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〇八年,亚历山大皇帝去埃尔富特再次会晤拿破仑皇帝。关于这次隆重会晤的盛况,彼得堡上流社会谈得很多。
一八〇九年,世界两巨头(人们这样称呼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变得十分亲密,以致拿破仑今年向奥地利一宣战,俄军立刻越过国境,配合原来的敌人拿破仑去攻打原来的盟友奥国皇帝。此外,在最上层的圈子里正在谈论,拿破仑可能同亚历山大的一位姐妹联姻。除了外交问题,俄国社会特别关注的是当时正在进行的全面的内政改革。
不过,一般人所关心的只是健康、疾病、劳动、休息、思想、学术、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和欲望。他们依旧过着这样的生活,既不关心政治上对拿破仑亲近还是敌对,也不留意任何改革。
安德烈公爵在乡下蛰居了两年。皮埃尔在自己庄园里不断兴办事业,一项又一项,但都毫无结果。而这些事业,安德烈公爵却轻而易举地一一实现了,而且没向人张扬。
安德烈公爵具有皮埃尔所缺乏的毅力。他凭着这种毅力,毫不费劲地推动了事业的发展。
在他的一个庄园里,有三百名农奴转成自由农民(这是俄国解放农奴的一个先例);在其他几个庄园,代役租代替了劳役制。在保古察罗伏,他出钱请了一个经过训练的产婆给产妇接生,又出钱请了一位神父教农奴和家奴的子弟读书识字。
安德烈公爵有一半时间陪父亲和幼小的儿子在童山度过;另一半时间则花在“保古察罗伏修道院”里——父亲这样称呼他的村子。尽管安德烈公爵向皮埃尔表示,他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其实却密切注视着时局。他经常收到许多图书,而且,从彼得堡政治生活中心来看望他和他父亲的人对国内外时事的了解都远不如他这个蛰居乡间的人。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感到惊奇。
除了经营庄园和阅读各种书籍,安德烈公爵近来正在分析我军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并草拟修改我军军事条令的意见。
一八〇九年春,安德烈公爵去视察梁赞庄园。这个庄园将归他儿子继承,而他是儿子的法定监护人。
他坐在敞篷马车上,被春天的阳光晒得暖洋洋,放眼欣赏着田野上的嫩草、桦树的新叶和飘浮在蓝天中的朵朵初春的白云。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快乐地茫然眺望着两旁的自然美景。
他们经过去年同皮埃尔谈话的那个渡口。马车经过肮脏的乡村、打谷场、田野、积着残雪的桥堍、泥土被冲掉的上坡路、一道道留茬地和一丛丛嫩绿灌木,然后进入中间有道路穿过的桦树林。树林里没有风,简直有点热了。桦树周身长出光泽的嫩叶,一动不动;新生的小草和紫色的野花顶开去年的落叶,从地里钻出来。桦树中间杂生着一棵棵小杉树,常绿的针叶使人想起了不愉快的严冬。马一进树林就打响鼻,周身冒汗。
跟班彼得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点头表示同意。不过,彼得显然还不满足于车夫的同意,又从驭座上转身对老爷说话。
“老爷,多么爽快啊!”彼得恭敬地笑着说。
“什么?”
“爽快,老爷。”
“他在说什么呀?”安德烈公爵想。“大概是在说春天吧,”他向两边望望,想,“是啊,树木都发青了……真快!桦树啦,稠李啦,赤杨啦,都发青了……但栎树还没有看到。哦,那边有一棵栎树。”
路边屹立着一棵栎树。这棵栎树大概比林子里的桦树老十倍,树干粗十倍,树身高一倍。这是一棵巨大的栎树,粗可合抱,长有折断已久的老枝,盖着疤痕累累的树皮。它像一个苍老、愤怒和高傲的怪物,伸出不对称的难看手臂和手指,兀立在笑脸迎人的桦树中间。只有它不受春意的蛊惑,不欢迎春天,不想见阳光。
“春天哪,爱情啦,幸福啦!”老栎树仿佛在这样说,“这种年复一年的无聊骗局,难道你们还不腻味吗?老是这样的骗局,这样的骗局!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太阳,也没有幸福。你们瞧,那些受挤的杉树老是这样死气沉沉。再瞧瞧,我伸出残缺不全的手指,背上一根,腰间一根,到处乱伸。我生下来就一直这样站着。我不相信你们的希望,也不相信你们的骗局。”
安德烈公爵穿过树林,几次回顾这棵老栎树,仿佛希望从它身上看到什么。栎树下长出了野花和青草,可它始终木然屹立在它们中间,阴沉、丑陋而顽固。
“是的,这棵栎树是对的,永远是对的,”安德烈公爵想,“让年轻人去受骗上当吧,我们可懂得生活了,我们的生活已经完了!”
这棵栎树在安德烈心中勾起一连串消极、悲怆而又愉快的思想。在整个旅途中,他仿佛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一生,并又得出安于现状的消极结论,觉得他没有必要再开创什么,只要不作恶,不忧虑,摆脱欲望,享尽天年就行了。
2安德烈公爵为梁赞庄园托管事要去见县首席贵族。现任县首席贵族是罗斯托夫伯爵。五月中旬,安德烈公爵去访问他。
已是暮春时节。树林已披上绿装;路上尘土飞扬,天气很热,经过水塘时真想下去洗个澡。
安德烈公爵闷闷不乐,一心考虑着他该向首席贵族问些什么。这时,马车驶进奥特拉德诺罗斯托夫家花园的林荫路。他听见右边树丛里有姑娘们快乐的叫声,接着看见一群姑娘从他的马车前面跑过。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她长得很苗条,苗条得出奇,身穿一件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扎着一块白头巾,头巾下露出一绺绺梳理过的头发。这姑娘向马车跑来,嘴里叫着什么,但一认出是个陌生人,就眼睛也不抬,笑着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怎的突然感到不痛快。天气那么美好,太阳那么灿烂,周围一片欢乐,可是这个苗条好看的姑娘却不知道,也不愿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而只满足于自己愚蠢而又快乐的生活。“她为什么这样快乐?她在想些什么?她不会想到军事条令,也不会考虑梁赞代役制问题。那么她在想些什么呢?她为什么这样快乐?”安德烈公爵不禁好奇地问着自己。
一八〇九年,罗斯托夫伯爵在奥特拉德诺庄园里过着同以前一样的生活,也就是说,用狩猎、看戏、宴会和音乐来款待全省的贵族。他欢迎安德烈公爵,就像欢迎一切新来的客人那样,并且硬要留他过夜。
罗斯托夫伯爵家里因命名日将临而住满了客人。老一辈男女主人和一批贵宾殷勤地招待安德烈公爵。在这无聊的日子,安德烈几次窥察小辈中莫名其妙地欢笑的娜塔莎,不断问自己:“她在想些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快乐?”
晚上,安德烈公爵只身留在陌生地方,久久不能入睡。他看书,然后熄掉蜡烛,接着又把它点着。屋子里关上百叶窗,很热。他埋怨那个傻老头(他这样称罗斯托夫伯爵),因为他借口必要的文件还没有从城里送来,硬留他过夜。他也怨自己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爬起来,走到窗前开窗。他一打开百叶窗,月光仿佛早就守候在窗外,一下子倾泻进来。他打开窗户。夜清凉、宁静而明亮。窗外是一排梢头剪过的树,一侧黑魆魆,另一侧则银光闪闪。树下长着潮湿、多汁而茂密的灌木,有些枝叶是银色的。在黑乎乎的树木后面有一个露珠闪亮的屋顶,右边是一棵枝叶扶疏、树干发白的大树,树的上方,在清澈无星的春天的天空中挂着一轮近乎团圆的月亮。安德烈公爵双臂支着窗台,眼睛凝望着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当中一层。楼上房间里也住着人,房间里的人也没有睡觉。他听见楼上有女人的说话声。
“再唱一次吧!”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立刻听出是谁的声音。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睡啊?”另一个声音说。
“我不要睡,我睡不着,叫我有什么办法!那么,最后一次……”
两个女声唱了一段歌曲的结尾。
“哦,多美啊!好,现在该睡觉了,结束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着!”第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窗口回答。她的身子显然已从窗口探出来,因为听得见她衣服的窸窣声,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万籁俱寂,一切都凝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阴影那样。安德烈公爵一动不动,唯恐让人发觉他无意中听到她们的谈话和歌唱。
“宋尼雅!宋尼雅!”又听见第一个女人的声音。“哦,怎么能睡觉呢!你瞧,多美啊!真是太美啦!你醒醒吧,宋尼雅!”她似乎是含着泪说的,“这样美好的夜晚还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宋尼雅勉强回答了一声。
“啊,你瞧瞧,多好的月亮!……哦,多美啊!你过来。好姐姐,你过来。喂,你看见了吗?就这样蹲下来,抱住你的膝盖,使劲抱住,紧紧地抱住,这样,你就会飞上天去了。就是这样!”
“小心别跌出去!”
安德烈公爵听见两人的挣扎声和宋尼雅不高兴的声音:
“已经过一点了。”
“哼,你在这里只会碍我的事。好,你走吧,走吧。”
一切又归于沉寂,但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还坐在那里。他时而听见她轻微活动的声音,时而听见叹息声。
“啊,我的天!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惊叫道。“睡就睡吧!”她说着关上了窗户。
“她根本不在意有我这样一个人!”安德烈公爵倾听她说话时想,不知怎的又希望她提到他,又怕她提到他。“又是她!她像天公故意这样安排!”安德烈公爵想。他的心灵里突然涌起一股同他整个生活不相称的杂乱的青春的思想和希望,他觉得自己的心情说不清,很快就入睡了。
3第二天早晨,安德烈公爵不等太太小姐们出来,只同老伯爵一人告别,就回家了。
安德烈公爵回家已是六月初。他又来到那座桦树林,那里有一棵使他惊异难忘的疤痕累累的老栎树。马车的铃铛声在树林里响得比一个月前更凝重;树林变得更茂密多荫;散布在树林里的小枞树没有破坏总体的美,协调地吐出毛茸茸的嫩绿针叶。
天气从早到晚一直很热,一场雷雨正在酝酿,但空中只有一小块乌云往路上的尘土和嫩叶上撒下零星的雨点。树林左边被阴影遮住,显得很暗;树林右边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被风吹得轻轻摆动。万物欣欣向荣,夜莺的鸣啭此起彼落,时近时远。
“对了,就在这里,在这座树林里,有一棵栎树我觉得挺有意思,可它在哪里呀?”安德烈公爵望着道路左边的一棵树想,没有认出他看到的就是他在寻找的那棵栎树。老栎树完全变了样,展开苍绿多汁的华盖,在夕阳下轻轻摇曳。如今生着节瘤的手指,身上的疤痕,老年的悲哀和疑虑,一切都不见了。从粗糙的百年老树皮里,没有长出枝条,却长出许多鲜嫩的新叶,使人无法相信这样的老树又会披满绿叶。“对了,就是这棵栎树。”安德烈公爵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春天的喜悦和万象更新的感觉。他一生中所有难忘的时刻顿时浮上脑海。又是奥斯特里茨战场上高邈的天空,又是妻子死后哀怨的脸色,又是渡船上的皮埃尔,又是陶醉在夜色中的姑娘,又是美好的夜晚,又是一轮明月,这一切都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对,生命不能在三十一岁上结束,”安德烈公爵突然斩钉截铁地说,“我心里有什么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不够的,应该让人人都知道:应该让皮埃尔知道,让那个想飞上天去的姑娘知道,要让人人都了解我,我活着不能只为我自己,也不能让大家都像那个姑娘似的不关心我的存在,我的生命要在大家身上反映出来,要使大家都同我一起生活!”
安德烈公爵旅行归来,决定秋天去彼得堡,并且为这个决定想出种种理由。他有一系列充足理由说明他必须去彼得堡,甚至必须去从军。他现在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一度怀疑,人应该积极地生活,正像一个月前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要离开乡村。他明白,要是他不把生活经验用于实际工作中,不积极参与生活,那么,他的经验就毫无用处。根据原来站不住脚的理论,他在生活上得到教训后,相信他还能有益于人,还能获得幸福和爱情,那是自欺欺人。现在理智告诉他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理论。经过这次旅行,安德烈公爵对乡间生活开始感到无聊,对原来的家务不再感兴趣。他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站起来走到镜子前,久久端详着自己的脸。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丽莎的遗像。丽莎梳着希腊式发髻,从金边镜框里亲切而快乐地瞧着他。她不再向丈夫诉说那些可怕的话,她只是快乐而好奇地瞧着他。安德烈公爵反背双手,在屋子里好久地来回踱步,忽而皱眉,忽而微笑,思索着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像犯罪一般的秘密念头。那些念头关系到皮埃尔、荣誉、窗口的姑娘、老栎树、女性的美和爱情,并且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在这种时候,要是有谁走进他的屋子,他就会变得特别严厉、淡漠、生硬,冷静得叫人受不了。
“亲爱的朋友,”玛丽雅公爵小姐有时走进来说,“今天小尼古拉不能出去散步,天气太冷了。”
“要是暖和的话,”在这种时候,安德烈公爵会特别冷冰冰地对妹妹说,“他只要穿一件衬衫就可以出去了,正因为天冷,才要穿上暖和的衣服,衣服就是为了御寒而发明的。天冷应该多穿衣服,可不能把需要新鲜空气的孩子关在屋里。”他逻辑严谨地说,仿佛因自己不合情理的内心骚动而惩罚别人。在这种时候,玛丽雅公爵小姐就会想,脑力劳动使男人都变得生硬乏味了。
4一八〇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来到彼得堡。这正是年轻的斯佩兰斯基[22]的荣誉达到顶峰,他正在起劲地搞改革活动的时候。就在这年八月,皇帝从马车上跌下来,伤了腿,在彼得高夫待了三个星期,每天只接见斯佩兰斯基一人。当时,斯佩兰斯基正协助皇上拟订两项轰动社会的法令:废除宫内官阶和通过考试录用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同时制定全部国家宪法,以改变现存的从枢密院直到乡政府的俄国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亚历山大皇帝登位时所抱的自由主义幻想,现在在查多利日斯基、诺伏西尔采夫、柯楚别依和斯特罗冈诺夫等人辅佐下终于实现了。亚历山大戏称他们是社会拯救委员会。
现在,斯佩兰斯基在内政上,阿拉克切耶夫在军事上取代了所有的人。安德烈公爵到彼得堡不久就以宫廷高级侍从身份出入宫廷,参加朝觐。皇上见到他两次,却没有赐给他一句话。安德烈公爵过去一向认为皇帝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相貌和为人。看到皇上投向他的冷淡疏远的目光,安德烈公爵加强了这种想法。朝臣们向安德烈公爵解释,皇上对他疏远,是因为他从一八〇五年起就没有再服役。
“我也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爱憎,”安德烈公爵想,“因此我那有关军事条令的意见根本不用呈交皇上,不过事实是最有说服力的。”他向父亲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元帅提到他的意见书。老元帅约了时间,亲切地接见他,并答应呈报皇上。几天以后,安德烈公爵接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那天早晨九点钟,安德烈公爵如约来到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也从未见过他,不过,根据有关这人的传闻,安德烈公爵对他不抱敬意。
“他是陆军大臣,是皇帝的亲信,他个人的品德不关谁的事;既然他奉命审阅我的意见书,也就只有他有权处理这事。”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安德烈公爵同许多重要和不重要的人物坐在一起等候接见时想。
安德烈公爵在服役期间多半担任副官,他到过许多要人的接待室,熟悉这种接待室里形形色色的景象。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里可是另一番景象。等待接见的小人物脸上现出羞怯和恭顺的神色;大官们脸上有点窘态,但带有放肆、自嘲和嘲弄接见他们的人的表情。有人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有人低声谈笑。安德烈公爵听见有人叫阿拉克切耶夫的绰号“权力爷”,有人说:“老头子可要让你知道厉害了。”他指的也是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一位重要的将军显然等得不耐烦了,不断把腿叠起又放下,自我嘲弄地微笑着。
但门一打开,人人脸上顿时现出同一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请值日官再替自己通报一下,可是值日官轻蔑地对他瞧瞧说,到时候会叫他的。副官把几个人领进大臣办公室,又把几个人送出来。有个军官被带到那道可怕的门里,他那副卑躬屈节和惊恐万状的模样使安德烈公爵吃惊。这个军官被接见的时间很长。突然从门里传出怒吼声,接着军官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从屋里出来。他双手抱住头,走出接待室。
随后安德烈公爵被领到门口。值日官低声对他说:“往右走,靠窗口。”
安德烈公爵走进一间朴素整洁的办公室,看见桌旁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腰身很长,长长的头上头发剪得很短,脸上皱纹很深,眉头紧蹙,生有一双呆滞的绿褐色眼睛和一个下垂的红鼻子。阿拉克切耶夫向他回过头来,但并没看他。
“您有什么要求?”阿拉克切耶夫问。
“我没有什么……要求,大人。”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阿拉克切耶夫的眼睛向他转过来。
“请坐,”阿拉克切耶夫说,“安德烈公爵。”
“我没有什么要求,听说皇帝陛下把我的意见书批交大人了……”
“不错,老弟,您的意见书我看过了,”阿拉克切耶夫打断他的话,但只有头上一句话说得比较亲切,接着又不看他的脸,语气也越来越轻蔑和不耐烦。“您提出新的军事条令,是吗?条令很多,老的条令也没有人执行。如今大家都在订条令,订条令可比执行条令省力。”
“我奉陛下圣旨来向大人请示,您打算怎样处理这份意见书?”安德烈公爵恭恭敬敬地说。
“我已经批阅了您的意见书,并转给委员会了。我不赞成。”阿拉克切耶夫说着站起来,从写字台里取出一张纸。“您看!”他把纸递给安德烈公爵。
纸上用铅笔横写着一句话,没有大写字母,没有标点符号,拼法也有错误:
由于模仿法国军法立论不足且无须放弃陆军条令
“意见书交给哪个委员会了?”安德烈公爵问。
“交给军事条令委员会了,我已推荐阁下担任该会委员,但没有薪俸。”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并不指望。”
“没有薪俸,担任委员。”阿拉克切耶夫重复说。“幸会了。喂!叫一声!还有谁?”他一边向安德烈公爵点头,一边叫道。
5安德烈公爵一边等候军事条令委员的委任状,一边走访旧相识,特别是可能对他有用的有权人物。他现在待在彼得堡,心情有点像战争前夜。当时好奇心使他烦恼,他一心想跨进那决定千百万人命运的最上层。现在,从老年人的愤懑、局外人的好奇、局内人的审慎、大家的忙碌与焦虑,从他天天听到许多新委员会成立的消息,他知道一八〇九年的彼得堡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内战,它的总司令是一位他不认识但他认为有天才的神秘人物——斯佩兰斯基。那场他只有模糊认识的改革运动和主要发起人斯佩兰斯基引起他极大的关注,以致军事条令问题在他头脑里很快退居次要地位。
安德烈公爵处境非常有利,他受到彼得堡上流社会各界的欢迎。改革派热烈欢迎他,拉拢他,第一,因为他以聪明和博学著称,第二,因为他解放农奴而获得自由主义者的名声。对改革不满的老一辈只把他看作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儿子,希望在反对改革方面得到他的支持。上流社会的妇女热烈欢迎他,因为他是一个有钱有势的鳏夫,还是个一度谣传本人阵亡和妻子惨死的传奇性人物。此外,原来认识他的人一致认为,五年来他大有进步,变得更加成熟,不像原来那样做作、傲慢和喜欢嘲弄别人,而是随着年龄的增加显得稳重沉着。大家谈论他,对他发生兴趣,希望见到他。
在拜访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后的第二天傍晚,安德烈公爵在柯楚别依伯爵家做客。他给柯楚别依伯爵讲述会见“权力爷”的经过(柯楚别依这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带有嘲讽的口气,就像安德烈公爵在陆军大臣办公室里听到的那样)。
“老弟,”柯楚别依说,“就是办这事您也少不了斯佩兰斯基。他什么事都管。我会对他说的。他答应晚上来……”
“军事条令关斯佩兰斯基什么事?”安德烈公爵问。
柯楚别依微微一笑,摇摇头,仿佛对安德烈的天真感到惊讶。
“前两天我同他谈到过您,”柯楚别依继续说,“谈到您解放农奴的事……”
“哦,公爵,解放农奴就是您吗?”一个叶卡德琳娜时代的遗老轻蔑地瞧了瞧安德烈,问。
“小庄园没有什么收益。”安德烈回答,竭力冲淡自己的行为,免得徒然使老头儿生气。
“您害怕落后。”老头儿望着柯楚别依说。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老头儿继续说,“要是把农奴都解放了,谁来耕地呢?立法容易,管理难哪。就像现在这样,我问您,伯爵,要是人人都得经过考试,谁来担任各部门的长官呢?”
