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房款您打算怎么付?”售楼小姐恭恭敬敬微鞠着躬,期待迅速签下这张单。
“全款。”林墨喝了一口咖啡,轻描淡写地说。
“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帮您准备合同。”售楼小姐喜上眉梢,一溜儿小跑去取合同,生怕慢一分钟林墨就改变了主意。
林墨起身,走到沙盘前,再度打量自己未来的家:一百八十九平方米的次顶层大宅,四室两厅两卫,南北通透,偎依长安街与东三环的东南交界。朝南直对通惠河,朝北的落地窗两百米开外便是国贸商圈,摩托罗拉、惠普、电通……林墨众多广告客户的写字楼亦坐落其中,近得触手可及。
必须是这里——自这楼盘立项,林墨就打定主意要买。七千一平方米的开盘价被观望者称为抢钱,偌大的北京一个月能挣五千以上的有几个,七千?能买京郊的独栋别墅了。只林墨一眼相中了,国贸是新北京城的心脏,她要感受这城市最强烈的心跳。
签完合同,售楼小姐送林墨去停车场,车也是她年初新买的,捷达王,全部办完十八万。坐进车里,林墨才想起,刚才付完房款,银行卡里只剩下三千多一点了,这是她所有的现金。林墨看了看手边的购房合同,心里说不尽地畅快,于是她把车径直开去马路对面的国贸商城,在宝姿给自己挑了件新到店的连衣裙。她想,最后还剩六百来块,够用到下个月发工资了。
林墨的确有大把未来可以预支。去年谈定兰蔻的年度订单后,果不其然,各个国际及国内的美容、家化品牌迅速追单,跟着加大了对《风尚》的投放。就好比麦当劳在此地开店后,肯德基会来,永和大王会来,仙踪林会来,甚至连星巴克也会跟着来。它们知道:麦当劳敢开店的地方,一定有生意做。2000年林墨领导的销售团队实现了全年40%的增长,年初林墨拿到了三十多万的绩效奖金。眼看今年顶级品牌CHANEL将在王府饭店开第一家店,另一国际化妆品巨头雅诗兰黛集团也在上海建立了办公室,林墨越来越有安全感,三十多万仅仅是开始,她甚至不需要丈夫高国强的事业为她锦上添花。
回到办公室,林墨立即着手给雅诗兰黛上海办事处的负责人Maggie Gu写邮件,她通过客户、朋友辗转摸清了雅诗兰黛上海办事处的基本情况及相关人员的来龙去脉,也是时候接洽了。林墨轻快地敲击着键盘,热情洋溢在字里行间,对素昧平生的Maggie Gu和高深莫测的雅诗兰黛,她有一种全新而强大的自信。在邮件里,她传达出一条主动又不失温暖的信息:我们一直在等您,快来吧!
两个星期过去了,林墨依旧没有得到雅诗兰黛方面的回信。她一遍遍检查邮箱,把之前发出的信重新发送了两遍,一切仍是石沉大海。这是挫折,却不足以把林墨挫败。她理了理思绪,拨通了Maggie Gu的电话,她本打算等对方正式回复了再打电话过去,现在竟顾不上了。
“您好,请问是雅诗兰黛的Maggie Gu,顾总吗?”林墨异常小心翼翼,之前兰蔻的李安东是一阵狂风,虽激烈,但直接,只要站稳了,一定能挺过去。雅诗兰黛的Maggie Gu,则是一袭雾霾,她无声无息地造出氛围,让林墨猜不透看不见不敢走。
“哪位?”Maggie Gu的声音有三分上海女人的软糯,其余七分全是女高管不容挑战的威严。
“我是《风尚Composure》杂志的林墨,前一两周给您写过邮件,不知道您收到没有?”
“收到了。”
这回答让林墨顿感焦虑——收到了不回,这不是明摆着连个正脸儿也不给吗?她只好赶紧找台阶:“知道您忙,邮件上也没法说太多。不知道您能不能安排一个时间,让我代表《风尚Composure》去拜访一下您,有一小时就够了。”
Maggie Gu似早有准备,立即回林墨说:“面谈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据我所知,贵刊姜海姜社长是你们最高负责人,对吗?”
