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扎进解谜世界里的父亲,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那家古着店叫什么名字?”他开始问诸如此类的问题。
“叫‘团队’。英文。T、E、A、M。”春仔细地说明着,父亲一笔一画地抄到笔记本上。
“当时涂鸦上写的是什么?”
“是Ants。”春马上回答。
父亲一边点头,一边确认了拼法。随后比对着纵火案和涂鸦的内容,挠了挠头。“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旁边听着,同时暗自思索其中的关联性。“God can talk。神可以说话。”这是什么比喻吗?“Ants go to America。蚂蚁去美国。”这句更加匪夷所思了。莫非是想表达凡事只要坚持,一切皆有可能吗?
“这个经常被人拿来说,其实God反过来看就是Dog。”我试着说。
“对啊。”春说着说着笑开了。他是那种在路上看到随便什么狗都能喜欢得走不动路的爱狗之人。
春最崇拜的历史人物一直是甘地和德川纲吉 (1)。
甘地对春来说是个极具魅力的人。他曾经提倡禁欲,因为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控制。他所推行的“非暴力不合作主义”被春称为“二十一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武器”,每次提起他春都兴奋得不行。好几次看电影还流泪了。
“将来人们肯定不会相信,这片大地上竟然真的曾经存在那么伟大的人物。”这是称赞爱因斯坦和甘地的话。而春则单纯地因为里面包含了甘地,才勉强接受了爱因斯坦的存在。
同时,他还以同样的热情崇拜着德川纲吉。不过这次的理由很简单,说白了他就是喜欢“生类怜悯令 (2)”。
他总是说,狗比人重要有什么不好的?
“挺久以前,政府曾举办过一次演讲。”父亲保持着写字的姿势,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们说纵火的动机最多的就是‘发泄不满’,据说一半以上的纵火都是出于这个原因。接下来是‘怨恨’。再接下来是享乐犯罪、为情所困,真正经过策划的纵火是很少的。”
“发泄不满吗……”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火其实有净化作用。”父亲的语气仿佛自己也被火焰净化过一样,“不管是篝火还是烧垃圾的火,只要一直看着,就会有种得到治愈的感觉。”
“搞不好人类一生下来就喜欢烧东西啊。”我回想起十几岁看到篝火时的兴奋。
“毕竟还有‘燃尽’这种词啊,可能是因为燃烧会给人一种成就感。火焰中应该存在着大量的成就感,或许因为我是日本人才这么觉得,但我还是认为,只有火葬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终结。”
春开口道:“火焰和火灾中确实潜藏着某种魔力。三岛由纪夫不是写了本少年在金阁寺放火的青春小说嘛。”
“那是青春小说?”
“没错,那就是一本青春小说。”春微笑了一下,“里面不是有个场景,讲主人公认为‘只要烧了金阁寺,就能改变世界’嘛。”
“可能有吧。”
“人类会用以改变世界的,一定是火。”春摆出一个与烈焰热火话题毫不相符的寂寥表情,“而神用以改变世界的则是水。比如《圣经》中的洪水。”
“《圣经》上不是说,索多玛城是被大火烧毁的嘛。”父亲笑了,“神也会用火的。”
我则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日本神话中有位叫“木花咲耶姫”的人物。她身怀六甲之时,丈夫“邇邇芸命”竟怀疑“这真是我的孩子吗”,木花咲耶姫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产房一把火点着了,并说:“若我在其中平安生出孩子,那便证明你是孩子的生父。”
我是在电视节目还是什么东西上看到这个故事的。当时我和春还都是小孩子,对怀孕产子这种事一无所知,但光是想象在封闭了出口的产房里放火的孕妇,就吓得瑟瑟发抖。
当时电视上还打出“火焰能证明清白”几个字,我至今都记得那个画面。尽管那是我头一回看到“清白”这个词,还是在心里留下了小小的阴影。
我正准备将木花咲耶姫的故事作为话题说出来,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因为我觉得被丈夫追问“那是我的孩子吗”的木花咲耶姫,跟怀着春的母亲,立场有那么一点儿相似。
一旦提起这类话题,不管是不是神话故事,都必定会像妖魔一般让我们三个人回想起“春的降生”。光是忍耐癌症的折磨就已经够辛苦了,再让我的家人想起那禁忌的基因问题,必然会让气氛更加沉重,甚至把我们压倒在地。
所以,我把好不容易想起来的木花咲耶姫这个名字又咽了回去。
春像在祈祷一般缓缓眨了眨眼睛。
“人的纵火,神的洪水。”他又说。
父亲后来一直都很关注纵火案和涂鸦的事。“下次要买张仙台地图,在上面标记案子发生的位置,搞不好位置上也隐含着一定的规律哦。”
“照这个势头,老爸可能真的会把犯人抓到。”春对我笑着说。
“父亲,这是现实世界的事情,肯定不会有推理小说那样的情节啦。”
“呵呵。”父亲对此不置可否。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随即站了起来。
父亲突然说:“春,你借我的C D很不错哦。”他已经盖好被子平躺在床上,准备睡午觉了。
“是吧?”春又笑开了,“罗兰·柯克,很不错吧?”
