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时间停滞的感觉,但我其实已经变了。我不再是初入阿杜瓦堂时的那个我。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的我已是成年女性,哪怕没有多少女性的经验。
“我很高兴嬷嬷们让你留下来。”第一天,贝卡这样对我说道,用羞涩的眼神注视我。
“我也很高兴。”我说。
“我在学校里就一直仰慕你。不只是因为你身在大主教之家、家有三个马大,”她说,“你不像其他人那样说那么多谎话。而且你对我很友善。”
“我没那么好啦。”
“你比其他人友善。”她说。
丽迪亚嬷嬷允许我和贝卡同住一套寝室。阿杜瓦堂的宿舍区分隔了很多套公寓;我们住的是C套房,房门上写着字母C和阿杜瓦堂的训言:月循苦旅,生生不息。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女性的生育周期里要不断地生养孩子。”
“这么几个词,讲了这么多意思?”
“原文是拉丁文。用拉丁文说听上去更好。”
我问:“拉丁文是什么?”
贝卡说,那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的语言,现在已经没人用了,但大家会用拉丁文写训言、箴言类的东西。比方说,高墙里以前写着万物箴言:Veritas,就是拉丁文的“真理”。但他们已把那个词凿去并重新粉刷过了。
“如果那个词已经不见了,”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希尔德加德图书馆看到的,”她说,“只有我们嬷嬷能去图书馆。”
“图书馆是什么?”
“是人们存放书本的地方。有好多好多个房间,都摆着书。”
“都很邪恶吗?”我问,“那些书?”在我的幻想里,堆在房间里的书就像易燃易爆物品。
“我一直在看的那些书都不是坏书。最危险的那些书都保存在阅览室里。你必须得到特殊许可才能进去。但别的书你都能看。”
“她们让你进吗?”我感到很惊奇,“你就直接进去看书吗?”
“如果你得到许可的话。除了阅览室都能进。如果你没有许可就进去,就要被关一次纠正禁闭,在地下室的一间屋子里。”阿杜瓦堂公寓下面的地下室是隔音的,她说,以前是钢琴房之类的地方。但现在R地下室是维达拉嬷嬷用作纠正禁闭的地方。纠正禁闭是一种惩罚手段,劝导那些违反法规的人。
“可是,惩戒都是公开进行的呀,”我说,“惩罚罪犯用的。你知道的,像是众决大会,还有在高墙上悬尸示众。”
“是的,我知道,”贝卡说,“我真希望他们别把那些人吊在上面那么久。那味道会钻进我们卧室,让我直反胃。不过,地下室的纠正禁闭性质不同,那是为我们好。好了,我们去取你的衣装吧,然后你就能选名字了。”
阿杜瓦堂有一份经过批准的名字列表,是由丽迪亚嬷嬷和其他资深嬷嬷们攒出来的。贝卡说,那些名字都取自于女性一度钟爱的物件的名称,并经过再三斟酌,因而都是令人放心的好名字,但她本人并不知道那些物件都是什么。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知道,她说。
她把列表上的名字读给我听,因为我那时候还不识字。“美宝莲怎么样?”她说,“听起来很可爱。美宝莲嬷嬷。”
“不要,”我说,“太花哨了。”
“爱芙莉嬷嬷怎么样?”
“太冷傲了。”
“那这个呢:维多利亚?我记得以前有过一位维多利亚女王。你可以叫维多利亚嬷嬷:即便我们还在恳请阶段,也可以用嬷嬷的称谓。但要等我们去国外完成珍珠女孩的传教使命,才能正式被封为嬷嬷。”在维达拉学校,我们没学过太多珍珠女孩的内容——只知道她们很勇敢,冒着生命危险为基列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应该尊敬她们。
“我们要去国外吗?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很吓人?难道基列并不很辽阔吗?”那感觉就像坠跌出了世界本身,因为基列显然是无边无际的。
“基列比你想象的要小,”贝卡说,“周围还有别的国家。我会在地图上指给你看的。”
我肯定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因为她笑了。“地图就像一幅画。我们在这儿会学习怎样读懂地图。”
“读图?”我说,“你要怎么读?图又不是书。”
“你会明白的。我一开始也不会看地图呀,”她又笑了,“有你在这儿,我再也不会孤单了。”
六个月后会怎样?我很忧虑。阿杜瓦堂会允许我留下来吗?嬷嬷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察看一株植物,让人浑身不自在。她们要求我低头看地板,那是很难做到的:眼神稍微抬高一点,就等于盯着她们的身体看,那不礼貌;要是直视她们的眼睛,那就算放肆了。除非高级别的嬷嬷先对我说话,否则我决不能开口,这也很难做到。顺服,卑屈,俯首听命:这些美德是必需的。
接着是识字,我觉得很挫败。我心想,也许我不年轻了,已经学不会了。也许这就像绣花一样:你必须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学,否则就永远笨手笨脚的。但我一字一句地学会了。“你天生就有这本事,”贝卡说,“你比我刚学时好多了!”