“对的,姜社长可以做一切决定。”
“那让你们姜社长来跟我谈,我确实很忙,没时间一轮一轮见你们的人,你约好了写邮件告诉我。”Maggie Gu说完,直截了当地把电话挂了。
好一个下马威!林墨脸上一阵臊,比直接吃闭门羹还难受,但她转念一想:好歹也算有戏,就不计较了。
和高国强结婚后,林墨几乎再不私下单独去见姜海,不是特别必要的事,她写邮件,或者打电话,不去姜海办公室。姜海也由着她,两人心知肚明是因为去年深夜那个吻,那个不合时宜的吻打破了两人间的平衡。林墨视姜海为同伴、大哥,姜海又何尝不待林墨如知己、小妹?只是在女人的字典里,大哥便是大哥,是彻底割舍了杂念只留信任与依赖的一种安全的男女关系;可在男人的潜意识里,小妹是一种待定的状态,只须适当催化,就会褪去所谓亲情的糖衣,变成赤条条的男女二字。去年深夜那个带有安慰色彩又想探究更多的吻,没有令二人心生龃龉,她和他,只是害怕,她怕弄假成真,他怕玩火自焚,所以各自躲着。偏偏躲得越刻意越坚决,那个吻偏偏越发地像白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突兀得令人手足无措。
“姜社,”林墨走进姜海办公室,努力不像往常那般嬉笑,正色道,“有件比较紧急的事,必须当面给您汇报。”
“你说吧。”姜海亦努力不做往常那般关切。
“雅诗兰黛那边经过我初步接触,感觉是有投放意愿的,不过它们负责中国区的顾总说只跟您谈,和我们任何人都不谈,所以,我觉得您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上海。”
“这张单子是我们非得争取的吗?”
“是的,就跟兰蔻一样,是标志性的客户。”
“那好,你安排吧,我去。”
安排好姜海与Maggie Gu的会晤,林墨内心坦然不少,本以为会成为障碍的私情原来大部分只是各自胡思乱想。她和姜海之间最珍贵的默契还在,为了《风尚》忘我的投入——这简直称得上是一份稳定深沉的大爱。它涵盖了一切可以被定义的男女关系,友情、爱情、亲情……根本不必区分,它们被拧在了一起,成为宿命,往共同的方向奔流而去。
姜海出差上海的一周,林墨每天要在办公室里坐足八小时,大大小小的章全在她手里,一刻也离不得。这同时给了她大量的时间来观察之前无暇旁顾的杂志社。《风尚Composure》的编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扩容到了三四十人,新来的编辑她有好多叫不出来名字,只是看上去个个都神色紧张、疲于奔命,应该都很怕李艺。更多的人从张涛那半壁江山里进进出出,想必张涛筹备中的新刊已有八九分眉目。她知道1999年一整年张涛都在落实刊号、接洽版权,去年从六七月起,张涛开始招兵买马,那时他试图挖林墨团队里的几个销售,全被当事人果断拒绝并汇报给了林墨。林墨压根不担心会被拆台,团队忠诚度是一码事,谁会放着业绩数一数二的《风尚Composure》不做,跑去当乱臣贼子,并得重新开始?林墨绝不去刺探新刊的情况,如果没有姜海在场,她和张涛见了面都不会打招呼,以张涛那点气度,她明里暗里都不会怕他。
李艺会时不时来跟她分享打听到的消息,李艺很紧张,生怕新刊的面世削弱了《风尚Composure》的势头。某种意义上,李艺与林墨之间也共存着一份对《风尚》的大爱,其余各种偏见、执念、斗胜,亦被拧成一股宿命,纠结同奔。
“听说张涛的新刊准备9月正式创刊。”李艺说。
“管他呢。”
“知道他们最后选了哪本版权刊吗?Meade旗下的Flora。”
“这不很正常吗?”林墨了解Flora,1997年为《风尚》选版权时,林墨曾全面研究过Meade旗下的所有女性杂志,抛却主妇类的、纯美容纤体类的,最后就剩下Flora与Composure,Flora在国际上是与VOGUE并立的纯高端女性时装杂志,视觉极其华丽,趋势报道快速专业,只是完全没有情感、职场一类的文章。那时候,林墨觉得中国的女性读者更需要普世价值观的启发与教育,在彼时金利来以及各种贴牌制造的国产皮尔卡丹还被视为高档时装,全社会仍在讨论婚前同居是否道德,女性甚至不敢直视“性高潮”三个字的国内大环境下,直接引入一本已经进入细分市场的女性时装杂志,将是一桩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可如今,欧莱雅来了,雅诗兰黛来了,爱马仕来了,香奈儿来了……Flora确实也该来了。
“会影响到咱们吗?”李艺问。
“不会,他们是时装,我们是生活方式,涵盖面更广。”
“对了,说起来,你看到刘长波的新刊了吗?他前两天给我邮寄了两本,让我提提意见,我这就找来给你看看。”说完,李艺回自己办公室取来了刘长波的杂志。
眼前这本杂志,名叫《优姿Grace》,毫无设计感的罗马字符让稍微阅读过些杂志的读者都能判断出这并不是一本原装进口的高档刊物。林墨看了一眼封面,郭晓月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见美容趋势,不见时装发布,不见一线明星独家专访,只有各种生硬拼凑在一起的文章及专题牵强地告诉女性:请一定要自己爱自己。林墨翻开内页,发现几家毫无预算的奢侈品牌广告出现在了前几跨页,显而易见是赠送的,后面倒是跟了几个确实有钱的手机品牌及国内时装品牌广告,对比整本杂志的制作预算,可知日子并不算难过。
“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林墨对李艺说。
姜海从上海回来,刚进办公室,林墨就跟了进去。
“怎么样?谈得如何?”林墨十分急迫。
“雅诗兰黛那个Maggie Gu,真是难缠,只有她说的份儿,根本没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和她开了两天会,她倒是表示可以按年单客户投放。”姜海一脸疲惫。
“真的吗?那准备按多少钱签?”
