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在村庄

· 57 · 乡村凶猛

· 57 ·
乡村凶猛

一个典型的乡下妇人,大概是像我婆婆这样的,可以一个人种着很多亩田地,养上百只鸡鸭鹅,还能出去给他人做生活,身形瘦削,脸上的线条像刀刻了一样,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大声骂上一句:“让妈妈的!”

小娟是小耳朵在夏舍结交的好朋友。

去成都四十天后,第一天回夏舍小耳朵见谁都躲着,唯独在小娟回家时,大吼一声:“小娟!”大家才终于领略了小耳朵和小娟的友谊之深,现在夏舍人见到小耳朵都要问:“宝宝,小娟去哪块了?”小耳朵总是能准确地抬手一指:“小娟!来!”

小娟几乎每天都要来我们家,从小耳朵第一天来夏舍,她就热情洋溢地跟他玩,那时候小耳朵还不会说话呢,回回见到小娟都要伸出手,冲着远处的小娟“啊啊啊啊……”小娟便笑得眼睛眯起来,一脸憨厚,双手交叉抱着慢悠悠往院子里走,坐到小耳朵的旁边:“宝宝——你吃呢?”

现在小耳朵时不时一溜烟就跑去了小娟家,和小娟聊天,和小娟一起择韭菜,和小娟一起扫地,和小娟一起摘苹果……

在全都是老人的夏舍,小娟可算得上很年轻的青年人了,夏舍每个人见到她,都是直呼其名:“小娟!”她总是笑眯眯地应着:“嗯呐嗯呐。”

“小娟,你几几年生的?”有一回她在院子里坐着看奶奶剌鱼,我问她。

小娟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谁人记得这个?恩不晓得。”

“你这个戏阿里好玩呢,谁人记得住这个?恩也不晓得自己是哪一年生的。”奶奶一边笑一边接话。

我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啥?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不晓得自己的出生年月?

“那你多大年纪了,小娟?”

“恩今年都52了。”

啊?小娟居然和我妈是同龄人,但她明明看起来就像个天真的少女。

小娟算不上好看,皮肤黝黑素面朝天,有点胖,和夏舍所有女人一样,一头利索的短发,衣服也穿得很随意,一件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粉红花衣裳,干活时穿一双套鞋或者解放鞋,不干活时整天趿着双粉红色的塑料凉拖鞋,可是这些都不妨碍她少女的感觉,你只要看一下她的眼睛就知道,这双眼睛里除了天真,没有别的东西。

小娟平日里一个人住,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男将在绍兴做生活,收麦的时候才尕来,儿子在上海上学。她生在夏舍长在夏舍嫁在夏舍,东夏镇上对她而言就是很远的地方。

她成天笑眯眯地一个人走来走去,似乎也没什么生活要做,背着手一会儿走到东边桥头坐一坐,一会儿去伯华二爷家和他媳妇拉呱闲谈一番。

来的最多的是我们家,推开门,往房里铺上或者堂屋的摇椅上一坐,看着我们吃饭,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是在别人说话时,附和上“嗯呐嗯呐”,坐上一会儿她就站起来推门出去往西边转转。

转悠转悠,上午九十点,小娟就坐到屋门口开始择菜准备做午饭了,十一点不到,她就端着个碗站在我家院子里,一个人吃起了午饭。

下午还是背着手这里走走那里坐坐,下雨天就举着把大伞四处走走,一直走到下晚一个人吃了晚饭,踱进我们院子。“宝宝,快看大猫。宝宝,大鸡来了。”她笑得比小耳朵还开心,等到天全黑下来,小娟就背着手一个人尕去上铺睡觉了。

一天又一天,冬天春天夏天,没见她情绪不好也没见她厌倦,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小娟怎么从来不出去给人做生活呢?”我见夏舍但凡身体硬朗都要出去给人做生活苦点钱,可是小娟却从不去。

“小娟不凶啊,只能做做家里的生活。”奶奶指着小娟家斜对面废弃的屋子,“这个就是小娟妈妈家,她妈妈就是看她不凶,不能干也不会算,就把她嫁到门口吧,到外面怕受人欺负。”

小娟一个人种油菜刮油菜,家门口那么一大块黄豆地一个人慢慢锄草,还养着鸡养着鸭,但这些在乡下是远远不够的。一个典型的乡下妇人,大概是像我婆婆这样的,可以一个人种着很多亩田地,养上百只鸡鸭鹅,还能出去给他人做生活,身形瘦削,脸上的线条像刀刻了一样,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大声骂上一句:“让妈妈的!”

