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女儿后期的手术费用,他每天跑单十七八个小时,一个深夜,他忽的一下,人飞到路旁的花坛上……
2021年7月16日,我终于和戴子在上海松江区见了面。
他个头不高,戴着黑色的细框眼镜,有点儿书卷气,要是脱掉外卖工装,再捧上几本书的话,这位“90后”混在松江大学城的十几万学子之中,恐怕没人会把他当成外卖小哥。
上海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的悠然与自信。在这一年,戴子爬出了谷底,不仅外卖的收入不错,自媒体的粉丝也增长到了十万人。
戴子是我最早关注的外卖小哥之一。2020年年初,我确定写外卖小哥时,在西瓜视频搜到了他,他的真名叫戴立学,是位“斜杠青年”。在外卖小哥中,他这样的很多,他们在网上以短视频的方式展现生活,通过流量赚钱,也有人实现从外卖到自媒体的转型。
戴子之所以引起我的关注,他的短视频与众不同,除反映外卖生活之外,还关注疫情。2020年1月26日零点,九江长江大桥双向封闭。那天是大年初二,也可以说是大年初一的午夜,在江西九江做外卖的戴子回不去家了。戴子的家在九江长江大桥的另一端—湖北省黄冈市黄梅县小池镇。
戴子拍下了许多封闭的九江长江大桥的镜头。
2020年5月初,我试着私信戴子,他回复了。他婉转地提出想看看我的证件。我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以及出版的作品、获奖作品证书拍给了他。当晚他接受了采访。我们约好第二天晚上再做补充采访,却收到他的微信:“采访就此搁浅吧,最近要解决生活问题,没心情也不想接受采访了。今天我的状态很糟糕。”
我知道他的状况很糟糕。从他的短视频和头天晚上的采访中我了解到,他从九江转去上海做外卖的目的是想给女儿找家比较好的医院,几年前重度烫伤的她要做一次手术。具有四年外卖从业经验的戴子却在上海滩陷入困境,送四单,三单超时,日收入仅几十元,连生存都难以维持。他的妻子在上海餐馆打工,他们聚焦于一点:无论如何也要筹齐女儿的手术费用。没想到却落入这种处境。戴子有点绝望:“我在想,要不要转行。”
也许心情平复了些,稍后他发来了一些资料,有他女儿烫伤的报道,又发来一个视频,他女儿近期的状况:后背和屁股被大片烫伤疤痕和增生的皮肤覆盖。他说,这是一辈子亏欠孩子的。
第二天晚上,戴子跑单回来留言:“我知道你有挺多疑问,需要采访可以在7点45分开始。”
我开始了第二次采访。
“我们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讲述前,戴子说道。
戴子是黄冈市黄梅县小池镇的乡下人,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兄弟两个,他有一个哥哥。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中专,只读了两年,“那时候任性,第三年学费2500元,挺贵的,就不读了。”2008年,他放弃了那张轻如落叶的文凭,跑到深圳、厦门等地打工。
他在厦门漂泊了五年,又漂到广州,认识了一位在锦城大厦做物业的女孩。她娇小秀丽,沉稳内向,让他一见钟情。每当见到她,他的心就像被关进笼子的小鹿似的乱撞。那女孩也读过中专,学的是礼仪,还是黄梅县老乡,家在他家隔壁的镇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两个在家乡就是打着灯笼也遇不到的年轻人在异乡相爱了。
