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抓落叶

艾略特(2054)

艾略特
(2054)

暮春时节。小屋后面的山丘上长出了茂盛的新草,在我看来,这是很讽刺的,虽然这也不能怪这小山丘和小草。我站在中间,望着周围人的面孔,有些人脸色潮红,有些人脸色苍白。一阵微风掠过山头。有人咳嗽了一声。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来我是谁,或者我在这里做什么,在无常的天空下,在痛苦的蓝天下。我是艾略特·尚斯,我已经八十二岁了。我在撒萨莎的骨灰。

“这不是一场战争。”萨莎曾经说过。她反对把生命当作与死亡的斗争,或者与死亡使者的斗争。尽管如此,这正是我们一直所做的事,直到结局变得不可避免。萨莎说只想休息一下,和我谈一谈。我想,我们说话主要是为了听到对方的声音,确认我们共同的存在。具体的话就更难回忆起来了,不过我知道是轻柔、痴傻的。萨莎的笑声从未消失,只是变得虚弱了,任何能唤起她的笑声的调侃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但偶尔,我俩之中总有一个人会注意到我们的困境,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那些话也很重要。

“我想我的日子不多了。”萨莎有一次对我说。这时的她已经很虚弱,卧病在床,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在睡觉,虽然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还没有失去敏锐。

“那你走慢一点,好吗?”我问。

她勉强笑了一下。“你落后了,”她揶揄道,“奇迹让你分心了。你是我最喜欢的解谜者。”

“等着我,”我说,“我会赶上你的。”

“慢慢来,”她说,“我希望你尽可能地享受每一个时刻,把每个时刻活成人生中最好的一刻。”

在最后一天,我们说得很少。我在窗外装了一个蜂鸟喂食器,我牵着萨莎的手,看着这些小动物盘旋飞舞,五颜六色的羽毛在阳光下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那天晚上,就在她临睡前,她要求喝一口水。我在她的嘴唇之间轻轻地引导着,揉着她的喉咙帮助她吞咽。她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看着我。

“谢谢你。”她说。也许只有我能知道,她指的不仅仅是喝水,她感谢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以萨莎对结局的夸张意义的看法,现在这样算是一个合适的终结,只是这不是我们的结尾。我们说好了,我们故事的最后一页早就写好了——多年前,在消防梯上,在夜色中漂浮在宽阔的河面上。“我的心在乎你的心”,萨莎在告别前对我说。在我看来,这是个好的结局。让我选多少次我都会接受。

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身边的人。我也没说萨莎的谜语和她的小说。她让我保证不泄露,我自认为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人说。我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但萨莎曾对她的一两个朋友说过,她想让人把她的骨灰撒在山丘上。所以,我们就在这里了。

我清了清嗓子,用手捋了捋毛呢西装的前襟,当然不是班诺尔穿的那件。他带着那件衣服走了。不过,这是一个很亲密的表弟,我买的时候肯定是想到了他。我本来也想买一顶绅士帽,但我觉得自己戴不出来。班诺尔有他自己的风格,虽然萨莎说我穿上很好看,但我不经常穿这套衣服。“只在特殊场合穿。”

我把目光投向草地上,无数的绿色小叶片,现在被染成了苍白的灰色。我告诉大家,萨莎和我曾在这里试着种过花。几年来,我和萨莎尝试在这里种了好几种花,通常是用邻居家的孩子们卖的种子。但从来没有成功过(菊花有过一点儿希望)。在最初的几个季节里,我们越来越沮丧,直到让花——任何花——在这里生长变成我们的使命。然而,山丘上除了草,什么都不长,而且是大量的草。最终,有一个春天,我和萨莎看着对方,意识到是时候挥舞白旗了,我们自嘲,因为事实是,我们都爱这片草地。

这是个蹩脚的悼词,但聚会的人似乎都很欣赏。我们一行人从山丘上下来,然后穿过平房,走到门廊前。邻居举起手帕,擦去我不知道的眼泪。其他人在离开前依次拥抱我,直到所有的面孔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人。

“刚才真不错,”迪恩说,“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谢谢你。”

哥哥把行李箱放在脚边。他八十四岁了,认为自己可以背着行李,不用拉杆箱是挑战和骄傲。我打电话告诉他萨莎去世的消息时,迪恩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在我还没来得及要求或拒绝任何陪伴的时候,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们一起办理了各种手续,大多是在沉默中进行的。

“我从来不知道花的事,”迪恩说,“真有意思。”

“是啊。”

“要是我,肯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在那片山丘上种出花来,”他说,“但我想,有时候你必须听从大自然的呼唤,让它顺其自然。”

我哥哥没有什么变化。我想我也没变。我们现在都是老男人了,眼睛发白,头发同样灰白,看起来比以前更像兄弟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分不清迪恩是故意恶搞格言,还是他与生俱来的愚钝,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对不起,”他说,“只是想逗你笑。不成功,像往常一样。”

“你七零八落的格言都是为了这个?”

