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你今年可不能再给我们涨价了。”
说这话的是宝洁市场总监陈丽君,她对着坐在办公桌另一头的林墨,露出些许甲方不应该会有的无奈:“我们一年给《风尚Composure》投好几千万,你又连续三年都在给我们涨价,这样我们很难做。”
林墨只是笑,不说话,像一个确知自己万千宠爱加身的女子,由着任性索取,对方也会兜着。
“不怕让你看看我们的投放数据,不管是横着比,还是竖着比,《风尚Composure》全占着先。同样是杂志后三分之一的位置,ELLE一个跨页是九千美元,你卖我们多少?两万美元!”
“好了,领导别生气,我们今年不涨了,行不行?”林墨一口承诺下来,像给足了陈丽君面子。其实她本也没打算今年继续调高《风尚Composure》的刊例价,戏是依然要做——不嚷嚷每年提价,怎么体现自家杂志在市场上一直遥遥领先?
这又是一年斗智斗勇、捉对厮杀的时节,出版人像辛勤的候鸟,从上海、从广州、从常人难以发现机会的三线轻工城镇,不厌其烦地穿梭往复,一点点衔来筑巢的泥,建起自己的堡垒,抵御对手的掠夺。林墨无疑是赢家,她把《风尚Composure》筑到了被同行仰视的高处,虽然时时刻刻透着内忧外患的寒意,到底是风景独好。
在广州拿完年单,林墨心满意足地飞回北京。前脚刚进办公室,马建红就跟着蹿进来,神神秘秘地说:“墨姐,在宝洁谈得怎么样?见到张涛了吗?你刚走他也去了。”
“随他去,我们拿了宝洁的大头,剩不了几个子儿给他了。”
每一次与张涛较量时的胜券在握,皆让林墨有无比快感。并且,这种既理性又非理性、既因公又对私、既兵来将挡又以牙还牙的敌对关系,悄无声息地取代了对峙者本身的信仰,变成各自心里一个根深蒂固的执念。看似只是合同数额、年报盈余、账面分红的博弈,实则已经是两人无法割舍的生活方式。即使互相提起对方恨得咬碎后槽牙,但她和他比大部分人幸运:谁不愿意每天一睁眼便斗志昂扬信心满满,明确知道目标所在,并因此变得强大与富有——这一切不是因为爱人,而是因为宿敌。
林墨下了班,站在家门口敲了半天门,这个时间高国强一般是在家的。她打开门,开了灯,才看到玄关的鞋柜上高国强留了一张字条:公司有事,急去香港,周日回。
他现在是说都懒得跟我说了,林墨心想。但林墨也不怪他,她和高国强的不睦始于儿子半岁时,林墨执意要把孩子送到自己父母家让他们带,高国强不同意,说孩子刚断奶,那么小怎么离得了父母,没见过当妈的这么狠得下心。林墨反问他,你不是同意我继续上班吗?你知道我平时几点下班吧?你觉得把孩子丢给外地保姆带放心还是我父母带放心?还是你打算自己亲自带?高国强气结,又无话可说,日子要过下去,孩子得林墨父母带,或者因此离了婚,孩子还是得林墨父母带,她是一早想明白了方式手段和目的,就像曾经她找他谈广告一样,所有他能说出“不”字儿的理由全被她神勇地一早预料到并当场堵了回去,只能乖乖掏钱。
其实林墨不敢给他说,孩子半岁断奶,也是她私自决定的。别人的孩子一般会哺乳到十个月甚至一岁,她亲自喂了半年,再也不想顶着随时随地涨奶涨得湿漉漉的胸部去见客户,就悄悄去医院打了退奶针。她告诉高国强自己没奶喂孩子了,吃奶粉的话,父母带和自己带区别不大,反正孩子两岁前也不记事儿,等稍大点再接回来由自己亲自教育,一点儿不耽误。
随你吧,高国强无奈了。
孩子被接走后,高国强开始经常出差,即使在北京也很晚回家,他常去林墨父母家看儿子,哪怕小家伙熟睡不醒,他亦能在旁边静静看上许久。这让林墨父母异常感动,林墨每次来之前还会先打电话问孩子是否醒着,要睡了她就不来了。相比高国强的舐犊情深,林墨父母甚至越来越反感自家女儿的颠倒主次。
