有人排成一排逐个儿领取,当队伍排到琼光磊时,阿印说:“你吃完饭跟我走一趟。”琼光磊露出一丝恐慌:“走?去哪里?”

“你先别问这么多,把行李收拾好。”

“你是不是要赶我走?”琼光磊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求。

阿印有些不耐烦:“回头我会告诉你原因,下一个。”来到“白瓜营”这么久,阿印对谁都客客气气,今天阿印的态度,让琼光磊有些惴惴不安。

“一清二白”的早餐琼光磊无心去品尝,他如临大敌般蹲在墙角等待阿印召唤。竹筐中的馒头很快发完,阿印对其他人交代了几句,便朝琼光磊走了过来。

“为什么不收拾行李?蹲在这儿干吗?”

“难道你真要赶我走?”

阿印长叹一口气:“不是我要赶你走,是有人要把你拉走,这个人我得罪不起。”“谁要把我拉走?”

阿印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光磊,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得罪过他们?”琼光磊一脸无助:“他们?谁们?我一下火车就被你带到了这里,我连院子门都没出过,能得罪谁?”阿印重重地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你赶紧去收拾行李吧,我把你带到地方再说。”见没有回旋余地,琼光磊就是再想赖在这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背着行囊从屋内走出,室友们用一首吕方的《朋友别哭》为他送别。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到结局还不是一样/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歌声越唱越大声,但终究还是没有盖过摩托车的轰鸣,琼光磊和室友逐一握手后挥泪离开了这里。

阿印载着琼光磊在迷宫似的街巷中来回穿梭,一个小时后,两人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比“白瓜营”还要大一倍的四合院。

“到了,咱们进去吧。”

琼光磊提着包裹跟在阿印身后,院子中有男有女,人声嘈杂,目测有五六十号人,和“白瓜营”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各个无精打采、面黄肌瘦,他们或坐,或躺,或倚着墙根,像极了清末的大烟鬼。在这里,琼光磊没有受到像“白瓜营”那样隆重的迎接,院子中那几双空洞无光的眼睛也只是在他身上瞟了几眼便转向别处。

“别愣着,跟我过来。”阿印拉了拉琼光磊的衣袖,将他拽进了最里侧的一间平房内。

“仝爷,您要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琼光磊注意到,阿印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他就是再笨也能猜到面前的仝爷绝对是个大人物。

“嗯!”仝爷点点头,“人你就留下吧。宽仔。”

“仝哥,您吩咐。”

“带阿印去领税(钱)。”

宽仔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这边走。”阿印没有多说一句,转身离开,屋内只剩下琼光磊和仝爷两人。

“不要紧张,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叫仝晖,北方人,道上的人都习惯喊我仝爷。”对方轻松的语气,让初来乍到的琼光磊安心不少。刚进来时,他一直弓着身子,并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当判定对方真的没有恶意后,他这才敢正视对方。这不看不知道,面前这位仝爷最多也就30岁出头。琼光磊虽然没混过社会,但是他没少听说关于黑社会的种种,俗话说:“江湖无大小,看谁混得好。”既然阿印能毕恭毕敬地喊对方“爷”,那这个人在江湖上的地位指定不低。

琼光磊憋了半天,吐了一句话:“仝爷好,我叫琼光磊。”“兄弟,屋里就咱两个人,不必客气,今天把你找来,是有一事相求,请兄弟务必答应。”“仝爷,只要不违法,什么事都好说。”

仝晖微微一笑:“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绝对不违法,这点你可以放心。”“只要不违法,我什么都能干。”

仝晖从身后掏出了一份检测报告,报告抬头的地方赫然写着琼光磊的大名。

“这个是……”

“是你的血液检测报告,你的血型是Rh阴性血,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熊猫血’。”琼光磊从小到大没去过正规医院,就算仝晖讲得如此直白,他还是一脸茫然。

“这么跟你说吧,你这个血型极为稀少,除了我老婆,你是我一年内见过的第二个‘熊猫血’。”“仝爷,我没测过血型,里面的道道我也不懂,您就说这‘熊猫血’能帮您干啥吧。”“帮我救命。”

“救命?”

仝晖重重地点了点头:“屋里就咱两个人,有些事我也不瞒你。6年前,我老婆怀了个孩子,可没想到从怀孕24周开始就大出血,只能住院保胎。经医生检查,她的血型是Rh阴性血,这种血型很稀少。而且我老婆从小就和家里断了联系,父母指望不上。为了能找到血源,我联系了所有大医院的血库,都没有存血。后来因为没有血,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孩子没了胎心。自从孩子被引产后,我就发誓,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于是我做了‘血头’。”“仝爷,‘血头’是什么?”

仝晖指了指门外:“看见院子里的那些人了吗?”

“看见了。”

“他们都在等着输血,而‘血头’的工作就是负责给他们联系买家。”“卖……血?”

仝晖没有避讳:“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琼光磊恍然大悟:“难怪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原来都是在休养身体等着卖钱。”“出来闯社会,谁能没个难处,我的工作就是帮他们牵线,卖个好价钱,好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此话一出,琼光磊对仝晖肃然起敬,他竖起大拇指:“仝爷,您是大善人!”仝晖摆了摆手:“客套话咱先不聊,我还是想和你聊聊正事。”“嗯,仝爷您接着说。”

仝晖给琼光磊让了支烟,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干了这行,找血源就会简单得多,可后来我才知道,Rh阴性血的血源真是可遇不可求。其间我也找到过几个,可无奈的是我和我老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正常受孕,这事一拖就拖了6年。我今年三十有六,我老婆只比我小一岁,医生说,女人年龄越大,就越难受孕。权衡利弊之后,我和我老婆去做了试管婴儿,可没想到的是,怀孕21周我老婆又查出是前置胎盘,医生说,胎儿发育完全之后,只能通过剖宫产的方式分娩。你也知道,一旦手术中大出血,没有足够的血源供给,我老婆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到时候如果需要血,希望兄弟能帮个忙。”琼光磊也是性情中人,听仝晖说得如此推心置腹,他把袖子一撸:“仝爷,既然是救嫂子的命,只管抽就是!”“谢谢兄弟,只要母子平安,我仝某定会重谢。”

琼光磊把胸口拍得“啪啪”响:“啥谢不谢的,救命要紧!”仝晖双手抱拳,接着他朝门外喊道:“宽仔!”

“仝哥,您说。”

“你那屋正好空张床,光磊兄弟就住你那儿,今后他的衣食住行你一定要给我安排好。”“放心吧,仝哥。”

二十二

走出房门,宽仔把琼光磊带到了院子的另一个拐角,这里也有一间平房,里面的布局和宾馆标准间如出一辙。

“以后咱俩就凑合住这里了,环境比较简陋。”

“没有,比我之前住的10人间要好很多。”

“我叫熊宽,是仝哥的把兄弟,排行老三,平时他们都喊我‘宽仔’或‘三哥’。”“宽哥,我叫琼光磊,你比我年纪大,喊我‘光磊’就成。”熊宽扔给琼光磊一支烟:“你的身份证我看过,也大不了几岁。对了,你之前是干啥的,为啥要跑去做传销?”琼光磊连忙纠正:“不是传销,是直销!”

熊宽点点头:“我知道,一个意思。”

“这怎么能是一个意思?”

熊宽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对,是直销,不是传销。来,说给我听听,你之前是干啥的,为啥要跑去干直销?”琼光磊很实诚,对陌生人也没什么防备,除了从家里偷钱那点儿破事没说外,其他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熊宽。熊宽是个社会人,察言观色是他在社会上立足的基本技能。琼光磊说话时,熊宽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多年的经验告熊宽,琼光磊绝对是个没有心机的实在人。

听他说完,熊宽微微一笑:“看来阿印这小子这么多年还是用老一招儿。”“老一招儿?宽哥你什么意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晚上你跟我走一趟就明白了。”说完熊宽不再解释,独自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

见对方不想再浪费口舌,琼光磊也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电视上。电视里播放的是当年TVB最火的犯罪剧《法证先锋》,琼光磊刚看了没两集便被剧情深深地吸引住。人一旦集中精力,时间便会过得飞快。

“光磊,别看了,是时候出发了!”听见门外熊宽的吆喝,琼光磊这才注意到屋外天色已深。

院子车棚中停了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熊宽拉开车门,示意琼光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宽哥,我们去哪儿?”

“带你故地重游。”熊宽拧动钥匙,轿车在巷子中七拐八拐,朝火车站的方向驶去。

如果换成其他人,差不多就该猜出了熊宽此行的意图,然而被深度洗脑的琼光磊还是一脸茫然地坐在副驾驶。熊宽今天的所作所为,其实全都授意于仝晖。琼光磊做的是传销,这一行在社会上只能算是入门级偏门。有句话说得好:“所有赚大钱的方法都写在《刑法》上了。”而传销在当年还算不上违法行为,这行资金流水虽然大,但是由于参与人数众多,也最容易出事。偏门中,做传销最多只能算得上“薄利多销”。熊宽做的是卖血的行当,其中最不缺的就是急于筹钱的传销者,接触多了,他对传销者自然也相当了解。

传销的精髓在于“洗脑”,那些被彻底“洗脑”的人,往往被人卖了还会乐呵呵地帮别人数钱。依照熊宽的经验,要判断一个人被“洗脑”的程度,只需要观察对方的眼睛,那种异常渴望又兴奋的目光并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情感流露。对于琼光磊,熊宽只要瞟一眼就能看出他已被深度“洗脑”。

仝晖是熊宽的大哥,他的家事熊宽是一清二楚。那时候网络不发达,人的思维也没有现在的人开放,再加上媒体过分渲染“献血会增加感染艾滋病的概率”,这使得敢自愿献血的人寥寥无几。而在这些人中,想找到罕见的“熊猫血”,简直是大海捞针。