“我想,就是那些考试及格的人。”柯楚别依架起腿,环顾四周回答。
“譬如说,我那里有个叫普略尼契尼科夫的,人很出色,像金子一样可贵,可他已有六十多了,难道他也要考试吗?……”
“是的,这有点困难,因为教育还不普及,不过……”柯楚别依伯爵没有说完就站起来。他挽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臂,走去迎接一个进来的高个子男人。那人四十岁光景,秃头,头发淡黄,前额宽大,长长的脸白得出奇。来客身穿藏青燕尾服,脖子上挂着十字勋章,左胸上佩着一枚金星勋章。他就是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刻认出了他,不禁感到一阵心悸,正如在生活的重要时刻常常发生的那样。这是出于尊敬、嫉妒,还是期待,他不知道。斯佩兰斯基的样子与众不同,他一下子就能被认出来。安德烈公爵在他所生活的上层社会里从未见过一个人,行动如此迟钝笨拙而态度却这样沉着自信,也没见过一个人,湿润的眼睛半开半闭而目光却如此坚定而温和,也没见过那样莫测高深而又刚强坚毅的笑容;他也没听见过这样尖细、匀调而柔和的声音,尤其没见过如此白嫩的脸和手,这双手宽阔而又异常肥胖和柔软。这样白嫩的脸,安德烈公爵只在长期住医院的士兵身上见过。他就是斯佩兰斯基,俄国国务大臣,皇帝的耳目,皇帝去埃尔富特的随从,他在那里不止一次同拿破仑见面和交谈。
斯佩兰斯基不像一般人来到大庭广众中那样眼光在人们的脸上转来转去,说话也不慌不忙。他说话声音很低,相信人家都会留神听他,而眼睛只看着同他交谈的人。
安德烈公爵特别注意斯佩兰斯基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他也像一般人,特别是严于品评别人的人那样,遇到陌生人,尤其是遇到斯佩兰斯基那样的名人,总希望看到对方具有完善的品德。
斯佩兰斯基向柯楚别依表示歉意,他不能来得更早些,因为在皇宫里耽搁了。他不说被皇帝耽搁了。安德烈公爵注意到了这种矫揉造作的谦逊。当柯楚别依把安德烈公爵介绍给他时,斯佩兰斯基照例含笑把目光转向安德烈公爵,默默地瞧着他。
“认识您很高兴,我也久仰大名了。”斯佩兰斯基说。
柯楚别依扼要讲了阿拉克切耶夫接见安德烈的情况。斯佩兰斯基更明显地笑了笑。
“军事条令委员会主席马格尼茨基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斯佩兰斯基说,每个字咬音都很清楚,“您要是愿意,我可以介绍您去见他。”他顿了顿,“我希望您能看到,他这人富有同情心,愿意支持一切合理的事。”
在斯佩兰斯基周围聚集了一圈人。那个说到自己的下属普略尼契尼科夫的老头儿,也向斯佩兰斯基提出一个问题。
安德烈公爵没有加入谈话,只观察着斯佩兰斯基的一举一动。他想,这人不久前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神学院学生,如今他那双白白胖胖的手却掌握着俄国的命运。斯佩兰斯基回答老头儿问话时的异常轻蔑冷漠的神态使安德烈吃惊。他仿佛从高不可攀的地方纡尊降贵对老头儿说话。有几句话老头儿说时嗓门过高,斯佩兰斯基对他微微一笑说,他不能妄评皇上想做的事的利弊。
斯佩兰斯基在人群中谈一阵,站起来,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把他带到房间另一端。显然,他认为需要同安德烈谈谈。
“那位老先生拉我参加他们的热烈谈话,弄得我没法同您说话。”斯佩兰斯基略带轻蔑的微笑说,这笑容似乎表示,他同安德烈公爵都懂得,他刚才与之交谈的那些人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很得意。“我已久仰大名,第一,由于您处理您家农奴的事,您开了个很好的先例,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人仿效您;第二,因为朝臣品级新法规引起不少议论,可您和另外几位,身为宫廷侍从并不因此感到委屈。”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家父不愿我利用特权。我服役也是从低级职务开始的。”
“令尊是位老前辈,他显然站得比我们高,我们中间就是有人指摘这种为恢复公道所采取的做法。”
“不过,我认为这种指摘也不无道理。”安德烈公爵说,竭力抗衡他已感觉到的斯佩兰斯基的威力。他不愿事事附和他,而要保持不同的意见。安德烈公爵平时说话轻松自如,但此刻同斯佩兰斯基说话却感到费力。他过分注意观察这个名人的为人了。
“也许是出于个人野心。”斯佩兰斯基低声插嘴说。
“多少也是为了国家。”安德烈公爵说。
“那么,您的意思是什么?……”斯佩兰斯基慢慢地垂下眼睛问。
“我是孟德斯鸠的信徒,”安德烈公爵说,“我赞成他的思想:君主政体的基础是荣誉,我认为这是无可争议的。贵族的某些特权,我认为是维持这种感情的手段。”
笑容从斯佩兰斯基白嫩的脸上消失了,他的面貌变得好看得多。大概他对安德烈公爵的思想发生了兴趣。
“要是您从这个观点看问题。”斯佩兰斯基开口说。他讲法语显然有点吃力,讲得比俄语慢,但语气十分镇定。他说,荣誉不能用有损公益的特权来维持,荣誉是防止可耻行为的消极手段,也是鼓励人争取赞扬和奖赏的动力。
他的结论简明扼要。
“维持这种荣誉的制度是一种竞赛的动力,类似拿破仑大帝的荣誉团,对公务不但无害,而且有益,但这不是一种阶级特权或朝廷特权。”
“这问题我不想争论,但不能否认朝廷特权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安德烈公爵说,“每个朝廷都认为应该享有合乎身份的特权。”
“可您不愿利用特权,公爵,”斯佩兰斯基说,用笑容表示他要客客气气地结束使对方难堪的争论,“您要是能在星期三光临舍间,那我可以先同马格尼茨基谈一谈,再把您也许会感兴趣的事告诉您。此外,我也很高兴再跟您做一次长谈。”斯佩兰斯基闭上眼睛,按照法国礼节鞠了一躬,竭力不让人察觉,悄悄离开客厅。
6在逗留彼得堡初期,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在离群索居中所形成的想法,完全被这个城市里的各种琐事所淹没。
晚上回家,他在笔记本里记下四五处必要的访问和约定的会见。生活的机器,紧凑的日程,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他什么也没做,甚至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工夫想,而只是说话,顺利地说出他在乡间思考的事。
他有时也觉得不满意,因为在同一天里在不同的场合重复着同样的话。不过,他成天忙忙碌碌,甚至无暇想到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做。
斯佩兰斯基星期三在家里单独接见安德烈,推心置腹地同他谈了好半天。也像第一次在柯楚别依家那样,斯佩兰斯基给安德烈公爵留下深刻的印象。
安德烈公爵认为大多数人都无足轻重,不屑一顾。他很想找到一个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因此一旦遇到斯佩兰斯基,就认为斯佩兰斯基正是这种智慧和道德的化身。如果斯佩兰斯基跟安德烈出身同一阶级,教养也跟安德烈一样,那么,安德烈很快就会在他身上发现庸俗软弱的一面,不像个英雄。可是现在,斯佩兰斯基超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却使他肃然起敬,因为安德烈还不太了解他。此外,也许是因为赏识安德烈公爵的才能,也许是因为觉得需要争取他,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面前竭力卖弄他那公正而冷静的思维能力,并且微妙地奉承安德烈公爵。这种奉承夹杂着一种自负,暗示只有他们两人深知众人的愚蠢和自己思想的明智与深刻。
他们星期三晚上长谈时,斯佩兰斯基一再说:“我们看问题总是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或者含笑说:“但我们要让狼吃饱肚子,也要使羊平安无事……”或者说:“这一层他们无法理解……”而他的神情仿佛总是在说:“我们都明白,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
这次同斯佩兰斯基的长谈进一步加深了安德烈公爵初见斯佩兰斯基时的感情。他觉得斯佩兰斯基是个头脑冷静、逻辑严谨、智力发达的人,他凭充沛的精力和顽强的意志获得权力,并用这种权力来造福俄国。在安德烈公爵的眼里,斯佩兰斯基就是他希望做的那种人:能理智地解释各种生活现象,承认理性的重要,凡事都能用理性来衡量。斯佩兰斯基的表达简单明了,安德烈公爵不由得事事都同意他。要是安德烈公爵提出反驳和争论,那只是为了表示他有独立的见解,不完全同意斯佩兰斯基的看法。一切都很正确,一切都很合理,只有一样东西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困惑:那就是斯佩兰斯基洞察一切而又不让人窥探自己灵魂的冰冷目光,以及他那双白嫩的手。安德烈公爵不由自主地瞧着他那双手,就像一般人瞧着握有大权的人的手那样。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和白嫩的手不知怎的使安德烈公爵感到不快。还有使安德烈公爵感到不快的是,斯佩兰斯基过分蔑视人,同时总是不择手段地证明自己意见的正确。除了比喻,他还运用各种论证方法,而安德烈公爵觉得他从一种方法转到另一种方法时做得过分大胆。他忽而站在实干家的立场上斥责空想家,忽而站在讽刺家的立场上嘲笑反对派,忽而严格地讲究逻辑,忽而上升到玄学的范畴(最后这种方法他用得特别多)。他把问题提到玄学的高度,给空间、时间和思想下定义,由此得出反证,再回到原来争论的问题上。
总的来说,斯佩兰斯基使安德烈公爵吃惊的思想特点在于他毫不动摇地坚信理性的力量和正确。显然,斯佩兰斯基从来没有产生过安德烈公爵常有的那种想法,就是不能把所想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他也从来不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所想和所相信的一切是不是很荒唐?”而斯佩兰斯基的这种思想特点最使安德烈公爵折服。
在他们认识初期,安德烈公爵十分钦佩他,就像他一度钦佩拿破仑那样。斯佩兰斯基是神父的儿子,庸夫俗子可能因此瞧不起他(有许多人就是这样的),但安德烈公爵却因此格外珍惜他对斯佩兰斯基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不知不觉越来越深。
在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访的晚上,他们谈到立法委员会,斯佩兰斯基就带着讽刺口吻对安德烈公爵说,立法委员会存在已有一百五十年,花掉了几百万卢布,结果一事无成,罗森坎姆普夫只在比较法的条文上贴上一些标签。
“这就是国家花去几百万卢布的收获!”斯佩兰斯基说,“我们想把新的司法权交给枢密院,可是我们没有法律。因此,公爵,像您这样的人现在不为政府做事是一种罪过。”
安德烈公爵说,做这种事必须学过法律,而他没有学过。
“其实谁也没有学过,您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个魔圈[23],必须把它冲破。”
一星期后,安德烈公爵进了军事条令委员会,而且出乎他的意料,当上了条令编纂委员会的处长。遵照斯佩兰斯基的要求,他负责编纂民法第一部分,并参考《拿破仑法典》和《查斯丁尼法典》起草有关人权条文。
7大约两年前,一八〇八年,皮埃尔巡视庄园后到彼得堡,不由自主地成了彼得堡共济会的首领。他主办会友聚餐会,主持丧仪,征收新会员,联合各地分会,找寻会章真本。他自费修建会所,尽力补足捐款(多数会员在这方面是吝啬的,不肯按时交款)。共济会在彼得堡所建的贫民院几乎是他一人单独维持的。
但他的生活同以前一样,还是吃喝玩乐,放荡不羁。他喜欢美食,尽管觉得这是堕落可耻的,却无法放弃他所参加的单身汉俱乐部的娱乐。
不过,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寻欢作乐中度过一年后,皮埃尔开始觉得,尽管他想站稳共济会的立场,这个立场却在他脚下滑走。同时他觉得,他在共济会的立场上陷得越深,他同它的联系就越是密切。他加入共济会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脚踩到平滑的沼泽地上。他踩上一只脚,身子立刻往下沉。为了证实所踩的地面是坚实的,他把另一只脚也踩上去,结果就陷得更深,最后不得不在齐膝深的沼泽里行走。
巴兹杰耶夫不在彼得堡(他最近摆脱彼得堡分会事务,在莫斯科深居简出)。分会会员都是皮埃尔的熟人。皮埃尔很难只把他们看作共济会会友,而忘记他们就是他在生活中认识的某某公爵或者某某伊凡·华西里耶维奇,这些人多半是浅薄平庸之辈。他透过共济会的会裙和会徽,看到他们在生活中所追求的还是军服和勋章。他收集捐款,计算着捐款簿上十多个会友捐助的二三十卢布(多半是欠账,而且其中一半人像他一样富有),常常想到共济会入会宣誓时,人人都答应把自己的财产全部献给别人,他心里不禁产生了疑虑,尽管他竭力想摆脱这种疑虑。
皮埃尔把他所认识的会友分成四类。第一类是不积极参加会务活动和世俗事务的人,他们只探索教会的神秘学问,研究上帝三位一体的称号,或者研究硫黄、水银和盐等物质三元素,或者解释所罗门神庙方块和其他图案的含义。这一类会友多半上了年纪,皮埃尔认为巴兹杰耶夫也属于这一类,他尊敬他们,但他同他们旨趣不合,他对共济会的神秘教义不感兴趣。
皮埃尔认为他自己和类似他的人属于第二类。他们探索、彷徨,在共济会中没有找到一条便捷而明确的道路,但一心想找到它。
皮埃尔认为多数会友属第三类。他们在共济会里除了表面形式和仪式外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只知严格遵守表面形式而不注意它的内涵和意义。维拉尔斯基以至总会会长都属这一类人。
最后,归入第四类的也有许多会友,特别是新近入会的会友。据皮埃尔观察,他们没有任何信仰,没有任何愿望,他们入会只是为了结交年轻富裕、有权有势的人,而这样的人在会里为数很多。
皮埃尔对他的活动开始感到不满。共济会,至少他在这里看到的共济会,他有时觉得徒具形式。他对共济会本身并不怀疑,但疑心俄国共济会已误入歧途,背离它的宗旨。因此,皮埃尔为了研究共济会的高深教义在年底出国。
一八〇九年夏天,皮埃尔回到彼得堡。俄国共济会会员通过同国外会友通信,知道皮埃尔在国外得到许多高级会友的信任,领悟了不少教义。他在会里的地位提高了,还带回来许多对俄国共济会有益的东西。彼得堡的共济会会员都来看望他、巴结他,都认为他有什么事隐瞒着,正在准备什么行动。
共济会分会定期举行二级大会,皮埃尔将向大会传达最高领导对彼得堡分会会友们的指示。在例行仪式结束后,皮埃尔站起来发言。
“亲爱的弟兄们,”皮埃尔红着脸,手里拿着写好的讲稿,结结巴巴地说,“单是悄悄地遵守我们的教义是不够的,必须有所行动……有所行动。我们在打盹,可我们需要行动,”皮埃尔拿起讲稿来念道,“为了传布纯粹的真理,取得美德的胜利,我们必须扫除人们的偏见,宣传合乎时代精神的准则,负责教育青年,紧密联系社会贤达,大胆而慎重地克服迷信、愚昧和怀疑,把那些忠于我们并具有共同目的的有权有势的人团结起来。
“为此目的,必须使美德压倒罪恶,使正直的人今世也能因他们的德行而获得永久的奖赏。但现在的种种政治制度却妨碍我们达到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实行革命,推翻一切,用暴力驱除暴力吗?……不,我们绝不赞成这样做。任何暴力改革都必须反对,因为人们若仍像现在这样是不能驱除罪恶的,因为智慧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整个计划的基础应该是,培养坚强、具有美德和共同信心的人。这信心就是随时随地努力克服罪恶和愚蠢,保护才能和美德,从尘世中挽救有价值的人,吸收他们参加我们的会。到那时本会才能轻而易举地束缚住庇护混乱的人们的手脚,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范。总之,我们要建立一个具有普遍权威的管理体制,它的权力将遍及全世界,但并不损害公民的义务。除了这种管理体制外,其他管理机构可以照常工作,只要不妨碍本会使善战胜恶的伟大目标就行。这个目标也就是基督教本身的宗旨。它教人要聪明善良,并为了自己的利益遵循最优秀最贤明人士的榜样和教诲。
“当万物沉浸在黑暗中的时候,单是宣教就行,因为真理以新形式出现,它就具有特殊的力量,但现在我们需要更有力的手段。人是受感情支配的,现在就需要在道德中找到感情的魅力。情欲无法消灭,应该把它引向高尚的目标,因此必须使人的情欲在道德范围里得到满足。本会将提供必要手段来达到这一目标。
“等到我们的会友在每个国家里有一定数目,每个人再培养两个人,他们又能紧密团结起来,到那时本会就什么都能做到,就可以为人类福利做许多事。”
这篇演说不仅给了会友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骚动。多数会友从中听出光明会[24]的危险意图,用极其冷淡的态度来对待皮埃尔的演说,这使他吃惊。会长反驳皮埃尔。皮埃尔就越发起劲地发挥他的思想。争论这样激烈的会好久没有开过了。会友分成两派:一派谴责皮埃尔,说他有光明会观点,另一派则支持他。在这次集会上,皮埃尔第一次惊讶地发现人的思想千差万别,任何真理在两个人看来都不一样。就连那些似乎支持他的人也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歪曲他的意见。皮埃尔不能容忍这种歪曲,因为他坚决要求把他的思想完整地传达给别人,使别人能正确理解他。
集会结束时,会长不怀好意地讽刺皮埃尔太偏激,还说他争论不是出于敬重美德,而是好斗成性。皮埃尔没有回答他,只简单地问接受不接受他的建议,会长等人对他说不接受,他就不等仪式结束,离开会场回家了。
8皮埃尔非常害怕的忧郁症又发作了。他在会里发表演说后,一连三天在家里躺在沙发上,不接见任何人,也不去任何地方。
这时,他接到妻子来信,要求同他见面,说她很思念他,愿意把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他。
妻子在信末通知他,不久将从国外回到彼得堡。
紧跟着这封信,皮埃尔最瞧不起的一个共济会会友闯到他家里,谈到皮埃尔的婚姻关系,以会友资格告诫他对妻子这样苛刻是不对的,说他不肯宽恕悔过的人,是违反共济会基本准则的。
就在这时候,他的岳母华西里公爵夫人派人来找他,要他到她那里去谈一件极重要的事,哪怕只去几分钟也行。皮埃尔看出,有人正在背后策划,硬要把他同妻子捏在一起。当时他心情郁闷,甚至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什么都不在乎,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由于心情忧郁,他既不珍惜自己的自由,也不坚持非惩罚妻子不可。
“没有人对,也没有人错,所以她也没有错。”皮埃尔想。要是他没有立刻表示同意跟妻子重归于好,那只是因为他心情忧郁,无法采取任何行动。要是妻子现在到他这里来,他也不会把她撵走。同他所关心的事比起来,跟妻子住在一起或分居有什么区别呢?