高国强想要孩子,婚姻一直是其次。在林墨之前,他有过一次婚姻,妻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去了五矿总公司,她继续读研究生。已然手捧金饭碗的两人在众人的艳羡中完婚,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的婚姻会像他们手中的饭碗一样牢固,连高国强自己也觉得,与妻子那恬淡温润的感情,足以支撑到老。没想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出国潮掀翻了他的婚姻,留校任教的妻子不顾一切要去美国读博士,她走后一年,高国强毫无意外地收到了离婚协议,他二话不说签了,这结局是他放她走时便料到的。大时代的参与者们都明白:既然选择出国,就绝不再回来;而女人如果要在国外扎根,她只能依靠千方百计的婚姻。偶尔高国强追悼起自己的婚姻,除了几分不舍,他觉得,要是那时候和她赶紧要一个孩子,或许她就不舍得走。1993年,了无牵挂的高国强积极主动地被五矿集团派遣去了香港,见识了花花世界。之后他开始做登喜路代理,不缺钱不缺地位不缺女人。与林墨的结合完全是计划之外,他喜欢这个狡兔一般的女人,会聊天且有趣,自始至终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小骄傲,即使与他上床后也未暴露一丝市侩本色。因此,2000年林墨提出想结婚时,他答应了。只是近三年,高国强眼见着林墨在商海里越来越像一条嗜血的鲨鱼,比男人还有杀戮的欲望,他渐渐担心这段婚姻又将颠覆在妻子的野心里。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林墨给自己生一个孩子,只要留了后,第二段婚姻便为他做出了贡献,之后如何发展,全顺其自然。
“老高,你怎么去香港也不打个电话给我说一声?”林墨拨通高国强的手机,还是微微不悦。
“下午临时决定的,不敢给你打电话,万一你在跟客户开会,不给你添乱吗?”高国强也不甘示弱。
“行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林墨打开冰箱,本想把剩饭剩菜热来吃了,忽地她又没了胃口,把饭菜全倒掉,只拣出一罐酸奶,坐在客厅的落地窗户边吃起来。林墨望向窗外,深深觉得,北京的繁华像是一种传染病,十年前这病源在王府井,十年后,这病染到东三环来了。夜色里,周边几栋刚刚建成的高级写字楼是这传染病的发病征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地面凸将出来,静待着一通电,宣告此区域正式步入繁华。通惠河对岸,也搭起了大片脚手架,架在挖掘机、起重机上的白炽灯将四周尚不繁华的小矮楼棚户区照得无所遁形,仿佛窝藏在铁路沿线的散兵游勇即将被现代化的精锐部队围剿歼灭。
这一片儿不能长住了,没多久肯定会变得乌烟瘴气的,得赶紧换房子。想到这里,林墨放下酸奶,打开电脑,心无旁骛地整理起合同。
李艺也从巴黎看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给林墨抱怨:“这客户跟你关系到底好不好?还以为给我多高的待遇呢,看个秀差点连个座儿都没有。”
林墨问:“怎么了?关系挺好的呀,这次大陆媒体,就请了咱,品牌第一次呢!”
李艺还是不忿,说:“那有什么意思啊?看个秀全世界媒体五百多号人,我坐在第三排,再往后两排就是站席了,我看香港有个什么杂志的主编都坐在第一排,那么小一个地儿的杂志,怎么算也拼不过咱的发行量吧?我倒远远坐在她后头,像个助理似的。”
林墨有些意外,说:“可能安排位置也不是她们品牌国内的人能做主的,最后还是要总部协调。毕竟人家品牌才刚进中国大陆开店不到一年,能邀请就不错了。香港虽然小,品牌在那里扎根了二十多年,影响力也不是看杂志卖多卖少的事儿。”
李艺“唉”了一声,说:“算了,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总是有些不痛快。去之前我挺高兴的,说起来也是第一次代表中国内地时尚杂志去看秀,多大的荣誉,这么多年我们努力办刊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那些国外杂志上看到的,总算能亲眼见着,我真是下血本买了全套她们品牌的衣服,想着不能失礼。其实去了也挺高兴的,品牌国内公关全程跟着,招待吃吃喝喝,很周到。就是到了看秀那天,我穿得那么隆重兴冲冲地进到秀场,座位三排往后!人还乌泱乌泱的,谁也顾不上我了。我找到座位坐下,心想要全是老外就我一个中国人我也认了,抬眼就看见第一排坐了香港人和台湾人,我就真是不服气!”