虽然概率小,但是不代表找不到,可关键就在于任何行业都存在竞争。仝晖作为外地人,虽然能力不容小觑,可背后想捅他刀子的人也不在少数。在文州,只要是靠“血”吃饭的大小“血头”,几乎都知道仝晖在找熊猫血,那些背地里耍阴招儿的“血头”,只要发现熊猫血,要么高价垄断,要么就掐断血源,这使得仝晖苦苦寻了一年,也没有着落。

仝晖是社会大哥,最讲究江湖面子,那些在网上发帖求助的事,普通人可以干,但作为“血头”的他绝对干不出来。他做人的原则是,用关系摆不平的事,那就用钱摆平。在遇到琼光磊之前,仝晖已花高价从外省“订”了一个“血奴”。

“血奴”从字面上便可以理解,与其他卖血者不同的是,“血奴”只为单独的受血者服务;他的优点是可以保证血液中不含有任何病原,而且还可以根据受血者的要求,服用特殊的食物和药品,用于增加血液中某种物质的含量。既然是点对点服务,那价钱自然也高得离谱。在黑市,普通血型的“血奴”每200毫升的售价为800元至1000元;稍微紧缺一些的血型,都在2000元左右,而“熊猫血”的“血奴”绝对是可遇不可求,黑市价更是飙到每200毫升1万元,就这还是有市无价。而仝晖联系的“血奴”,要价高达每200毫升2万元,是医院价格的10倍。

虽然找到了血源,不代表危险已经解除,每个人的极限供血量是1000毫升,如果在分娩的过程中,遇到大出血等紧急情况,1000毫升也是杯水车薪。琼光磊的出现,等于让仝晖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把琼光磊招来之前,仝晖把他在文州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琼光磊没有卖过血,血源比那位外省的“血奴”强上不知多少倍,而且琼光磊年轻,造血细胞有很强的活力,他的血被血贩子称为“金血”。有了琼光磊,那位不知卖过多少次的“血奴”肯定要往后排了。

而就目前看来,琼光磊唯一的瑕疵就是被传销组织“洗脑”太深,为了稳妥起见,仝晖当然不会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了彻底让琼光磊认清传销的本质,他特意安排熊宽给他来一场“反洗脑”。

二十三

20分钟后,熊宽把车停在了火车站东侧的巷口附近。

“这里是不是很熟悉?”熊宽问。

琼光磊眯起眼睛,仔细地瞅了瞅:“嗯!一个多月前我刚下火车就被几个妇女拉到了这里,好在当时遇到了阿印,否则我就被她们给抢了。”熊宽“嘿嘿”一笑:“他们的老大是不是叫‘崩牙’?”“崩牙?”琼光磊嘴中喃喃自语,很快他灵光一现,拍着大腿说道,“对对对,就叫‘崩牙’。”“好,别吱声,好戏一会儿就上演。”

说完,琼光磊在熊宽的示意下坐在了后排座,这样从外面就很难看见车内的情况。没过多久,车外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嘈杂声:

“小伙子,住店吧,我们那儿有漂亮的小姑娘,保证你满意!”“对呀,对呀,我们那里的小姑娘既热情又奔放,保证你快活的啦!”琼光磊:“这几个人我……”

熊宽:“嘘,别说话。”

“干什么的?快给我放手!”

从声源判断,说话的人就在轿车外不远的地方,琼光磊透过车窗,刚好看见了阿印的影子。

之后发生的一切,和琼光磊一个多月前的记忆完美重叠,待阿印骑车把人带走后,举牌的几位妇女又重新回到了出站口的位置。

熊宽惬意地点了支烟:“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琼光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怎么和我的遭遇那么像?”“什么叫像,简直一模一样好不好!”熊宽重新拧动钥匙,把车开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传销这一行在我们眼中是不入流的偏门,火车站的妇女叫‘哨姐’,来接你的阿印叫‘渡客仔’。‘哨姐’长期盘踞在火车站,她们的眼光很毒,一眼就能看穿人的身份,而那些从外地来的打工仔在她们口中叫‘货’。文州大大小小的传销组织有上千个,很多组织都是从‘哨姐’手里拿‘货’,成群结队的‘货’由较大的传销组织吞并,像你这种落单的‘货’则留给阿印他们这种小的传销组织。如果你留心观察,会发现阿印每次带新人都是在晚上11点左右,有时候一晚上只带一个,有时候一晚上能带回去好几个。”“没错,阿印都是晚上带人回来。”

“那是因为各个传销组织之间有时间分工,来文州找工作的人很多,‘哨姐’每个小时都能抓到‘货’,为了让众多的传销组织都有稳定的‘货源’,他们会自行约定时间,比如晚上11点到凌晨1点这两个小时的‘单货’,都是供给阿印所在的传销组织。

”他们的手段很简单,总结起来就八个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像你这种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最容易相信别人。他们就是利用这一点与你建立信任,然后把你一步步拉进传销组织。“

熊宽掐灭烟卷接着说:”你们的会费是3800元,分什么普通会员、VIP会员之类的,按照他们的要求,你交了3800元以后,再拉5个人进来,就能坐着分钱。可你想过没有,加上你,6个人的钱一共是多少?22800元,而你达到目标,你能分多少?1900元,连个零头还不到,剩下的2万多去哪里了?还有,你怎么能保证你拉来的人就一定能发展下线?如果发展不了,你只能再骗其他新人,等你把亲戚好友都坑一遍你才发现,大钱都落入了别人的腰包,你连零头都拿不到。等你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对于那些没钱入会的‘烂瓜’,男的他们会组织卖血,女的则被怂恿卖淫,更有甚者还会让你器官移植,什么卖肾、割肝、眼角膜捐献都是常事。一旦有人走到这一步,就等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听完此番话,琼光磊面无血色,若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就是打死也不会想到“直销”的背后隐藏的秘密是如此骇人听闻。

熊宽换了个话题:“仝哥把嫂子的事和你说了?”

“说了,嫂子三个月后生产需要血。”

“仝哥为人仗义,我之所以冒着被人指责的风险告诉你实情,也是仝哥的意思。他看你为人忠厚,不想你这么年轻就误入歧途,说白了,仝哥就是想拉你一把。”琼光磊一个农村娃,能被社会大哥如此看重,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听熊宽这么说,琼光磊连忙作揖:“谢谢仝哥,谢谢宽哥!”“没什么谢不谢的,咱都是外地人,能在文州遇到也是缘分,嫂子的事还要拜托你,只要嫂子平安,以后跟着仝哥,大富大贵不敢说,最起码比做传销要好上百倍。”“宽哥,你放心,只要我琼光磊还有口气在,我就不会让嫂子出事!”

二十四

对仝晖来说,琼光磊的利用价值很大,帮忙献血的事先不说,单把他圈起来当“血奴”,一年也有不菲的收入。所以仝晖为了把琼光磊留下,可谓是费尽心机。按计划,他先是安排熊宽给琼光磊“反洗脑”,让对方心存感激,打了一手感情牌。可俗话说得好:“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感情再好也不能当饭吃,没有“经济基础”还谈什么“上层建筑”。仝晖深知要想让一个人对他死心塌地,一定要让对方有利可图。所以在收买人心后,他准备拉琼光磊入伙。

所谓“气赖生命之根,血赖生命之源”,血在人体中承担着运送氧气和营养物质的重要作用,人一旦失血超过30%便会危及生命。正常人可能很少遭遇失血性休克,可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血液是他们续命不可缺少的“良药”。然而血液在各个医院永远都是供不应求,不管什么时候,“血库告急”似乎已是一种常态。除非危及生命,医院才会紧急调用少量库存,那些住院输血的普通病人,医院通常会让患者采用“互助献血”的方式来解决血荒。

所谓“互助献血”本意是鼓励患者的亲朋好友帮忙献血,想法虽好,但实施起来却相当困难。举个例子,按照每人每次献血不超过400毫升来计算,那么一个住院输血的普通病人最少需要2至3人轮流献血才能完成治疗。这种情况对住在医院附近的病人来说似乎问题不大,可对那些进城求医的患者来说却成了迈不过去的坎儿。自己住院,还要拉着亲朋好友输血,对“人情淡如水”的社会关系来说,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在“供求关系”极度不平衡的情况下,“买血”成了解决问题的捷径。

在南方城市,私立医院遍地开花,由于承包者舍得花钱,很多私立医院的名声远远超过公立医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莆田系医疗”。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最大的区别在于管理制度。“私立”大多采用的是绩效制,绩效工资和医生的业绩直接挂钩,医生每开一味药、每做一台手术都会有相应的提成。在很多私立医院,把患者信息贩卖给血贩子已是公开的秘密。

对患者来说,买血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对医生来说,供血可以拿到高额的提成;对卖血者来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解决经济拮据的窘境。所以纵观“卖血”的整个利益链条:一来不存在“强买强卖”,二来又能“多方获益”。因此这种“周瑜打黄盖”的黑色产业,只要能保证血液安全,几乎很少有人去举报。

卖血这种事,如果放在十几二十年前,是存在相当大的隐患的,而在检验技术成熟的当下,血液筛查已成为输血前的必经手段。毫不夸张地说,很多血贩子甚至会自购检验设备对卖血者的血源提前进行疾病检验,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卖血这门行当,官方术语叫“有偿献血”,其有着严密的组织分工。一个完整的卖血组织,被称为“血帮”。在“血帮”中,排在第一号的叫“血头”,是“血帮”的“灵魂人物”,他主要负责疏通“供血渠道”。在利益链条中,“渠道”是决定组织收入至关重要的因素。假如“血头”可以疏通一家三甲级医院,那么一年的利润最少以千万起算。

金字塔的下一层是“血介”,是“血液中介”的简称,他们主要是从医院搜罗患者信息,帮助患者寻找“血源”并收取相应的费用,“血介”两个字的拼音首字母是“XJ”,行里的人为了掩人耳目,通常称呼“血介”为“老J”。