皮埃尔既没给妻子答复,也没给岳母回信,那天入夜时,动身去莫斯科见巴兹杰耶夫。皮埃尔在日记里写了下面的话: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刚从恩人那里回来,赶快记下全部体会。巴兹杰耶夫生活贫困,患痛苦的膀胱病已有两年多。从来没听到过他的呻吟或怨言。他从早晨到深夜,除了吃最简单的饭食外,一直在做学问。他亲切地接待我,要我坐在他的床上。我向他作了东方和耶路撒冷骑士的暗号,他用同样的手势回答我,并温和地含笑问我,我在普鲁士和苏格兰分会听到了些什么,有什么收获。我尽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也向他讲了我向彼得堡分会提的建议,讲了他们对我的恶劣态度,以及我同会友们的决裂。巴兹杰耶夫默默地考虑了好久,然后告诉我他对这些事的看法,使我顿时看清以往的全部经历和未来的全部道路。使我吃惊的是,他问我是否记得本会的三项宗旨:第一,保守和领悟教义;第二,净化和完善自己,以接受教义;第三,通过自我净化来完善人类。这三项宗旨中哪一项是主要的?当然是自我完善和净化。我们只有始终抓住这项宗旨,才能不受环境的影响。同时,这项宗旨要求我们尽最大努力。然而,我们由于骄傲而迷失方向,忽略这项宗旨,妄图领悟由于我们自身不洁而不配接受的教义,或者自身卑鄙龌龊,道德败坏,却妄图完善人类。光明会不是一种纯粹的学说,因为他们热衷于社会活动,并且骄傲自大。巴兹杰耶夫就为此批评我的演说和我的全部活动。我衷心接受他的意见。谈到我的家庭问题,他说:“我对您说过,真共济会的主要责任在于自我完善。我们常常以为摆脱生活中的困难,就能更快地达到这一目的;其实相反,先生,只有在尘世的骚乱中我们才能达到以下三项宗旨:第一,自知,因为人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认识自己;第二,自我完善,只有经过奋斗才能自我完善;第三,达到主要的德行——视死如归。生活的变化无常最能显示它的空虚,增强我们天生对死亡或重生的爱。”这些话格外精辟,因为巴兹杰耶夫尽管肉体上很痛苦,但从不厌倦生活,同时又爱死亡,尽管他内心纯洁高尚,对死亡也没有充分准备。然后恩人又向我解释创世大四方形的意义,并指出三和七的数字是万物的基础。他劝我不要同彼得堡会友断绝来往,在会里只承担次要职务,竭力使会友们克服骄傲,使他们走上自知和自我完善的正确道路。此外,他劝我首先要注意修身,为此目的他给了我这本日记,我将把我的行为都记在里面。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又和妻子生活在一起了。岳母哭着来见我,说海伦在这里,求我听她说说,她说海伦是无辜的,我遗弃她使她很痛苦,还说了许多别的话。我知道,我一旦看见她,就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我感到为难,不知道找谁帮助,同谁商量。要是恩人在这里,他准会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回到自己房里,重读巴兹杰耶夫的信,想起同他的谈话,由此得出结论,我不该拒绝人家的要求,而应该向一切人伸出援助之手,尤其是向一个同我关系密切的人,我应该背十字架。我既然出于美德而宽恕她,那就让我在精神上同她结合吧。我这样决定了,就写信告诉巴兹杰耶夫。我对妻子说,我求她忘记过去的事,我若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请她宽恕,而她并没有什么需要我宽恕的。我对她说了这话,感到轻松。别让她知道,我重新看见她有多么痛苦。我在大住宅楼上房间里住下来,体验到新生的快乐。
9最上层社会在宫廷和大舞会中聚集时照例分成几个圈子,它们各有各的特点。其中最大的是法国派,也就是鲁勉采夫伯爵和科兰古大使[25]的拿破仑联盟。海伦和丈夫来到彼得堡后,她就在这个圈子里占有显著的地位。她家里常常聚集着法国使馆人员和许多这派中以学识和礼貌著称的人物。
在轰动一时的三国皇帝会晤时,海伦正好在埃尔富特。她在那里结识了拿破仑派的显要人物,出足了风头。拿破仑本人在剧院里看见她,问她是谁,对她的美貌大为赞赏。她是个美丽华贵的女人,风头很健,这并没使皮埃尔感到奇怪,因为两年来她变得越发妩媚动人了。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两年来她已获得了“聪明而美丽的迷娘”的称号。赫赫有名的德利涅亲王[26]写给她八页长信。比利平把他的俏皮话留在海伦伯爵夫人面前,说在海伦伯爵夫人的客厅里受接待,就等于拿到了聪明才智的毕业证书。年轻人在参加海伦的晚会前拼命看书,好在她家客厅里卖弄学问。使馆秘书,甚至公使,都向她吐露外交秘密。海伦确实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皮埃尔知道她很愚蠢,有时带着疑虑和不安的心情参加她的晚会和宴会,听大家谈论政治、诗歌和哲学。在这种晚会上,他的心情好像魔术师,时刻担心他的骗术被人家拆穿。但也许因为主持这种交际活动就是需要愚蠢,也许因为受骗的人在受骗中感到快乐,骗术并没有被拆穿,而海伦作为美丽而聪明的迷娘的名声绝不动摇,她即使说出最庸俗愚蠢的话,大家也会赞美她的每一句话,并在其中寻求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深奥意义。
皮埃尔正是这个风头十足的交际花所需要的丈夫。他是个精神恍惚的怪人,具有绅士风度的老爷,他不妨碍任何人,不仅不破坏客厅的高雅格调,而且以自己的平庸笨拙反衬出妻子的文雅大方。两年来,皮埃尔只关心精神生活,轻视其他活动,对妻子圈子里的一切都抱冷漠、超然和宽厚的态度。他这样做并非装腔作势,因此博得众人的敬重。他走进妻子的客厅,好像走进剧院,他认识所有的人,高兴看见任何人,但对谁都很冷淡。有时他参加感兴趣的谈话,完全不顾有没有使馆人员在场,喃喃地说着同当时气氛完全不协调的意见。不过,彼得堡最出色女人的怪丈夫这个名声早已传开,因此谁也不把他的行为当作一回事。
海伦从埃尔富特回来后,在每天光临的年轻人中间,官运亨通的保里斯成了皮埃尔家的常客,海伦称保里斯为“我的侍童”,并且像对待孩子一般对待他。海伦看到保里斯也像看到别人一样微笑,但皮埃尔有时看到她的微笑感到不舒服。保里斯对皮埃尔显得特别严肃和恭敬。他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也使皮埃尔不安。三年前,皮埃尔因妻子使他蒙受耻辱而感到十分痛苦,现在他摆脱了这种情绪,因为第一他不是妻子的真正丈夫,第二他不容许自己猜疑。
“不,如今她成了女学究,再不会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了。”皮埃尔自言自语。“女学究从不谈情说爱。”他不知从哪里听来这句话,并且深信不疑。但说来奇怪,只要保里斯待在妻子客厅里(他几乎总在那里),皮埃尔生理上就会受到影响:他仿佛被捆住手脚,无法自由行动。
“我怎么会这样讨厌他?”皮埃尔想,“以前我还挺喜欢他呢。”
从世俗的眼光看来,皮埃尔是个大阔佬,是个著名贵夫人的有点盲目可笑的丈夫,是个无所事事也无害于人的聪明的怪人,是个可爱的好小子。皮埃尔自己呢,这个时期内心一直开展着复杂而痛苦的活动。这种活动对他有许多启发,也使他精神上产生不少疑虑和快乐。
10皮埃尔继续写日记。下面就是他这个时期里写的日记:
十一月二十四日。
八时起床,读《圣经》,然后去办公(皮埃尔听从恩人的劝告参加一个委员会的工作),回家午餐,独自吃饭。伯爵夫人那里聚集了许多我不喜欢的客人。我饮食节制,饭后替会友们抄写教义。晚上到伯爵夫人那里,讲了某某人的可笑逸事,引得他们大笑,这时我才想到不该讲这事。
上床睡觉时心情快乐而平静。至高无上的主哇,帮助我走你的路:第一,心平气和,不发怒。第二,清心寡欲。第三,摆脱尘世琐事,但不放弃:(一)政府公职;(二)家庭责任;(三)朋友交往;(四)经济事务。
十一月二十七日。
起得很晚。醒后在床上躺了好久,懒得起来。上帝啊,帮助振作起来,让我走你的路吧。读《圣经》,但没有心得。会友乌鲁索夫来,谈到尘世的事。他讲到新的圣旨。我刚要提出批评,但想到了行动准则和恩人的话。他说:一个真正的共济会会员,在国家需要他担任公职时,应该是个勤恳的公务员;在他没有被聘用时,应该是个冷静的旁观者。祸从口出,我的舌头是我的敌人。会友R. B君和O君来访,初步商量吸收一名新会员的事。他们要我任导师。我觉得自己软弱,不配。然后谈到对神庙七柱和七级的解释,解释七学、七德、七恶和圣灵的七惠。会友O君擅长雄辩。晚上举行入会仪式。会所装饰一新,十分壮观。吸收的新会员是保里斯。我介绍他入会,并当了他的导师。我同他一起待在黑暗的神庙里,一直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我对他怀着憎恨,但无法克服。因此我更愿意把他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带他走上真理之路,但我克服不了对他的嫌恶。我想,他入会的动机只是想接近我们会里的人,并博得大家的好感。他几次问我N和S是不是我们的会友(这问题我不能回答他)。据我观察,他不可能真正尊重我们的会,他太忙,他只满足于世俗的生活,不愿完善自己的心灵。除此以外,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但我觉得他这人缺乏诚意。当我同他面对面站在黑暗的庙堂里时,我觉得他总在轻蔑地嘲笑我的话,我真想把抵住他光胸膛的长剑直刺进去。我不善于辞令,不能把我的猜疑告诉会友和会长。伟大的造物主,帮助我脱离谎言的迷宫,走上真理之路吧。
这以后的日记里有三页空白,空白之后又写了下面的话:
单独同会友B作了长时间有益的谈话,他劝我同会友A保持友好关系。他的话对我很有启发,虽然我不够资格。亚当纳伊是创世主的名字。爱洛伊姆是万物主宰的名字。第三个名字是说不出的,他的意思是万有。同会友B谈话,使我在行善的路上增添了力量、精神和信心。在他面前没有疑虑。我懂得了可怜的社会科学同我们包罗万象的教义之间的差别。人类的科学把一切都分割开来理解,把一切扼杀了来剖析。在共济会的神圣教义里,万有都是统一的,万有是在总体和生活中被认识的。硫黄、水银和盐是物质的三元素,三位一体。硫黄具有油和火的性质;硫黄同盐结合,由于盐的燃性引起一种吸力,因此吸引水银,硫黄抓住水银,一经结合就产生各种物体。水银是一种流动的飞散的神圣元素,也就是基督、圣灵和它。
十二月三日。
醒得很晚,读《圣经》,但没有心得。后到大厅散步,想反省,却想起四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决斗后,陶洛霍夫先生同我在莫斯科相遇。他对我说,他祝我心旷神怡,尽管妻子不在身边。我当时没有理他。如今想起这次见面的详情细节,我在心里对他说了最恶毒的话,作了最刻薄的回答。直到发觉自己火冒十丈,才冷静下来,排除这个想法,但为此忏悔得不够。后保里斯来,讲了各种怪事。他一来,我就感到不痛快,说了些不客气的话。他反唇相讥。我火了,对他说了许多不快甚至粗暴的话。他不作声,等我冷静下来已为时太晚。上帝啊,我很不善于和他共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太强,我自以为比他高尚,结果比他还要坏得多,他并不计较我的粗暴,我却相反,非常瞧不起他。上帝啊,但愿我能在他面前更多地看清自己的卑劣,并使我的所作所为有益于他。饭后睡了一觉,梦中左耳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你的日子到了。”
我梦见在黑暗中行走,突然被群狗包围,但我毫不畏惧。突然一只不大的狗咬住我的左腿不放。我用双手掐它,我刚把它扯开,一只比它大的狗咬住我的胸口。我让开这只狗,第三只更大的狗又来咬我。我把它举起来,但举得越高,它就变得越大越沉。突然会友A走来,挽住我的手臂,把我领到一座大楼前。要进楼得走过一条狭长的木板。我踩上木板,木板弯了,翻了。我开始爬墙,我的双手好容易才攀着墙。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去,我的腿悬在墙的一边,身子挂在另一边。我回头一看,看见会友A站在墙上。他指给我看一条林荫路和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漂亮的大楼。我醒了。主哇,伟大的造物主哇!帮助我摆脱群狗——我的情欲,尤其是集中所有情欲于一身的最后那只狗,帮助我进入我在梦中见到的那座道德的圣殿吧。
十二月七日。
梦见巴兹杰耶夫坐在我家里,我很高兴见到他,也很愿意款待他。我不断同旁人闲聊,突然想到他不会喜欢我这样做。我想靠拢他,拥抱他。但我一靠拢他,就看见他的脸变了,变得年轻了。他悄悄地、悄悄地对我讲着教义,声音轻得我听不见。后来我们一起走出屋子。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们在地上坐着或者躺着。他对我说着什么。我仿佛想让他了解我的感情。我没听他说话,想象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上帝赐给我的恩惠。我热泪盈眶,他注意到了,我很高兴。但他恼怒地瞧了我一眼,跳起来,把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我害怕了,问他是不是在说我;但他什么也没回答,露出亲切的样子,接着我们仿佛来到我的卧室,那里放着一张双人床。他躺在床的一边,我仿佛想抚爱他,也躺下来。他仿佛问我:“老实告诉我,您的主要嗜好是什么?您自己知道吗?我认为您已经知道了。”这问题使我发窘,我回答说,我的主要嗜好是懒散。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我越发窘了,回答说,我虽遵从他的劝告跟妻子住在一起,但并没有尽丈夫的义务。他对这话表示不赞成,说不应该使妻子失去温存,要我明白这是我的义务。我回答说我羞于这样做。突然一切都消失了。我醒来了,记起《圣经》里的话:“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27]巴兹杰耶夫的脸显得年轻,容光焕发。今天收到恩人的信,信里写到夫妻的义务。
十二月九日。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心跳不已。我仿佛在莫斯科家里,在大起居室,巴兹杰耶夫从客厅走来。我仿佛知道他已重生,跑过去迎接他。我仿佛吻了他,吻了他的双手,他却对我说:“你没发现我的脸变了?”我对他瞧瞧,继续把他抱在怀里。我仿佛看见他的脸变年轻了,但他头上没有头发,模样完全变了。我对他说:“即使偶然遇见您,我也会认出您来的。”但我同时想:“我说的是真话吗?”我忽然看见他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后来他渐渐恢复知觉,跟我一起走进大书房,手里拿着一本用绘图纸订成的大书。我说:“这是我写的。”他点点头。我打开书。书里每一页都有好看的图画。我仿佛知道,这些画表现的是心灵同心灵之间的恋爱故事。我在书页上仿佛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穿着透明的衣服,有着透明的身子,飞向云端。我仿佛知道,这少女不是别的,而是表现《雅歌》的图画。我看着图画,仿佛觉得我不该看,可我又丢不下这些图画。主哇,救救我吧!上帝啊,如果你要抛弃我,那就照你的旨意办吧。如果这是我自己造成的,你就教教我该怎么办吧。如果你完全抛弃我,我就会在淫乱中灭亡。
11罗斯托夫一家在乡下住了两年,他们的经济情况并没有好转。
尼古拉虽抱定宗旨,继续在偏僻的团里服务,节衣缩食,减少支出,但奥特拉德诺的生活方式依旧,特别是米嘉不善于理财,弄得债务年年增加。显然,老伯爵认为做官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就去彼得堡谋事,同时,像他说的那样,让姑娘们最后享受一次快乐。
在罗斯托夫家搬到彼得堡后不久,别尔格向薇拉求婚,并且被接受了。
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虽属于上层(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也不考虑他们属于什么阶层),但在彼得堡,他们交游广阔,却没有固定的圈子。在彼得堡,他们是外省人,就连那些在莫斯科受过他们款待的人也瞧不起他们。
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也像在莫斯科一样好客,他们家的晚宴上总是宾客云集:奥特拉德诺的邻居、无钱的老地主和女儿们、宫中女官彼隆斯卡雅、皮埃尔、在彼得堡做事的县邮政局局长的儿子。在彼得堡,很快变成罗斯托夫家常客的男人有:保里斯、皮埃尔(老伯爵在街上遇见他,把他硬拉到家里)和别尔格。别尔格整天待在罗斯托夫家,像一般年轻的求婚人那样,对伯爵家的大小姐大献殷勤。
别尔格让大家看他那条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负伤的右臂,左手拿着完全不需要的长剑,这都不是没有缘故的。他起劲地反复向大家讲这次战役,使大家相信他的行为是英勇高尚的,又讲到他还因奥斯特里茨之战得过两枚奖章。
在芬兰战争[28]中别尔格也立了功。当时他曾捡起打死总司令身旁副官的炮弹弹片,送到长官那里。他也像讲奥斯特里茨战役那样,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事,使大家相信他做得对,而且他又因芬兰战役得过两枚勋章。一八〇九年,他作为近卫军大尉,又得过勋章,在彼得堡弄到了一个肥缺。
有些自由主义者听到别尔格的功绩发笑,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勇敢而勤奋的军官,得到长官器重,是一个前程远大、地位牢固的正派青年。
四年前,别尔格在剧院里遇到一位德裔同事,指给他看薇拉,并用德语对他说:“她将做我的妻子。”从那时起他就决定要娶她。眼下在彼得堡,他考虑到罗斯托夫家的地位和自己的地位,认定时间已到,就正式提出求婚。
别尔格的求婚被接受,起初有点勉强,这对他来说是不体面的。乍一看有点怪,一个门第低微的利夫兰[29]贵族的儿子居然向罗斯托夫伯爵小姐求婚;不过,别尔格虽然有点自私,但性格直爽,罗斯托夫家不由得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何况别尔格也自信这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大好事。再说,罗斯托夫家家道中落,这一点求婚的人不会不知道,而主要原因则是薇拉已有二十四岁,她在各种交际场合露面,尽管长得漂亮,也很懂事,可是至今没有人上门求婚。这样,别尔格的求婚就被接受了。
“您知道,”别尔格对一个同事说,他把这个同事称为朋友,因为他知道人人都有朋友,“您知道,这一切我都考虑过了,要不是我反复考虑过了,觉得不结婚不行,我真不愿结婚呢。但现在情况不同,我爸爸和妈妈生活有了保障,我替他们安排了奥斯采区的地租收入,我们俩可以靠我的薪俸在彼得堡生活。再加上她的陪嫁,我又会精打细算,我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很好。我结婚不是为了钱,为了钱而结婚我认为是不高尚的,不过妻子应该有妻子的钱,丈夫应该有丈夫的钱。我有官职,她有社会关系和一点钱。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很有用的,你说是不是?主要是她是个值得尊敬的漂亮姑娘,并且爱我……”
别尔格脸红了,微微一笑。
“我爱她,因为她脾气好,又很懂事。她的妹妹,虽是一母所生,可完全不同,脾气不好,也没有那么聪明……就是这样,您知道吗?……脾气不好……但我的未婚妻……以后您请过来……”别尔格继续说,他想说吃饭,但立刻改口说,“喝茶!”他卷起舌头,吐出一个小小的烟圈,表示他对幸福的憧憬。
在别尔格提出求婚,做父母的犹豫了一番以后,家里就出现了在这种时候常有的欢乐气氛,但这种欢乐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表面一套。家里人对这件婚事显然感到勉强和内疚。他们内疚的是,过去不太爱薇拉,如今又急于要把她嫁出去。最窘困的要算老伯爵。他大概不会承认,发窘的原因是由于经济拮据。他肯定不知道他还有多少财产,欠了多少债,能给薇拉多少陪嫁。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划给每个女儿三百农奴作陪嫁;但现在一座庄园已出卖,另一座庄园已抵押出去,而且过期这么久,非出卖不可,因此拿庄园作陪嫁已不可能。现款他也没有。
别尔格订婚已有一个多月了,离开婚期只剩一个星期,可是伯爵还没有解决陪嫁的问题,也没有同妻子谈过这事。伯爵忽而想把梁赞庄园给薇拉,忽而想出售一片树林,忽而想用期票借钱。结婚前几天,别尔格一早走进伯爵的书房,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恭恭敬敬地要求未来的岳父告诉他,薇拉伯爵小姐将得到什么陪嫁。伯爵听到这早就料到的问题很窘,竟脱口而出,把首先想到的说了出来。
“你关心这事,我很高兴,你会满意的,我很高兴……”
伯爵拍拍别尔格的肩膀站起来,不想再谈下去。但别尔格愉快地含笑解释说,要是他不能确切知道给薇拉什么陪嫁,不能预先拿到哪怕部分陪嫁,他就不得不解约了。
“因为,伯爵,您想想,我要是没有相当财产来养活妻子,现在就贸然结婚,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谈话结果,伯爵想显示他的大方,避免新的要求,说他可以开一张八万卢布的期票。别尔格温和地微微一笑,吻了吻伯爵的肩膀,说他很感激,但他要是拿不到三万现款,就无法安排新的生活。
“至少两万,伯爵。”别尔格补充说,“那么期票只要六万就行了。”
“是,是,好的。”伯爵赶快说,“不过,你别见怪,好朋友,我就给你两万现款,此外,我仍给你一张八万的期票。就是这样,过来吻吻我!”