2015年农历腊月二十四,他们结婚了。刚好老宅拆迁,父母分了一点钱给戴子作首付,在九江市买下了90多平方米的商品房。
“老家毕竟是个镇,九江是城市,把家安在城市总比镇上好。”
戴子在厦门、广州等大城市漂泊过,在置业上有了城里人的视角,知道地级市九江的资源是小池镇无法比肩的。除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之外,户口已不重要,房子才是关键,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房子在哪儿,你就是哪儿的人。
戴子像小池乡下的蒲公英飘进九江,将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没想到的是灾难接踵而至,先是一场车祸导致他右脚的内踝骨粉碎性骨折、父亲颅内积血,接着是一岁的女儿后背和臀部二度烫伤,面积占体表40%……
2017年开春,戴子夫妇把出生刚几个月的女儿托付给了母亲,离开黄梅县小池镇去了广州。在白云区的淘宝村—犀牛角村做网店,卖女装。6月生意刚有起色,每天有三四百元的进项,他们就接到电话:女儿被烫伤了,一热水瓶的开水浇到她的后背和臀部。
女儿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又转到普通病房住了两周多,孩子只能趴着,不能仰卧,每次换药像受刑,将跟皮肉黏在一起的纱布揭下,再用镊子将坏死的皮肉取下。孩子的尖利哭声像刀子戳在戴子和老婆心上。
他们很后悔,孩子烫伤前,戴子的老婆回家看望过女儿。她想把孩子带到广州,戴子说我们还在创业阶段,条件很差,租住农民屋的六楼,怕孩子受罪。老婆就没把孩子带出来。最愧疚的还不是他们,而是孩子的奶奶。她在厨房做饭时,孩子碰倒了热水瓶。她哭着对他们说:“孩子没带好,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孩子啊!”
孩子住院花了十几万元,困境中当地媒体做了报道,九江市民为他们捐了些款,他们还借了些钱,才把孩子的医疗费支付了。
孩子出院了,由于疤痕堵塞了毛孔,需要涂药防止发炎,一支进口药膏二三百元。医生说,疤痕会变厚,变硬,甚至粘连。后期还需要做激光修复,这还需要一大笔钱。
他们把广州淘宝店关了,没了收入,不要说女儿后期的大笔费用,连生活都难以维持了。那年11月,戴子在九江街头见到一位外卖小哥从身边过,外卖箱上写:“你还在为找工作而发愁吗?来,加入我们;轻松干,四五千。”戴子觉得这话就是说给自己的。第二天,他就成了一位外卖小哥,磕磕绊绊做了一个月只赚了2000多元。戴子挺高兴的,这是半年来第一笔收入。他说:“赚钱真好啊。”
两个月后,进入了冬季,九江飘起了雪花,戴子穿着雨靴跑到凌晨2点多才回家,全身湿透了,脚冻僵了—车祸留下后遗症,“阴雨天摸这脚,像是摸了别人的脚,没什么知觉,下蹲时脚踝是僵硬的状态。”按照国家标准被评为十级伤残。十级不在政府照顾之列,却给戴子跑外卖留下隐患:拎着餐盒在路上奔跑,特别是爬楼梯时,酸痛的脚踝处会发出吱吱响声。
戴子在西瓜视频晒过一张照片,一双被雨水泡得发白起皱、肿胀的脚。那天天气很冷,雨从早到晚不停地下,一忽儿大如瓢泼,一忽儿细如牛毛,戴子穿着一双既防水又保暖的劳保鞋在外面跑了十几个小时。雨水渗进鞋子,把脚趾泡得肿大,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鞋子从脚上脱下来。
春节时,戴子留在九江跑单。大年初二,他送餐时对客户说:“过年快乐,您的外卖到了。”