林墨只好安慰她:“唉,慢慢来吧,品牌在大陆的市场做起来是迟早的事儿,你坐第一排也是迟早的事儿。”
李艺说:“但愿吧!不过在那之前,再让我出国看个秀什么的,真的要提前打听好坐在哪儿。你听我说可能觉得我小题大做,等你真正进了秀场,你就知道人只分两种:坐第一排的和不坐第一排的!”
林墨笑了,心里竟也不是滋味儿,在这一点上,她和李艺目标向来一致:做中国第一大刊。她通过广告下单量、品牌配合度来衡量自己离目标有多远,而李艺则通过这些锱铢必较的细节见微知著。有时候李艺挑事儿、不配合、要求多多、给人难堪,其实真不全是为她自己——她始终要替这本杂志端着大刊的态度。
“给你说个特逗的事儿。”从广州回来过了一阵,林墨在办公室里接到宝洁陈丽君的电话,“你们那儿的张涛哥哥,昨天来拜访我,你猜他第一句话给我说什么?他给我说:陈总,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霓裳Flora》顺利运行了三年终于要涨价了,从明年开始,我们所有的广告位置加价60%。”
“哈哈,丫傻缺吧?你怎么回他的?!”林墨一听就乐了。
“我都听傻眼了,他一说完,我就回了他三个字:你疯了。”
“然后呢?”
“然后他继续给我说,宝洁是他们的重要客户,所以只对我们涨价30%,看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好像真等着我千恩万谢似的。”
“别管他,你怎么想的?”
“然后我又回了他五个字:你还疯着呢。”陈丽君在电话那头一通狂笑,接着说,“他好像没听见我讽刺他,一个劲儿地跟我叨叨,我最后就给他一句话,想涨价没门,今年《风尚Composure》都没涨,《霓裳Flora》凭什么涨?”
“领导,您把我抬出去,又有我受的了。”听到这里,林墨立即意识到陈丽君给她捅出来一个大娄子。
果不其然,张涛从广州回来的那个下午,林墨就被姜海叫去办公室问话:“张涛回来给我投诉,说你故意在大客户那里做低广告价格,导致《霓裳Flora》一提涨价,客户就拿《风尚Composure》说事儿。”
林墨心里冷笑,早就想好了怎么回应:“姜社,您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儿吗?哪个客户会因为你涨价,它们就傻呵呵地跟着多掏钱啊?不可能我今年涨50%,客户去年投放四十页,今年二话不说按涨价50%后的价格继续投四十页。尤其是国际大客户,它们有自己的媒体投放策略部门,人家部门的职责就是争取每年用同样多的预算维持甚至超过去年同期的投放回报水准。我是可以涨价啊,以《风尚Composure》如今的市场地位,我涨个10%客户也能接受,但以宝洁那样的大公司,要么就是给我和去年一样多的钱,只是相应减少投放版面,要么就是增加《风尚Composure》的投放比例,但蛋糕就那么大,我切走一块最大的,它们就相应地对其他媒体少投些。这两种结果无论怎么看,也不会让《霓裳Flora》多从宝洁那里挣到钱啊!张涛也真够逗的,我不涨价明明就是在帮他,怎么倒来怪我挡他的财路?”