12娜塔莎十六岁了。已到了一八〇九年,也就是四年前娜塔莎同保里斯接吻后掐指计算的重逢日子。从那时起,她就没有见过保里斯。在宋尼雅和母亲面前,当她们谈到保里斯的时候,娜塔莎若无其事,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是童年时代的事,早已被忘记,不值得一提。但在内心深处她感到苦恼,拿不准她对保里斯的许诺只是儿戏,还是一项有约束力的义务。
自从一八〇五年保里斯离开莫斯科参军以来,他就没有见过罗斯托夫家的人。他到过莫斯科几次,也曾经过奥特拉德诺一带,但从没去过罗斯托夫家。
娜塔莎有时想,他大概不愿见她。而长辈谈到他时的感慨语气,证实了娜塔莎的猜测。
“现在时势都不把老朋友放在心上了。”伯爵夫人谈到保里斯时这样说。
近来难得去罗斯托夫家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显得特别神气,每次谈到儿子的长处和光辉的前程,总是眉飞色舞,带着自豪的神气。罗斯托夫一家搬到彼得堡后,保里斯就登门拜访。
保里斯去访问他们,心情很激动。对娜塔莎的回忆在保里斯是最富有诗意的。但他决心让娜塔莎和她的父母感觉到,他跟娜塔莎的童年关系对她没有约束,对他也没有约束。由于他同海伦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他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很引人瞩目;由于他受到一位要人的信任和庇护,他在官场的地位也很优越。他打算在彼得堡娶一个最有钱的姑娘,而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保里斯走进罗斯托夫家客厅,娜塔莎正在自己屋里。娜塔莎一知道保里斯来访,脸涨得通红,露出十分高兴的笑容,简直是跑着进了客厅。
保里斯记得四年前娜塔莎穿着短短的连衣裙,鬈发下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发出毫无顾忌的天真笑声。如今进来的可是个完全不同的娜塔莎,保里斯感到困惑,脸上现出兴奋惊讶的神情。保里斯这种神情使娜塔莎高兴。
“怎么,还记得你那个淘气的老朋友吗?”伯爵夫人说。保里斯吻了吻娜塔莎的手,说她的变化使他吃惊。
“您长得好漂亮!”
“那还用说!”娜塔莎闪闪发亮的眼睛这样回答。
“那么爸爸老了吗?”娜塔莎问。她坐着,没有加入保里斯同她母亲的谈话,默默地仔细打量着童年时代的恋人。保里斯感觉到她这执拗而亲切的目光的分量,偶尔也望望她。
保里斯的军服、马刺、领带和发式都是最时髦和最讲究的。这一点娜塔莎立刻就注意到了。保里斯稍稍侧着身子坐在伯爵夫人旁边的扶手椅上,右手拉拉左手上清洁无瑕的软皮手套,姿势优美地抿着嘴讲着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赏心乐事,略带嘲讽地谈到莫斯科的往事和熟人。他提到上层贵族,谈到他参加过的公使的舞会,谈到NN和SS的邀请,娜塔莎觉得他这样说不是无意的。
娜塔莎一直默默地坐着,皱着眉头打量他。她的目光越来越使保里斯不安、发窘。保里斯越来越频繁地回顾娜塔莎,说话时断时续。他坐了不到十分钟,起身告辞。娜塔莎那双好奇的、挑逗的、略带嘲弄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在他第一次访问后,保里斯对自己说,他觉得娜塔莎依旧那么使他迷恋,但他不该沉湎于这种感情,因为同她这个几乎没有陪嫁的姑娘结婚,就会毁了他的前程,但恢复原来的关系而不同她结婚,那是不高尚的。保里斯决心避免同娜塔莎见面,但尽管作了这样的决定,过了几天他又去访问,从此频频去罗斯托夫家,并整天待在那里。保里斯觉得他应该同娜塔莎谈一次心,对她说明应该忘记过去的事,不论怎样……她都不可能做他的妻子,因为他没有财产,她家里绝不会让她嫁给他的。但他始终没有正式提出,觉得很难开口。他越来越难以自拔。照母亲和宋尼雅的看法,娜塔莎仍旧爱着保里斯。她为他唱他心爱的歌,给他看她的纪念册,要他在里面题字,但没向他提起往事,只让他觉得现在多么美好。保里斯每天恍恍惚惚离开娜塔莎,没有说出想说的话,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为什么来,结局将会怎样。保里斯不再去海伦家,每天收到海伦责备的信,但还是整天待在罗斯托夫家。
13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头戴细布睡帽,身穿短袄,没有戴假发,从睡帽下露出一绺鬈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跪在地毯上做晚祷。这时房门“咯吱”一声,娜塔莎赤脚穿着软底鞋,身上穿着短袄,头扎卷发纸,跑了进来。伯爵夫人回头一看,皱起眉头。她刚要做完祷告。“难道这张床将成为我的尸床吗?”她做祈祷的情绪被破坏了。娜塔莎生气蓬勃,脸色通红,看见母亲在祷告,连忙收住脚步蹲下来,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责怪自己。娜塔莎看到母亲继续祈祷,踮着脚尖跑到床前,迅速地用一只小脚蹭着另一只小脚脱去软鞋,跳上伯爵夫人所害怕的那张床。这张床很高,铺有羽绒褥子,上面叠放着五个枕头,一个比一个小。娜塔莎跳上床,陷到羽绒褥子里,滚到墙边,钻到被子底下,膝盖弯到下巴颏,踢着脚,几乎不出声地笑着,忽而拿被子蒙住头,忽而望望母亲。伯爵夫人做完祈祷,板着脸走到床前,看见娜塔莎蒙着头,就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亲叫道。
“妈妈,跟你谈一件事好吗?”娜塔莎说,“嗯,让我亲亲你的脖子,只亲一下。”娜塔莎抱住母亲的脖子,在她的下巴颏上吻了吻。娜塔莎对待母亲表面上似乎很粗野,其实动作很轻巧。她搂住母亲,总是使母亲既不感到疼痛,也不觉得不舒服。
“谈吧,今天要谈什么呀?”母亲问,身子靠在枕头上,等娜塔莎踢动两腿,在她身上滚过两次,在旁边躺下来,同她合盖一条被子,伸出双手,脸上现出严肃的神色。
每天晚上,趁伯爵还没从俱乐部回家,娜塔莎来到父母亲屋里是母女俩的一大乐事。
“今天谈什么呀?我可要告诉你……”
娜塔莎用手捂住母亲的嘴。
“谈谈保里斯……我知道,”娜塔莎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您别说,我知道,不,您说吧!”娜塔莎放下手,“您说,妈妈。他这人可爱吗?”
“娜塔莎,你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你说保里斯可爱。他很可爱,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可你要怎么样呢?……你在想什么呀?你弄得他神魂颠倒,这我看得出来……”
伯爵夫人说着瞧了瞧女儿。娜塔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红木床角上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到女儿的侧面。女儿脸上异常严肃凝神的表情使伯爵夫人吃惊。
娜塔莎听着,思索着。
“嗯,那又怎么样?”娜塔莎说。
“你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为了什么呢?你要他怎么样?你也知道,你不可能嫁给他。”
“为什么?”娜塔莎没有改变姿势,问。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穷,因为他是我们的亲戚……因为你并不爱他。”
“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的宝贝。”
“但如果我要……”娜塔莎说。
“别说傻话了。”伯爵夫人说。
“但如果我要……”
“娜塔莎,我是对你说正经的……”
娜塔莎不让母亲说完,拉过她的大手吻着手背,然后吻手心,然后又翻过来吻第一个指关节,然后吻指关节之间的地方,接着又吻指关节,口中念念有词:“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说呀,妈妈,您怎么不作声啦?说呀!”娜塔莎说,回头看着母亲。母亲温柔地瞧着女儿,在这样的凝视中似乎把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这不行,宝贝。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你们童年的关系的,看见你同他这样接近,会使其他来我家的青年对你产生不好的印象,而主要的是徒然使他痛苦。他也许已找到了合适的有钱对象,可现在他有点疯疯癫癫。”
“疯疯癫癫吗?”娜塔莎反问。
“我可以给你说说我自己的事。我有一个表哥……”
“我知道,基里拉·马特维伊奇,他不已是个老头子了吗?”
“他并非从来就是个老头子。那么好吧,娜塔莎,我要同保里斯谈一次。他不用老是来我们家……”
“如果他高兴,为什么不让他来呢?”
“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您怎么知道?不,妈妈,您别对他说。您不能对他说。那太不像话了!”娜塔莎说话的语气,好像人家要夺走她的财物。“好吧,我不出嫁了,让他来好了,既然他高兴,我也高兴。”娜塔莎含笑瞧着母亲。
“不结婚,就是这样。”娜塔莎又说了一遍。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宝贝?”
“就是这样。嗯,我绝对不出嫁,但就是……这样。”
“这样,这样。”伯爵夫人重复说,突然抖动全身发出老年人的和善笑声。
“行了,别笑了!”娜塔莎叫道,“床都被您笑得摇起来了。您简直像我一样爱笑……别笑了……”娜塔莎抓住伯爵夫人的双手,吻了她小指的关节——六月,接着又在另一只手上吻着七月、八月。“妈妈,他很爱我吗?您看怎么样?人家也这样爱过您吗?他非常可爱,非常非常可爱!但不完全合我的口味:他很单调,像座钟一样……您不明白吗?单调,灰色,浅色……”
“你在胡说什么呀?”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继续说:“难道您不明白吗?尼古拉就懂……皮埃尔——他就是蓝色的,深蓝带红的,他又是四方形的。”[30]
“你也同他调情吗?”伯爵夫人笑着说。
“不,他是共济会会员,我知道。他很正派,深蓝带红,怎么给您解释呢……”
“伯爵夫人哪,”门外传来伯爵的声音,“你睡了吗?”娜塔莎赤脚跳下床,手里拿着鞋,跑回自己屋里。
娜塔莎好久不能入睡。她老是想到,谁也不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内心的一切。
“宋尼雅呢?”娜塔莎瞧着那只蜷缩着身子睡觉的大尾巴小猫,想。“不,她懂什么呢!她挺规矩。她爱上尼古拉,别的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就连妈妈也不了解。真奇怪,我多么聪明……她多么可爱,”娜塔莎继续用第三人称自言自语,想象着有一个聪明的、非常聪明非常好的男人这样说到她,“她具备一切优点,一切优点,”这个男人继续说,“非常聪明,可爱,而且漂亮,非常漂亮,活泼,游泳、骑马都很出色,还有那副嗓子!可以说,嗓子美极了!”娜塔莎哼了一句她心爱的凯鲁比尼[31]歌剧,扑到床上,想到她立刻就会睡着,高兴得笑起来。她叫杜尼雅莎灭掉蜡烛,但没等杜尼雅莎走出房间,她已进入另一个更幸福的梦境,那里的一切都像现实一样轻松美好,而且比现实更美,因为那是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保里斯找来,同他谈了一番话。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来罗斯托夫家了。
14一八〇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晚上,叶卡德琳娜时代的一位大官在家里举行迎新舞会。外交使团和皇帝都将光临舞会。
在英吉利滨河街上,这位大官的著名公馆无数彩灯大放光明。在灯火辉煌、铺着红地毯的大门口站着警察和宪兵,还有警察局局长和几十名警官。马车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车上站着穿红号衣的跟班和戴花翎帽的跟班。从马车里下来穿军服、佩勋章和戴绶带的男人;一些身穿绸缎衣裙和银鼠皮大衣的夫人小姐小心翼翼地踏着砰然放下的踏板,急促而无声地从红地毯上走过。
每当门口来了一辆马车,人群里就发出窃窃私语,大家摘下帽子。
“是皇上吗?……不,是大臣……亲王……公使……难道你没看见花翎吗?”人群里有人说,其中一个穿得比别人讲究,似乎认识所有的人,能列举达官贵人的名字。
客人已到了三分之一,可是要参加舞会的罗斯托夫一家人还在忙着打扮呢。
罗斯托夫家为了参加这次舞会讨论过许多次,做了不少准备,也有过许多忧虑,唯恐接不到邀请,衣服来不及做好,不能把一切安排妥当。
同罗斯托夫一起参加舞会的有彼隆斯卡雅。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亲戚,一个又黄又瘦的前朝女官。住在外省的罗斯托夫一家在彼得堡参加上流社会活动,常得到她的指导。
罗斯托夫家应当在晚上十点钟去道里达花园接这位女官。这时离十点只差五分,可是小姐们还没有打扮好。
娜塔莎生平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舞会。那天,她早晨八时起床,整天都处于恶性兴奋和忙碌中。从早晨起,她就全力以赴,要她们——她、妈妈和宋尼雅——尽量穿戴得漂亮些。宋尼雅和伯爵夫人都完全信赖她。伯爵夫人应穿紫红丝绒连衣裙,她娜塔莎和宋尼雅要着粉红绸套裙,外加白纱连衣裙,腰带上佩玫瑰花,头发要梳成希腊式。
主要的梳妆活动都已完毕:腿、臂和脖子、耳朵都按照舞会要求精心洗过,喷上香水,搽了香粉;双脚穿上透花长袜和有花结的白缎舞鞋;头发差不多梳好了。宋尼雅即将穿好衣服,伯爵夫人也打扮得差不多;但为大家打扮的娜塔莎自己却落在后面。娜塔莎瘦削的肩膀上还披着梳妆衫,坐在镜子前。宋尼雅已穿好衣服,站在房间中央,拿大头针“吱”的一声别住最后一条缎带,把小小的手指都顶痛了。
“不对,不对,宋尼雅!”娜塔莎回过头去说,双手抓住头发,弄得正在替她梳头的使女都来不及放手,“花结不是这样打的,过来。”宋尼雅蹲下来,娜塔莎替她重新打上花结。
“对不起,小姐,这样可不行。”握着娜塔莎头发的使女说。
“哦,天哪,等一下!这就对了,宋尼雅。”
“你们快好了吗?”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已经十点钟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那么您好了吗,妈妈?”