他祝别人快乐,他自己却很不快乐。大年三十,妈妈打电话让他回去过年。孩子烫伤后,妈妈的头发白了很多。大过年的,媳妇带孩子回了娘家,妈妈哪能让儿子一个人过年?按家乡风俗年夜饭要中午吃,妈妈想到戴子白天跑单,就改在了晚上。戴子提前一个小时下班,骑着电动车穿过九江长江大桥赶回家。妻子孩子不在身边,年夜饭吃得很不是滋味,他吃完饭就回九江了。
大年初一单不多,他在街上买点儿卤菜,就算过年了。
心里不快乐,脸上要有笑容,要祝每位客户新年快乐。每叩开一扇门,都洋溢着阖家团聚的喜气和年味儿。他站在门外,浑身裹着寒气,手指脚趾冻透了。当他给一个客户送完货转身要走时,那位慈祥的阿姨说:“不要走,请等一下。”她转身进屋,从茶几的果盘拿几只库尔勒香梨,“也祝你新年快乐,大过年的不容易,车子慢点儿骑。”
戴子的心暖了,边道谢边接过梨。他在超市里见过这种梨,想要买,一看九块多一斤,放下了。他拿着梨下了楼,咬一口,很甜。几只梨,一句关怀,驱散了严寒。
“我觉得送外卖其实也不是人们说的那么低贱,不被人认可,”戴子对我说,“网上很多人说外卖小哥、快递小哥素质低,其实真正来说的话,越是底层的人,他越看重与人的交流。你看得起我,或者说你尊重我,我会很感动,反过来也会尊重你。”
为还债,他们把九江的房卖了。签房屋买卖合同时,那痛啊,撕心裂肺,笔握在手里难以签名,卖掉的不是房子,是他和妻子像燕子衔泥似的建起来的家。那里成了他们的伤心地,宁可绕远路也不愿从那经过。虽然卖房钱不够还债,但每月少了2800元的月供,扣掉800元的房租,相当于每月少了2000元的负担。他们租的是两室一厅。他已从专送转到众包,可以蜂鸟即配和点我达一起跑,赚得多一点儿。
租的房子没能留住妻子,她把女儿托付给婆婆去了深圳,孩子烫伤后,原来就不善言谈的妻子话就更少了,她想赚点钱解决女儿后期的治疗费用。他的家散了,三口人分居三地,生活变得一团糟。
家里空荡荡的,一人面对冰冷的房子,想着要还的信用卡(透支),没还的债务,哪里睡得着。戴子一夜一夜地失眠,索性跑起了夜单。“不怕熬到两三点、三四点,或者哪怕是早上六七点。我们最害怕的是一直熬到最后,一个晚上没单。”戴子说,“如果一直有单子在跑,始终是一种很亢奋的状态,不会觉得累。但是如果一旦停下来了,没单子了,就感觉到疲劳,很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又失眠了,睡觉的点过去了。”
跑夜单是危险的,街灯像快要闭上的眼睛,睡意蒙眬,有的小街小巷夜色无边无沿,一不小心就会出事。一天凌晨5点,骑行过桥时,街灯倒是清醒,他却困得不行了。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撑住,一定要撑住。前一天他跑到凌晨4点,上床时已5点,睡到上午10点钟,爬起来,跑了午高峰。往常他跑到下午1点多,回家休息一下,可是这一天没有休息,一直跑到现在。他像哄女儿似的跟自己说,快了,快了,过了这个桥,送完这一单咱们就回家睡觉了。他突然忽的一下,车撞到护栏上,人飞到路旁的花坛上,两眼冒金星,头嗡嗡作响……
跑夜单最危险的是雨天,对外卖小哥来说,既盼下雨天,又怕下雨天。下雨天下单的多,接单的少,会爆单,单价会上涨,收入会提高。可是,雨天易发生车祸,尤其是夜间,雨雾让眼镜模糊,让他什么都看不清。有一天,凌晨3点,老天憋屈得一个劲地下雨,如泪的雨滴打在他的脸和眼镜上,能见度很低。突然,闪出个人影,他慌忙刹车,车一滑,摔倒在地上。
“其实我是为了避让他,我怕撞到他,我就特意一个急刹车,但是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头也不回。”戴子说,“路上摔过几次,行人从旁边走过,没有人停下来扶起我。一次一位外卖小哥从身边过去,折回来扶起我,问,‘兄弟,你没伤到哪里吧?’”