姜海沉吟了片刻,说:“我觉得也是这个理儿,但张涛非得较劲。这样吧,我组织你们两刊所有的广告人员就宝洁投放一事开个会,你到时候就按现在说的对所有人再说一遍。”
林墨轻哼一声,说:“那是自然。”
结果当姜海在两刊广告和谈会上,大致说明了他的判断和立场后,张涛阴阳怪气接了一句:“首先吧,小林,我觉得我们应该团结。”
林墨一听,火噌地一下就燃了,把桌子一拍,说:“张涛,你说谁不团结?!”
张涛此时故意拿出浙江男人畏畏缩缩、小心怕事的劲儿,轻声地问:“小林,你怎么了?我说什么了?你干吗这么凶?”
林墨心里先骂了一句“你丫跟谁装孙子呢”,再接着说:“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说我压低价格,你敢把你签的合同一份份拿出来对吗?你背地里给客户按《风尚》的价格又打了多少折,不用我明说了吧!”
张涛笑了,说:“小林,话不能这样说的呀,你非要较真,我也不怕明说,就上个月签的宝洁合同,都在姜社那里报备着的,你后三分之一的跨页卖的是十六万,我们同样位置卖的是二十八万,这个是赖不掉的。”
听到这里,姜海想了想,说:“对啊,林墨,老张上个月确实卖了宝洁一个跨页是按二十八万卖的,你是怎么回事!”
林墨脑子乱了一下,心想怎么可能?转念间,她想到了一点线索,便对张涛说:“张总,不介意的话,能把二十八万那张单子的合同细则及备忘录给我看一下吗?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如果我真签得比你低那么多,我马上辞职,绝无二话!”
张涛没想到林墨反应那么快,控制不住地慌了下神,说:“有什么可看的,都是咱们法务部提供的样式合同,一模一样!”
林墨不说话,转头笑嘻嘻地盯着姜海看,姜海明白了,对张涛说:“你去把那合同找来,我看看。”
张涛无计可施,只得找相关销售去拿合同,片刻后,林墨拿着合同一条一条细看,合同价没错,二十八万元购买《霓裳Flora》一个跨页,最后,果然有个补充备忘录。看到这里,林墨哈哈大笑,把补充协议指给姜海看——“本合同执行金额含《霓裳Flora》主刊跨页广告费用及十万份宝洁随主刊夹带别册印制费用”。
姜海看得勃然大怒,指着张涛的鼻子就骂:“你丫这是给我打工呢,还是给印刷厂打工呢!十万份别册的印刷费你不会算账呀!”
林墨把桌上的文件一收,对姜海说:“姜社长,这个会我看我没必要开了,耽误不起闲工夫,我还得去上海呢。”
也不知道张涛是真臊了,还是走歪门邪道,两个星期之后,当林墨在上海拜访客户时,她发现《霓裳Flora》派来上海和客户谈年单的,只有《霓裳Flora》的主编姚丽娜一人。
某个中午,林墨约了雅泉的中国区公关总监Grace一起吃饭,站在雅泉上海总部楼下等Grace时,一个嗲嗲的声音从背后喊了一声“林墨”,林墨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坐在露天咖啡座的正是姚丽娜,而她旁边坐着雅泉的中国区总经理史逸文。姚丽娜穿着热带印花细吊带长裙,头上别了一副太阳镜,双手抱握在胸前,挤出一条雄伟的乳沟。她哪像是带着任务而来的杂志主编,倒像是身旁法国老头在上海找的本地情妇,睡到自然醒,起床化个浓妆趁金主午休时找来逗逗闷子寻寻开心。
“来谈广告呢?”姚丽娜不由分说起身给林墨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在脸颊亲了两口,一副女主人派头,让一旁的史逸文看得兴致勃勃。
林墨大方地回了礼,笑着对姚丽娜说:“你不也一样?”
姚丽娜夸张地咯咯傻笑,娇嗔道:“我哪会谈广告啊?那都是我们家张总的活儿,我就是来上海见见这些老朋友,谈谈心。”
正说着话,Grace下来了,她客客气气地对姚丽娜及史逸文打了招呼,拉上林墨匆匆离去。等走得差不多远时,Grace才对林墨说:“那女的没完了!”