“只剩下别上帽子了。”
“让我来别,”娜塔莎叫道,“你们不会别!”
“已经十点钟了。”
原来决定十点半到舞会,可是娜塔莎还没有穿好衣服,还要到道里达花园去。
娜塔莎梳好头,穿着露出舞鞋的短裙,披着母亲的梳妆衫,跑到宋尼雅跟前,把她端详了一番,又跑回母亲跟前。娜塔莎把母亲的头转来转去,把帽子别好,匆匆地吻了吻她的白发,又跑到正在把裙子缝短的使女那里。
耽搁的原因是娜塔莎的裙子。她的裙子太长,两个使女正替她把裙子缝短,她们匆匆把线咬断。第三个使女嘴里咬着大头针,从伯爵夫人那里跑到宋尼雅跟前;第四个使女手里高托着轻纱衣服。
“玛弗露莎,快一点,好姑娘!”
“把顶针给我,小姐。”
“快好了吗?”伯爵一边走进来,一边问,“喏,这是香水。彼隆斯卡雅一定等急了。”
“好了,小姐。”使女用两个手指提起缝短的轻纱连衣裙,吹掉和抖掉上面的线头。她的姿势表示手里衣服的轻盈和洁净。
娜塔莎开始穿衣服。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别进来,爸爸!”娜塔莎对开门进来的父亲大声说,纱裙还蒙着她的脸。宋尼雅把门关上。过了一分钟,才放伯爵进来。伯爵身着藏青礼服,脚穿长筒袜和软底鞋,身上喷了香水,头上搽过发油。
“爸爸,你真漂亮,太美了!”娜塔莎说,站在房间中央,抚平纱裙的皱褶。
“对不起,小姐,等一下。”使女跪在地上说,拉着衣服的下摆,用舌头把大头针从嘴的这一边顶到那一边。
“你瞧着办吧,”宋尼雅打量着娜塔莎的衣服,失望地叫道,“你瞧着办吧,还是长了!”
娜塔莎退后几步,照着穿衣镜。裙子是长了些。
“真的,小姐,一点也不长。”玛弗露莎跟着小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说。
“嗯,要是太长了,那就把它缝高,一会儿就好。”做事果断的杜尼雅莎说,拿下胸口的针,又跪在地板上缝起来。
这时,伯爵夫人身穿丝绒衣服,头戴高帽,不好意思地悄悄走进来。
“哦!我的美人!”伯爵叫道,“你比谁都漂亮!”他想搂她,但她红着脸躲开,唯恐衣服被弄皱。
“妈妈,帽子再偏一点,”娜塔莎说,“我来替您重新别过。”说着冲过去,弄得替她缝衣服的使女来不及松手,把一块轻纱扯了下来。
“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可不是我的错呀……”
“不要紧,我来收拾,看不出来的。”杜尼雅莎说。
“美人儿,我的皇后!”保姆从门外走进来说,“还有我的宋尼雅,哦,都是美人儿!”
十点一刻大家终于坐上马车走了。但还得先去道里达花园。
彼隆斯卡雅已经收拾好了。尽管她又老又丑,但也像罗斯托夫家人那样作了精心梳妆。虽然不像她们那样忙乱(这种事她已习以为常),但同样把她那又老又丑的身体洗干净,搽上粉,喷上香水,同样洗了耳朵。而当她穿上有花体字母的黄色连衣裙走到客厅时,上了年纪的女仆也像罗斯托夫家的女仆那样,对夫人的装束赞不绝口。彼隆斯卡雅对罗斯托夫一家人的打扮称赞了一番。
罗斯托夫一家人则夸奖彼隆斯卡雅打扮漂亮,格调高雅,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她们的发式和衣服,十一点钟坐上马车去赴舞会。
15这天早晨娜塔莎一分钟也没有空,一次也没想到将会遇到什么事。
在户外潮湿寒冷的空气里,在拥挤、昏暗和颠簸的马车上,她第一次生动地想象着那灯火辉煌的舞厅:音乐、鲜花、跳舞、皇帝和彼得堡的漂亮青年。她将要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同马车里的寒冷、拥挤和昏暗又那么不协调,她简直不相信会看到那样的景象。直到她经过铺红地毯的入口,走进前厅,脱下皮大衣,同宋尼雅并肩走在母亲前面,从鲜花中间登上灯光明亮的楼梯,她才相信她来到了什么地方。直到这时她才想到在舞会上她该有怎样的仪态,就竭力表现出她认为姑娘在舞会上应有的端庄风度。幸好她觉得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楚,脉搏每分钟跳一百次,血往心脏直涌。她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但竭力镇定下来,往前走去,不现出可笑的样子。这副模样对她倒是挺合适。前前后后都是客人,都同样穿着舞服,同样低声交谈着。楼梯两旁的镜子映出太太小姐们的倩影,她们穿着雪白、天蓝和粉红的衣裳,裸露的胳膊和脖子上戴着钻石和珍珠首饰。
娜塔莎照照镜子,分不清自己和别人。人群会合成一个光艳照人的行列。在进入第一个大厅时,匀调的说话声、脚步声和问候声几乎把娜塔莎的耳朵震聋;灯光和反光使她越发眼花缭乱。男女主人在门口已站了半小时光景,向进来的客人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欢迎,欢迎光临!”他们以同样的方式接待了罗斯托夫一家和彼隆斯卡雅。
两个姑娘都穿着雪白的连衣裙,黑头发上都戴着玫瑰花,都行着屈膝礼,但女主人的目光不觉在瘦小的娜塔莎身上停留得更久。女主人看看她,本来微笑着的脸又对她单独笑了笑。也许是女主人看见她,想起了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少女的黄金时代和第一次参加舞会的情景。男主人也目送着娜塔莎,问伯爵哪一个是他的女儿。
“真迷人!”他吻吻自己的手指尖,说。
大厅里满是客人,大家都挤在门口,恭候皇上驾临。伯爵夫人站在人群的前排。娜塔莎听到和感觉到有好多人问起她,并且望着她。她明白那些注意她的人都很喜欢她。这情景使她心里稍稍平静了一点。
“有些人跟我们一样,有些人还不如我们。”娜塔莎想。
彼隆斯卡雅向伯爵夫人一一指点在场的头面人物。
“瞧,这是荷兰公使,看见吗,白头发的。”彼隆斯卡雅说,指指一个鬈发如银的小老头。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女人,他说了句什么话使她们咯咯发笑。
“哦,你瞧,彼得堡的女皇,皮埃尔伯爵夫人。”彼隆斯卡雅指指走进来的海伦说。
“真漂亮!不比纳雷施金娜[32]差;瞧,老老少少都盯住她不放。又漂亮,又聪明。据说,亲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至于那两个,虽然不漂亮,却有更多的人围着她们转。”
彼隆斯卡雅指指一个穿过大厅的太太和她那个长得很丑的女儿。
“这是一位百万富翁的女儿,”彼隆斯卡雅说,“那些都是追求她的人。”
“这是皮埃尔伯爵夫人的哥哥阿纳托里,”彼隆斯卡雅说,指指一个英俊的近卫骑兵军官,他正昂首阔步从她们旁边走过,眼睛没看女人,而望着她们头上的什么地方。“真漂亮!您说是吗?据说要给他娶这个有钱的姑娘。你们的表亲保里斯也在拼命巴结她。据说她有几百万陪嫁。……不错,那是法国公使。”伯爵夫人问科兰古是什么人,彼隆斯卡雅这样回答。“您瞧,简直像个皇帝。法国人毕竟可爱,真可爱。社交场里没有比法国人更可爱的了。哦,她来了!可不是,我们的纳雷施金娜还是比谁都美!她穿得多么朴素。真迷人!”
“那个胖子,戴眼镜的,世界闻名的共济会会员,”彼隆斯卡雅指指皮埃尔说,“同妻子站在一起,十足像个小丑!”
皮埃尔摆动肥胖的身子,挤开人群,和蔼可亲地向左右两边随便点着头,仿佛穿过市场里的人群一样。他走过人群,显然在找寻什么人。
娜塔莎高兴地望着被彼隆斯卡雅称为小丑的皮埃尔熟识的脸,知道他在人群里找她们,特别是找她。皮埃尔曾答应她来参加舞会,并给她介绍舞伴。
不过,皮埃尔还没走到她们身边,就在窗口一个个儿不高、穿白军服、皮肤浅黑的美男子面前站住。这男子正跟一个佩勋章和绶带的高个子谈话。娜塔莎立刻认出那个儿不高、穿白军服的青年就是安德烈。她觉得安德烈比以前年轻、快乐、漂亮多了。
“瞧,这里还有一位熟人,安德烈,妈妈,您看见吗?”娜塔莎指着安德烈公爵说,“您记得吗,他在奥特拉德诺我们家宿过一个晚上。”
“哦,你们也认识他吗?”彼隆斯卡雅说。“我可不喜欢他。现在大家都把他捧上天。他简直是得意忘形了!像他爹一样。同斯佩兰斯基也交结上了,一起在制订什么计划。瞧他怎样对待妇女!人家在跟他说话,他却转过身去,”彼隆斯卡雅指指安德烈说,“他要是像对待那些太太那样对待我,我非把他痛骂一顿不可。”
16突然周围骚动起来,人群叽叽喳喳,拥上去又退回来。奏起了音乐,皇帝从列队的人群中走进来。主人夫妇跟在皇帝后面。皇帝走得很快,向左右两边点头致意,仿佛想尽快摆脱这最初的欢迎仪式。乐队演奏因歌词颂扬皇上而著名的波兰舞曲。歌词的开头是:“亚历山大,伊丽莎白,我们齐心赞颂。”皇帝走进客厅,人群向门口拥去;有几个人神情紧张,匆匆来回奔走。人群看见皇帝来到客厅,并同女主人谈话,又从门口退去。一个年轻人神色慌张地向妇女们奔来,要求她们让开。有几个妇女显然忘记上流社会的礼节,向前挤去,把衣服也挤坏了。男子们走到妇女面前,组成波兰舞的对子。
大家都让开。皇帝含笑挽着女主人的手臂,不合节拍地从客厅里走出来。他们后面是男主人和纳雷施金娜,再后面是公使们、大臣们、将军们。彼隆斯卡雅不停地报着他们的名字。大多数妇女都有舞伴,准备跳波兰舞。娜塔莎发觉,她跟母亲和宋尼雅被挤到墙边,也没有人邀请她们跳波兰舞。娜塔莎垂下两条细细的手臂站在那里,她那稍稍隆起的胸部均匀地起伏着。她抑制住呼吸,恐惧的明亮眼睛望着前方,准备迎接巨大的欢乐和巨大的悲哀。皇帝也罢,彼隆斯卡雅列举的大人物也罢,娜塔莎都不感兴趣。她头脑里只想着一件事:“难道没有一个人来邀请我?难道我不能参加第一轮跳舞?难道这些男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现在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我;即使看见了,那副神气也仿佛在说:啊,那不是我所要的舞伴,不用看她!不,这样可不行!”娜塔莎想,“他们应该知道,我多么想跳舞,我跳得多么出色,他们同我跳舞将会多么快乐。”
波兰舞曲演奏了好久。音乐好像勾起了娜塔莎伤心的回忆。她真想哭。彼隆斯卡雅离开了她们。伯爵在大厅的另一端;伯爵夫人、宋尼雅和她在这陌生的人群里,就像在树林里一样,谁也没注意她们,谁也不需要她们。安德烈公爵带着一位太太从她们旁边走过,显然没有认出她们。美男子阿纳托里含笑同身边一位太太说话,对娜塔莎望了一眼,就像望墙壁一般。保里斯两次从她们身边走过,每次都转过脸去。别尔格夫妇没有跳舞,走到她们面前。
自家人在舞会上谈话,娜塔莎觉得丢脸,仿佛一家人除了舞会就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交谈了。薇拉对娜塔莎谈起自己的绿色连衣裙,娜塔莎既没有听她,也没有看她。
皇帝终于在他最后一个舞伴(他同三个妇女跳过舞)旁边站住,音乐也停止了。一个副官焦虑地跑到罗斯托夫家人跟前,请她们再让开一点,虽然她们已靠墙站着。乐队奏起清楚、细腻、节奏动人的华尔兹。皇帝微笑着向大厅里扫视了一下。过了一分钟,还没有人起舞。主持舞会的副官走到皮埃尔伯爵夫人面前,请她跳舞。海伦含笑伸出手搭在副官肩上,但眼睛并没有看他。副官是个跳舞老手,紧搂着舞伴,从容不迫而步子均匀地绕着圈子跳滑步,跳到大厅边上就抓住她的左手,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由于音乐节奏越来越快,只听得副官迅速而灵活的脚步均匀地碰响马刺。同时每到第三拍旋转的时候,他舞伴的丝绒连衣裙就飘起来,闪闪发亮。娜塔莎瞧着他们简直想哭,因为没有人请她跳第一轮华尔兹。
安德烈公爵身穿骑兵上校的白军服,脚上穿着长筒袜和软底鞋,高高兴兴地站在圆圈前排,离罗斯托夫家人不远。费尔果夫男爵正同他谈着明天即将举行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安德烈公爵接近斯佩兰斯基,又参加了法规委员会的工作,能提供明天会议的可靠消息,而目前正传播着有关这次会议的种种流言。不过,安德烈公爵并没有听费尔果夫说话,他时而望望皇帝,时而望望准备跳舞而还没有出场的男人。
安德烈公爵望望在皇帝面前畏怯的男人和渴望被邀请的女人。
皮埃尔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抓住他的手臂。
“您一向喜欢跳舞。我所保护的娜塔莎小姐在这里,您请她跳吧。”皮埃尔说。
“在哪里?”安德烈问。“对不起,”他对男爵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舞会上应该跳舞。”安德烈照皮埃尔指点的方向走去。娜塔莎那张沮丧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安德烈公爵认出了她,猜到她的心情,明白她这是初次出来交际,又想起那个月夜她跟宋尼雅在窗口的谈话,就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
“让我来向您介绍我的女儿。”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我很荣幸已经认识伯爵小姐了,如果伯爵小姐还记得我的话。”安德烈公爵说,彬彬有礼地鞠着躬,正好和彼隆斯卡雅说他傲慢无礼的话相反。安德烈公爵还没说邀请,就伸手去搂她的腰。他请她跳华尔兹。娜塔莎那张善于变化的沮丧的脸顿时容光焕发,现出幸福、感激和天真的微笑。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这个惊喜交集的小姑娘仿佛用含泪的笑容这么说,同时把一只手放在安德烈公爵的肩上。他们是进场的第二对。安德烈公爵在那个时候是个跳舞好手。娜塔莎跳得也很出色。她那双小脚穿着缎子舞鞋,轻盈灵巧地跳着,脸上则闪耀着幸福的光彩。她那裸露的脖子和手臂很瘦小,同海伦的肩膀相比要难看得多。她肩膀瘦削,胸部尚未充分发育,双臂很细;而海伦的身子则仿佛被几百双眼睛爱抚得光滑闪亮,可娜塔莎还是初次袒胸露臂,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要不是人家说服她非这样穿戴不可,她会非常害臊的。
安德烈公爵喜欢跳舞,许多人找他谈政治和理论,他想尽快摆脱这种谈话,同时尽快离开那些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的人,就去跳舞。他选中娜塔莎,因为皮埃尔让他去找她,因为她是他所看到的最可爱的女人。不过,他一搂住她那苗条灵活的细腰,她离他那么近地摆动着身子,那么近地对他嫣然一笑,她的魅力顿时把他迷住了。当他喘过气,放掉她站住,望着对对舞侣时,他觉得自己充满活力,年轻多了。
17在安德烈公爵之后,保里斯走到娜塔莎跟前请她跳舞。接着那个主持舞会、擅长跳舞的副官走过来,还有几个青年也走过来。娜塔莎把多余的舞伴介绍给宋尼雅,自己满脸绯红,兴高采烈地跳了一个晚上。她根本没注意,也没看到舞会上那些引人注意的事。她没注意到,皇帝同法国公使谈了很久,又对一位太太特别恩宠,也没注意某某亲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海伦怎样出足风头,受到某某的青睐;她甚至没有看到皇帝。后来舞会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她这才发觉皇帝已经走了。晚餐前,安德烈公爵又跟娜塔莎跳愉快的科季里昂舞。他提起他们在奥特拉德诺林荫路上的初次会面,她在月夜睡不着觉,他无意中听见了她的话。娜塔莎脸红起来,竭力替自己辩白,仿佛安德烈公爵无意中听到她表达感情是不体面的。
安德烈公爵也像一般老于社交的人那样,喜欢同没有染上社交习气的女人交谈。娜塔莎乐天、胆怯,样样觉得新奇,法语讲得不正确,她正好是这样的女性。安德烈公爵待她特别温柔,同她说话格外谨慎。他坐在她旁边,同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欣赏着她那眼睛和笑容里的快乐光芒。她的笑容同所谈的事无关,而是她内心喜悦的反映。当有人来邀请娜塔莎,她含笑站起来在大厅里跳舞时,安德烈公爵特别欣赏她那羞答答的娇态。娜塔莎跳完第一轮科季里昂舞,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这时又有一个男子来请她跳舞。她累了,还在喘气,很想推辞,但立刻又快乐地把手搭到舞伴肩上,并对安德烈公爵回眸一笑。
“我真想休息一下,同您坐一会儿,我累了;但您看到,人家来邀请我,我很高兴,很幸福,我爱大家。这一层我们两个都了解。”娜塔莎的笑容还表示了许多别的意思。当舞伴放下她时,她迅速地穿过场子,去请两位女士跳下一节舞。
“她要是先去找她的表姐,再去找别的女士,她将成为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望着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这样自言自语。娜塔莎是先走到表姐跟前。
“人有时会产生多么荒唐的念头!”安德烈公爵想。“不过可以肯定,这个姑娘那么可爱,那么出色,她只要在这里跳上一个月舞,就一定会嫁人……这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姑娘。”当娜塔莎理理腰带上的玫瑰花,在他旁边坐下时,他想。
在科季里昂舞快结束时,老伯爵身穿藏青礼服,走到跳舞的人群里。他邀请安德烈公爵到他们家去玩,又问女儿是不是快乐。娜塔莎没有回答,只嗔怪似的微微一笑,仿佛说:“这种话怎么可以问呢?”