“那是谁?”
“老哥听爵士吗?”
“听一点儿,培养情操。”我含糊地回答。
“爵士可不是培养情操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应该算舞曲。罗兰·柯克其实是个萨克斯演奏家,一生下来就失明了。”
“他看不见东西吗!”父亲吃惊地说。
“对,看不见。”
“原来如此。”
“管他眼睛瞎不瞎,都跟他的作品没关系不是吗?”我并没打算刁难谁,但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作者的出身和经历应该跟对其作品的评价没有任何关系才对。就算跟作者本身有关系,对欣赏的人来说也毫无意义。不知为何,我很讨厌那种强加于人的判断方式。
一听到盲眼的萨克斯演奏家,就联想到灰暗的人生,并给人一种他的演奏想必也很沉重的错觉。全是些说得好听叫“深邃”,说得不好听叫“阴暗”的曲子。
“那些听着累人的曲子我不喜欢。”我耸耸肩。
“原来如此。”春看上去很遗憾,“那真可惜。”
父亲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唉,话别这么说,先听听嘛。”他熟练地操作着枕边的录音机,“听哪张专辑好呢……”
“《Volunteered Slavery》应该不错吧?那首曲子最好懂了。”
“那是啥啊?”
“翻译过来叫《自愿为奴》。”
“呃。”一听这几个字我就心情不佳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肯定是控诉人种歧视的音乐吧。这个演奏家搞不好是个什么运动领袖。尽管我并不反对那些行动和思想,但也不想主动去听。“饶了我吧。”本来就待在充斥着不安和恐惧的医院里,我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听那些压抑的爵士乐啊。
可是曲子未经我的许可就放了出来。听起来似乎是现场演奏,还能听到观众的掌声。一个聒噪的男人不停嚷嚷着什么,真正的演奏迟迟没有开始。我又耸了耸肩,根本不知道他在嚷什么,应该是运动领袖的口号吧。
突然,萨克斯响了起来。
我的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上半身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控制住了。我吃了一惊。春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是完全超出我想象的欢快曲子。萨克斯的声音富有节奏地流动着。
我静静地听着。一连串愉悦明朗的音符。不轻浮,也绝不算沉重。萨克斯和钢琴的声音蹦蹦跳跳地交织在一起,直直撞进我的心中。
“这真是,”我说,“真是不错。”真的很不错。
“对吧?”春又笑了起来,眼角堆起几根细纹,显得十分可爱。
“知道这段曲子的演奏者是个盲人,我一下子就释怀了。”父亲笑道,“只有那种人才能演奏出如此欢乐的旋律。”
“那种人?”
“一心认定只有能看到的东西才最重要的人,肯定无法创作出这种曲子。”
我多少明白了父亲想说的话。这种“轻快”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追随时尚,而是来自更深层的灵魂。
这种“欢快”是与借口、长篇大论、道理和自暴自弃完全无缘的东西。
“这位演奏家肯定是真心热爱爵士乐吧。”父亲点着头说。
“真正重要的东西就要明朗地传达出来。”春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像背负的东西越重,脚步就该越轻一样。”
他像在作诗。
“小丑在空中秋千上穿梭时,完全忘却了重力。”
春的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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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
(2) 本来只是个类似禁止虐待动物法的法令,后来变本加厉地推出了“杀犬密告令”,这就有了下一自然段的“狗比人重要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