林墨问:“怎么了?”
“她已经连续三天中午过来找我老板吃午餐喝咖啡了,你说你贴就贴吧,我们做员工的又无所谓,但这位姚小姐专挑显眼的位置坐。你也知道黄陂南路这一带,三五步路便是一家品牌公司,中午大家都是要出来吃午餐的呀,只要有认识的公关路过,姚小姐就主动打招呼,人家小姑娘搞搞破鞋躲还躲不及,这下倒好,全上海公关圈都知道她是我们法国老板的女朋友了。”
林墨笑道:“她未必就真的想傍你家老大,制造些美丽的误会就很好,起码你们集团做其他品牌的同事这下晓得是要给《霓裳Flora》一些面子的。”
Grace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两天思奇中国的Sarah也给我说,她老板特意嘱咐她关照一下《霓裳Flora》,不然,姚丽娜小姐会彻底影响他的私生活。人家太太在上海,姚小姐没有办法找他谈心,但姚小姐有路子的呀,跑去找人家太太做姐妹,又去幼儿园帮人家接孩子,买菜上人家家里做饭,你说Sarah老板上一天班回家发现家里除了太太和孩子,还有一个摸不清路数的杂志女主编,多闹心呀。所以人家也是赶紧投点广告能打发就打发走了。”
林墨嗤鼻一笑,说:“完了,以前和张涛比嘛,我在你们各家大佬面前还算吃得开,现在出来一个姚小姐,我这已婚已育的中年妇女完全没得比呀,只能上你们家里帮忙换换煤气罐,刷刷马桶了。”
Grace哈哈大笑,说:“现在都是用管道煤气和抽水马桶的呀,你太没诚意了!你要豁不出去,不如放你家李主编出来吧。”
“她?算了吧,她比我还矫情。”
林墨心里知道,李艺并非矫情,如果真为了《风尚Composure》的发展,需要李艺提溜着两只乳房在客户面前转悠,她的领口只会开得比姚丽娜更低。但是,姚丽娜是张涛招来的人,再活络也是为人作嫁;李艺是风尚杂志社比林墨资格还长的元老,她肯听林墨的话,是知道整本《风尚Composure》包括她自己的工资,全靠林墨赚钱养活。如果有一天,李艺掌握了广告的秘密,她还会甘心屈居人下吗?届时林墨面临的恐怕除了外患,还有李艺这个内忧。毕竟,她们尝试互相了解过,李艺何尝不似自己:若有机会更进一步,必会拼尽全力一搏。在职场里,不藏私心的人最后都会一败涂地,妄谈高风亮节的人往往是底气不足,不在任何人面前假扮无辜,已算是职场里高贵的姿态了。
林墨还没从上海回北京,李艺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个坏消息:《风尚Composure》今年周年刊拍周诗雪封面的事儿黄了。
起用本土女明星拍摄周年刊封面,还是林墨在三年前的创新。那时候没有一本国际版权杂志敢擅自拍摄封面,老外们不相信中国编辑团队的审美,爱惜金字招牌爱到恨不能让每个中国编辑都取个英文名字印在版权页上。但2001年前后,随着华语电影在国际影坛上大放异彩,某几个中国女星顿时扬眉吐气,打入了看似遥不可及的好莱坞。当林墨看见这几个女星的专访出现在了美国本土Composure上时,她立即开始筹备自主拍摄封面一事。往外说,国际大刊批准中国版权操作封面将标志着本土时尚媒体的崛起,中国时尚圈从此走向独立审美、独立创造;论实际,自己拍封面能挣钱啊!林墨从国际大刊出版经验中学到:封面女明星一身是宝,穿的衣服能卖、抹的化妆品能卖、戴的珠宝能卖,甚至压根无法在照片上直观体现的洗发水也能卖!2001年9月,《风尚Composure》刊登出第一个由本土摄影师拍摄的本土女星封面,引起业界侧目,而林墨自己最清楚,这封面令那些谨慎的国际大客户心甘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了多大一笔广告费。从那以后,无论是国际的还是本土的时尚期刊纷纷自主拍起了封面,各个出版人也效仿林墨以“周年刊”“纪念刊”为噱头四处对品牌兜售封面,原先只能出现在《知音》《当代歌坛》封面上的本土女明星成了香饽饽,一到广告季就被各家杂志蜂拥而上哄抢拍封面。