“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看见,她那瘦小的手臂迅速地举起来要拥抱父亲,但立刻又放下。娜塔莎确实有生以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只知道善良和美好,不相信人间有邪恶、不幸和悲哀。
在这个舞会上,皮埃尔第一次因妻子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而感到屈辱。他闷闷不乐,神不守舍。他的额上横刻着一条很深的皱纹。他戴着眼镜,站在窗口发呆,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娜塔莎去吃饭,从皮埃尔身边走过。
皮埃尔恼怒的神色使她吃惊。娜塔莎在他面前站住。她想安慰他,把自己过剩的幸福分给他。
“真开心,伯爵!”娜塔莎说,“是不是?”
皮埃尔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显然不明白她对他说的话。
“是的,我很高兴。”皮埃尔说。
“他们怎么会有不称心的事呢,”娜塔莎想,“特别是像皮埃尔这样的好人?”在娜塔莎的眼里,舞会上的人个个都同样善良、可爱、出色、相亲相爱,谁也不可能欺负谁,所以个个都应该高兴。
18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想起昨天的舞会,但没有想多久:“是的,舞会很精彩。还有……是的,娜塔莎很可爱。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气息,跟那些彼得堡女人不同。”关于昨天的舞会他就想到这一些。他喝过茶,坐下来工作。
但由于过分疲劳或者睡眠不足,工作效果不佳。安德烈公爵什么事也做不成,就像平时那样对自己很不满。他听到有人来访,感到高兴。
来客是毕茨基。这人参加了各种委员会,出入彼得堡各种交际场所,热烈拥护新思想和斯佩兰斯基,在彼得堡热心传播消息,像选择时髦服装一样追求时髦思潮,因此也就成了各种思潮的热心支持者。他一摘下帽子,就忧心忡忡地奔进安德烈公爵的房间,立刻说起话来。他刚获悉今晨由皇帝主持的国务会议的详情,就兴奋地谈起这件事。皇帝的演说非常精彩。只有立宪君主才能发表这样的演说。“皇帝坦率地说,国务会议和参政院都是国家机构;他说,政府行使职权不应独断独行,而应根据坚定的原则办事。皇帝说,财政应该改革,收支应该公开。”毕茨基说时强调其中某几个字,意味深长地睁大眼睛。
“是啊,今天的会议是一个新纪元,历史上最伟大的新纪元。”毕茨基结束说。
安德烈公爵原来迫不及待地等待国务会议的召开,认为这次会关系重大。如今听了开会的情况,他觉得这会不仅没使他感动,而且毫无意义。他听着毕茨基的热情介绍,暗自好笑。他心里只是想:“皇帝高兴在国务会议上说些什么,这跟我和毕茨基有什么相干?难道这一切能使我的生活更幸福,更完美吗?”
这个简单的想法顿时破坏了安德烈公爵对改革的兴趣。这天晚上他要到斯佩兰斯基家参加“朋友们”(这是主人的说法)的聚餐。在这个他所崇拜的人家里吃饭,原来对他很有吸引力,尤其因为他还没见过斯佩兰斯基的家庭生活,可如今他却不想去了。
不过到了约定时间,安德烈公爵还是走进斯佩兰斯基在道里达花园的私邸。在异常清洁(像修道院一样清洁)的镶木地板餐厅里,稍稍迟到的安德烈公爵发现斯佩兰斯基的朋友们五点钟都已到齐了。除了斯佩兰斯基的小女儿(像父亲一样长脸)和她的家庭女教师,没有一个女人。客人有席尔维、马格尼茨基和斯托雷平。安德烈公爵在前厅就听见高声说话和大声哄笑——笑声像舞台上演戏一样。有人清楚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听上去有点像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从没听见斯佩兰斯基笑过,因此这位政府要人的尖细响亮笑声使他惊讶。
安德烈公爵走进餐厅。所有的人都站在两窗之间一张放冷菜的小桌旁。斯佩兰斯基身穿灰色礼服,佩着勋章,仍旧穿戴着在著名的国务会议上穿戴的白背心和白领带,满面春风地站在桌旁。客人们都围着他。马格尼茨基正在给斯佩兰斯基讲一件趣闻,斯佩兰斯基没有听完就笑了。安德烈公爵进去时,马格尼茨基的话又被笑声所淹没。斯托雷平一面低沉地笑着,一面吃着干酪面包。席尔维低声嘿嘿笑着。斯佩兰斯基则发出尖细响亮的笑声。
斯佩兰斯基笑个不停,向安德烈公爵伸出又白又嫩的手。
“您来,我很高兴,公爵!”斯佩兰斯基说。“等一会儿……”他对马格尼茨基说,打断他的话。“今天我们讲定了,高高兴兴吃顿饭,不谈公事。”他又转身对着马格尼茨基,又笑起来。
安德烈公爵又惊奇又失望地听着笑声,望着发笑的斯佩兰斯基。他觉得这不是斯佩兰斯基,而是另一个人。以前斯佩兰斯基显得那么神秘迷人,现在却突然变得平淡无奇。
吃饭时谈话没有一刻停止,形形色色的笑话讲个没完。马格尼茨基还没有讲完,另一个人就争着要讲更可笑的事。大部分笑话都涉及官场或者某个官员。这些官场中的人物看来实在无聊,因此对他们只能采取善意嘲笑的态度。斯佩兰斯基讲到,今天早晨国务会议上有人问一位耳聋的大官有什么意见,他说他就是这个意见。席尔维讲了审查一个案子的经过,其中有关人员的荒唐简直惊人。斯托雷平结结巴巴地加入谈话,起劲地谈到旧制度下的舞弊情况,似乎要使谈话变得严肃些。马格尼茨基取笑斯托雷平的激动。席尔维插了一个笑话,谈话又变得轻松愉快了。
斯佩兰斯基显然喜欢在公余休息一下,跟朋友一起松快松快。客人们知道他的愿望,就竭力使他开心,同时自己也开心开心。但安德烈公爵觉得这种闲谈很无聊,很乏味。斯佩兰斯基的尖嗓子使他受不了,他那不停的做作的笑声使他反感。安德烈公爵没有笑,但又怕使大家扫兴。其实谁也没注意他的情绪,大家似乎都很高兴。
安德烈公爵几次想加入谈话,但他的话每次都像软木塞那样从水里浮起来。他实在无法跟他们一起说笑。
他们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好或者不得体,而且都很俏皮,也可能很好笑,但他们不仅说不出真正有趣的话,而且可能根本不知道。
饭后,斯佩兰斯基的女儿和家庭教师站起来。斯佩兰斯基用他白净的手抚摩抚摩女儿,又吻了吻她。安德烈公爵觉得他这个动作也很不自然。
男子照英国规矩留下来喝葡萄酒。谈到拿破仑在西班牙的行动时,大家都表示赞同,只有安德烈公爵反对他们的意见。斯佩兰斯基微微一笑,显然想改变不愉快的话题,他讲了一个与此完全无关的趣闻。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斯佩兰斯基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塞上没喝完酒的酒瓶,说:“如今好酒不胫而走。”接着他把酒瓶交给仆人,站起身来。大家都站起来,热烈地交谈着,向客厅走去。斯佩兰斯基收到信使送来的两封信。他拿着信到书房里去。他一走,大家就不那么活跃,客人开始平静地低声交谈。
“好,现在朗诵!”斯佩兰斯基从书房里走出来说。“他有惊人的才能!”斯佩兰斯基对安德烈公爵说。马格尼茨基立刻站起来摆好姿势,用法语朗诵他描写彼得堡几位名人的诙谐诗,几次被掌声打断。安德烈公爵等朗诵结束,走到斯佩兰斯基面前向他告辞。
“您这么早到哪里去?”斯佩兰斯基问。
“我答应去参加一个晚会……”
他们没再说什么。安德烈公爵就近看着这双镜子般不让看透的眼睛,自己觉得好笑,他怎么能对斯佩兰斯基和同他有关的活动抱什么希望呢,他又怎么能重视斯佩兰斯基所干的事呢。安德烈公爵离开斯佩兰斯基家后,他的耳朵里还好久地响着那种没有生气的笑声。
安德烈公爵回到家里,想到自己四个月来在彼得堡的生活,一件件事都历历在目。他回想自己的奔走、求告,以及他拟定的军事条令的遭遇。这个条令已被接受审阅,但没有得到任何批示,因为另一个很糟糕的条令已送呈皇上;他想起军事条令委员会(别尔格也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的会议;他想走,在这些会议上大家不厌其烦地讨论会议的形式和程序,却故意回避问题的实质。他想起他拟定条令的工作,他多么认真地把《罗马法典》和《法国法典》译成俄语,想到这些不禁感到惭愧。然后他生动地想到了保古察罗伏、自己在乡下的事务、他的梁赞之行。他想起他的农奴和德龙村长,他愿意给他们人身自由。现在他觉得奇怪,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时间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19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去几家他还没有拜访过的人家,其中包括最近在舞会上恢复旧交的罗斯托夫家。除了礼节性访问外,安德烈公爵还想在罗斯托夫家见见那个给他留下愉快印象的与众不同的活泼姑娘。
娜塔莎是第一批出来迎接他的人。她穿一件家常穿的蓝色连衣裙,安德烈公爵觉得她比穿舞服还要好看。娜塔莎和一家人像接待老朋友那样接待安德烈公爵,随便而亲切。安德烈公爵以前严厉评判过他们一家,现在才发觉他们都是淳朴善良的好人。老伯爵的殷勤好客和诚恳厚道在彼得堡尤其感人,安德烈公爵推辞不过,只好留下来吃饭。“是的,他们都是些善良可爱的人,”安德烈公爵想,“他们一点不懂得娜塔莎身上的可贵之处,但在他们家里这个迷人的姑娘就显得格外生气蓬勃,富有诗意!”
安德烈公爵觉得,娜塔莎身上有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那里充满他没有领略过的快乐。这个世界,在奥特拉德诺的林荫路上和月夜的窗口就使他着迷了。如今这个世界已不再使他迷惑,也不再使他觉得陌生,因为他已进入这个世界,并在其中找到了新的快乐。
饭后,娜塔莎应安德烈公爵的要求,走到钢琴前唱歌。安德烈公爵站在窗前,一面同太太小姐们谈话,一面听娜塔莎唱歌。听到一半,安德烈公爵停下话头,突然觉得喉咙哽塞,眼泪涌了上来,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他望望正在唱歌的娜塔莎,心里产生了一种新鲜的幸福感。他感到幸福,同时又感到悲伤。他实在没有理由哭,但他想哭。哭什么?哭过去的爱情?哭小公爵夫人?哭他的悲观绝望?……哭未来的希望?又是,又不是。主要是哭他心里突然体验到的尖锐矛盾:一边是无比高尚伟大的理想,一边是浅薄的肉体的迷恋,他就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在她唱歌的时候,这种矛盾使他又痛苦又快乐。
娜塔莎一唱完,就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喜欢她的歌喉?她问了这句话以后觉得难为情,因为她明白不应该这样问。他瞧着她微微一笑,说他喜欢她唱歌,就像喜欢她做别的事一样。
安德烈公爵很晚才离开罗斯托夫家。他照平时的习惯就寝,但很快发现他不能入睡。他一会儿点着蜡烛,坐在床上,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躺下,但一点也不因失眠而苦恼。他心情舒畅极了,好像一个人从窒闷的屋子来到空气清新的户外。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爱上了娜塔莎;他没有想她,但她的影子老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因此他觉得眼前展现了一片新的生活。“既然生活,充满种种欢乐的生活,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为什么还要害怕,为什么还要在闭塞的小圈子里忙忙碌碌?”他自言自语,好久以来第一次考虑未来的幸福生活。他暗自决定,他得关心儿子的教育,请个家庭教师,把儿子交托给他;然后退役,到英国、瑞士和意大利去看看。“趁我还年富力强,我要享受自由,”他自言自语,“皮埃尔说得对,人要幸福,必须相信能获得幸福。现在我相信他的话是对的。‘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33],我们活着一天,就要生活,而且要生活得幸福。”
20一天早晨,别尔格上校身穿崭新的军服,头发搽油,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皇帝一样,来看皮埃尔。皮埃尔交游广阔,认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各种人,也认识别尔格。
“我刚才去见过尊夫人伯爵夫人,不幸她没有答应我的要求,我希望在您伯爵这里能走运一点。”别尔格微笑着说。
“上校,有何见教?我可以为您效劳。”
“伯爵,现在我的新居已布置好了,”别尔格说,显然相信这消息不会使人不高兴,“因此想为我和我妻子的朋友举行一次小小的晚会。”他笑得更欢了,“我想邀请伯爵夫人和您光临舍间喝茶……吃饭。”
只有海伦伯爵夫人认为同别尔格之流来往有失身份,才会无情地拒绝这样的邀请。别尔格坦率地说明,为什么他希望在家里举行一次美好的小型集会,为什么他将感到高兴,为什么他舍不得把钱花在赌钱等坏事上,但同好朋友相聚却舍得花钱。他说得那么恳切,使皮埃尔无法推辞,只好答应。
“伯爵,恕我斗胆请求,希望不要迟到;希望能在八点差十分光临。我们要凑个牌局,我们的将军也将光临。他待我很好。我们一起吃顿饭,伯爵。务必请您赏脸。”
皮埃尔那天打破迟到的习惯。到达别尔格家不是八点差十分,而是八点差一刻。
别尔格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恭候客人光临。
在陈设着半身塑像、油画和新家具的清洁明亮的书房里,别尔格同妻子坐在一起。别尔格身穿直领新制服,坐在妻子旁边,向她解释为什么要结交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因为只有这种结交才有乐趣。
“你可以仿效他们,可以向他们请教。你看我就是从最低级逐步提升的(别尔格计算他的经历不是用年份,而是用官位)。我那些同事还一事无成,可我快补上团长的缺了,我有幸做你的丈夫(他站起来吻吻薇拉的手,顺便拉平地毯上一个卷起的角)。我靠什么获得这一切?主要是会选择朋友。当然,还得品行端正,做事认真……”
别尔格怀着胜过妇道人家的优越感微微一笑,他认为他那可爱的妻子毕竟是个妇道人家,不可能懂得男人的长处,不知道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34],就不再说什么。薇拉也怀着她的优越感微微一笑,认为自己超过丈夫,丈夫虽然和蔼可亲,但毕竟也像一切男人那样对生活的理解是错误的。别尔格拿自己的妻子来衡量,认为女人都是软弱和愚蠢的。薇拉从自己的丈夫推论,认为男人都自以为聪明,其实什么也不懂,而且自命不凡,自私自利。
别尔格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拥抱一下妻子,以免弄皱他花大钱买来的花边披肩,对准她的嘴唇吻了吻。
“只有一件事得注意,我们千万不能早生孩子。”别尔格循着自己的思路说。
“是的,”薇拉回答,“我一点不希望早生孩子。我们活着就是应当为社会。”
“尤苏波夫公爵夫人的一条同这一条一模一样。”别尔格指指披肩,幸福而和蔼地微笑着说。
这时仆人进来通报,皮埃尔伯爵到。夫妻俩得意地交换了个眼色,各人都把他的到来看作莫大的光荣。
“这就是善于结交名流的结果,”别尔格想,“这就是善于处世的结果!”
“我招待客人的时候,你别来打搅我,”薇拉说,“因为我知道怎样招待每个客人,跟什么人说什么话。”
别尔格也微微一笑。
“不行,男人有时只能谈谈男人的事。”别尔格说。
皮埃尔在崭新的客厅里受到接待。在这个客厅里,要坐个人就得破坏对称、洁净和秩序,因此,别尔格为了贵宾只得打破扶手椅和沙发的对称位置,但他还有点犹豫不决,只好让客人自己选择座位。这种心理是不难理解的。皮埃尔自己拉开一张椅子来坐,破坏了对称。别尔格和薇拉的晚会就这样开始。他们互相打岔,争先恐后地招待这位贵客。
薇拉暗自决定,同皮埃尔应该谈有关法国使馆的事,话就这样开了头。别尔格则认为应该谈男人的事,就打断妻子的话,谈到对奥战争问题,接着又从一般的谈话转到他对有人要他参加远征奥国的想法,并说明他为什么没有接受这种建议。谈话虽然很不连贯,薇拉也因男人插话而生气,夫妇俩还是感到很满意,尽管只有一位客人,晚会还是开得很好,而且同一切晚会一样,又有谈话,又有茶点,又点蜡烛。
过了一会儿,别尔格的老同事保里斯来了。保里斯对待别尔格和薇拉带点纡尊降贵的傲慢态度。保里斯之后来了一位贵夫人和一位上校,然后是那位将军,然后是罗斯托夫一家。至此,这次晚会就同别的晚会毫无二致了。别尔格和薇拉看到客厅里的光景,听到不连贯的谈话声、衣服的窸窣声和点头招呼声,忍不住露出快乐的笑容。一切都同人家一样,特别是老将军,称赞了一番房子,拍拍别尔格的肩膀,俨然以长辈身份安排牌桌的座位。将军坐在罗斯托夫伯爵旁边,把他看作仅次于自己的贵宾。老年人同老年人坐在一起,青年人同青年人坐在一起,女主人坐在茶桌旁,茶桌上的银篮子里放着饼干,也像潘宁家的晚会那样。总之,一切都同别人家的晚会一样。
21皮埃尔是位贵宾,应该跟罗斯托夫伯爵、将军和上校一起打牌。皮埃尔坐下来打牌,正巧面对着娜塔莎。娜塔莎在那天舞会后的变化使皮埃尔大为吃惊。娜塔莎默不作声。她不但没有那天舞会上漂亮,而且,要不是她的神态那么温和恬静,就简直是很难看了。
“她怎么了?”皮埃尔瞧了娜塔莎一眼,想。娜塔莎同姐姐一起坐在茶桌前,正懒洋洋地回答着身旁保里斯的什么话,眼睛也没望着他。皮埃尔出了一副“同花”,吃掉五张牌,使搭档感到很满意。他在收吃掉的牌时,听见寒暄声和脚步声,又瞧了娜塔莎一眼。
“她这是怎么了?”皮埃尔越发惊讶地问着自己。
安德烈公爵深情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什么。她仰起头望着他,脸涨得通红,竭力控制急促的呼吸。于是原来熄灭的内心的火焰又在她身上放射出光芒。她的整个模样变了。她又从一个难看的姑娘变得像舞会上一样漂亮。
安德烈公爵走到皮埃尔面前。皮埃尔也看到了朋友重新焕发出青春的面容。
打牌的时候皮埃尔几次更换座位,时而背对娜塔莎,时而面向娜塔莎,在打六圈牌的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她和安德烈公爵。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重大变化。”皮埃尔想,一种又高兴又苦涩的心情使他坐立不安,他甚至忘记了打牌。
打完六圈牌,将军站起来,说不能这样打下去了。皮埃尔就此脱身。娜塔莎在一旁跟宋尼雅和保里斯说话。薇拉带着微妙的笑容同安德烈公爵说话。皮埃尔走到朋友跟前,问他们是不是在说秘密话,接着就在他们旁边坐下。薇拉发现安德烈公爵对娜塔莎殷勤备至,就认为在晚会上,在真正的晚会上,应该巧妙地暗示感情。她等安德烈公爵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同他谈感情问题,并谈到她的妹妹。她觉得,对安德烈公爵这样聪明的客人必须使点外交手腕。
皮埃尔走到他们跟前,他发现薇拉正谈得津津有味,而安德烈公爵却有点发窘。这在他是很少有的。
“您认为怎么样?”薇拉调皮地微笑着说,“公爵,您这人很有眼力,一眼就能把人看透。您觉得娜塔莎怎么样?在爱情上能始终如一吗?也能像其他女人(薇拉指她自己)那样,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永远对他忠贞不渝吗?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您认为怎么样,公爵?”