给我练习阅读的几本图书讲的是男孩迪克和女孩简的故事。那些书都很旧,书里的图片都被阿杜瓦堂修正过了。简穿的是长袖长裙,但你可以从很多涂色的细节上看出来,她的裙子本来是短的,裙边在膝盖上面,袖子本来也是短的,袖口只到手肘。她的头发以前是散着的,没有被遮起来。
书里最让我吃惊的是:迪克、简和宝宝萨莉所住的小房子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一道白色的木栅栏,栅栏那么细,木板那么薄、那么低,任何人都能轻易跨过去。没有天使军士,没有信念护卫。迪克、简和宝宝萨莉在户外做游戏,任何人都看得到。宝宝萨莉随时都可能被恐怖分子劫走,就像妮可宝宝和其他被劫走的无辜孩子那样,当作走私品被卖去加拿大。虽然现在简的其他部位都已被涂上了,只有脸裸露着,但你依然想象得到,她原本裸露的膝盖随时都可能激起任何路过的男人的冲动。贝卡说,给这些图书的插画补色是一项工作,以后也会让我去涂的,因为这种工作是指派给恳请者做的。她已经涂过好多本书了。
她说我不一定会被准许留下来: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嬷嬷的。在我来阿杜瓦堂之前,她认识两个被接纳的女孩,但其中一个只待了三个月就改主意了,她的家人把她接回去了,原本为她安排好的婚约终究还是执行到底了。
“那另一个呢?”我问。
“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贝卡说,“她叫丽丽嬷嬷。一开始,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每个人都说她适应得不错,但后来因为顶嘴受了一次纠正禁闭。我认为那不算是最厉害的一次纠正:维达拉嬷嬷要是发脾气,肯定纠正得更厉害。她在这么做的时候会问:‘你喜欢这样吗?’但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那丽丽嬷嬷呢?”
“那次纠正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想离开阿杜瓦堂——说她不适合这地方——但嬷嬷们说如果她要走,她就必须按照原计划成婚;但她也不想结婚。”
“她想怎么样?”我问。我突然对丽丽嬷嬷很感兴趣了。
“她想独自生活,在农场里干活。伊丽莎白嬷嬷和维达拉嬷嬷说,那就是太早读书的结果:她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抵制负面影响,却已在希尔德加德图书馆里受到了错误观念的侵蚀,有很多有问题的书都该被销毁。她们还说,她应当接受一次更严厉的纠正,以便帮助她集中心智,不要胡思乱想。”
“怎样的纠正?”我很想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否足够强大了,我会不会也要经历好几次纠正呢?
“在地下室关一个月禁闭,就她一个人,只给她面包和水。她被放出来后就不和别人说话了,只回答是或否。维达拉嬷嬷说她的意志太薄弱了,当不了嬷嬷,终将只有一条路可走:结婚。
“就在指定她离堂的前一天,她没有来吃早餐,也没有来吃午餐。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伊丽莎白嬷嬷和维达拉嬷嬷说她肯定逃跑了,钻了安保系统的空子,接着就开始了一场大搜索。但她们没找到她。后来,洗澡水的气味开始变得很奇怪。所以她们又找了一番,这一次,她们打开了我们洗澡用水的屋顶贮雨水箱,结果发现她在里面。”
“噢,太可怕了!”我说,“她是——有人杀了她吗?”
“嬷嬷们一开始是这么说的。海伦娜嬷嬷都快疯了,她们甚至特批一些眼目进入阿杜瓦堂搜寻线索,但没什么发现。我们恳请者中有些人上楼去看了看水箱。她不可能是失足掉进去的:那儿有一把梯子,还有一扇小门。
“你看到她了吗?”我问。
“棺材是封起来的,”贝卡说,“但她肯定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在口袋里装了几块石头——谣言是这么说的。她没有留下遗言,就算有,大概也被维达拉嬷嬷撕掉了。她们在葬礼上说她死于脑瘤。她们不希望外人知道有个恳请者的下场是这么可怕。我们都为她祷告了;我相信上帝已经原谅她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问,“她想死吗?”