周诗雪无疑是2004年风头最劲的话题女星。她本来只是通过模特大赛出道的小模特,在国内时尚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哪料到因为长得特别有中国特色,被国外一本时尚大刊来中国拍中国特辑时选中上了封面,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被好莱坞大导演看中,将她领到美国封闭集训半年后出演了国际大制作电影的女二号。再出来时,周诗雪已是顶着国际光环的电影明星,英文说得倍儿溜,各种电影节颁奖礼也去了不少,又加上本身就是模特出身,每次出现在版面上时,公众形象甩了国内一干混电视剧和小成本电影的女明星十条街不止。国内娱乐圈和媒体像迎接仙女下凡一般把她迎了回来,周诗雪从国外红回国内的惊人势头让一众突然被习惯性忽视的国内老牌女星恨不得自爆丑闻来夺回声势。周诗雪泼辣的香港经纪人十分爱惜羽毛,绝不轻易让周诗雪接受采访,她摁住了周诗雪之前在国内当小模特混野路子时尚圈时期的所有图文证据,将她打造成横空出世、身世成谜的超级新星,做足了神秘感。而对于她第一次在国内时尚媒体上的亮相,经纪人百般挑剔,最后选中了在全国发行量数一数二的《风尚Composure》周年特刊。
林墨此前刚把周诗雪要给《风尚Composure》拍封面的消息放出去,一众时装及美妆品牌马上抢着下单,此刻李艺突然说这事儿黄了,不禁让林墨大为光火。
“对方具体说什么原因了吗?”林墨问。
“她那边的人说觉得我们杂志和周诗雪的定位还是不太吻合,所以希望以后再合作。”李艺最近为这事儿没少失眠,托了无数关系奈何就是摆不平。
一听对方提到“定位”两字儿,林墨当即恍然大悟,对李艺说:“这肯定又是张涛在背后搅的,周诗雪电影公司的总裁是他哥们儿,再说除了他,谁会扯着我们的定位说事儿?”
林墨猜得没错,张涛没有去上海见客户,一方面是姚丽娜的乳房外交于上海大部分客户中高层而言更为灵光,另一方面正是他留在北京暗地活动,试图说服周诗雪放弃《风尚Composure》的封面,转拍《霓裳Flora》。
张涛做得很损,他让美编从网上找来一张周诗雪的照片做了一个《风尚Composure》的假封面,封面标题全是拟照《风尚Composure》选题风格编造的,全是两性关系,或者鞭挞男权之类的。压在周诗雪身上最大的一个标题是:《周诗雪:我不需要过去》。张涛把这假封面印了一张海报,带去找周诗雪电影公司的总裁黄仲钧,这些年两人一直利用各自手上的杂志和明星互利互惠,早已称兄道弟。
“大哥,这次诗雪选择首拍《风尚Composure》的封面,怕是有些不妥吧?”张涛把假海报铺在黄仲钧面前,说,“您也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杂志。你看,这是《风尚Composure》周年刊的封面效果图,到时候满大街可全是这海报了。”
黄仲钧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张涛的意图,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吧,周诗雪的经纪人约归她自己的工作室管,我不方便直接插手。你先给我交个底儿,要她肯拍你们封面,你能给她什么?我再去找她的经纪人说。”
“诗雪若拍了《霓裳Flora》的周年刊,封面上除了‘中国新缪斯’五个大字,我不再放别的任何标题。内页给她登二十个,全是时装大片。基本上等于她的个人写真集。”
黄仲钧笑了,说:“那你就等我的好儿吧。”
相比张涛,林墨尤其不爱搞明星关系,她最受不了与明星和经纪人之间那套虚与委蛇的奉承语系,但林墨了解明星和经纪人之间的行事逻辑——所有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全可以用钱来解决;只要没白纸黑字签合同,分分钟都有商量的余地。说白了,这既是由人性,又是由明星的商品属性决定的。与其不厌其烦地夸商品有多精美,不如想办法帮忙把商品卖出去。
林墨想明白了与周诗雪合作的问题出在哪里,转身就去找了雅泉的Grace。
“你之前不是让我帮你物色个中国区代言人吗?现在有个特现成的,你赶紧去把周诗雪签了,趁她身上还没什么广告,价格还能压低点。”
“她现在那么火,我们签得下来吗?”Grace问。
“你预算多少?”