“我对令妹了解得还太少,”安德烈公爵回答时带着嘲笑,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窘态,“还不能回答这样微妙的问题。再有,我发现,女人越不招人喜欢,对爱情越忠贞不渝。”安德烈公爵补充说,瞧了瞧走过来的皮埃尔。
“不错,公爵,这话有道理。现在这个时代,”薇拉继续说(她提到现在这个时代,因为凡是智力不发达的人总喜欢提到时代,认为他们懂得并且重视时代的特点,而且人的本性是随时代而改变的),“在现在这个时代,做姑娘的太自由了,被追求的乐趣往往压倒她真正的感情。应该承认,娜塔莎在这方面是很容易冲动的。”薇拉又提到娜塔莎,使安德烈公爵又不愉快地皱起眉头。他想站起来,但薇拉带着更微妙的笑容继续说下去。
“我想没有谁比她有更多的人追求了,”薇拉说,“但她至今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不瞒您说,伯爵,”薇拉对皮埃尔说,“就连我们亲爱的保里斯表哥也在内……他呀,我们自己说说,可掉进温柔乡里啰……”她说,用了一句当时流行的对爱情的说法。
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不作声。
“您跟保里斯不是朋友吗?”薇拉问他说。
“是的,我认识他……”
“他有没有同您谈起过他小时候对娜塔莎的爱情?”
“他们小时候有过爱情吗?”安德烈公爵突然涨红了脸问。
“是的。您知道,表兄妹之间最容易产生爱情。表亲是一种危险的关系。对不对?”
“哦,那是毫无疑问的!”安德烈公爵说,突然不自然地活跃起来,同皮埃尔开玩笑说,他得当心莫斯科两位五十岁的表姐,说到一半站起来,挽着皮埃尔的手臂,把他拉走了。
“怎么啦?”皮埃尔惊奇地看着朋友异样的兴奋和他站起来时投向娜塔莎的目光,问。
“我要……我要同你谈谈,”安德烈公爵说,“你知道我们的女式手套(他指的是共济会新会员送给心爱女人的手套)。我……算了,我以后再跟你谈……”安德烈公爵眼睛里露出异样的光芒,慌慌张张地走到娜塔莎跟前,坐在她旁边。皮埃尔看到,安德烈公爵在问她什么,她涨红了脸回答。
这时别尔格走到皮埃尔跟前,硬要他参加将军和上校关于西班牙问题的争论。
别尔格很得意,很高兴。脸上一直挂着快乐的笑容。晚会开得很成功,同他所看到的晚会完全相同。一切都相同:太太小姐们的悄声细语、打牌、打牌时将军的大嗓门、茶炊、饼干,但还缺少他在别人晚会上常看到而他很想模仿的一项节目,那就是男人们大声争论什么有趣的重大问题。将军刚开始这样谈话,别尔格就连忙把皮埃尔拉过去。
22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应罗斯托夫伯爵的邀请到他们家午餐,在他们家消磨了一整天。
家里人人知道安德烈公爵是为谁而来的,这一点他也不加掩饰,整天同娜塔莎待在一起。不仅娜塔莎惊喜交集地感到即将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全家人都有这样的预感,忐忑不安地等着它发生。当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谈话时,伯爵夫人目光忧虑而严肃地望着他;而当安德烈公爵回头看她时,她就怯生生地假装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宋尼雅既怕离开娜塔莎,又怕同他们在一起妨碍他们。当娜塔莎单独同安德烈在一起时,她会因恐惧的期待而脸色发白。安德烈公爵的畏葸使她惊讶。娜塔莎觉得他要对她说些什么,却下不了决心。
傍晚,等安德烈公爵走了,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悄悄地说:
“怎么样?”
“妈妈!看在上帝份上,现在什么也别问。我没法跟您说。”娜塔莎说。
虽然如此,这天晚上,娜塔莎又兴奋、又恐惧,瞪着一双眼睛在母亲床上躺了好久。她忽而对母亲说,他怎样称赞她;忽而说,他说他要出国去;忽而说,他问他们今年去哪里过夏;忽而说,他向她问起保里斯。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娜塔莎说,“可是我跟他一起感到害怕,跟他一起总是感到害怕,这是什么道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妈妈,您睡着了吗?”
“没有,心肝,我也感到害怕呢!”母亲回答,“你去睡吧!
“我反正睡不着。睡觉多无聊!妈妈,好妈妈,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娜塔莎说,对自己产生的感情又惊讶又害怕,“这样的事想得到吗!……”
娜塔莎觉得,她在奥特拉德诺初次看见安德烈公爵时就爱上他了。她当时看中的人(她坚决这样相信)现在又同她相会了,而且他对她也不是没有意思。这种意外的奇异的幸福使她害怕。她想:“他居然会趁我们在彼得堡的时候赶来。我们居然会在那次舞会上相遇。这都是命。显然,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当时我看到他,就觉得不一样。”
“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他给你题了什么诗?你念念……”母亲忧心忡忡地说,问到安德烈公爵在娜塔莎纪念册里留下的诗。
“妈妈,当填房是不是丢人?”
“别说了,娜塔莎。祷告上帝吧!婚姻是上天注定的。”
“妈妈,好妈妈,我多么爱您,多么高兴啊!”娜塔莎流着快乐而激动的眼泪,一边叫着,一边拥抱母亲。
就在这时候,安德烈公爵坐在皮埃尔旁边,讲着他对娜塔莎的爱情和娶她的决心。
这天晚上,海伦伯爵夫人家里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会,参加的有法国公使,有亲王,还有许多显赫的男女宾客。亲王不久前成了伯爵夫人家的常客。皮埃尔在楼下厅堂里来回踱步,他那神不守舍、闷闷不乐的神色使客人们都感到惊讶。
皮埃尔从舞会那天起觉得自己将患忧郁症,拼命设法防止发病。在亲王同他妻子接近后,皮埃尔突然被任命为宫廷高级侍从。从那时起,他在社交场中就感到心情沉重,没脸见人,常常产生万事皆空的想法。同时,他发现受他监护的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间的感情,并拿自己的处境同他们的处境相比,情绪越发低沉了。他竭力避免想到自己的妻子、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他又觉得,同永恒比起来一切都微不足道。他又产生了疑问:“何必呢?”于是他就迫使自己日夜为共济会工作,以驱逐心里的恶魔。皮埃尔将近十二点钟从伯爵夫人屋里出来,来到楼上烟雾弥漫的矮房间里,身穿破旧的睡袍,坐在桌旁抄写苏格兰共济会的真本。这时有人走进他的房间。原来是安德烈公爵。
“哦,原来是您!”皮埃尔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心不在焉地说。
“您看,我在工作。”他说,指指记录簿,就像遭到不幸的人为了逃避生活苦恼而工作那样。
安德烈公爵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地站在皮埃尔面前,没注意对方忧郁的神色,自得其乐地对他微微一笑。
“哦,老朋友,”安德烈公爵说,“我昨天就想对你说了,今天特地来找你。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味道,我在恋爱啦,老朋友。”
皮埃尔突然长叹一声,沉重的身子跌落在安德烈旁边的沙发上。
“爱上了娜塔莎,是不是?”皮埃尔问。
“对,对,还能爱上谁呢?我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这种感情控制了我。昨天我苦恼极了,难受极了,但我不愿拿世界上任何东西来换取这种苦恼。以前我没有好好生活过,现在才有了真正的生活,但我不能没有她。不过,她会爱我吗?……我比她大得多……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我对您说什么了?”皮埃尔突然说,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我一向认为……这姑娘是个宝贝,是个……是个少有的好姑娘……亲爱的朋友,我求您,不要三心二意,不要举棋不定,同她结婚吧,结婚,结婚……我相信天下没有比您更幸福的人了。”
“那么她怎么样?”
“她爱您。”
“别瞎说……”安德烈公爵说,含笑望着皮埃尔的眼睛。
“她爱您,我知道!”皮埃尔怒气冲冲地嚷道。
“不,你听我说,”安德烈公爵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说,“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真想把心里话对谁说说。”
“好,好,说吧,我很乐意听!”皮埃尔说,他的脸色真的变了,皱纹消失了。他高兴地听着安德烈公爵的话。安德烈公爵似乎真的变了个样。他的愁闷、他对人生万念俱灰的情绪到哪里去了?皮埃尔是他唯一能倾诉衷肠的人,他就把心里话都对他说出来。一会儿,他大胆而爽快地制订着未来生活的长期计划,说他可不能因为父亲的怪癖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他一定要使父亲同意这件婚事并且爱娜塔莎,即使父亲不同意,他也要这样做;一会儿,他为自己有这种古怪、陌生而强烈的感情而觉得惊讶。
“以前要是有谁对我说我会这样心醉神迷,我是不会相信的,”安德烈公爵说,“这种感情和从前的完全不一样。整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分为两半的:一半有她在,那里就有幸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没有她,那里只有苦闷和黑暗……”
“苦闷和黑暗,”皮埃尔说,“是的,是的,这我能理解。”
“我不能不爱光明,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现在很幸福。你能理解我吗?我知道你也为我高兴。”
“是的,是的!”皮埃尔承认道,目光温柔而忧郁地瞧着朋友。他把安德烈公爵的命运想象得越光明,就把自己的命运看得越暗淡。
23结婚必须征得父亲同意,因此安德烈公爵第二天就到父亲那里去。
老头子听了儿子的禀告,外表平静,心里气愤。他弄不懂,既然他的人生已快结束,怎么还有人想来改变他的生活,给他的生活增加新的内容。“只要让我过完余生,以后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好了。”老头子自言自语。不过,这次同儿子谈话,他还是运用在紧要关头惯用的外交手腕。他心平气和地分析了整个问题:
第一,论门第、财富和声望,这门婚事并不理想。第二,安德烈公爵已不是小青年,身体虚弱(老头子特别强调这一点),而她却很年轻。第三,有一个儿子,把他交给一个小姑娘抚养很可怜。第四,父亲最后嘲弄地望着儿子说:“我请求你把婚期推迟一年,你到国外去把身体养养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替尼古拉公爵找一位德国教师,以后要是爱情、情欲、固执——随便你说什么都行——无法克服,那就结婚吧。这是我的结论,注意,结论……”老公爵说这话的语气表示,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安德烈公爵明白,老头子希望他的感情或他未婚妻的感情经受不住一年时间的考验,或者老公爵自己会在这一年里死去。于是安德烈公爵决定遵从父亲的意志:先订婚,一年后举行婚礼。
安德烈公爵最后一晚去罗斯托夫家后,过了三星期回到彼得堡。
娜塔莎那次同母亲谈话后的第二天,整天都等着安德烈,可是安德烈没有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来,皮埃尔也没有来。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去父亲那儿,因此弄不懂他为什么没有来。
就这样过了三星期。娜塔莎哪儿也不愿去,没精打采,像影子一般从这个房间荡到那个房间,晚上偷偷关起门哭泣,也没去母亲屋里。她老是涨红脸发脾气。她以为人人都知道她的失望心情,都在笑她,可怜她。她本来已经很苦恼,而自尊心又增加了她的痛苦。
有一天,她来到伯爵夫人那里,想对她说些什么,却突然哭起来。她好像一个不知为什么受罚的孩子,委屈得直流泪。
伯爵夫人安慰娜塔莎,娜塔莎先是留心听着母亲的话,接着突然打断她说:
“别说了,妈妈,我不想,我也不愿想!他来来又不来了,不来了……”
娜塔莎声音发抖,差一点哭出来,但强作镇定,继续说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而且我怕他。我现在完全平静了,完全平静了……”
在这次谈话后第二天,娜塔莎穿上那件她特别爱穿的旧衣裳,一早就恢复她舞会以后放弃的生活方式。她喝过茶,走到她特别喜爱的共鸣很好的大厅里,开始练习唱歌。练习完第一课,她站在大厅中央,重唱她特别喜爱的一个乐句。歌声荡漾,充满整个空荡荡的大厅,又渐渐消失。她高兴地谛听,觉得音调意外优美。她心情豁然开朗。“这事有什么值得多想的?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娜塔莎对自己说,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不是像平常那样在镶木地板上走路,而是每一步都先脚跟后脚尖着地(她穿着一双心爱的新鞋),并且像欣赏自己歌喉那样快乐地欣赏着均匀的脚跟落地声和脚尖擦地声。她走过镜子,照了一照。“哦,这就是我!”她一看见自己的影子,脸上的表情仿佛这么说,“嗯,很好看,我谁也不需要。”
男仆想来收拾大厅,但娜塔莎不让他进来,拴上门,继续踱步。这天早晨,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心情: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娜塔莎这姑娘真可爱!”她像一个男的第三者那样评论自己,“她年轻,好看,嗓子甜,不妨碍任何人,大家也别去打扰她。”但即使人家不打扰她,她也无法平静。这一点她立刻感觉到了。
前厅的门开了,有人问:“在家吗?”还听得见脚步声。娜塔莎照着镜子,但看不见自己。她听见前厅里有声音。当她看清自己的时候,她的脸色煞白。原来是他。尽管隔着门声音很轻,她还是断定是他。
娜塔莎脸色苍白,惊惶地跑进客厅。
“妈妈,安德烈来了!”她说,“妈妈,这太可怕了,这真叫人受不了!我真受不了!我不要……受罪!叫我怎么办?……”
伯爵夫人还没有回答她,安德烈公爵已经神态严肃而紧张地走进客厅。他一看见娜塔莎,立刻容光焕发。他吻了吻伯爵夫人的手,又吻了吻娜塔莎的手,在旁边沙发上坐下……
“您好久没光临了……”伯爵夫人开口说,但安德烈公爵打断她的话,匆匆回答了她的问题,显然想赶快说出他要说的话。
“这一阵子我没有到你们这儿来,因为到我父亲那里去了:我同他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昨晚才回来。”安德烈公爵瞧了一眼娜塔莎,说。“我要跟您谈一谈,伯爵夫人。”他停了停,添加说。
伯爵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您说,我听着。”她说。
娜塔莎知道她应该回避,但她无法这样做: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喉咙哽住了。她顾不得礼貌,睁大一双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
“现在吗?马上就说!……不,这不可能!”娜塔莎想。
安德烈公爵又瞧了她一眼。这目光使她相信,她没有弄错。是的,她的命运马上就要决定了。
“你出去一下,娜塔莎,我会叫你的。”伯爵夫人低声说。
娜塔莎用惶恐和恳求的眼神望了望安德烈公爵,望了望母亲,走了出去。
“伯爵夫人,我是来向您女儿求婚的。”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的脸唰的红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您来求婚……”伯爵夫人庄重地说。安德烈公爵默默地瞧着她的眼睛。“您来求婚……”她有点发窘,“我们很高兴……我接受您的求婚,我很高兴。我的丈夫也……我希望……但这事要由她本人决定……”
“只要你们答应了,我会对她说的……你们答应吗?”安德烈公爵说。
“答应。”伯爵夫人说,伸出一只手给他,而当他俯身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带着又陌生又亲切的矛盾心情把嘴唇贴在他的额上。她愿意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但又觉得他是个外人,而且对她来说是个可怕的人。“我相信我丈夫也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可是令尊……”
“我已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家父,他答应了,但得遵守一个条件,就是一年之内不能举行婚礼。这一点我也想告诉您。”安德烈公爵说。
“不错,娜塔莎还很年轻,但一年太久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安德烈公爵叹一口气说。
“我去把她给您叫来。”伯爵夫人说着从屋里走出去。
“主哇,可怜我们吧!”她一面找寻女儿,一面反复说。宋尼雅说,娜塔莎在卧室里。娜塔莎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发干,望着圣像,迅速地画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她一看见母亲就跳起来,向她扑去。
“怎么样?妈妈?……怎么样?”
“去吧,到他那里去!他向你求婚了,”伯爵夫人说,娜塔莎觉得母亲的语气很冷淡……“去吧……去吧!”母亲在女儿后面用悲伤而责怪的语气说,长叹了一声。
娜塔莎不记得她怎样走进客厅。她走进去,看见他,就站住了。“难道这个外人现在变成我的一切了?”她问自己,又马上回答:“是的,一切,对我来说现在他比世界上什么都宝贵。”安德烈公爵垂下眼睛,走到她面前。
“自从我第一次看到您,我就爱上您了。我能对这事抱希望吗?”
他对她瞧了一眼,她脸上严肃而热情的神色使他吃惊。她的脸色表示:“何必问呢?何必怀疑不可能不知道的事?既然言语表达不了你的感情,那又何必说呢?”
她走近他,站住。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吻。
“您爱我吗?”
“是的,是的!”娜塔莎仿佛懊丧地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呼吸急促,哭出声来。
“怎么?您这是怎么啦?”
“哦,我太幸福了!”她回答,含着眼泪微微一笑,凑近他,想了一秒钟,仿佛自问可不可以,然后吻了吻他。
安德烈公爵拉住她的一只手,瞧着她的眼睛,在自己心里找不到原来那种对她的爱。他心里突然起了变化:原来对她那富有诗意而神秘的爱情没有了,却产生了对她女性幼稚的弱点的怜悯、面对着她的忠贞和信任的恐惧和一种同她生死与共的又沉重又快乐的责任感。他现在的感情虽不像以前那样明朗和充满诗意,却更加严肃和强烈。
“妈有没有对您说过一年之内不能举行婚礼?”安德烈公爵仍凝视着她的眼睛问。
“难道真是我,我这个被大家唤作小姑娘的人,”娜塔莎想,“难道我今后就要成为这个陌生、聪明、可爱,甚至受我父亲尊敬的人的妻子吗?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从今以后我真的不能把生活当儿戏了吗?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就得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吗?哦,他问我什么啦?”