“其实没有哪个外卖小哥想发生交通事故,都是受伤以后才想到生命比金钱重要。”
夜单的收入不稳定,时高时低。一次,他深夜12点开始跑单,跑到凌晨5点,仅跑八单,收入57.2元,“没办法,僧多粥少,想赚钱全靠时间磨。”为女儿后期手术费用,戴子每天跑十七八个小时,最多时20多个小时,只睡三四个小时觉。“都是生活逼的,都是对生活、对命运的不服输。”戴子说。
赚钱难,难赚钱。对戴子来说,每一个铜板都饱浸艰辛,甚至屈辱。一天上午8点30分,他接了一单,要过一座小桥,送餐到对岸。那座桥仅上午7时到9时开放。他手里还有两单,估计桥关闭之前送得过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突然一场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他赶到桥头,桥已经关闭,只好绕行一圈,耽搁了半个小时。他按响门铃,里面没好气地应一声。门开了,是个女人,死死地盯着戴子:“你知不知道,你让我等了多久?”
他连声道歉和解释。
“你让我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我可以绕这个城市走一圈了。”
“你说我这么大年纪,”她看上去有40多岁,“你让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半个小时一直在这儿挨饿。我的胃不好,我有胃病,你知道吗?我饿出病来怎么办?”她倚靠着门,中气十足地说。
他说:“不好意思,实在不行,这一单我买下来,我请你吃,好不好?”
“我差钱吗?我缺你这一点钱吗?”女人更气愤了。
“我知道您不缺这点钱,是我的过错,是我导致订单超时了,我要为自己的过错买单。”
“外卖不是我订的,是我女儿订的,你去跟她说。”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她身后闪出来,接过外卖,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震得他脑袋“咣”的一声。
第二天早晨,戴子收到投诉加差评。站长安抚说,下雨天单子延误情有可原。可是,那“咣”的关门声,在他的脑袋响了多日。
还有一次,也是超时,碰巧那对夫妻吵架,争吵声像激战的枪声穿过门板。他敲敲门,吵声戛然而止,男的穿着大花裤衩、裸着上身出现在门口。他说“对不起”,男的接过餐盒没说什么。女的穿着睡衣冲出来:“你知道你超时多久了吗?你这个样子还送外卖?”喋喋不休地骂起来,他连声说“对不起”,转身逃命似的下楼,幸亏是二楼,他三步两步跑到楼下,骑上电动车离开时,那女人还在嚷着……
2019年7月,戴子开始拍短视频,跑完单回到出租屋,把短视频剪辑了,配上文字和音乐,发到网上。几个月后,他挣了2000多元。他给妻子买了一部手机。10月,妻子还有那部手机一起回来了。他骑车穿过九江长江大桥,南岸是九江市区的白水湖,北岸是湖北省黄梅县的小池镇—戴子的家。他到母亲那里接回女儿,一家人团聚了。在出租屋门口,女儿望着穿着淡蓝色薄纱连衣裙、脚着一双红色拖鞋的妈妈,不敢扑过去。她已经半年多没见到妈妈了。
2020年的疫情抢先春节一步到来。1月23日,九江就出现首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整座城市恐慌起来,口罩和酒精的订单一下就爆了。戴子辗转几家药店都没货,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货的,门前已排起长队,一只N95口罩已卖到45元。
九江的肯德基为了外卖不中断,开出十元一单、每天补贴二三百元优酬,仍然留不住小哥。谁愿意家人在疫情暴发之下送外卖,搅得全家提心吊胆地过不好年?戴子却留下了,“心里面也害怕,像我的朋友兄弟,他家人也叫他不要送了,再多钱也不要送了。有句话很现实,虽然很粗糙:‘我穷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一个人在九江,你叫我在家里待着,我也待不住。我出去跑一天的话,多少还有一点钱是吧?”戴子对我说。他要为女儿赚后续的手术费用。