“签一年一百五十万元。”
“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一百万给你搞定,顺便送你我们今年周年刊的封面。”确认了Grace对周诗雪有兴趣,林墨觉得整件事迎来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接下来,林墨拨通了周诗雪经纪人的电话。对方一听是林墨打来的,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张嘴就来:“哎呀,墨姐,不好意思啦!我们都很喜欢《风尚Composure》,但诗雪下一部戏是演初恋少女,电影公司那边觉得我们近期必须维持诗雪天真少女的形象,你们杂志的话题一向很成熟啦,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暂时割爱,等之后有机会再合作啦。”
林墨耐着性子听她喷完,才轻描淡写地说:“Amy,没有关系,我特别理解你,以后机会多的是。这次只是很遗憾,不能看到你家诗雪代言雅泉了。”
“雅泉?你是说法国雅泉?什么代言?”林墨几乎看到对方的耳朵在电话那头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
“是啊,国际顶级美妆品牌雅泉,他们一直想在中国寻找一个代言人,你也知道,老外很挑剔的,但他们很信任我,所以决定今年谁上了《风尚Composure》周年刊的封面,他们就签谁。”
“你怎么之前不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最近在上海出差啊,今天和雅泉的人见面,才把这件事落实了。我说我们今年周年刊的封面是诗雪,他们当场就同意了。”
“这……那我再去争取下好了!”
没多久,黄仲钧给张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周诗雪同意出席《霓裳Flora》一年一度的“原创中国”时尚晚宴;坏消息是,周诗雪还是要拍《风尚Composure》的封面。
拍封面那天,林墨怕再出问题,决定亲自去摄影棚盯场。周诗雪指定的摄影师见林墨来了,便打招呼说:“果然还是被你们拿下了。”
林墨逗他,问:“那您更愿意给哪家拍啊?”
摄影师大笑,说:“肯定愿意给您拍!《霓裳Flora》那女主编整个儿一神经病!她不是跟我住同一个小区嘛,阳台还对着。有一天大早上起来,也就九点来钟吧,我刚起床,拉开窗帘想透口气,我的个妈啊,我算见到活鬼了!就我家对面阳台上,一女的化了全妆,头发吹得跟索菲亚罗兰似的,穿了一件红色拖地晚礼服露背长裙,跷着一双金色高跟鞋,坐在椅子上看书。我仔细一看,不是姚大姐还能是谁!我心说姐姐是不是刚从什么劳什子晚宴high了一宿没睡刚回家,妆都不卸就继续看书学习这精神真让人感动,结果姚大姐也看见了我,只能硬聊两句。我问姐姐是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她说:什么呀!我起床早,饭都吃过了,今天就想在家晒晒太阳看看书。我实在忍不住,就问她:您说您就在家看个书打扮成这样至于吗?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这就是生活!”
林墨笑得直不起腰,还硬说:“丽娜姐说得没错啊!人这是表里如一,做那么高端的杂志,当然处处得端着!”