“老J”并不会单独行动,每次交易时还会带几个手下,一来是记录患者的用血量、用血时间以及用血次数等信息,二来是配合医院完成外来血液登记、检验等一系列工作。“老J”的手下多是组织中比较值得信赖的成员,由于要经常穿梭在医院病房之间,他们通常也会穿着白大褂。这些人闲来无事,经常自嘲自己的打扮像是做实验的小白鼠,所以在行里,他们常被喊作“血老鼠”。“血头”“老J”“血老鼠”,这三类人都活跃在医院内部,待“院内”一切搞定,就是“院外”大显身手的时刻。

等“老J”收了钱,“血老鼠”登记好患者需求,整理好的信息会第一时间传给院外的“血工”。在介绍“血工”之前,还必须提前解释一下“血种”和“血屋”。患者买血,为的就是救命,血源的及时性尤为重要,为了能保证血液及时调度,很多“血帮”会专门设置一个“血屋”,每个“血屋”中都寄养着大量靠卖血为生的“血种”(卖血者)。“血屋”可以给“血种”提供临时住宿和就餐服务,价格要比市场价低很多。

“血工”则是“血屋”的负责人,熟悉掌握每位“血种”的血型和健康情况,只要“血老鼠”报出患者需要的血型,能第一时间计算出“血屋”的活体存血量。当然,并不是所有“血种”都愿意住在“血屋”中,比如学生、服务员、小姐甚至一些蓝领、白领,他们会因各种各样的经济需求加入“血种”的队伍中,这些人大多会在“血屋”登记个信息,保证随叫随到。

“血工”除了要掌握“血种”的血源信息外,还要熟知每个人的健康状况,比如得了感冒、发烧、结核病等不宜输血的疾病的“血种”要及时更换,还有一些过度卖血的“血种”,要保证他们正常的休养时间。一个出色的“血工”可以保证一个卖血组织的“良性循环”,所以这个位置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胜任的。

“血工”也有手下,被称为“血仔”。“血仔”的主要任务就是为组织源源不断地拉入更多的“血种”。网吧、游戏厅、酒吧、学校、工厂、办公大楼这些人流密集场所,都是“血仔”最活跃的地方。在他们眼里,任何人都有成为“血种”的可能。干这行的都知道,绝大多数“血种”第一次卖血是图个好玩、刺激,可等到真金白银递到他们手上时,他们才会觉得卖血是一个赚钱的捷径。

文州血市,每200毫升血液售价为400元,倘若一周献一次,一个月可以轻松赚到1600元,这笔钱对于很多学生和务工者,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所以只要有新的“血种”加入,这些人100%都不会只卖一次就收手,人性贪婪的本质,在卖血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卖血这一行当到底有多赚钱,我们可以算一笔账:在医院内,“老J”和患者约定的市场价格为200毫升1000元;这1000元中,科室医生会抽走100元,“血种”拿走400元,剩下500元便是组织的纯利润。

文州市一家中等规模的私立医院,每天血液的均需量在20000毫升上下,按照50%的购血量计算,只要“吃”下一家像样的医院,“血帮”一天便能售血10000毫升,纯利润折合人民币整整25000元,一年下来就是900多万元。

巨大的利润面前,自然存在激烈的竞争,在搞定“关系”的前提下,谁的“拳头”硬,那谁就具有核心竞争力。每个“血帮”中都有可以铲事的打手,他们被称为“血枪”,“血枪”的战斗力,直接关系着组织的稳定。

“血头”“血介”“血老鼠”“血工”“血仔”“血枪”“血种”,有了这七类人,才可被称为一个完整的“血帮”。

二十五

仝晖带领的“血帮”为北派,帮众均为性格刚烈的北方人,他们靠硬碰硬抢下了市区阳光医院的全部供血渠道。阳光医院是一家莆田系的综合性医院,规模接近“三乙”,日均供血量在8000毫升左右,靠着这一家医院,“北派血帮”一年赚个五六百万不在话下。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顺手,仝晖出手很大方,一年的利润中有百分之八九十都被帮众挥霍,帮派的大账,每年仅有不到百万入账,刨去买房置地,这些年,仝晖并没有多少积蓄。

仝晖有三个结拜兄弟,老二叫王玉,绰号“苞米”,是帮里的“老J”;老三是熊宽,他是帮里的头号“血工”;老四叫郭豹,绰号“金钱豹”,在帮里带领一群“血枪”。兄弟四人直接担任着“北派血帮”的核心要职。

仝晖有意拉琼光磊入伙,其实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按照仝晖的计划,一旦他老婆度过危险期,琼光磊便会立即成为“血奴”,当然,这一切必须在琼光磊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

熊宽用了一夜时间给琼光磊介绍“血仔”的注意事项和操作流程。理论知识讲解完毕后,他又亲自带着琼光磊实际操作。不试不知道,熊宽惊奇地发现,琼光磊一点就透,绝对是一个“可塑之才”。经过几天的试练,琼光磊不仅掌握了要领,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通常情况下,“血仔”发展“血种”的方法多是印制一些小卡片硬塞在对方手中,而这些卡片有80%都会被对方直接扔掉。琼光磊觉得,这种方法虽然操作方便,但是绝不可取。他认为,除非是逼不得已,否则没人一上来就愿意通过卖血的方式换取现金,其间要有一个从抵触到接受的过程。所以送出去的东西绝不能让人看一眼就扔,要让对方有长时间保留的欲望。于是,琼光磊提出“针对不同人群送出不同礼品”,比如针对学生群体,可印制一些鼠标垫、记事本、笔袋;针对农民工群体,可送一些铁质饭盒、塑料水杯;针对网虫,可定制一些相对高端的打火机等。

当然,送这些实用的东西,无形中会增加成本,但琼光磊认为,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把“普遍撒网”变为“重点抓鱼”,比如学生群体中,那些衣着光鲜、花钱如流水的学生就没必要送;农民工群体中,那些年龄过大、身体消瘦的人也没必要列入其中。这样一来,总的成本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变化。琼光磊的建议在理论上完全行得通,但实际操作中是否可行,还有待考证。

经过一个多月的尝试,琼光磊的“接种率”(每100人中愿意卖血的人的概率)竟高达60%,这让很多老资格的“血仔”都感到汗颜。其实很多事不是做不好,而是缺少“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气。琼光磊的成功,让很多帮众对他刮目相看。

“血帮”与医院合作的前提是有充足的血源。一旦哪个“血帮”的血源出现供给不足,便会影响“血帮”的声誉,所以“血种”是一个“血帮”赖以生存的基础,对“血帮”来说,“血种”多多益善。有了充足的血源,“血帮”还能开展多元化经营,比如和血站合作,和社区卫生院合作,甚至还可以和别的“血帮”合作。“血源”等于“财源”,这一点毋庸置疑。

仝晖带领的“北派血帮”最高的“接种率”也不过15%左右,没想到琼光磊的加入,竟然把“接种率”小范围提升了几倍。这其中的巨大利润,让仝晖为之心动。在熊宽的建议下,仝晖特批,由琼光磊做讲师,给帮里的所有“血仔”授课,介绍成功经验。琼光磊搜肠刮肚,把自己认为正确的种种建议写在黑板上供众人探讨。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那些不成熟的建议在众人的讨论中逐渐完善。

仝晖本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决心,加大投资力度,针对不同人群,开发更多实用性的赠品,例如送给火锅店的手机套,送给洗脚屋的棉袜,甚至连小美容院用的安全套都能看到“北派血帮”的广告。经过一个月的尝试,“北派血帮”的总体“接种率”得到了大幅度提升。立竿见影的效果,让仝晖大喜过望,琼光磊的地位在他心里也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二十六

仝晖作为老大,一向赏罚分明,琼光磊这次为帮派出力,理应重赏,可仝晖所有的计划都被老婆产前突然出血给打乱了。

“怀孕36周,全置型前置胎盘,胎盘覆盖整个宫颈内口,现在必须施行剖宫产,否则胎儿随时有窒息的可能。”说话的是阳光医院妇产科史主任,和仝晖也算是老交情。

“史大夫,孩子现在怎么样?”

“胎心率正常,我们要立刻进行手术,你赶紧去准备手术用血。”“需要多少?”

“先准备1000毫升,要快。”史主任说完,焦急地走进了产房。

“阿宽!”仝晖站在走廊里喊道。

“仝哥,我在!”

“抓紧时间安排输血,1000毫升光磊一个人顶不住,赶快派车把外省的‘血奴’给我接来。”仝晖心急如焚,他怎么也没想到产期会提前4周,为了这个孩子,仝晖和老婆努力了6年,如果这次还保不住,那他将永远失去做爸爸的权利。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北方人最忌讳“断子绝孙”,觉得如果自己连个后代都留不下,就算是混得再好,在列祖列宗面前也没有任何颜面。他和“血奴”约定的时间还有3周,那么远的距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血奴”能否及时赶到,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此刻的仝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

熊宽十几岁跟着仝晖,从打野架、放“爪子”、开赌场,到现在建“血帮”,他们这群外地人能在这座城市立足,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可他从未见过仝晖像今天这样不知所措。熊宽也知道大哥在担心什么,“血帮”靠“血”发家,不管“血种”身体多么强壮,一次性抽血也绝对要控制在600毫升以下,否则很容易闹出人命。仝晖的老婆是紧急入院,能第一时间提供血源的只有琼光磊,而对一台手术来说,600毫升绝对是杯水车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琼光磊顶600毫升,然后再把外省的“血奴”接过来,补600毫升,有了1200毫升的补给,就算不够,也不会危及生命。可手术能不能等到“血奴”赶到,谁也不能打包票。但不管怎么说,琼光磊的血必须第一时间送进手术室。

经过几个月的洗礼,现在的琼光磊稚气已脱,完全是一副社会人的做派,当得知嫂子产前出血时,他第一时间赶到了阳光医院门口的义务献血车里。车是“北派血帮”打的幌子,为的就是给“卖血”加一套冠冕堂皇的外衣。

熊宽走出医院,来到献血车前,他刚想掏出电话,便看见琼光磊已在车里做输血准备。

“光磊,你来了?”

