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不认为心灵感应成功了,但确实又见到了美人。只是这次重逢并不令人感动,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美人浑身杀气地看着我。
乡田顺子站在公寓入口,我能看出每个路人的视线都在上下舔舐着她的身体。这是必然的。我住的公寓又破又旧,建龄二十年,每次有客人来访,即便不会直接得到“真脏”的评价,来人也都忍不住做出“真有历史感啊”的暗讽。在这种残破的公寓前,站着一个奥黛丽·赫本似的美人,当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甚至会让人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触犯了什么法律。
我从自行车上下来,面对着她。
“我们谈谈吧。”她说。
“可以啊,我正好也想联系你来着。话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是的。”
还好我回来得早,要是加班到深夜,她打算怎么办啊?我好奇地问了一句,却得到平淡的回答:“会一直等到你回来。”
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可能只是个笑话,但她的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认真,让我不禁有些畏缩。
把自行车停好,我转身走向家门口的快餐店。走过路过的人都在朝我这边看,皆因乡田顺子跟在我旁边。
人是靠外表来决定优劣的吗?我不禁想。我曾听说,匀称的身体抵抗力更强。脸和身体越对称,就越结实。这样说来,男人之所以喜欢美女还是有道理的。寻找更结实、更匀称的基因与自己的基因结合,这一本能还真是遗传基因会干的事情。
“人的外表与时尚品牌是一样的。”春经常说,“奢侈品虽然昂贵,但品质也有一定的保证。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给糟糕透顶的商品安上奢侈品的名号,就能用来欺骗顾客。人往往只认牌子,就像外表一样,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见的事物所欺骗。他们看不到最重要的核心,甚至忘记了这个最基本的道理。”
我想起在父亲病房里听的罗兰·柯克,双目失明的萨克斯演奏者超越了可以目视的事物。后来我还听春说罗兰·柯克会用鼻子吹长笛,甚至能将几种不同的乐器同时放入口中吹奏。“他已经超越了外表不美观这种概念。只要声音足够美,外表根本不重要,这道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懂得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喜欢他。”对此,我也有同感。
“我们来交换信息吧。”
我边点头边思索要把手上掌握的信息公开多少,她应该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因为实在没必要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今天早上,你在那座公寓里。”
“高级又高大的公寓。”
“你去那儿有什么事?”
“十九楼五号房,那里住着一个叫葛城的男人。我找他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一九〇五号房。你尾随的纵火犯住在哪个房间?”
她摇摇头。“不知道。那里不是有自动锁吗,我进不去。”
“也对,那里有烦人的自动锁。”
“我今早在门前等了一段时间,但那个男人没有出来,别人倒是进进出出的。”
双人床上的裸女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你在监视吗?”
“说得像警匪片似的。是的。”她浅笑道。
我捻起服务员刚送来的薯条——一看就很难吃——喝了一口咖啡。这顿饭的搭配真够奇怪的。
“你看到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虽然她没进行很详细的描述,但粗粗一听,跟葛城似乎没什么不同。
“是那家伙点的火?你看到点火的瞬间了?”
乡田顺子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耳垂,才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没看到?”
“春先生说什么了?”她怎么突然在意起春的话了,真是难以理解。
“他当时好像在大楼的另一头,拐过来就发现着火了。”
“是吗……”她缓缓闭上眼睛,“那应该就是了。”
“你这回答真随便。”
“我当时跟在春先生后面,所以没看到纵火的瞬间。”
我应该问她春当时到底在干什么。但我没有。甚至没想到要问。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加入了一场怎样的游戏,就像穿着剑道服、拿着竹刀,却站在棒球场的后续击球手席位上一样。
“不过你目击到那个男人从现场逃离了。”
“然后我就跟了上去。”
“这样的信息交换根本没什么意义啊。”我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今早为什么去那座公寓?一九〇五号房里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在一家与遗传基因相关的公司就职,是去做DNA检验的。一九〇五号房里的男人想做DNA检验,所以我就去采集DNA了。”我真是巧舌如簧。
“采集DNA很容易吗?”
