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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了灰色货车,开了一会儿,埃达密切关注着我们后方的车。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转来转去,随后停在一栋褐石老宅前的车道上。半圆形的空地以前大概是花圃,即便是现在,没人修剪的杂草和蒲公英里还夹杂着以前留下来的几株郁金香,地里还插着一块牌子,上面有公寓楼的照片。

“这是哪儿?”我问。

“帕克代尔。”埃达说。我以前没来过帕克代尔,但听说过这地方:破败的城郊现在被改建成了欣欣向荣的中产社区,学校里有些吸毒成瘾的小屁孩觉得这儿特别酷,这儿有一两家时髦的夜店,里面尽是谎报年龄混进去的青少年。

这栋老宅所在的地块又脏又乱,杵着两三棵参天大树。落叶久未清扫;洒得到处都是的护根覆土里埋着些红色、银色的塑料破布,一闪一闪地随风飘扬。

埃达朝楼里走去,还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你还好吗?”她问。

“嗯。”我有点头晕。我跟在她后头,走过高低不平的人行道;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里,随时都会踏空。世界不再是踏实而可靠的,而是千疮百孔、真假莫辨的。任何东西都会消失。与此同时,我目之所及的每一样东西却又非常清晰。就像我们去年在学校里学过的超现实主义绘画。融化的钟表摊在沙漠上,形态实存,却不真实。

厚重的石阶通向前门廊。门廊上有一道石造拱门,在石刻的枝蔓和精灵面容的环绕之中,大楼的名字卡纳芬用凯尔特字体刻在拱门上——多伦多的老建筑上常常能见到这种漂亮的字体。刻划那些小精灵的本意大概是为了渲染顽皮活泼的氛围,但在我看来他们恶意满满。那时候,任何东西在我眼里都似乎充满了恶意。

门廊上有股猫尿的骚味。大门宽阔又沉重,饰有黑色铆钉。在涂鸦艺术家手中的红色颜料下,这扇门已面目全非;他们写了些尖头尖脑的词句,有个单词稍微还能认得出,应该是呕吐

虽然这扇门看起来有够破烂,门锁却要用磁卡才能打开。进到门内,只见一条褐红色大厅地毯,还有螺旋形的宽阔扶梯,扶梯的弧度很美。

“这栋楼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寄宿屋,”埃达说,“现在是带家具的出租公寓。”

“本来是干吗的?”我靠在墙上问道。

“避暑别墅,”埃达说,“有钱人的。我们上楼去吧,你需要躺下休息。”

“‘卡纳芬’是什么意思?”我爬楼梯都觉得有点累。

“是威尔士的一个地方,”埃达说,“肯定有谁犯了思乡病。”她扶住我的胳膊,“来,小心台阶。”家,我心想。我又要开始吸鼻子了。我要忍住。

我们走到了顶层。这儿又出现了一道沉重的木门,又需要一道磁卡。门里有个前厅,摆了一只沙发、两把安乐椅、一张咖啡桌和一张餐桌。

“有一间卧室给你用。”埃达说,但我一点儿不想去卧室。我直接倒在沙发里。突然之间,我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甚至没法爬起来。

“你又开始发抖了,”埃达说,“我去把空调关小点。”她从一间卧室里抱出一床羽绒被,崭新的,雪白的。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比真的更像真的。桌上有些盆栽,但也有可能是塑料花;那些晶晶闪亮的叶子像是橡胶制的。四壁都贴了玫瑰色的墙纸,玫瑰底色上还有些深色的树影。墙上有些钉眼,想必以前挂过画。这些细节都非常鲜明,几乎泛着闪光,好像从里到外被灯光照亮了。

我闭上眼睛,把光亮挡在外面。我肯定瞌睡过去了,因为再一睁眼已经天黑了,埃达正要打开平板电视。我猜想那是为了我好——好让我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但这太残忍了。“寻衣猎犬”已成废墟——窗户粉碎了,门被炸得洞开。衣物的碎片四散在人行道上。最前面是梅兰妮的车,皱皱巴巴,像块烤焦的棉花糖。镜头里还能看到两辆警车,一条黄色胶带圈起了受灾区域。看不到尼尔或梅兰妮,我稍感欣慰,因为我太怕看到他们焦黑的身体、他们头发的灰烬、他们烧糊的骨头。

遥控器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我把声音关掉了:我不想听新闻主播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讲话,好像这事和某个政客登上飞机没什么差别。汽车和店面的镜头消失后,现场报道记者的脸突然像只搞笑气球似的冒了出来,我就把电视机关掉了。

埃达从厨房里走过来。她端给我一只盛在盘子里的三明治:鸡肉的。我说我不饿。

“有只苹果,”她说,“想吃吗?”

“不了,谢谢。”

“我知道这感觉很怪。”她说。我什么都没说。她走出去又回来。“我给你搞到了生日蛋糕。巧克力的。香草冰淇淋。你最喜欢的。”蛋糕搁在白盘子上;还有支塑料叉。她怎么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肯定是梅兰妮告诉她的。她们肯定谈论过我。白盘子白得晃眼。一支蜡烛插在蛋糕上。小时候我会许愿。现在我该许什么愿呢?愿时光倒流?愿今天是昨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许这种愿。

“洗手间在哪儿?”我问。她讲给我听了,我进去后只想吐。后来我又躺到沙发上,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杯姜汁汽水。“你得保持血糖正常。”说完,她走出客厅,关了灯。

像是得了流感病假在家的感觉。会有人帮你盖好被子,端来汤水;尽由别人来应付现实生活,你根本不需要动一下。要是能永远这样也挺好:那我就永远不需要再考虑任何事了。

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车声,警笛,一架飞机飞过。厨房里传来埃达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她走动起来很轻、很快,好像踮着脚尖在走。我听到她在低声讲电话。她是负责人,但我猜不出她负责的是什么任务;无论如何,这让我觉得有人罩着我,一安心就困了。我闭着眼睛,但听到门被打开,过了一小会儿,门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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