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阴影中的危险

三十、阴影中的危险

康德是靠设计了一个新的形而上学成功的,黑格尔也是如此。而叔本华呢?我们看叔本华的学说,他的形而上学没什么新意,基本上是康德的修补版。叔本华之所以能够在哲学史上有自己的地位,不是因为形而上学,而是因为他的悲观主义。换句话说,是因为写人生小感悟出名的。

这不是偶然。

叔本华的成功揭示了哲学的一个巨大危机,这危机就隐藏在叔本华的形而上学里。

什么危机呢?

我们研究西方哲学一直到黑格尔这里,都在坚守着理性不放。没有理性,我们就谈不上怀疑,谈不上辩论,谈不上构建理论。然而在叔本华的理论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是非理性的生命意志,生命意志比理性更本质,更重要。

攻击理性?这真是之前想也没想过的事。

我们先想想,理性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们大致可以理解为,就是讲客观事实,讲逻辑,讲道理。

文艺复兴时期,知识分子们都特别崇拜理性。因为理性能带来科学,很多人认为,人类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类有理性。

或许你会说:我不信这些书呆子们的说教!我不觉得理性有什么特别好的,我就是性情中人!我就喜欢感情用事。最起码感情和理性一样重要,这有问题吗?

咱讨论一下。

前面说了,我研究哲学的动机挺自私的,是为了追问“我”的人生意义,是为了追求“我”的幸福。一切全都是为我自己着想。

问题是,“我”是什么?

假如我们失忆了,我还是我吗?假如我变成神经病了呢?

这问题不太好回答,我们回答另一个简单的问题。假设有一天,我喝酒喝醉了,晕晕乎乎的。这时候我时而能控制自己,时而不能控制自己。正好对面有一个我暗恋很久的漂亮姑娘。我平时对姑娘都挺尊重的,结果这天在酒精作用下,忘了种种清规戒律了,光看见那胳膊好看,一冲动,把姑娘胳膊给摸了。

结果第二天醒酒了,兄弟来电话说:“你昨天疯了?人家姑娘说你是个流氓,特生气。”我这个后悔啊,我怎么干出这种事儿了,我不是这种人呀!

我们想,从物理学上,从医学上,乃至从法律上,昨天的我都还是我。然而我自己却不这么觉得。我此时回想起来,觉得昨天的我没受自己的控制,就不是真正的我。从我自己的意愿上说,我再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再也不希望自己失去控制。

所以对于我来说,“我”这个概念有一个关键的要素,在于我能控制自己。什么叫控制?靠什么控制?

理性呀。

摸姑娘胳膊是因为欲望驱使,不摸胳膊靠的是理性控制。

假设我们没有理性,我们就不能控制自己,我们便谈不上自由意志,我们也没法学习,没法思考,可能连自我都意识不到。那就只能浑浑噩噩地活着,什么哲学啊追求幸福啊,就都谈不到了。

再者,生而为人,必须和这个世界打交道。当我们去改造世界、去预测世界的时候——比如我们从事劳动生产的时候——唯有理性才能最有效地帮我们的忙。这在醉酒的时候感受最明显。当你喝醉以后,想要控制自己上厕所啊、回家啊,一想到这事你就会强迫自己集中理智,想明白自己在哪,该怎么实现自己的目的。要是没有理性,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关于理性的重要性,我们还可以用一个简单的问题来概括。

我假设大家都很怕死,正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生命有限,才会去追问人生意义,抓紧时间追求个人幸福。那么,假如有一个神灵愿意给你永远的生命,愿意让你的意识永存。这当然太棒了,有了永远的生命,对于个人来说哲学的大部分问题都不用解决了,慢慢活着就行了。但是神灵有一个条件,必须要以你失去理性为代价,要求你永远发疯,那你会同意吗?

不会吧。

你会觉得,失去了理性,就算能永生,那也跟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失去了理性不就和死亡一样了吗?

那么,当叔本华的生命意志高过了理性的时候,当叔本华是靠人生小感悟而不是形而上学出名的时候,他给哲学带来了新的危机,一个威胁着理性的危机。

会有人救理性于危难中吗?

叔本华去世五年后,他的思想随着他的作品遍布欧洲大陆。在莱比锡市的一家旧书店里,一个青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这一刻,那些躺在文字中的思想又重新复活了。

这人是来拯救理性的吗?

不,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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