“最好的位置,十万元一跨页。”
“十万?!那是刊例价的两折了!”林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早知不会从雅诗兰黛那里一铲子下去就挖到金砖,但没想到价格被对方压得这么低。
“这些国际奢侈品客户,谁会看你的刊例价?刊例都是做给财大气粗的土霸王们看的。Maggie就一个意思:我们预算就这么多,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做门外还有排队的。”姜海两手一摊,也很无奈。
“对了,她还有一个条件,”姜海接着说,“必须保证雅诗兰黛全年出现在风尚所有美容广告的第一跨页,也就是它出现的页码前面不允许出现别的化妆品广告,她才会保证全年打包投放。”
“这怎么可能!”林墨惊了,“去年和兰蔻签年单时,已经把第一跨页作为承诺签在备忘录里了,肯定给不了。真要全给了雅诗兰黛,肯定就没兰蔻了。”
“我知道呀,我也不是傻的。我反问她,既然雅诗兰黛在投放前会参考目标杂志有无兰蔻投放,那她肯定也知道兰蔻对投放杂志的第一跨页也是有要求的。如果我们做不到给她全年所有第一跨页的位置,别的任何一家有兰蔻投放的杂志肯定也做不到。”
“那她怎么说?”
“她听我这么说,当场改口了,说,实在做不到全年十二期也行,但至少保证六期,少一期都不行。”
“那她之前要十二期不是诈你吗?她的底牌明明就是六期!”林墨愤愤地说。
“没办法,最后就谈成这样了。要签的话,兰蔻那边,你去沟通?”
“也只好这样了。”
第一跨页,这个概念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要的?在过去七年的广告经营中,第一跨页于林墨而言,就是一个售价。谁出钱,这个位置就是谁的。其他买了第二跨页、第三跨页的客户,也心甘情愿地跟在第一跨页之后,从未出现过哪个品牌因为在自己广告之前出现了别的什么品牌,就怒火冲天地撤单。这看似一分价钱一分货、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随着去年这些国际奢侈品牌的陆续入场变成了一场角力和博弈。第一跨页,成为杂志拉拢品牌的筹码,品牌评估杂志的底线。每一个杂志出版人,如今面对着同一道智力题:如何利用手中的十二期第一跨页,称出最重的大象。
林墨找了机会忐忑地把兰蔻的李安东约出来。面对李安东犀利的眼神,林墨几番吞吞吐吐,踌躇了半天,才开口问:“李总,您能不能让出全年六期第一跨页的位置给雅诗兰黛?”
李安东会心一笑:“就知道你约我出来是谈这个。林小姐,生意不能这样做啊,谈恋爱还讲究个先来后到呢,我们兰蔻义无反顾地支持你们《风尚Composure》这么久,怎么雅诗兰黛一来,就要赶我们?”
林墨先道了歉,接着说:“李总,《风尚》十分荣幸能成为兰蔻在中国的合作伙伴之一。这几年,您的品牌在发展,我们的杂志也在进步,一个品牌的成功不可能只依靠一本杂志,同样,一本杂志的生存也不可能只接纳一个品牌。我会保证兰蔻作为重点客户在《风尚》的一切优先权,也请您帮我们一把。”
“我问你,如果我放弃六个月的第一跨页位置,你能给我什么相应的补偿?”
“我回头会给您做一个整体方案,包括编辑配合、活动报道、拍摄露出等都会给到您。”
“很好,希望你依然有诚意。”
“我一直有,李总。”林墨觉得自己说这话时,不但有诚意,还有一些委屈。
2001年的夏天酷热难耐,正当林墨为分别妥善安抚了兰蔻和雅诗兰黛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时,马建红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带来一个立即让她焦头烂额的消息。
“墨姐,资生堂的客户威胁说要撤年单!”
“什么?!”