这样说来小娟确实是太不凶了。

小娟家里也种着田呢,但是大部分都是华生大爷帮着料理,华生大爷和小娟的男将是亲兄弟,两家的房子也紧挨在一起。

一来夏舍听到最多的就是华生大爷的各种风流韵事,那会儿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他刚娶了一个媳妇,叫老唐。

老唐个子高高大大的,嗓门尤为大,欢喜打牌,但又因为太容易大喊大叫,大家都不愿意和她凑一桌,打不上牌的时候她就和小娟一道,背着个手在夏舍游来荡去。

上半年因为疫情老唐没法去城里上班,她在城里一家饭店洗碗,华生大爷和老唐天天在一起。疫情一解除,老唐就迫不及待进城了,很少尕来,华生大爷又一个人生活了。

我有点不能理解:“老不在一起,那华生大爷娶个老唐做甚哩?”

奶奶似乎听不懂我这个问题,夫妻俩在一起,在夏舍好像并不重要。“一起搭伙过日子吧,老唐也要出去找生活呢,华生能把几个钱给她呀?”我还是没能明白,夏舍其实有许多我弄不明白的事。

“华生年轻的时候浑呢,家里又穷得很,后来还把西边徐老太爷的女儿肚子都搞大了,大小姑娘20岁呢,人家妈妈死也没让把孩子生下来。”奶奶禁不住我问,“年轻的时候还和苏老太爷的姑娘谈恋爱,人家都已经定了老亲了,要嫁给姨妈的儿子,华生大爷把人家姑娘骗到锅旁口睡一觉,还把定亲送来的布都偷走了。”

乡村的情爱竟然如此野蛮凶猛。

“他年轻的时候还出去改造过两年,偷大队的麦子被抓了。那时候穷啊,天天饿肚子。”奶奶似乎心有余悸。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华生大爷现在在夏舍混得风生水起的,家里有个大件三轮摩托,承包了不少田地,奶奶和二奶奶经常给他做生活,村子里谁人要买个甚哩化肥,都是找他。

“华生妈妈可怜,以前是他老子从外面拐回来的,来的时候小呢,好像是上海那边人。至死也没能逃出去,经常被打,打得凶呢。”

我倒吸一口气,仿若进入了一个更加野蛮更加凶猛的世界。这个可怜的上海女孩,我甚至能看见她那双哀怨的眼睛,我气冲冲地问奶奶:“你们怎么也不救救她?”

奶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宝宝,恩们那个时候也还小呢,恩还没嫁过来呢,等恩过来了,她很快就死了。”我叹了口气,赶紧问奶奶:“那小娟的男将会打小娟吗?”

“不会不会,小娟男将对小娟好呢。一尕来就带她上街买个这个买个那个,从来不打她。”奶奶急急忙忙赶紧把这些告诉我。

接着奶奶忽然话锋一转,聊起了国平大爷,他就住在伯华二爷家东边,华生大爷家的后面。小耳朵总喜欢走他家门口的石板,还喜欢抓住国平大爷挂在裤子上的钥匙,看见他在田里补秧撒化肥,总是要大喊一声:“大爹爹,干活呀!”

国平大爷也是一个人生活,打了一辈子光棍。“他长得很好看啊,为什么讨不到老婆?家里太穷了?”

“他爷爷和爸爸都是干部,尕里以前生活好呢,他爸不学好,天天在外面瞎玩,儿子传老子的代,国平年轻的时候也在外面瞎玩,这个挑那个拣的,后来就打光棍了吧,男人长得太好看也不行呢。”没看出来奶奶原来还有当情感博主的潜质。

国平大爷也一个人走进走出,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夏舍少有的穿着整齐讲究的人。

“国平兄弟四个呢,国平是老大,老二以前有老婆,从贵州拐来的,生下了个女儿就走了,后来他就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吧。他那个贵州的老婆好呢,就是家太穷,房子都没有,女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老三也没娶上老婆也是个老光棍,老四后来上别人家当上门女婿了。他们还有个姐姐,就在东夏镇东边,前几年她男将喝酒喝死了。”奶奶几句话就把这一家人描述完了。

我坐在一旁却好像穿过了几个世纪,日光之下,确实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