新闻报道说感染人数在不断增加,戴子配送的很多小区,今天还能送上去,明天就实行全封闭管理,只能进不能出了。戴子说:“我觉得我还是安全的,我不会那么倒霉。”
后来,戴子被外包公司派到大润发送货。武汉“封城”,九江人开始疯狂囤货,大年三十爆单,仅有四位外卖小哥,分为四个方向,送着米面粮油桶装水,一个单就是几袋米几桶油,一趟只能送一单,甚至一单货还拉不下。最大的单是2000多元的,小哥的电动车载不动,是客人自己开车拉回去的。
1月26日零点,通途成天堑,九江长江大桥双向封闭。那天是大年初二的零点,也可以说是大年初一的午夜。戴子回不去家,不能跟妻女团聚。
我就是在这时关注的戴子,他的个人公众号上不断出现封闭的九江长江大桥的镜头,上桥口设置着路障,电子屏幕的“因新冠肺炎疫情……”几个红色大字亮亮的。女儿的电话越过长江打了过来:“爸爸,你回来吧,回来陪我玩……”
“这种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你很想她,另一方面不能很好地陪她。想听到她的声音,又很害怕听到她的声音。”采访时,戴子讲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
60多天后,九江长江大桥终于通车了,戴子回到家,女儿像燕儿似的扑进他的怀抱,他的心瞬间融化。他查看了一下女儿的伤疤,增生已变厚连成一片,长出“肉帘”。
第一次术后已三年,要重新植皮,做第二次手术了。他跟在上海打工的妻子商量,决定去上海给孩子做手术。
2020年4月17日,下午3点多,戴子坐着另一位外卖小哥的车离开九江,前往700公里外的上海。中途在加油站吃了碗泡面,打了个盹,次日凌晨4点抵达上海。他们在车上住了三天,吃泡面,喝自来水,然后租房,购买电动车,开始跑单。他们路不熟,加之上海道路复杂,时常被导航误导,绕来绕去,头昏脑涨,超时占四分之三。
戴子边送外卖边找工作,有的聊得好好的,一听他是湖北黄冈的,立马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们招满了。”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对不起,湖北的我们暂不考虑。”
后来,他们搬到青浦区朱家角镇小江村,虽偏僻,月租金仅400元,押金要100元,卫生间厨房两家共用。妻子在一家餐馆打工,那边提供住宿。他们夫妻俩在同一座城市却两处分居。
戴子用手机拍给我看:阴暗潮湿的一楼,不通风,厨房和洗手间两家共用。院子里有水井,门口有片空地可以晾衣服。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中午吃剩的,晚上继续。”48元,两个大小伙子两天的伙食费。
我让他买点牛肉卤了吃,没有优质蛋白,哪有力气跑单。他说:“上海菜场好黑,一个摊位一个价,不问价格就被宰。问了价格不买,回头就被骂。”
我说,可以上京东买。
“京东买?配送费好贵,而且我们没有电冰箱。”
他说:“最近不怎么好,(系统)一两个小时不派单,一天就跑100多块。”
5月18日晚上,他给我看他送的一单:“前一天晚上下的单,我7点20就到了那幢别墅,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按门铃没人开。打电话按门铃有30多分钟,他人就在里面睡觉。最后没办法,又不敢提前点送达,我打电话找商家协商,录音备份,然后挂门上,拍照走了。大概过了15分钟,顾客打电话来说没收到东西,我说放门口了,他也不听我解释,出来看了一下东西就挂了电话。这份订单六公里,配送费十元。6点50出发,8点多才走。两个多小时只跑了一单。”