他轻轻一笑。“一直都是,”他说,“特别是当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你讨厌那份工作,我感觉很不好。”

“这不是你的错,”我告诉他,“我很感激你,那是宝贵的几年。”

“爸爸总是这么说,你需要训练,然后才会有能力做你自己的事情。他说,你的经验必须赶上你的想象力。”

“他从没告诉过我。”

“没有吗?”

“没有,”我说,“虽然现在我忘记的肯定比我记得的要多。”

“阿门,”迪恩又笑着说,“那么,你什么时候下山来看望我们?孩子们下周会到城里来。他们很想见见你。”

迪恩的儿子们都住在西海岸。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事实上,早就长大了,但我想起他们时还是小男孩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在我大部分的记忆中他们还是孩子。我还记得小儿子第一次过生日,思索着迪恩给他的一片柠檬。他把柠檬举到嘴边吮吸,然后迅速推开,五官缩在一起,好像刚才有人给他喷了水,或者捏了他的鼻子,或者以其他的方式侮辱了他。然后,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又将柠檬直接举起来凑到唇边,再吸了一口。

“如果能看到他们,那就太好了。”

“我们可以拿出手套,像过去一样,来几个回合。”迪恩说。

我的手套已经不在了,而且我们过去从来都没有扔球和接球,但是我不想拆穿。“我已经几十年没有扔过棒球了。”

“我也是,”迪恩说,“看看谁的手臂先掉下来。”

“也许吧,”我说,“让我看看情况如何。”我指了指胳膊下的骨灰盒,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已经空了。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没有正式的事了。

“来吧,”迪恩说,“肯定会很有趣的。”

“谢谢,”我说,“我会尽力的。”

“说定了?”

迪恩的车刚刚离开视线,我就退到小屋里的寂静处。我在门厅里停顿了一下,想听听聚会留下的任何动静,或者说是萨莎的回响,但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不会有了。我把骨灰盒夹在一只胳膊下面,打开柜子,从架子上拉下一个背包,然后穿过我们用来当办公室的小书房。从书桌后面的柜子里,我拿出装萨莎骨灰的不透明塑料容器。

我并没有把它们撒在山丘上——或者说我有,但只是象征性地撒了,尽管聚会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区别。我希望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中有人怀疑我撒在草地上的东西主要是细沙和碎贝壳,他们会慷慨地保守这个秘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仪式本身是真诚的,而且主要是为了他们的念想——不仅是为了纪念萨莎,也是为了纪念他们对她的爱。虽然她可能向她的朋友们提起过,但萨莎从未明确告诉过我,想把她的骨灰撒在山坡上,我也没有答应过她。

我打开容器上的封条,小心翼翼地将骨灰倒进去,事后将盖子固定好。书桌上照片里的面孔像是另一组参加葬礼的人,也像是最终审判。我听之任之,伸手从充电底座上拿起我的数码平板电脑。它的屏幕不比我的手掌大,对我这双年迈的眼睛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但就像现在的大多数科技产品一样,它主要通过语音控制来操作。我把平板电脑放进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进背包里。刚好装得下,我只剩下两件物品需要收集,而其中只有一件需要装进背包里。

诺劳的枪还在地下室架子上的盒子里,还没有开过枪,至少自从我偷了它之后就没有开过枪。它很可能已经用不了了,但看上去还能用。我给枪筒装上新子弹,满心希望地揣测大多数的误射都是由于弹药有问题。我打开背包,把左轮手枪塞到骨灰盒旁边,然后拉上拉链背在身后。它的轻巧程度让我感到惊讶。当我爬上地下室的楼梯,继续向客厅走去时,我几乎感觉不到肩带与我的肩膀相贴。我近乎敬畏地从书架上拿起萨莎的小说。然后,转身离开。

我走了三公里路进城。背后负重几公斤,这对于一个八旬老人来说,并不可取,不过迪恩无疑会感到骄傲。在一条封闭狭窄的街道上,有一家存活了一个多世纪的书店,在数字革命、多次经济衰退和十几次不成功的破产打折之后勇敢地坚持了下来。我溜到书店后面,那里的绝版书每年都在增加。即使是现在,在这个电子文字不占地方的时代,书卷还是永远不会消失。

我最后一次翻开萨莎的小说,翻了一遍。不知怎么的,我还是忍住了,没有在最喜欢的段落上划线,也没有以其他方式标记出来。也许我知道它最终会流芳百世。我在书架上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萨莎文字的最终安放地,这不是我的目标。于是我又来到了商店前面的畅销书区,我把书挪了挪地方,最上面的书架上腾出一个空间。把萨莎的书摆放在那里,这就对了,这下好多了。

“你读过那本吗?”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我身边。从一副不合时宜的厚厚的眼镜后面,她向我投来了一副探究的眼神。“我没听说过。”

“是的,”我说,“我很喜欢它。”

她从书架上拿起萨莎的书,细细地审视起来。“没有什么梗概。你怎么能看出来是什么内容呢?”

