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念一场经会有一个中场休息。飞儿趁着其余的人打盹、喝茶的当儿,跑进主家的厨房里取了一只蓝花碗出来,从内袋里掏出一个比火柴盒子大一些的纸包。
纸包里包着的是磨得碎碎的、颜色暧昧不清的粉末。飞儿把粉末抖进碗里,加了点温开水搅拌了几下,拧着眉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有人很好奇,问他喝的是什么东西。
飞儿擦擦嘴角的浮沫,说:“药呗。”
“治哪里的药?”
“肝不好。”飞儿笑眯眯地说,毫不在意的样子。
飞儿二十岁,皮肤白净,个子高高的。笑起来,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像盛着闪光的星星,睫毛又密又翘。这样的如花少年,要是白衣蓝裤地站在大学的校园里,该是多么引人注目。但是,他身上穿的是黄色的僧袍,挤在一队和尚的中间。
那一队和尚年纪大的有六七十岁,年纪轻一些的也有四五十岁。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暗淡、油腻、满是褶子的僧袍连带着把人也衬得皱巴巴的。不像飞儿,戴上僧帽,披上袈裟,活脱脱的一个小唐僧。
村子里的几个大姑娘说是来看法事的,眼睛却蜻蜓似的围着飞儿点来点去。
平原上的和尚不住庙,不出家,甚至不烫戒疤。他们剃了光头,但照样娶妻生子,抽烟喝酒,得空了还能打打小牌。人们都习惯这样的和尚,并不觉得他们有违清规。和尚骑着自行车去人家里念经做道场,穿的是平常的衣服(中山装或夹克衫),自行车的后座上夹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包里是他们的行头。和尚还是要有真本事的:写毛笔字、吹笛子、打鼓、敲锣、拉二胡。规模小的法事,几个和尚简单地吟唱敲打一番,半天的时间足够了;排场大的,十来个和尚坐在两三张拼接在一起的八仙桌边呜里哇啦地念经,吹吹打打,白天连着黑夜,抑扬顿挫的唱诵声传出去好远。
和尚挣钱不少,也没有赊账的规矩,都是当天拿了现钱走人。可是,在乡下,愿意做和尚的孩子却很少。初中毕业的小男孩,嘴唇上的绒毛刚起,敏感而骄傲,剃了个青昂昂的光头,跟在和尚师父的后面四处赶场子,一不留神就碰到了原来的同学——说不定还是自己悄悄喜欢过的女生,那滋味能好受吗?有的孩子勉强学了个头,就再不愿意继续下去了。
和尚也不是随便能做的,要入行得先拜师,托熟人去老和尚那里递个话,交一笔学徒费。严格的,还要当着中间人的面写好一张“契约”,规规矩矩地行跪地磕头的“拜师礼”。和尚的学徒期是三年,每年的端午、中秋和春节,徒弟必须去师父家送四样头的“节礼”:肉、鱼、烟、酒。麦子或稻子成熟了的农忙季节,徒弟哪怕自己家的活儿干不了,也得先去师父家帮忙。
学徒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飞儿已经学满了两年。给飞儿看病的郎中要飞儿别熬夜,肝不好,休息顶重要,夜里卧倒在床,血才能返回肝脏里去解毒。飞儿说,和尚赚的就是熬夜的钱,这家熬完了,那家马上接上来了,几乎是连轴转的。而且学徒的也不能不听师父的话。停下来不做了,前面的两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爸爸中风在床,半个身子动弹不了。妈妈体弱多病,有哮喘,常年不离药罐子。飞儿是独子。爸爸妈妈从没有问过飞儿愿不愿意做和尚,飞儿也从没有和爸爸妈妈说过做和尚的不好。一家人都盼望着时间能过得快一点,三年的学徒期一满,飞儿就能从师父的手里领一份工钱了。
飞儿总是感觉很累,腿灌了铅似的沉,时时刻刻想靠着墙闭一会儿眼睛。他的脸色一天天地萎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紫红色的痘痘。郎中配的药他一天不落地喝。他想,只要坚持喝药,身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村里最富的炕房老板的娘过世,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和尚们的眼睛都熬得红红的。飞儿终究没能扛到最后——他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晕倒在地。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昏迷的飞儿抬上了拖拉机,送到乡里的医院抢救。
那一天,离飞儿满师还有二十八天。飞儿拎着他的包跨出家门时,还回头冲妈妈笑了笑,说了一句:“妈,你等着啊,我下个月——就能往家里拿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