“嗯,来了有一会儿了。嫂子需要多少?”

“1000毫升打底,仝哥说最多给你抽600毫升,剩下的600毫升等外省的那位到了再补上。”“外省的那位?他可住在500公里开外,就算是一路闯红灯,没个七八个小时也赶不过来。”熊宽长叹一口气:“没办法,谁能料到嫂子是突发性大出血,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琼光磊撸起袖子:“宽哥,先别说这么多了,把我的600毫升先抽了,给嫂子送上去,救命要紧。”熊宽没有拒绝,他吩咐负责抽血的小弟,拿出3张身份证开始登记。按照规定,进入手术室的每一包血都要实名登记,并填写“互助献血登记表”。每张身份证一次性献血量为“200至400毫升”,熊宽用3张身份证登记,就是要把600毫升分3次抽取,这样每次200毫升,出现紧急情况可以及时处理。当了这么久的“血仔”,琼光磊自然懂得熊宽的良苦用心。

这几个月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说没有一点儿兄弟情义纯属扯淡,何况琼光磊还出谋划策提高了“血种”的接种率,在熊宽心里,琼光磊就是自己人,他当然不希望对方出现任何闪失。

在“血屋”里,熊宽是琼光磊最为仰慕的大哥,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要提出分3次抽血,就算琼光磊再傻,也能感觉到熊宽的真情实意,看着3份“互助献血登记表”已填写完毕,琼光磊撸起袖子,做好了抽血的准备。

二十七

很快,第一个200毫升抽取完毕,熊宽见琼光磊面不改色,直接吩咐抽取了第二袋。可一次性抽完400毫升后,琼光磊突然感觉有些眩晕,他使劲儿闭了闭眼,当感觉身体稍微恢复一些时,他说:“把剩下的200也抽了。”当小弟正准备换血袋时,被熊宽一把挡了下来:“让光磊休息一会儿,我先把这两袋送上去,实在不行再抽第三袋。”琼光磊还要坚持,熊宽厉声喝道:“行了,别说了!一切按我说的办,赶紧吃两片硫酸亚铁缓缓,我一会儿再下来!”熊宽说完,拨通了“苞米”的电话,刚抽的两袋血还需要他的运作才能顺利送进手术室。

熊宽:“二哥,血抽完了,400毫升。”

“苞米”:“怎么才400毫升,我刚才听史主任说了最少需要1000毫升!”熊宽:“我知道,我正在想办法。”

“苞米”:“外省的那家伙来了吗?”

熊宽:“跟那边联系了,对方出车正往这边送,我们的人已经在高速口等着了,只要见到人,一路闯红灯赶过来。”“苞米”:“500多公里,最快也需要三四个小时,这可怎么办?”熊宽:“二哥,先不说这些,把这400毫升给嫂子送进去要紧。”熊宽用的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山寨机,外音比“免提”都大,两人的对话,真真切切地落到了琼光磊的耳中。待熊宽的身影消失在献血车外,琼光磊也是感慨万千。

自从来到“血帮”,他是要吃给吃,要穿有穿,而且帮里每月还会给他3000元零花钱。琼光磊作为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他受骗最深的时候,是帮会拉了他一把;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帮会给他吃穿。现在嫂子有难,让他坐视不管,他压根儿做不到。

琼光磊琢磨着,自己是年富力强的精壮汉子,怎么着也比孕妇能扛,与其让孕妇母子冒生命危险,还不如由他来担风险,这样兴许能拖到外省“血奴”赶到。

想清楚后,琼光磊灌下两袋牛奶,对旁边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兄弟说道:“哥们儿,再给我抽600毫升。”“你说什么?你已经抽400毫升了,还抽600毫升?你不要命了?”“刚才的电话你们没听见?两条人命在手术室里等着我的血,我没事,尽管抽!”“一次性抽血1000毫升,绝对是要人命的,你也别难为我们了。”琼光磊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急切,他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这样,我用手机录音,证明是我让你们抽的,出了事我自己一个人承担。而且我也不让你们干什么,只要给我绑根皮条,剩下的我自己来。”听他这么说,两人面面相觑,也不言语。

“别磨磨叽叽的了,万一嫂子下不了手术台,你俩能不能担待得起?而且我又不让你们承担责任,你们怕什么?”琼光磊说完打开了手机录像功能,对着镜头说道:“我琼光磊自愿抽血600毫升,发生一切后果,与旁边两位兄弟无关,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说完,他看着两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填3份表,600毫升分3次抽!”“兄弟够仗义,我帮你抽!”

第一个200毫升抽完,琼光磊感觉到身体有一丝凉意。他休息了10分钟,又吞了两片硫酸亚铁,很快,开始抽取第二个200毫升。

短短的3分钟,琼光磊感觉每秒都是那么漫长,胸腔内的五脏六腑仿佛失去了动力,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是那么艰难。连续抽了800毫升,他开始出现口唇发紫、失血眩晕的症状。

“把空调给我打到热风,我休息一会儿再抽200毫升。”“哥,不能再抽了,再抽你真的就没命了!”

琼光磊摆摆手:“没事,我心里有数,你现在联系二哥,让他把这两袋血先送进去,我等会儿换只胳膊,再抽200毫升。”“哥,你放心,我现在就联系!”

男子拨通电话,还没开口,对方就叫骂起来:“现在给我打什么电话,你嫂子现在急需用血,老子正联系人,没事不要给我打电话!”“‘苞米’哥,有血了,有血了!车里的这位兄弟,刚才又抽了400毫升!”“谁?”

“就是那个叫琼光磊的兄弟。”

“这家伙不要命了,连续抽800毫升?”

“我也劝他不要抽,可就是拗不过他,这哥们儿绝对是条汉子。”男子说着瞥了一眼琼光磊,“不过现在看他气色还行。”“行个屁,你抽800毫升试试!先不说别的,抓紧把血给我送来,救命要紧!”男子挂断电话,提着塑料箱朝住院部奔去。

此时车内只剩下琼光磊和另外一名男子,琼光磊说:“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把最后200毫升也给我抽了。”“哥,不能再抽了,真的会出人命的!”

“让你抽你就抽,别磨叽,我能扛住。”琼光磊指着头顶的时钟,“外省的那位估计还有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没事。”“哥,我这人没服过谁,你算是第一个!”男子朝琼光磊一抱拳,接着把针管刺入了他的左臂。

最后的200毫升抽完时,琼光磊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男子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模糊,他能感觉到有人在使劲儿摇晃他的身体,可无论对方用多大的劲儿,他竟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醒来时,琼光磊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从血袋中流出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流入他的血管,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仝晖、“苞米”、熊宽、“金钱豹”四兄弟寸步不离地围在他的身边。

“仝爷。”

琼光磊的轻声呼唤,让兄弟四人如触电般起身,仝晖第一个冲到他面前:“兄弟,你醒了?”“嫂子和孩子怎么样?”

仝晖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多亏了你,要不然娘儿俩都下不了手术台!”“没……事……就……好。”

“男孩,五斤四两,很健康,你嫂子伤口已经缝合,观察一周就能出院。”琼光磊面带微笑,冲仝晖点了点头。

“兄弟,老哥我欠你两条命,以后你跟着我,只要有肉吃,我绝对不会让你喝汤!”“谢谢仝爷。”

“你刚醒,不要太劳累,等你恢复得差不多,我安排医院给你做一个全身检查,只要发现哪里有问题,花再多的钱我也会给你治好,你就安心养身体,剩下的交给我就行。”“嗯。”

简单交谈之后,四兄弟离开了病房。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琼光磊依稀感觉到,通天大道正向他敞开大门。

二十八

各种高价营养液打了一周后,琼光磊渐渐恢复了体力,在仝晖的安排下,医院给他做了一个从头到脚的全面检查。对检验科的医生来说,琼光磊就是一块肥肉,既然买单的不差钱,为了提成,当然是有什么项目上什么项目,就在琼光磊觉得那上万块的检查费要打水漂时,他接到了遗传科打来的电话。

“你叫琼光磊?”一位年过花甲的医生放下手中的检验单问道。

“是我。”

医生拿起老花镜架在鼻梁之上:“把你的双手摊开,我看看。”琼光磊虽然不知道要闹哪样,但他还是按照医生的要求掌心向下伸出双手。

医生反复观察后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手指指甲比正常人要厚而且发黄?”“我从小就这样,随我妈。”

“你母亲现在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

“得什么病死的?”

“村里的医生也没看出是什么病,就知道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到后来大到要炸开一样。”“那是胸腔积液,看来检验报告上的结论没错,你母亲死于黄甲综合征。”“黄甲什么征?”

“黄甲综合征,又叫慢性遗传性淋巴水肿,虽然没有研究能证实这种病与遗传有关,但是大部分患者都有家族遗传史。它是一种慢性病,患者在青壮年时只需口服维生素E便可治疗,但到了后期,患者常会伴有胸腔积液,这时候除了服药外,还需要抽液治疗,如果抽液不及时,很容易危及生命。”琼光磊突然想起母亲死亡时的惨状,他脸青唇白地问道:“医生,你是说我也得了这种病?”“从检验报告和你口述的家族病史来看,基本可以确诊。”“那我还有几年活头?”

医生摆摆手:“小伙子,你不要紧张,回去坚持服用维生素E,到了后期多准备些钱抽液就行,这种病和糖尿病差不多,只要有钱就死不了。”听医生这么说,琼光磊稍微好受了一些,他长舒一口后,接着又问:“那我什么时候需要抽液治疗?”“这个因人而异,我也不好说。”

“那多久需要抽液一次,一次的费用是多少?”