“如果只是简单的亲子鉴定,只要用棉签刮一刮口腔壁就可以了。”
“他叫什么?”
“葛城将一,四十四岁,自由职业者,未婚。”
“什么是自由职业者?”
“不知道。”我含糊带过。就算我老实交待他可能是拉皮条的,目前也没什么帮助。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美人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泉水先生,你刚才完全是一副满心希望葛城就是纵火犯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做什么工作,都会遇到数也数不清的讨厌客户。”
“不过媲美纵火犯的讨厌客户可不多见。”
“就算不多见,也还是存在的。毕竟,连八重早苗都存在,不是吗?”
“还有嘉兰属苗呢。”
“那肯定又是什么蜻蜓的种类吧?只在嘉兰属这个地方繁殖的蜻蜓。”我也是会举一反三的。
“那是一种叫嘉兰属的花苗。”
“什么?”
“是嘉兰属的花苗。”
“你在耍我吗?”
美人一开口,无论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一定是因为我太单纯了。
“就算那人是纵火犯,”她又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泉水先生今天早上会到他家采集DNA,也只是偶然吧?”
“应该是。”纵火犯跟检验没什么关系。
“真的存在那种偶然吗?”
“谁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有没有照片?”
“那个男人的?”并非没有。我请黑泽调查时,他交上来的文件里就有几张照片,但我没带在身上。听我解释完,美人说:“请让我看看那些照片,虽然我只见过他的背影,但看过照片或许能认出是否是同一个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把美人带回家去,事实上我确实臆想过那样的场景,但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在此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些事情。”
“请吧。”她的目光在一瞬间似乎有些游移。手摸着耳朵,似乎在强装镇静。
“首先,你为何如此纠结纵火真凶?你说你正在调查文化会馆的涂鸦,应该没必要如此热心地追查纵火犯。你还说春的状态很奇怪,说春有一本诡异的笔记本。这些究竟有什么关联?”
她词穷了。明白了我的问题,正在拼命寻找答案。寻找答案,换句话说,就是在编造谎言。
我决定采取更为单刀直入的方法。因为我最讨厌那种纠缠不休、一点点将敌人侵蚀殆尽的做法,像癌症一样恶心。
“根本不存在文化会馆管理组织,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发起进攻,静观乡田顺子的反应。此时我才突然醒悟,搞不好连乡田顺子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脑中猛然亮起了警戒信号。
“不可能。”
她低着头小声回答,仿佛还在忙着思考。尽管那副样子看上去并不像疯子那般夸张,却已经失去了奥黛丽·赫本的清纯可爱。她双手扯着耳垂,不断地小声说着“那不可能”。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吗?仿佛重新经历了以前的某种体验。我盯着她,春的话突然在脑中闪过:“人往往只认牌子。就像人的外表一样,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见的东西欺骗。”
“你确实在尾随春,但我不认为你与文化会馆有什么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那不可能。”
她揪着两只耳朵,彻底失去了冷静。我看着她,突然“啊”了一声。其实我早就认识这个正在揪耳朵的女人。
“呵呵,你之前是‘节足动物研究会’的吧?”我的语速突然变快。
“呃。”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
我露出微笑,并没有混杂着嫌恶和嘲讽,应该是很纯粹的笑容。
“夏子小姐。”我叫了她一声。
没错,正是如此。我感觉自己仿佛从困扰多年的疾病中解脱出来了。
乡田顺子——不过此刻“乡田顺子”已沦为一个记号或外号,只见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啊。”
“你是春的同班同学吧?还来过我家好几次。”
她红着脸再次低下头去,好像做错事一样垂头丧气的。
不能因为被美人吸引了目光而忘记最关键的事情。曾经对春纠缠不休、不断给我家人带来烦恼的“夏子小姐”又出现了。她把自己整成一个大美女,重新登上了舞台。人生有时真的充满乐趣,我不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