“没有人想死,”贝卡说,“但有些人不想用任何一种被准许的方式活下去。”
“可那是把自己淹死啊!”我说。
“会很平静的,”贝卡说,“你会听到钟声和歌唱声。天使们唱的那种。海伦娜嬷嬷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好让我们感觉好一点。”
我学完了“迪克和简”的那套书后,又得到了一本《给年轻女孩的十个故事》:由维达拉嬷嬷撰写的小诗集。我还记得这首:
看看朵雅吧!她坐在那儿,
披散着缕缕长发,
看她怎样在人行道上大步流星,
高昂着头,骄傲得很。
看她怎样吸引了护卫的眼光,
诱惑他沦入罪孽的情境。
她从不改变她的做派,
她从不跪下祈祷!
她很快就会堕入罪恶,
接着就被吊上高墙。
维达拉嬷嬷写的都是女孩们不该做的事,以及如果做了不该做的事会有什么恐怖的后果降临在她们身上。我现在意识到了,那些都不算什么好诗,但即便在当时,我也不喜欢听闻那些可怜的姑娘犯了错就受到严厉惩罚,甚或被处死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可以看懂些什么了,这让我非常激动。
有一天,我正对着贝卡大声朗读朵雅的故事,好让她纠正我的错误,她突然说道:“那决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不可能发生什么?”我问。
“我决不会对任何护卫做出那种举动,决不会吸引他们的眼光。我都不想看他们一眼,”贝卡说,“任何男人。他们太恐怖了。包括基列版的上帝。”
“贝卡!”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基列版?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想把上帝简化成一个样子,”她说,“他们清除了很多内容。《圣经》里用白纸黑字写着:我们是按上帝的形象被造出来的,男人女人都是。等嬷嬷们让你看了,你就会看到的。”
“别说这种话,贝卡,”我说,“维达拉嬷嬷——她会认为这是异端邪说。”
“我可以对你这么说,艾格尼丝,”她说,“我以性命发誓,我完全信赖你。”
“别,”我说,“我没那么好,不像你那么好。”
我在阿杜瓦堂的第二个月里,舒拉蜜来看我。我在施拉夫利咖啡馆见到了她。她穿着蓝色长裙:正式的夫人装。
“艾格尼丝!”她叫出声来,伸出双手,“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你还好吗?”
“我当然很好,”我说,“现在我是维多利亚嬷嬷了。你想来杯薄荷茶吗?”
“只是宝拉暗戳戳地说你可能……有点……脑子——”
“说我疯了吧。”我说着,笑了。我注意到舒拉蜜提到宝拉时俨然在说熟稔的朋友。舒拉蜜现在的地位比她高,可想而知,那准会让宝拉郁闷——竟然把这么年轻的姑娘提拔得比她还高级。“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对了,我该祝贺你完婚了。”
“你不生我的气吗?”她说,语气又回到了我们在学校里讲话那样。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这个嘛,我抢走了你的丈夫呀。”她是这么想的吗?她以为自己赢得了一场比赛?我怎么能在不侮辱贾德大主教的前提下提出异议呢?
“我得到了召唤,要在更高层次侍奉上帝。”我只能这样拘谨地应答。
她咯咯笑起来。“你真的听到了?好吧,我得到的召唤是低级层次的。我有四个马大了!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家的大房子啊!”
“我敢说肯定很漂亮。”我说。
“但你真的还好吗?”她焦虑地替我着想,有一部分是发自真心的。“这地方不会把你累垮吗?这么暗淡凄凉。”
“我很好,”我说,“我祝愿你万事如意。”
“贝卡也在这间地牢里,是吗?”
“这儿不是地牢,”我说,“她在。我们同住一套宿舍。”
“你就不怕她用修枝剪攻击你吗?她还是那么疯癫吗?”
“她从来就没疯癫过,”我说,“只是不快乐。见到你太好了,舒拉蜜,但我必须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你不喜欢我了。”她有点认真地说道。
“我会被培养成一个嬷嬷,”我说,“说真的,我不该喜欢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