“抽液的时间间隔,要看后期的病情,不过抽液的费用并不是很高,一次下来总的花费也不到1000元,一般人都承受得起。”“那还好,那还好。”琼光磊嘴中喃喃道。

“小伙子,先不要有思想负担,我给你开点儿药,你按时吃,就算是之后病情有所加重,只要能保证按时抽液,问题也不大。”“谢谢医生,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

“这个病能不能帮我保密?我不想让周围的朋友替我担心。”医生点头表示理解:“好,我尊重你的意愿,那这样吧,我就不从医院系统中给你开药了,你出医院南门左转进一个胡同,里面有一家名叫新纪元的药房,你拿着药单去那里买药。”“谢谢医生,谢谢医生。”琼光磊双手接过,鞠躬致谢后离开了诊室。

自己患病的事,琼光磊之所以不想对外公开,还是怕帮里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他如今在帮里当“血仔”,每月最少有三四千的收入,到时候真需要抽液治疗,这些钱也足够应对,思来想去,琼光磊也就没把病当回事。

二十九

身体完全恢复后,琼光磊办理了出院手续,仝晖在市区最豪华的饭店摆了一桌宴席,给他接风洗尘。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这种精神足以让帮里的所有人钦佩。当天晚上琼光磊被请上了主位,帮里的要员纷纷举杯敬酒,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混得这么风光。

那天以后,琼光磊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和其他“血仔”上街找“血种”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在熊宽身边吃喝玩乐,帮里每月会往他的卡里打6000元。

社会人的娱乐,绝对离不开“吃喝嫖赌”。仝晖开过赌场,知道其中的套路,所以“北派血帮”的帮众都不碰赌。关于赌博的道道,琼光磊也不止一次地听熊宽提及,所以他对赌也没有任何兴趣。

然而除了吃喝,总要找些乐子;以熊宽为例,他就极度好色,一周不逛几次窑子,就浑身不舒服。之前琼光磊还不是自己人,熊宽对找小姐这事自然是闭口不谈,可现在不一样了,琼光磊已是自家兄弟,两人住在一屋,再避讳就显得太见外了。

“光磊,今晚哥带你找点儿乐子。”

“宽哥,你要带我干啥去?”

“干啥?”熊宽提了提裤腰带,笑眯眯地回道,“带你去花柳巷浪一把。”“花柳巷?那是干吗的?”“不是吧,这么有名的地方你不知道?难不成你还是个处男?”琼光磊脸颊一红,似乎觉得当“处男”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

“不会吧,你真是处男?”

琼光磊支支吾吾,没有说话。

熊宽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今晚哥花高价也给你找个处。”熊宽说得这么直白,琼光磊就算是个榆木脑袋也知道晚上要去干啥了。他今年19岁,在农村已是当爹的年纪,他是做梦都想和女人睡一觉,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听熊宽这么一说,他内心也是充满了期待。

晚上9点,等“血种”们全部睡着,熊宽载着琼光磊来到了传说中的“花柳巷”。

“看见那一排排亮着红灯的店没?”熊宽透过车窗指向对面。

“看见了,里面好多妹子。”

熊宽把车停稳,像个导游一样介绍道:“这地方我一个月要来十几次,每次都能遇到正点货,其中还有附近学校的大学生。”“还有大学生?”在琼光磊这种没文化的农村人眼里,大学生都是高高在上的,在这里还能玩到大学生,他多少有些惊讶。

“怎么,你难不成好这一口?如果你想,哥就满足你的要求。”如果能和大学生睡一觉,绝对够吹半辈子牛,于是琼光磊没想着拒绝:“宽哥,你没骗我?这里真有大学生?”“我去,自家兄弟,我骗你干啥,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联系。”熊宽拿起手机,拨通了老鸨琪姐的号码,“喂,琪姐吗?我是阿宽。”“哟,宽哥,你可有一周都没来了。”

“这不是忙嘛,今天晚上我带了一个兄弟来乐和乐和。曼曼在吗?”“曼曼今天没出台,在家候着呢。”

“对了琪姐,我哥们儿还是个处,能不能给安排个女大学生,最好也是个处,价钱不成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等我电话。”

见熊宽挂断电话,琼光磊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宽哥,都安排好了?”“我熟悉的小姐在出租房里等我,我先过去,等老鸨那边给你安排好人,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对着门牌号直接上去,钱回头我会和老鸨结,咱们12点准时在车跟前碰面。”“好嘞!宽哥。”

三十

十多分钟后,琼光磊收到了一条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花柳巷45号2楼201找韩梅。”有了确切的地址,他没有费多大工夫便找到了地方。楼的布局有些像旧时代的筒子楼,一层有多个房间,门牌号依次排开,201位于2层的最西边。

走道顶部是一排声控灯,琼光磊每走一步灯便会随之亮起。伴着忽明忽暗的亮光,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了201的房门前。

这是一扇红色铁门,门缝中透着暖黄色的灯光。

“咕咚。”由于紧张,琼光磊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深咽一口唾沫,弯曲食指轻叩门扉。

“谁呀?”屋内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

“我找韩梅。”

琼光磊言毕,女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她站在门内问道:“是谁介绍你来的?”“琪姐。”

信息确认后,女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进来吧。”做贼心虚,门还没完全打开,琼光磊便一头钻了进去。屋内暖色的灯光,营造了一种暧昧的氛围。

“老板,这是我的学生证。”

大脑短暂空白的琼光磊双手接过证件,当他看到“文州电子技术学院”的字样时,这才想起来,今天晚上宽哥给他安排的是一位大学生。

他把证件交还回去,目光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对方身上游走,高跟鞋、黑丝袜、情趣学生装,韩梅那种风骚中带些羞涩的表情,让琼光磊的欲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老板,我们能开始了吗?”

“行!来吧!”

“老板,在开始之前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出来做这个,是因为我交不起学费,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台,听别人说,第一次会很痛,一会儿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用力?”“可以!”

“还有,为了安全起见,能不能戴上这个?”韩梅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安全套。

“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会儿我戴上。”

韩梅深鞠一躬:“谢谢老板。”

“不客气,我们现在能开始了吗?”

韩梅“扑哧”一笑:“可以了,我帮你脱衣服。”“是要躺在床上吗?”“站着也行,躺在床上也行,看你喜好。”

“哦。那我还是躺下吧。”

“难不成,你是第一次来找小姐?”

“是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一会儿咱俩都轻点儿。”

“成!”

屋内的电灯被拉灭,昏暗中,只有床头那盏忽明忽暗的夜灯还在顽强地工作。

很快,木床“嘎吱嘎吱”的声响和韩梅的呻吟声混成一片,被欲火灼烧的琼光磊把刚才的承诺完全抛之脑后,不管韩梅如何求饶,他始终用尽全力没有停歇。

伴着10点的钟声,琼光磊完成了从男孩儿到男人的蜕变。

屋内的灯重新亮起,韩梅赤裸身体蜷缩在一摊血渍前放声痛哭。

“你……我……”泄欲后的琼光磊不知该如何安慰。

“呜呜呜,你为什么这么用力……”

“我……我……我也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他从口袋中掏出钱包,胡乱地抓了一把放在韩梅面前,“是我不好,这是我补偿给你的,我包里只有这么多,如果不够,我回头再去取。”韩梅用余光瞥了一眼,确定至少有1000元后,心中流露一丝窃喜。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刚才没有控制住自己,听别人说,第一次很伤身子,你拿这些钱去买点儿营养品。”韩梅小声抽泣,开始欲拒还迎:“我家里虽然穷,交不起学费,但是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则,遇到你算我命不好,这钱我不能要。”琼光磊也是农村人,那种没钱的绝望他体会得比谁都深,若不是因为没钱,他也不会在那个家中隐忍十几年。韩梅的话句句扎心,琼光磊把钱规整好,小心翼翼地放在韩梅面前:“不要强撑了,在这个社会上,没钱寸步难行,我也是农村人,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如果你不嫌弃,咱俩可以交个朋友,我留个电话号码给你,假如以后在这里被人欺负,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直到琼光磊穿衣离开,韩梅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因为按照套路,此时无声胜有声。确定琼光磊走远后,韩梅抓起那一沓钞票在手里甩了甩:“要么都说本姑娘命好,又遇到一个人傻钱多的主儿。”

三十一

遗传学上说,男性交配欲望最强烈的阶段是18至25周岁,琼光磊刚好夹在其中。自从品尝了鱼水之欢后,他心中那团欲望之火就再也无法熄灭。随后的一段时间,熊宽是隔三岔五带着他感受文州市的洗浴文化、足疗文化、按摩文化以及会所文化;场所的小姐,从低档到高档,琼光磊几乎都玩了个遍。

然而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琼光磊接触了那么多的小姐以后发现,价位的高低,仅是身材长相的区别;她们在交欢的过程中全都疲于应付,那种装出来的欢愉,让他有些厌恶。

“尝遍了山珍海味”后,他竟然开始怀念“珍珠翡翠白玉汤”。随着时间的推移,琼光磊发现自己越来越思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让他从男孩儿变成男人的韩梅。

按照之前熊宽给他发的短信,琼光磊又来到了花柳巷韩梅的住处,然而敲开房门,却已物是人非。无奈之下,他只能通过熊宽找到了“老鸨”琪姐,遗憾的是琪姐也只能提供一个已停机的手机号码,其他的一概不知。

那时候手机号还没有实名制,随便花个二三十块钱就能买张“家园卡”,这种卡不需要月租,打完就扔,当琼光磊试图给韩梅的手机号充值时,营业厅的小哥告诉她,该号码已被系统自动注销。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有些时候越是找不到对方的下落,就越是焦急地想得到她的消息。手机失联后,琼光磊又想到了另外一条线索,“文州电子技术学院”。

那晚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大学生,所以他对韩梅学生证上的校名记忆犹新。在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琼光磊在城乡接合部找到了这所大学。

刚加入“血帮”时,他辗转过多所大学散发卡片,可以说什么规模的大学他都曾接触过,可像眼前这样简陋的大学,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学校拢共3栋教学楼,乍一看就像是乡下中学的配置,门口的保安形同虚设不说,校内的学生也是稀稀拉拉。琼光磊多次进出,也没找的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至于保安室的大爷,问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费了半天工夫,仍旧一无所获,失落之情顿生心头。眼看夜幕低垂,两顿未食的琼光磊寻着香味走进了校旁的小吃街。

由于地处偏僻,这里并不像市中心那样喧闹,零零散散的几家摊点旁也就三五食客,就在琼光磊左顾右盼想挑一种可口的食品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他身旁走过。

“韩梅!”琼光磊抬脚追了上去。

女孩儿听到叫喊停下脚步,当两人目光相对时,她认出了对方。

“韩梅,真的是你?”