摄影师说:“还有一事儿呢!上次她找我给一汽车品牌拍合作软文,我一看钱给得挺多的,就接了。拍完当天品牌高层请吃饭,就我和她。她往餐厅的包间一坐,抬手就要了一瓶威士忌,咕咚咕咚自个儿先喝了半瓶,把我和领导看傻了。不过我心想,你愿意喝就喝吧,横竖跟我没关系,我吃完就走。哪料饭吃了一半,她通电了似的,一抬屁股起来,然后一屁股直接坐领导大腿上了,伏在人家肩上就嗷嗷地哭。领导吓得一动不敢动,她一边儿哭一边儿念:哥,我苦啊,也好累,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要想做点事情有多难!我一看都这阵仗了,心说那我赶紧走吧,领导看我要走,快急哭了,连指带比画求我领走她。我没办法,就上去提溜姚大姐。姚大姐可好,一把推开我,说:小田,你喝多了,先回去吧,我再和领导谈谈心。领导可不干,看她一松手,赶紧推开她,说:小田,我把姚主编交给你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儿,先走了。然后飞也似的跑了。我正发愁呢,结果领导前脚走,姚姐突然奇迹般地酒醒了,她把裙子拉了拉,说:咱也回家吧。一路上,她居然给我说:小田,你呀,要多长点眼力见儿,以后合作的机会才会多。我心想就你今晚让我看见了你倒贴不成的样,我以后也没法给你们杂志拍了。”
林墨一面听段子,一面不禁幻想:要是她或李艺也咧成这个样儿,《风尚Composure》该发展成什么样儿呵!
2004年10月的最后一个周五,《霓裳Flora》主办的“原创中国”时尚晚宴在嘉里中心举行。城中叫得出名儿的名媛、名流、大佬、艺术家、掮客悉数到场,齐齐为这场被冠以“为中国设计喝彩”之名的大型商品交易博览会助威。周诗雪作为当晚压轴明星最受关注,张涛把她安排在第一主桌,同桌全是数一数二的房产商、煤老板及制片人,再无其他女明星。
席间张涛过来给林墨敬酒,林墨笑着对他耳语:张总,你之前撺掇周诗雪说上我们杂志跟她的清纯形象不符,你看你今晚给她安排的座位,不是更拿她当鸡用吗?
张涛把酒干了,放肆大笑一阵,亦低声说:拿她当鸡用又怎么了?你看她坐在那堆凯子中间多如鱼得水。我给她拉皮条,你还不是给她拉皮条,用代言换了封面?一样的抓耗子,有什么好攀比自个儿毛色黑白的?
张涛的话让林墨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意识到:张涛比她看得明白,更无耻得坦荡。自己尚有几分自圆其说的清高,在和张涛的对抗中总有几分自我感觉良好的正义感。其实她和他根本殊途同归,没有人会对她的百折不挠肃然起敬,上个月周诗雪拍了她的封面,这个月周诗雪来了他的晚宴,当事人尚且不觉得这两者有道德高下之分,更不用说在旁观者眼里,这一切都是生意罢了。
张涛走后,林墨看见主桌上的周诗雪半拉身子已经躺进旁边地产商的怀里了。地产商太太在另一桌与其他太太攀比着纸醉金迷的同时不忘趁人不注意朝自己老公打量几眼,然后脸上闪过几丝不屑与愤恨;掮客对大佬们滔滔不绝地吹捧着各个艺术家,而艺术家就跟在掮客身后,见机行事地请大佬举杯,然后一口干掉杯中售价不菲的红酒;姚丽娜如穿花蝴蝶翻飞全场,一会儿跑到明星身边姐姐妹妹地亲热叫着并合影,一会儿坐到大佬身旁拿出习惯性的祈祷式托乳坐姿专心听大佬侃侃讨论宏观调控金融房市;就连姜海也乐在其中,不停地和风投机构及商业银行负责人交换名片。
林墨干了好几杯酒,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她径直穿过大堂,推开酒店的门,就这样穿着真丝长裙光着肩膀站在北京深秋凛冽的寒风里。夜并未深,嘉里中心周围却漆黑而寂静,附近全是一片片待建的工地,由于道路施工,连路灯也没全亮。唯独嘉里中心灯火通明,觥筹之声不绝于耳,像一艘航行在大海中的豪华游轮,由于不知道何时靠岸,船上的人全流露出一种“豁出去了”的末世狂欢表情。
她突然一阵恶心,蹲在路边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