“没有。”她回答,但没有听懂他所问的话。
“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您那么年轻,可我在生活上已饱经沧桑了。我替您担心。您还不了解您自己。”
娜塔莎聚精会神地听着,竭力想听懂他的话,可是没听懂。
“我要再过一年才能得到幸福,这对我来说当然很痛苦,”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但在这段时间里您可以再考虑考虑。我请您一年之后再给我幸福,但您还是自由的,我们的订婚对外不公开。要是您觉得您不爱我,或者爱上了……”安德烈公爵强作欢笑说。
“您说这话干什么?”娜塔莎打断他说。“您要知道,自从您第一次来到奥特拉德诺那天起,我就爱上您了。”娜塔莎说,充分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再过一年您会更了解自己的……”
“整整一年!”娜塔莎忽然说,直到现在才了解婚期要推迟一年。“为什么要一年?为什么要一年?”安德烈公爵向她解释延期的原因,可是娜塔莎不听他。
“非这样不可吗?”她问。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他的脸色表示,这个决定不能改变。
“这太可怕了!不行,这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娜塔莎突然说,又哭起来。“再等一年我会等死的。这不行,这太可怕了。”她瞧了瞧未婚夫的脸,瞧见了同情和困惑的神色。
“不,不,我什么都办得到!”她突然止住眼泪说,“我太幸福了!”
父亲和母亲走进屋里,为这对未来的夫妇祝福。
从那天起,安德烈公爵就以娜塔莎未婚夫的身份经常出入罗斯托夫家。
24安德烈同娜塔莎没有举行订婚礼,对外也没有宣布。这一点是安德烈公爵坚持的。他说,结婚推迟的原因在于他,他应该承担全部责任。他说,他将永远信守诺言,但他不愿约束娜塔莎,情愿让她享受充分的自由。如果半年以后她觉得不爱他了,她有权解约。当然,做父母的也好,娜塔莎也好,都不愿听这种话,但他还是坚持这一条。安德烈公爵天天上罗斯托夫家,但不以娜塔莎的未婚夫自居,对她说话用您,只吻吻她的手。自从求婚那天起,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建立了与前不同的单纯而亲密的关系。他们仿佛刚刚才认识。他们都喜欢回忆,当他们还毫无关系时,彼此怎样看待对方;现在两人都觉得自己完全不同了:那时候大家客客气气,现在可真诚自然了。起初罗斯托夫一家人对待安德烈公爵有点拘束;他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娜塔莎费了不少工夫才使家里人看惯他,并且自豪地说,他这人只是表面上特别,其实跟大家一样,她不怕他,谁也不用怕他。几天以后,家里人对他习惯了,不再感到拘束,他在场也照样做自己的事,而他也加入他们家的活动。他跟伯爵谈庄园经营,跟伯爵夫人和娜塔莎谈服装,跟宋尼雅谈纪念册和刺绣。有时罗斯托夫家人自己(或者当着安德烈公爵的面)谈到一系列预兆,无不感到奇怪,例如安德烈公爵来到奥特拉德诺,他们一家来到彼得堡,娜塔莎同安德烈公爵的相似之处(这一点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访时保姆就发觉了),一八〇五年的安德烈同尼古拉之间的冲突,以及家里人发现的其他许多征兆。
在罗斯托夫家里,当未婚夫妇在场的时候,总会出现一片富有诗意的宁静和沉默。大家坐在一起常常默默无言。有时,其他人走了,未婚夫妇留下来,但两人依旧相对无言。他们难得谈到未来的生活。这事安德烈公爵怕谈,也不好意思谈。娜塔莎经常猜到安德烈的心思,分享他的感情,对这个问题也是如此。有一次,娜塔莎问起他儿子的事。安德烈公爵脸红了(近来他常常脸红,娜塔莎却特别喜欢他这副模样),说他的儿子将来不跟他们一起住。
“为什么?”娜塔莎惊讶地问。
“我不能把他从他爷爷那里带走,再说……”
“我会十分喜欢他的呀!”娜塔莎立刻猜到他的心思,说,“但我知道您怕听闲话,怕人家责怪我们。”
老伯爵有时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吻他,征求他对彼嘉受教育和尼古拉供职的意见。老伯爵夫人看着他们,老是叹气。宋尼雅总是怕她妨碍他们,竭力找借口让他俩单独在一起,其实他们并不希望这样。当安德烈公爵说话的时候(他很会说话),娜塔莎总是很得意地听着他。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又害怕又高兴地注意到,他怎样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她。她疑惑不解地问自己:“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他的目光在搜索什么?要是他在我身上找不到他需要的东西,那又会怎么样?”有时她处于她所特有的欣喜若狂的状态,她就特别爱听和爱看安德烈公爵怎样发笑。安德烈公爵难得笑,但笑起来总是笑个痛快。每次这样笑过后,娜塔莎就觉得自己同他更亲近了。要不是娜塔莎想到别离的时刻越来越近,心里感到害怕,她会觉得十分幸福的。
安德烈公爵在离开彼得堡前夜把皮埃尔带了来。自从那次舞会后皮埃尔还没到过罗斯托夫家。皮埃尔显得心神不宁,手足无措。他同母亲说话。娜塔莎跟宋尼雅坐在棋桌旁,邀请安德烈公爵过去和她们下棋。安德烈公爵走到她们面前。
“您是不是早就认识皮埃尔了?”安德烈公爵问,“您喜欢他吗?”
“喜欢,他是个好人,但很可笑。”
娜塔莎谈到皮埃尔照例总是讲他魂不守舍的趣事,有些趣事其实是想当然的。
“不瞒您说,我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了,”安德烈公爵说。“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请求您,娜塔莎,”他忽然严肃地说,“我要走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也许不再爱……哦,我知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只想说一点,不论您遇到什么事,万一我不在……”
“会遇到什么事?……”
“不论有什么苦恼,”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我请求您,莎菲小姐,不论遇到什么事,就找他一人商量,请他帮助。他这人魂不守舍,十分可笑,但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做父母的也好,宋尼雅也好,安德烈公爵本人也好,都无法预料,同未婚夫别离对娜塔莎会产生什么后果。那天,娜塔莎脸色泛红,神情激动,眼睛发干,在家里走来走去,做些琐事,好像不知道有什么事在等待她。当安德烈公爵向她告别,最后一次吻她手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您别走!”娜塔莎说,她的声音促使他考虑,是不是真的该留下来,而且好久以后还记得这声音。他走后她也没有哭,她一连几天坐在自己屋里,没有哭,但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只不过有时叹息说:“唉,他为什么要走!”
不过,安德烈公爵走了两星期以后,她又出乎周围人们的意料,精神上的病态消失了,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是精神面貌起了变化,就像孩子久病以后面貌发生变化一样。
25在儿子走后一年里,保尔康斯基公爵的身体和脾气都坏多了。他变得越来越暴躁,而他的无名火多半都出在玛丽雅公爵小姐身上。他仿佛专挑她的痛处,残酷地在精神上折磨她。玛丽雅公爵小姐有两大癖好,也就是两大乐趣:一是她的侄儿尼古拉,一是宗教信仰。这两者恰恰成了老公爵喜欢攻击和嘲笑的目标。不论谈什么,他总要扯到老处女的迷信或者对孩子的溺爱上。“你要把他(尼古拉)培养成你那样的老姑娘,那不行,安德烈公爵需要的是儿子,可不是姑娘。”老公爵说。或者,当着玛丽雅公爵小姐的面问布莉恩小姐,她是不是喜欢我们的神父和圣像,并且开玩笑……
老公爵不断挖苦玛丽雅公爵小姐,但女儿却不以为意地原谅他。难道父亲会跟她过不去?既然父亲爱她,难道会待她不公正?再说,什么叫公正?公爵小姐从没考虑过“公正”这个崇高的词儿。人间所有复杂的信条,在她看来都可以归纳成简单明白的一条:爱和自我牺牲。这个信条是他——怀着爱心为了人类而受难的上帝——教给我们的。别人公正不公正,这对她有什么相干?她自己必须受苦受难,必须爱人,而她就这样做了。
冬天,安德烈公爵来到童山,又快乐,又温和,又亲切,玛丽雅公爵小姐好久没有看到他这样高兴了。玛丽雅公爵小姐感觉到一定有什么喜事,但他对她却绝口不提他的恋爱。临行前,安德烈公爵同父亲作了一次长谈。玛丽雅公爵小姐发现,他动身前父子两人彼此都很不满意。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玛丽雅公爵小姐写信给她彼得堡的朋友裘丽。玛丽雅公爵小姐也像所有爱幻想的姑娘那样,幻想裘丽能同她哥哥结婚。最近,裘丽则因为她的哥哥在土耳其阵亡而服丧在家。
悲伤看来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亲爱的多情的朋友裘丽!
你们的损失是那么惨痛,我只能认为这是上帝的特殊恩惠,他爱你和你那位高尚的母亲,因此想考验你们。唉,我的朋友,宗教,唯有宗教,才能安慰我们,而且还能把我们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唯有宗教才能向我们解释人类没有它的帮助就无法理解的事:为什么要把善良、高尚、在生活中能找到幸福、既不害人又能为别人带来幸福的人召回上帝那里去,而把那些邪恶、无用、有害或者对人对己都是一种负担的人留在世界上。我第一次看到的一个人的死,也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亲爱的嫂嫂的死,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您问命运,为什么您那位杰出的哥哥非死不可?同样,我也要问,为什么我们的天使丽莎要离开人间?她非但没有做过任何害人的事,而且心里除了善良就没有别的念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朋友?从那时起,五个年头过去了。我以我贫乏的智力开始懂得,她为什么要死,她这种死只是造物主无穷恩典的一种表现,造物主的行为我们虽然多半不能理解,但都表现出他对所造物的无限仁爱。我常常想,也许是因为她像天使一般纯洁,她无力担负做母亲的全部责任。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是完美无缺的,但作为母亲就不能做到这样。如今她不仅给我们,特别是给安德烈公爵,留下最纯洁的哀悼和回忆,她还会在天国获得一个崇高的位置,那是我不敢奢望的。不过,不说对她本人,她那可怕的早逝对我和哥哥都发生了最良好的影响,虽然这是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在我们刚失去她的时候,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当时我对这种想法会十分反感,但现在这一切都豁然明朗了。我写这些给您,我的朋友,只是为了要您相信《福音书》的真理(那是我生活的准则):若是上帝不许,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我们头上掉下。[35]而上帝的旨意完全是出于对我们的无限慈爱,因此,我们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您问,我们今年是不是去莫斯科过冬?虽然很想看见您,但我想我们不会也不愿去莫斯科。您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们不愿去的原因在于拿破仑。事实是,家父身体明显衰弱了,他听不得不同意见,脾气暴躁。而脾气暴躁,不瞒您说,是由于政治问题。他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拿破仑同欧洲各国君主平起平坐,尤其是同伟大的叶卡德琳娜女皇的孙子平起平坐!您也知道,我对政治一向漠不关心,但从家父的话和他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的谈话中知道世界大势,特别是拿破仑获得的声望。全世界似乎只有童山不承认拿破仑是伟人。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做皇帝,这事家父不能容忍。我觉得,家父主要是因为政治观点不同,并且对谁都会毫无顾忌地直率说出自己意见,从而同人发生冲突,因此不提去莫斯科的事。他在治疗方面取得的成效,将因不可避免地争论拿破仑问题而丧失。不过,对这事很快就会作出决定。我们家里的生活除了哥哥安德烈不在,一切如旧。我曾写信告诉您,他近来有了很大的变化。自从丧偶以来,他的精神直到今年才得以恢复。他又变得像我小时候所知道的那样:善良,亲切,具有一颗无与伦比的金子般的心。我发觉,他明白他的生活并没有结束。但精神虽然有所好转,身体却衰弱多了。他比以前更瘦,更神经质了。我为他担心。医生早就叫他出国疗养,如今他走了,我感到欣慰。我希望这次易地疗养能使他恢复健康。您来信说,在彼得堡大家都说他是一个最聪明、最能干和最有教养的青年人。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请原谅我这种做家属的自尊心。他对这里的每个人,从农奴到贵族,所做的好事是数不胜数的。他来到彼得堡,只接受他应得的声誉。我不懂,谣言怎么会从彼得堡传到莫斯科,例如您来信写到哥哥同娜塔莎订婚的事,这种流言更是无稽之谈。我不认为哥哥会再结婚,尤其是同娜塔莎结婚。理由是,第一,我知道,尽管他难得提到亡妻,但悼亡的哀痛深埋在他的心里,使他无法考虑续弦和给我们的小天使找个后母的事。第二,因为就我所知,那个姑娘绝不是安德烈公爵喜欢的那种女人。我不认为安德烈公爵会选择她做妻子。坦白说,我也不希望他这样。我写得太啰唆了,信纸已写满两张,就此停笔。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神圣而万能的上帝保佑您。我亲爱的朋友布莉恩小姐吻您。
玛丽
26仲夏,玛丽雅公爵小姐突然接到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寄来的信,他给她一个意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宣布他同娜塔莎订了婚。全信洋溢着对未婚妻的热爱和对妹妹的情谊与信任。他写道,他从没这样恋爱过,直到现在他才懂得了生活,认识了生活。他请妹妹原谅,上次回童山没向她提到这个决定,虽然同父亲谈过此事。他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怕玛丽雅公爵小姐会要求父亲同意此事,这样一来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惹父亲生气,父亲就会对她发火。况且——他在信中说——当时这事还没像现在这样最后决定。“当时父亲对我规定一年的期限,现在已过去六个月——一半时间,而我的决心比原来更坚定了。要不是医生留我在这里温泉治疗,我早就回国了,但现在我的归期还得再推迟三个月。你了解我,也了解我同父亲的关系。我对他没有任何要求。我一向自立,今后也永远自立,既然他同我们相处的日子可能不会很久,因此,若违反他的意志,惹他生气,那就会毁了我的一半幸福。我现在也写一封信给他,请你挑个合适的时间把信交给他,同时告诉我他对这事的看法,他能不能同意把婚期缩短三个月。”
经过长久的犹豫、疑虑和祈祷,玛丽雅公爵小姐才把信交给父亲,第二天,老公爵平心静气地对她说:
“写信给你哥哥,叫他等我死了再说……不会久了,他很快就可以自由了……”
公爵小姐想表示不同意见,但父亲不让她说话,嗓门越来越大。
“结婚吧,结婚吧,宝贝……挑了门好亲家!……人聪明吗?有钱吗?小尼古拉要有个好后娘了。你写信告诉他,就是明天结婚也行。小尼古拉将有个后娘,那我要同布莉恩结婚了!……哈,哈,哈,他没有后娘也不行啊!只有一点,我家里再不需要婆娘了;让他结婚吧,自己单独过去吧。你是不是也想搬到他那里去住?”他问玛丽雅公爵小姐,“上帝保佑!去尝尝挨冻的滋味,去尝尝……挨冻的滋味!”
这次发火以后,公爵再没谈到这件事。不过,父亲对儿子没有出息的怒气却在对女儿的态度上表现出来。除了他原来的嘲笑话题外,如今又增加了新的话题:关于小尼古拉的后娘和他对布莉恩小姐的爱情。
“为什么我不能同她结婚呢?”老公爵对女儿说,“她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公爵夫人的!”
近来,玛丽雅公爵小姐惊讶地发现,父亲同法国女人真的越来越接近了。玛丽雅公爵小姐写信给安德烈公爵,父亲怎样看待他的信,同时安慰哥哥,父亲会回心转意的。
小尼古拉和他的教育,安德烈和宗教,这些都是玛丽雅公爵小姐的安慰和欢乐。但除此以外,既然人人都有自己的希望,玛丽雅公爵小姐内心深处也有她隐秘的梦想和希望,而这也就是她生活中的主要安慰。给予她从中得到宽慰的梦想和希望的是神亲——背着公爵来访的苦行修士和云游教徒。玛丽雅公爵小姐活得越久,她的生活经验越丰富,对生活观察得越深刻,她就越觉得在茫茫尘世追求享乐和幸福的人目光短浅。他们操劳,受苦,奋斗,互相伤害,想获得那种空虚、罪恶和不可能获得的幸福。“安德烈公爵爱妻子,妻子死了,这还不够,他要拿自己的幸福同另一个女人结合起来。父亲不赞成,因为指望安德烈找个更富裕、更有名望的配偶。他们奋斗,受苦,糟蹋自己的灵魂,自己永生的灵魂,为了获得一刹那的幸福。这一点不仅我们自己知道,上帝的儿子基督来到世上也告诉我们,人生只是过眼云烟,只是一场考验,可是我们却抓住它不放,想从中找到幸福。这道理怎么没有人懂?”玛丽雅公爵小姐想,“除了这些背着袋子受人轻视的神亲外,就没有别的人了。他们从后门来到我家。怕被公爵看见,倒不是要逃避他的侮辱,而是为了免得他造孽。他们抛弃家庭、故乡和尘世的幸福,不留恋任何事物,身穿麻布衣服,隐姓埋名,云游四方,不伤害任何人,一视同仁地为大家祈祷,既为驱逐他们的人祈祷,也为庇护他们的人祈祷:没有比这更崇高的真理,也没有比这更高尚的生活了!”
有一个叫费多霞的云游教徒,五十岁年纪,是个矮小、文静的麻脸女人,她戴着铁链赤脚云游了三十多年。玛丽雅公爵小姐特别喜欢她。有一天,在只点着一盏神灯的黑暗屋子里,费多霞讲着自己的身世。玛丽雅公爵小姐突然断定,只有费多霞找到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她决定自己也出去云游。费多霞就寝后,玛丽雅公爵小姐考虑了好久,最后决定去云游,不管人家多么难以理解。她把她的打算只告诉她的忏悔神父阿金斐,神父赞成她的计划。玛丽雅公爵小姐借口送礼物给云游教徒,准备了云游的全部行装:麻衣、树皮鞋、粗布衣和黑头巾。玛丽雅公爵小姐常常走到放行装的抽斗柜前,犹疑不定是不是到了实行计划的时候。
在听云游教徒们讲故事的时候,她常常被她们千篇一律而含义深刻的朴素语言所感动,以致几次都想抛弃一切,离家出走。她想象自己同费多霞一起,穿着粗布衣服,拿着棍子,背着袋子,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从一地云游到一地,没有嫉妒,没有尘世的爱,没有欲望,从一些信徒到另一些信徒那里,最后云游到没有忧愁和悲伤,只有永久快乐和幸福的地方。
“我到一处就做祷告;我还没有习惯,还没有爱上这地方又要走了。我要走到两腿发软,倒下来死去,最后到达没有忧愁和悲伤、永远安息的地方!”玛丽雅公爵小姐想。
但后来看见父亲和小尼古拉,她的决心动摇了。她偷偷地流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爱父亲和爱侄子超过爱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