“你怎么会来这儿?”

琼光磊欣喜若狂:“我去花柳巷找过你,你不在;后来我又问琪姐要了你的电话号码,结果停机了;我刚刚又去你学校找了你,也没找到,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你在找我?有事吗?”韩梅下意识地把身体挪到了光亮处。

琼光磊还沉浸在喜悦中,哪里会注意到韩梅这个细微的动作?他努力控制情绪,用饱含深情的语气回答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些想你了。”如果两人是刚接触,韩梅一定会觉得琼光磊脑子有病,可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琼光磊憨傻的模样,韩梅又觉得琼光磊所言非虚。她左思右想后,决定赌上一把,赌的就是“琼光磊有没有爱上她”。

“想我?怎么证明?”

琼光磊二话没说,一把将韩梅拥入怀中:“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就是好想你。”韩梅依偎在对方怀中,眼睛却“骨碌碌”转个不停,对她来说,这是一场还没开始就稳赢的赌局。如果说这世界上什么来钱最快,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利用技巧,第二种就是玩弄感情。帝王将相为女人放弃江山的大有人在,何况是凡夫俗子、芸芸众生?既然琼光磊主动跳进了这个坑,那韩梅自然不会放过这头肥羊。

短暂的温存之后,韩梅推开了他的肩膀:“谢谢你的爱,我受不起,你走吧。”琼光磊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不,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走。”韩梅双目微红:“你别这样,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现在口口声声说想我,只是因为你还没遇到合适的女孩儿,等哪天你心里有人了,就不会希望我再出现在你面前,我是个农村丫头,靠卖自己换取未来,我玩不起感情,对不起。”对琼光磊这个爱情“小白”来说,韩梅的话是句句扎心,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若不是他命好加入“血帮”,估计他现在还活在一片迷茫之中。韩梅越是作践自己,琼光磊就越发同情她的遭遇,短暂的沉默后,他想起了电影《喜剧之王》中周星驰和张柏芝分别的那一幕,于是脱口而出:“韩梅,你要不嫌弃,以后我养你!”“你说什么?”韩梅故意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琼光磊掷地有声地说:“我说我养你,做我女朋友吧!”韩梅听言,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涌出,她一把抱住琼光磊,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

三十二

那天晚上,韩梅告诉他,自从他们发生关系后,她就赚到了足够的学费,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做过这个,为了防止老鸨骚扰她,她才把手机号注销的。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老娘第一次给你了,现在还为你守身如玉。”在爱情中无法自拔的琼光磊早已失去了判断力,韩梅所说的一切,他都始终坚信不疑。

熊宽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男人出去潇洒,玩什么都行,千万千万别玩感情。”这句话也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像琼光磊这种“小白”,自然把它当成了耳旁风。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喜欢站在上帝的视角看待问题,琼光磊能想到别人对这段感情会如何评价,然而不管有何非议,他倔强地相信自己的感觉。为了不给外人添堵,也为了不让自己不快活,这段感情他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琼光磊是“血帮”的核心成员,只要电话能打通,就算时常夜不归宿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他与韩梅的感情迅速升温,而维系感情热度的却是一张张百元大钞。地下恋情持续了半年之后,琼光磊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少。

2009年冬,一款可以上下滑动的苹果手机火遍文州,当韩梅提出要买一部时,琼光磊手头仅剩下不到2000元,为了满足女朋友的物欲,囊中羞涩的他向熊宽张了口。

“宽哥,能不能借我点儿钱,最近手头有些紧。”

熊宽有些警觉:“借钱?你借钱干什么?”

“你别问了,下个月发工资我就还你。”

熊宽突然起身,拽着衣领把他逼到了墙角:“实话告诉我,你不是沾赌、毒了?”“我连牌都看不懂,怎么可能会去赌博?而且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吸毒的吗?”熊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再说一遍‘没有’?”“宽哥,真没有,我要是骗你,我出门就被车撞死。”熊宽松开手:“你吃喝拉撒都是帮里管,咱俩出去找小姐也都是我出钱,这一年到头也没见你添几件衣服,你的钱都花哪里去了?”“我……”

“你小子有事瞒着我。”

“宽哥我……”

“社会水太深,你在文州举目无亲,很容易上当,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告诉仝哥。虽然你救了嫂子的命,但是原则性的问题绝对不能犯!”“宽哥,千万别告诉仝爷,我说,我什么都说。”

“好,我倒要听听你的钱都花哪儿去了。”

既然纸里包不住火,琼光磊只能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透。

熊宽听得很认真,他并没有一上来就评价对错,在搞清楚来龙去脉后,熊宽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琼光磊注意到熊宽的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姓名,而且两人对话用的还是文州本地方言。在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电话被挂断。

“宽哥,你这是?”

“我刚才和帮里的探子通了个电话,他是文州人,熟悉当地情况,韩梅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很快就会有答案。”“北派血帮”能在文州站住脚,探子提供的情报功不可没,毕竟卖血属于违法勾当,要是消息闭塞,估计早就被釜底抽薪了,所以探子的威名,琼光磊也是早有耳闻。

和韩梅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其实也发现了很多蹊跷。比如,韩梅口口声声说她是在校大学生,可琼光磊却没发现她拿过一本教科书;再比如,和韩梅滚床单时,她的那些性技巧似乎和浴场小姐都是一个套路。不过这些小细节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怀疑,因为第一次交欢时,床单上成片的鲜血一直让他印象深刻。

晚饭过后,熊宽带着琼光磊在茶社约见了探子“老妖”。

“老妖”用拗口的普通话说道:“宽仔,人我给你打听清楚了。韩梅,真名叫闫春莲,1988年出生,云南人,3年前从文州电子技术学院毕业,这所学校并不是什么正规的大学,交钱就能换个文凭,学生毕业后都是进厂当流水线工人。韩梅在厂里只做了一年工,便和工友一起‘下海’了。她从2007年至今一直在做小姐,其间公安局扫黄,她被抓进去过好几次,其中有一次还被记者登上了网。”“老妖”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熊宽,“这是我从网上打印的新闻图片,里面就有她。”熊宽:“哪一个是韩梅?”

琼光磊蔫头耷脑地指着照片的角落:“这个穿红色裙子的。”熊宽翻开手机短信:“光磊是3月2号第一次和韩梅见面的,那时候她在干什么?”“老妖”说:“那段时间她跟了一个名叫‘皇姑’的老鸨,‘皇姑’专门做‘头字生意’,只要有客人需要处女,其他的老鸨就会联系‘皇姑’。不过‘处女’有真有假,一般嫖客很难分辨,据可靠消息说,经‘皇姑’卖过‘头夜’的小姐,还会被她安排到其他地方接着卖‘头夜’。”熊宽最不喜欢“处儿”,一来活儿不好,二来价格也贵,所以他并不知道“头夜”小姐的行情。“头夜”还能循环卖,搁谁听着都是件奇闻。

“老妖”见两人疑惑,解释道:“嫖客判断对方不是不是处,全看落红,其实落红很好造假,只要事前把灯一关,再把准备好的血泡往下面一塞,反正隔着套子,嫖客也感觉不到,等到血泡被戳破,就大功告成。”熊宽啐了一口唾沫:“老子的2000元就这样被他们骗了!”

三十三

“老妖”随后又说出了关于韩梅的种种,其中就包括她如何骗嫖客的钱,被人到处追债。而她的藏身地,就是琼光磊和她厮混了半年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熊宽不停地开导:“你呀,做人就是太实诚,你没听别人说吗,江湖险恶,套路太多,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把命给玩没了那就彻底歇菜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别太往心里去,全当花钱买个教训。”熊宽口若悬河,可琼光磊却始终一言不发,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莫过于欺骗感情,见琼光磊失魂落魄的模样,熊宽把车停在院子中,给他留了一个独处的空间。

很多人被骗后都有一种心态,会本能地去假设如果没有被骗现在会怎么怎么样,在心理学上,这叫受挫心理的自我愈合。有些人经过自我疗伤后,可以很快走出阴影,但有些人会在一个死循环中越陷越深。琼光磊属于后者。

先抛开感情的事不提,半年间韩梅几乎榨干了他的所有积蓄,足足6万元,这其中还包括他离家出走时偷来的保命钱。为了这份感情,琼光磊是散尽家财,可到最后却换来这种结局,换作谁都无法接受。

琼光磊从小吃过苦,来文州受过骗,进“血帮”差点儿没了命。他走的每一步都比别人艰难百倍,可如今,他努力换回的一切,都被韩梅挥霍一空。琼光磊燃着烟卷,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一幅幅画面,画面中的韩梅从清纯可爱变得丑陋不堪。

愤怒过后的琼光磊此时异常冷静,他不是在考虑如何报复韩梅,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

“小磊子,能不能给我支烟抽?”