戴子在微信里讲述着,话里浸透着无奈和压抑。他跑的众包订单不固定,要靠“抢”。疫情下很多人失业,连做互联网的都跑来送外卖了。从1月20日至3月18日,美团平台新注册的有单骑手数达到33.6万人(1)。我在街头看到很多外卖小哥扎堆,没单可接,无聊地倚靠着电动车翻看手机。
跟他同来的小哥撑不住了,回去了,戴子不甘心。“我是带着梦想过来的,我想改变生活。如果这样回去,被身边的亲戚朋友笑话不说,钱没赚到,债又多一笔。不管怎样,别让自己饿死,在这个城市活下来,先把女儿的手术做了。”采访时戴子说。
妻子心思灵巧,面点做得很好,“老板总拿她做的包子做示范。可是那老板很黑,要她一天干12个小时,月收入仅2300元。”戴子时不时给她转一点钱。
6月初,戴子的境况有所好转,他母亲带着孩子过来了。戴子夫妇带着孩子辗转各大医院,做各种检查,最终确定了手术方案。医生说,这手术大约要五万元。戴子借遍所有亲友,最终借到两万多元钱。二伯说:“你这个是救命钱,一定要的。实在借不到,我跟你堂哥说一下,多多少少挪一点儿给你。”堂哥打来一万元。河南一家慈善机构得知上海的一位外卖小哥的孩子无钱做手术,捐赠一万多元,终于筹够了五万元。
7月14日中午11点钟,女儿被推进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的手术室。按照手术方案,要在女儿的腹部取皮,植到她的背部。手术进行了五六个小时,术后又住了一周院。为方便换药复查,他们在医院对面的小旅馆住了14天,才返回距医院60多公里的出租屋。大暑未过,上海犹如蒸屉,15平方米的出租屋溽热潮湿,女儿的刀口容易感染。他们夫妇焦急不已,昆山一位做空调维修的朋友送了一台二手空调。戴子顶着大雨拉了回来,在抖音记录这一幕,自嘲“贫穷真的可以让自己强大”。
女儿的情况稍稳定,戴子和妻子就出去赚钱了。他们在大型会场当过服务员,一天站12个小时,妻子回家时腿一拐一拐的。后来,她又在一家工厂找了份流水线上的工作;戴子去做小时工,钱来得快,卸过西瓜,宁夏石头瓜,一个二三十斤,从车上抱到筐里,再运到库房一个个摆放好。他从下午四五点钟,干到第二天凌晨3点赚了220元。他粉刷过外墙,站在烈日下从早干到晚……
他也跑外卖,一跑就是一个通宵。他说:“上海这座城市很有温度。”刚到上海时,他在凌晨3点多钟去一个老小区送餐,进去后绕来绕去,万籁俱寂,上哪儿去找那栋被夜色淹没的楼呢?这时客人打来电话,超时十多分钟了,顾客没有责备,反而温和地说:“找不到了吗?”戴子说:“我刚来上海,实在不好意思。”他说:“我把家里的灯打开,你迎着灯光走。”
戴子按照顾客指的方向走,果然看到有一扇亮灯的窗户。顾客已等在楼下。
“耽误了你这么久,抱歉啊。”
“没关系,你稍等。”
顾客说着转身回家取了一瓶可乐和一瓶矿泉水,递给戴子:“跑这么累,喝口水吧。”
人在他乡,这件事让戴子倍感温暖,也许会温暖他一辈子。
当戴子送母亲和女儿回家乡时,妻子在平台注册了账号,也跑起了外卖。戴子回来后,阻止了她。采访时他反复地说:“我知道送外卖有多苦,怎忍心自己的亲人再吃这个苦。”
那天傍晚,戴子领我去了上海松江大学城,这里有上海外国语大学、东华大学、华东政法大学等七所高校。校园门口设置了一排排外卖柜,方便小哥送餐和学生取餐。十几万大学生,让戴子和像戴子这样的外卖小哥在上海生存了下来。我和戴子坐在上海松江大学城的一条长椅上,听他讲完这一路的艰辛与努力。他说:“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体会到了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最困难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人帮助你,让你对生活有信心。”
“上海这座城市很有温度。”他最后又说了一遍。
此时正是落日时分,满天云霞。
(1) 来自美团研究院《2019年及2020年疫情期间美团骑手就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