“我想你必须自己读。”

“我看不出价格,”她说,继续考察,“这些印刷版本有时候会很贵。”

“直觉告诉我,他们会给你一个合理的价格。”我说。

回到外面,我走到小巷的尽头,走到更宽阔的林荫道上。把背包从一个肩膀上滑下来,我从口袋里取出平板电脑。

“叫车,确认。”我大声说。不到几分钟,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我上了车,把背包靠在旁边的座位上。

“目的地?”汽车说,或者说是它里面的人工智能说。

“岸边,”我告诉人工智能,“艾斯夸考码头。”

车子驶离路边,向东驶出城外,平稳安全。在这个时代,人类驾驶汽车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奇特的事情。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已经变得比我们更擅长,导航和驾驶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我还是很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的顺风车服务是有方向盘的车,后面还有人跟着。我似乎还记得以前的司机往往很友好,能聊聊天也不错,人工智能当然也相当擅长。

“启动聊天。”我说。

“你好,艾略特,”AI说,声音很悦耳,隐隐约约有种女性化的感觉,“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不好。”我说,有点惊讶于我的坦率,“我失去了一个人。”

“我很抱歉。我能帮你找到他吗?”

“不,”我说,“她死了。”

“啊,致以我最深切的慰问,艾略特。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我想你什么也做不了。”

停顿的刹那间,车内只有电动引擎的声音。“也许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悦耳的声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好的。世界末日的时候,人工智能会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回应道,“世界末日的时候,人工智能说了什么?”

“糟糕,我的错。”

人工智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这有点病态,”这个声音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好笑。”咯咯咯的笑声扩大成连续的笑声,响彻整个汽车的车厢。

“聊天停止。”我突然说。笑声立刻停止了,只剩下发动机的轻声呼啸。尽管人工智能已经变得栩栩如生,但我从未习惯过他们的笑声。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阻止我搁置疑虑。很遗憾,真的。到岸边的路途漫长,如果能有一些对话,哪怕是人造对话,也能让这段旅程变得没那么难熬。就这样,我看着窗外的世界走过一阵子,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我一直都很喜欢睡觉。

当我们——也就是我——到达岸边时,汽车用电铃铛的声音唤醒了我。我抓起背包,滑出车门,钻进沿海的雾气中,明亮而凉爽的雾气弥漫在低空中。车门在我身后关上,汽车安静地开走了。

我必须阻止自己挥手告别。这是一个老习惯了,我不止一次向不在身边的人告别。我转身向码头走去。木质码头在一个小港口里排成一排,由堆积的大石块组成的防波堤保护着,远离开阔的水域。每个码头上都有一排单桅小帆船停靠。它们的索具在微风中飘动,发出的声音就像风铃和声,与汽车的电铃相差无几,但更直接,更真实。我在这些船中徘徊,直到发现了一艘“浪子太阳号”。

“租8号船,确认。”我对着平板电脑说。

我踏上船,在船尾坐下。随着“嗡”的一声脆响,拴住船与码头的缆绳缩回。一台电动发动机运转起来,船驶出了港口。当它通过码头,驶向开阔的海洋时,引擎熄火,主帆升起,迎着近海的风。几分钟后,雾气笼罩的堤岸被抛在身后。午后的阳光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

“手动控制,确认。”我说。

舵柄松懈了。帆向逆风,无力地挥舞着。缓慢而又无奈地,船又向着风的方向旋转,直到它正迎着风。我握住主板,一手握住舵柄,倾斜着,使帆再次迎着风。我的两边都是岛屿,但我把小船直接驶向大西洋。即使离岸边这么近,海面上的船只也不多。我只能看到另外一艘船——一艘游船向南驶向陆地。甲板上是狂欢的人群,不顾即将到来的大雾。我看着他们和船消失在雾中。他们的离去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是被抹去的,但当我转身离去的时候,笑声传入我的耳中,十分快活,没有保留。

当我离岸边足够远的时候,放下帆,让船随波逐流。漫长轻微的波浪在海面翻滚着。我打开背包,拿出诺劳的枪和装着萨莎骨灰的骨灰盒。我挪到右舷,坐在船舷上,稍稍倾斜着身体。大海浓烈的气味充斥四周。我把骨灰盒抱在胸前,然后把枪举到头上。我对着萨莎轻声说了几句她已经听不到的悄悄话。这就够了。

水面上的阳光依旧很美。美得就像钻石冰雹,不对,钻石冰雹也只能望其项背。我凝视着水面,直到明亮的光束分裂成单个的闪光点——无边无际的星星,在无尽的舞蹈中闪烁着,又闪烁着。

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其中。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