琼光磊抬头望去,一个男子正蹒跚地朝自己走来。

每个“血帮”中都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常年居住在“血屋”中以卖血为生,行内称他们为“血癞子”。伸手向他要烟的男子是“血屋”最有名的“血癞子”徐畅。说他有名,并不是因为他有不良嗜好,恰恰相反,“血屋”中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号,无人不竖起大拇指,就连仝晖对他都是推崇备至。

徐畅来自偏远的山区,兄弟姊妹三人,他在家中排行老大,下有一弟一妹,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他一人打工维持。徐畅干过很多工作,最后一份活计是在私人的炼钢厂给人当小工。可谁承想,他在这家厂里没干多久,钢厂便发生了铁水外流事故,操作间的人被滚热的铁水烫成了焦炭,就在徐畅奋不顾身跑去救人时,流出的铁水发生爆炸,他的整个右臂严重烫伤,最后惨遭截肢。不过幸运的是,他的工友却因他的善举保住了一命。

出事之后,为了避免大额的附带民诉,钢厂老板在律师的帮助下选择用离婚的方法转移财产,案件宣判之后,徐畅的一只胳膊仅换回了3万元赔偿。

没了右手,就等于失去了劳动能力,3万元看似不少,但也经不住慢花,为了能让弟妹走出大山,徐畅唯一的赚钱门路只有卖血。熊宽了解情况后,免去了他在“血屋”的一切食宿,徐畅在“血屋”一住就是5年。

听徐畅说,他的妹妹去年出嫁了,他只要再攒够弟弟娶媳妇的钱,就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回家种田。

有人和他开玩笑:“现在结婚要有房有车,你卖一辈子血也不可能赚这么多钱。”每当这时候,徐畅都会笑眯眯地回答:“没有这么麻烦,到时候花两三万买个媳妇就成。”徐畅平时花钱很节约,属于那种“尿尿都要过粉筛”的人,只要徐畅烟瘾一犯,他经常是满院子讨烟抽,巧在他刚一出屋,就看见琼光磊坐在车上吞云吐雾。

回过神来的琼光磊把烟盒伸出车窗:“畅哥,怎么现在还没睡呢?”徐畅从烟盒中抽出三支烟,两支夹于耳边,一支叼在嘴上:“今天出了400毫升,晚上心里闹腾得很,怎么都睡不着。”“你这身板还出400毫升,是不是有点儿多了?”

徐畅猛吸一口烟:“在外面浪荡了十来年,我想回家了。”“给你弟结婚的钱赚够了?”

“翻过年,要不了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攒了多少?”

“四五万吧。”

“你们那里这点儿钱就够娶媳妇了?”

“娶媳妇肯定不够,买一个绰绰有余。”

“畅哥,敢情你没开玩笑啊,你们那里真有买媳妇的?”“也不能说是买,就是别人把女人带进我们村,两人看对眼了,给人家一点儿彩礼,这女人就留下了。女人要是看住了,就能给你生娃,如果看不住,跑了算自己倒霉。”“还能这样?”

“那要不然能怎么办?我们那里太穷了,没有人愿意嫁过去,不光是我们村,我们那边很多山沟沟都是这样娶媳妇的。”琼光磊点头表示理解,徐畅过足烟瘾后晃晃悠悠地回到屋中继续睡觉。

院内重新变得安静,琼光磊坐在车里,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叫《盲山》。

三十四

一周后的下午,琼光磊像往常一样,提着水果来到韩梅的住处。

接到电话的韩梅早早地穿上一件情趣内衣,在房中“翘臀以待”。

然而房门刚一打开,韩梅立马变了一副模样:“我让你买的是苹果手机,不是苹果!”琼光磊扬起嘴角,顺手在韩梅的丝袜美腿上摸了一把:“手机肯定会买,但我今天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韩梅一屁股坐在琼光磊怀中:“还是你对我最好,快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爷爷快不行了,我想带你回老家给他见一面,好了却他老人家的一个念想。”韩梅噘着嘴,一把将他推开:“这算什么重要的事,你爷爷不行了,干吗拉我回家,我不去!”琼光磊重新把韩梅抱在怀里小声说道:“我爷爷有件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是他当年从一个日本人手里缴获的,要是拿出去卖了,最少值100万。”韩梅双眼放光:“真的假的?能卖那么多?”

“当然是真的,那个玉如意我见过,有半只胳膊那么长,20年前就有古董贩子想花好几万买,我爷爷硬是没卖。”“20年前好几万,那放在现在最少也要翻好几十倍。”韩梅面色潮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琼光磊话锋一转:“不过我爷爷固执得很,非要把这东西传给下一代,虽然我是他的长孙,但是我还没成家。所以我寻思,咱俩一起回去,到时候我就趁机把玉如意给骗过来。你想想,有了100多万能买多少部手机?”韩梅娇滴滴地答道:“人家本来就是要做你老婆的,你爷爷就是我爷爷,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不过我老家非常远,去一趟要很长时间,而且还在山区。”韩梅的小拳拳捶打着琼光磊的胸口:“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就是。”“谢谢媳妇儿,等东西到手,咱俩就去领证,有了这100多万,干啥都够了。”韩梅闪着星星眼:“嗯,都听老公的。”

两人相谈甚欢,气氛很快到了高潮,此起彼伏的娇喘声归于平静后,韩梅在筋疲力尽中进入了梦境。琼光磊坐在床头点了一支烟,一周之前的这个时候,他正坐在前往甘肃山区的火车上。他的目的地是徐畅的老家,那个国家级贫困区。

和徐畅交谈的那天晚上,琼光磊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把韩梅卖到山区以弥补他的损失。和韩梅相处这么久,她的底细琼光磊了解得一清二楚,韩梅出生在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少数民族没有计划生育一说,她兄弟姐妹众多,家里养活不起,就要自力更生。韩梅外出的这些年,基本和家里断了联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就是死在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

也正是了解到韩梅的底细,琼光磊才动了歪念头,为了掩人耳目,他并没有选择徐畅所在的村落,到达目的地后,琼光磊花了30元钱找了一位本地人做向导,在向导的指引下,他来到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光棍村——沙土望。

沙土望土地贫瘠,水土流失严重,村子周围只要能利用的资源几乎都被村民滥用到了极致,村里稀稀拉拉的几十户人家像几片展开的卫生纸落在泛黄的土地上。琼光磊没读过几年书,他搜肠刮肚找了个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就是“与世隔绝”。

沙土望每年都有人从外面买媳妇,琼光磊并没有费太大周折便寻好了买家,对方看完韩梅的照片后,愿意出4万元的彩礼成了这门婚事。价钱商议好后,琼光磊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韩梅跑出沙土望,对方手里抓着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铁链,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娶回来,就给她拴在屋里,不生娃,不让出屋!”

三十五

第二天清晨,两人坐上了前往甘肃的列车,由于事前做好了铺垫,韩梅对琼光磊没有丝毫怀疑,当距离沙土望不到2公里时,韩梅喝下了琼光磊准备好的饮料。

确定药效发作后,琼光磊抱起昏迷不醒的韩梅在树林中疯狂发泄了一番。当他重新提起裤子时,买家也在约定时间赶到了地方。对方是一老一少,父子俩验完货后,韩梅被裹进床单扛进了村子。琼光磊从两人手中接过了一个红布包,包裹得很严实,他绕了十几圈才完全解开,虽然包内全是10元、20元的零钱,但是总数4万元一分不少。

清点完毕后,他返回县城办了张银行卡,将4万元悉数存入。然而就在琼光磊乐不可支时,熊宽的一个电话又让他陷入了绝望。

“光磊,在老家好好待着,千万别回文州,我们‘北派’遭到别的‘血帮’暗算,被文州警方盯上了,帮里的兄弟们准备回东北躲段时间,等安顿好了我再联系你。”如果换作以前,他可能真的会傻傻地等熊宽回信,然而混社会这么久,他早就明白了一句话:“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兄弟。”“北派”有没有被警察盯上他不知道,但他现在被甩出组织却是事实。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在“血帮”白吃白拿这么久,人家也算是仁至义尽。既然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那他还做寄生虫就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通的琼光磊,把手机通讯录清空,半个月后,他又来到了另外一座城市——依乌。在“血帮”时,他就听很多人说过这个地方,说依乌的繁华程度完全不输文州,最重要的是,这里很好找工作,只要勤快,解决温饱绝对不成问题。

三十六

捞了这么长时间的偏门,琼光磊也想回归正道,尤其是他刚把韩梅卖进山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忧,选择一座新的城市隐姓埋名,也算逃避的一种方式。

他在依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装厂做缝纫工,工资虽然不低,但是全年无休,一天十一个小时的工作量让他有些吃不消。咬牙坚持了一段时间后,琼光磊换了第二份工作,去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这里每天的工作时长同样是十一个小时,但好处就是,在电子厂每周可以休息一天。

缝纫工、流水线,这两个工种占依乌用工量的90%,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这两个选择,随着工作强度的增加,琼光磊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

2013年秋,是琼光磊来依乌的第4个年头。那天晚上,睡在员工宿舍的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紧接着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口唇也随之发紫。那种感觉就仿佛“鬼压床”般难受。值得庆幸的是,当时有几名工友还在打牌,听到琼光磊的呼救后,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急救中心。当晚,经医生诊断,是黄甲综合征引起的胸腔积液,需紧急住院抽液,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当年琼光磊被诊断为黄甲综合征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那么早地到来。这次住院,从体检到抽液,一共花掉了3000多元,他一个月辛苦劳作也不过就挣2000多元。按照医生的说法,他的病一旦引起胸腔积液,后续就需要定期抽液治疗,具体抽液次数要看病情发展情况,医生的建议是,最好每个月来医院测量一次积液深度。

办理出院时,医生叮嘱他辞去工作专心养病,否则长时间劳累,会在短时间内引起大量积液,他这么年轻就引起积液,跟他的工作强度有很大关系。

琼光磊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更没有人际关系,像他这种“三无产品”如果再失去工作,那他压根儿就无法立足。

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一旦把目标降低到生存线之下,那他的手段就只剩下一种,“不择手段”。

4年过去了,拐卖“韩梅”的那笔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对琼光磊来说,既然无路可走,那只能铤而走险。

出院后,琼光磊揣着2000元钱找到了工厂的人事部经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对方给他安排一个人事部业务员的活儿。

所谓“人事部业务员”其实就是工厂的招工头,有句话说得好,叫“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员工”,只有源源不断地招入新员工,才能补齐快速辞职的漏洞。招工业务员的薪资是基本工资加提成。而提成只有在招满一定人数后才会计算。业务员辛苦忙活一个月只拿千把元钱基本工资的大有人在,所以这份工作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很多人躲都来不及,走后门要做业务员的,琼光磊算头一个。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琼光磊之所以选择这份“出力赚得少”的工作,其实有他的计划。

在这座遍地是外地人的城市,招聘业务员是唯一可以掌握打工者第一手信息的人。打工者不管是入职哪家工厂,必须要填写一份入职申请表。而通过这张表,业务员可以完全掌握打工者本人及家庭的详细信息。琼光磊表面干人员招聘的工作,实际上他却在暗中筛选那些来自偏远地区、单独务工的女性。

选好目标后,琼光磊利用职务之便邀约对方,只要女方有意,他便开始用感情牌将对方牢牢圈住,等到两人的关系更进一层时,拐卖韩梅的套路又会重新上演。

琼光磊之所以屡屡得手,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手段。首先,长得漂亮的他不要,因为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其次,性格外向的他也不要,因为这种人善于言谈,人际关系很复杂,一旦失联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出手的频率不能太高,以每年2到3人为上,否则频繁交友,也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把握住这三点,基本不会失手。

截至2017年初,经琼光磊之手“嫁”出去的女子就有14人之多,他也因此非法获利50余万元。不过“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2017年5月发生了一件事,让琼光磊彻底栽了跟头。

那天晚上,琼光磊躺在出租屋中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工友转发的一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图片,画面中一位双鬓斑白的老人跪在某厂区门口绝望地抹着眼泪。图片下方还打着一行小字:

“不远千里,寻找孙女,至今无音,祈盼回信。孙艳,你的奶奶在找你,赶快回来。”

三十七

孙艳这个名字太过普通,如果不是有特殊关系,估计很难有人会根据一个名字就找到什么线索。可这个名字对琼光磊来说,再熟悉不过,因为几年前他曾卖过一个女孩儿,就叫孙艳。

虽然他不敢确定那个孙艳就是图片中老奶奶的孙女,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是信息时代,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被媒体炒成热点,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发酵,琼光磊决定先下手为强,赶在媒体前面找到这位老人。

照片拍摄于松花电子厂门口,那个地方距离琼光磊住处不足2公里,他骑着电动车在路人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照片上的老人。

见四下无人,琼光磊主动上前搭讪。

“老人家,你的孙女叫孙艳?”

老人握拳扶于耳边:“你说啥?”

琼光磊提高了嗓门:“我说,你是不是在找孙艳?”老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孙艳,我孙女,你认识她?”“认识,你跟我一起,我带你去找她。”

老人听言,激动得热泪盈眶,连道了三声“好”。

琼光磊连蒙带骗把老人带到了住处,他先给老人煮了一碗面,接着又烧了一盆热水给老人洗漱。等与老人联络好感情后,琼光磊这才开始试图解开心中的疑问。

“老人家,在依乌叫孙艳的人太多了,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儿?”“我孙女1997年出生,属牛,对了,我这里还有她的照片。”琼光磊从老人手中接过那张已经掉色的彩照,他仔细观察后百分之百确定,照片上的女孩儿就是他几年前卖掉的那个孙艳。

“老人家,这张照片看得不太清楚,你还有其他照片吗?”“没了,我就这一张。”

听对方这么说,琼光磊赶忙把唯一的证据捏在手心里,又问:“老人家,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孙女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告诉我她在依乌工厂里上班,后来就没了联系。”“你孙女都这么大了,估计在外面赚大钱呢,你也别着急,说不定哪天她赚到钱就回去了。”老人噙着泪:“要钱没用了,她爷爷死了。”

“爷爷死了和赚钱有什么关系?”琼光磊心生疑惑,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老人家,能不能说说你孙女的事情,越详细越好,这样我好帮你找人。”老人擦拭眼角:“40多年前,我们村发生山体塌方,半个村的人都被埋在了土里,这场事故,要了我三个儿子的命,当年要不是我和老头子去山外种田,估计我们俩也难逃一劫。事情发生后,村主任抱着一个女娃找到我,说娃的父母都没了,希望给娃讨条生路,我和老头子一合计,就应了下来,这个女娃就是我的孙女孙艳。”

“艳子打小就很懂事,可惜她爷爷身体不好,为了给她爷爷赚钱治病,她十来岁就跟着别人出去打工,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年前,她爷爷病重,就剩下一口气,村里的医生都说他快不行了,他还是硬挺了十多天,我知道,老头子就是想再见艳子一面,可一直到下葬,他都没能了了这个心愿。老头子他死不瞑目啊……如果找不到我孙女,我没脸回去见他,没有脸啊……”

老人痛哭流涕,琼光磊跪在她面前安慰道:“老人家,你也别太伤心,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我给你留1000元钱,要是饿了你就出去买点儿吃的,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孙女。”

老人连忙作揖:“小伙子,真是谢谢你了,谢谢!”

三十八

离开了出租屋,琼光磊找了一家快捷宾馆安顿下来,老人刚才的话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琼光磊打小就是苦命人,对于老人这种绝望,他是感同身受,他很同情老人的遭遇,但孙艳已被他卖进深山,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思来想去,他权衡出了一个最稳妥的法子。他决定亲自去山里一趟,拍几张孙艳的照片证明她还活着,然后再随便编个理由,亲自把老人送回家,以后这件事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年是一年。这样做,主动权就掌握在他自己手里,可以将风险降至最低。打算好的琼光磊,用新号码联系上了买家刁文林,两人约定在两天后见面。

按照琼光磊做事的一贯风格,只要交易成功,他与买家便老死不相往来,双方的联系方式也会在第一时间销毁。可唯独刁文林的联系方式他一直保留着,一方面是因为他从琼光磊这里“娶”过两房“媳妇”,另一个原因,是他曾经救过琼光磊的命。

说起“救命”一事,还要从多年前开始聊起。那是琼光磊第一次与刁文林做买卖,女孩儿带到时已是天黑,刁文林主动挽留他在家中过夜。盛情难却,琼光磊就应了下来。可谁知两人当晚喝得有点儿高,女孩儿用脚趾钩到钥匙,开门逃跑了,但是刁文林睡得浅,听到了有人开门。发现女孩儿逃跑后,刁文林喊醒琼光磊,两人分头进山追赶,当追到山谷深处时,琼光磊一个趔趄摔进了地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刁文林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若不是刁文林出手相救,琼光磊当晚便会被摔成肉泥。女孩儿追回来时,琼光磊为了报答救命恩情,只收了他1000元路费,其他39000元如数奉还。也正是有这层关系在,两人才一直没有断了联系。

第三天中午,琼光磊如期而至,刁文林在家中备好酒菜,准备和他来个不醉不归。

然而当琼光磊踏进院子时,他就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老刁,我给你娶的两房媳妇呢?”

“哦,我经济条件有限,养活不了,让我送给亲戚了。”

“送给哪个亲戚了?”

“反正就是亲戚,你问这么多干吗?”

见刁文林有些不悦,琼光磊只能实话实说:“老刁,你先别生气,你还记得那个叫孙艳的女孩儿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这个女孩儿出了点儿问题,实不相瞒,我这次就是为她而来,你告诉我孙艳在哪里,我只要给她拍几张照片证明她还活着就成,拍完照片我就走。”

刁文林眼角在不停地抽动,他恶狠狠地回答道:“不行!”

琼光磊有些不解:“老刁,咱们可是旧相识了,你要理解我的难处,我要是因为她被抓了,你肯定也跑不了。举手之劳而已,干吗这么大反应?”

刁文林头一扭:“抓不抓你我不管,反正孙艳肯定不能让你见!”

“老刁,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

琼光磊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难不成,孙艳已经被你害了?”刁文林一怔,一把将琼光磊推倒在地。

见对方反应如此剧烈,琼光磊就算再傻也猜到了实情,他坐在地上颤巍巍地指着刁文林:“老刁,你真把人给杀了?”

刁文林站在原地目露凶光。

“孙艳死了,那我卖给你的另外一个女孩儿是不是也被杀了?”

“小子,你说得没错,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今天就送你去见她们!”刁文林抄起木棍就打了过去。

木棍在空中发出“呼”的一声响,琼光磊光从声音就能判断出,对方已下了死手。

事已至此,只有以命相搏才有生路,琼光磊也不是省油的灯,接连几个回合,对方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交战了半支烟的工夫,两人体力均有些透支,琼光磊手握金属调压器紧靠南墙,刁文林则攥着木棍与他相对而立。

多次喘息之后,琼光磊率先挪动步子,刁文林赤膊上阵,准备和他决一死战,然而就在刁文林迈步向前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刁文林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抽搐,嘴里也随之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

琼光磊担心有诈,始终未敢上前,然而没过多久,躺在地上的刁文林彻底没了动静。

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琼光磊手持调压器慢慢向前挪步,然而就在他触碰对方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触电后的他这才发现,刁文林身下压着一根铜线。铜线曾连接调压器,琼光磊情急之中拽下调压器当作武器,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竟让刁文林中了招。

找到了源头,琼光磊用木棍把铜线拨到一边。当确定刁文林的身体不再导电后,他开始用拇指疯狂地掐起对方的人中,可不管他用多大力气,都为时已晚。

人死不能复生,琼光磊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想起了多年前地穴求生的那一幕。

地穴荒无人烟,把尸体扔进那里,天王老子也不会发现。想清楚后,琼光磊找到一个大号米袋把尸体塞了进去,等到夜幕低垂,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摸黑找到了地穴入口。

抛尸,盗走财物,处理现场,一切都在有惊无险中进行。两天后,他回到依乌再次见到了孙艳的奶奶。

“小伙子,你出去这么久,见到我孙女了吗?”

”见到了。”

”那她人呢?”

”她现在跟着大老板,可能很长时间都不回来了,不过您放心,您以后就在这儿安心住下,由我来照顾您。”

”你来照顾我?那怎么成?”

”没事的奶奶,反正我也没有亲人,今后您就是我的亲人。”

”谢谢你小伙子,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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