“资生堂的客户今天突然来问我,每年可以保证他们几个美容类的第一跨页位,您上次开例会不是说今后第一跨页位都不承诺了吗?我就回他们说,第一跨页位保证不了。然后客户就在电话里对我嚷嚷,说明年的年单不投了!”马建红说得都急哭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林墨怒火攻心,理智还在,资生堂在《风尚》投放了四年,此前从未提过任何关于第一跨页位的要求,现在没头没脑地突然借此发难,一定是被什么人怂恿了。
“我问了呀,客户怎么也不肯说。我就去问他们4A负责购买的王哥,王哥偷偷给我说,是咱们集团张总代表新刊去和资生堂谈年单,对客户说不如把在咱《风尚Composure》的预算挪到他们新刊去。同样的钱,在新刊能保证资生堂每年至少两次出现在美容类第一跨页位,张总说我们现在非但一个第一跨页都不给资生堂,还把全年的第一跨页平分给了投放单价相对更低的兰蔻和雅诗兰黛。”
林墨立刻奓毛了,她想找张涛对质,看见没头苍蝇一样在她办公室里喃喃自语“怎么办”的马建红,突然意识到不能去:去了,骂了,张涛定是死不承认。硬要对质,只能出卖马建红在资生堂4A的熟人,即便那样,到底还是空穴来风口说无凭,证人承不承认对挽回客户于事无补,反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张涛比她想象中的更处心积虑,除了他,谁能从姜海或内部什么别的途径获知《风尚Composure》的各种客户信息?尤其雅诗兰黛的年单是姜海亲自谈的,而无论是《风尚Composure》或即将创刊的Flora中国版,对姜海来说,手心手背皆是肉。眼看张涛主管的新刊即将面世,姜海难免私底下对张涛嘱咐几句,分享些近期广告客户的动态,否则,张涛怎么可能打出这么准确的一拳?让马建红被资生堂逼问得要咬舌自尽?
想到这里,林墨安慰了马建红几句,让她先去准备材料,之后和资生堂开会。林墨关上办公室的门,拨通资生堂公司大众化妆品市场部部长山口淳一的电话。这通电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无论林墨如何解释,山口淳一固执坚持:不给第一跨页,一切免谈。林墨无计可施,只得和山口相约下周见面开会提出解决方案,至于如何解决,林墨此刻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北京的夏天热起来是不分早晚的,太阳虽然落山了,湿漉漉的热风吹到人身上便结成一粒一粒的肉汗,黏得人心里直起腻。林墨开车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一路上全在想怎么协调资生堂,连空调都忘了开,她的后背全湿透了,头发也了无生气地贴在额头上,像被严刑拷打了一天。高国强在客厅看电视,餐厅桌上是从翠亨邨打包回来的清粥小菜,林墨也不换衣服,颓然地坐在餐桌前胡乱扒拉了几口饭菜,眼泪突然像汗一样,从眼眶里往下滑。
她难受,不是因为遭张涛暗算、背后捅刀,或者险些失去资生堂这样一个重要客户,她气自己天真幼稚,以为把张涛赶去做新刊,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但无论是她做的生活刊,还是张涛做的时装刊,赖以生存的基础全是相同客户群总额有限的广告投放,她多吃一口,张涛就少分一杯,想要多吃,只能血淋淋地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她是那么不屑与张涛打交道,谁知,未来的日子已经可以提前预料:她将和他一刻不停地互咬下去。
想到这里,林墨哽咽地出了声,吓得高国强赶紧从客厅过来问她怎么了。林墨把头埋在高国强怀里,一个劲说:没事,太热了,又累。
高国强心疼,说:把工作辞了不就结了吗?咱家也不缺你挣的那点钱。
林墨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对高国强说:不,还没到时候。
转眼到了与资生堂开会的一周,林墨心情好了许多,周末在家她想出来一个绝佳的解决办法,信心恢复,志得意满。
在会议上,林墨问山口,资生堂期望《风尚》一年给到多少期第一跨页?山口说,我们非常重视《风尚Composure》在中国期刊市场的影响力,正是因为重视,才必须争取对于品牌形象至关重要的杂志第一跨页广告位。但资生堂的投放总额确实也很难超越像兰蔻、雅诗兰黛这样刚进入中国,野心勃勃火力全开的大集团,所以,我们期望每年在《风尚Composure》有两个第一跨页就好。林墨又问,那如果我保证你们全年两个第一跨页,你每年能给我们投放多少?山口想了想,说:每年不低于三百万元人民币投放总额。听到这里,林墨笑了笑,她拿出两份文件,对山口说:山口先生,我很高兴我们这么快达成共识,我保证资生堂每年两个第一跨页的位置,您刚才也向我保证了每年投放不低于三百万。为了我们之间不再产生类似误会及不信任,我这里有一份承诺书,不如一起签了吧?如果我做不到,您可以随时撤单;如果您没完成投放额,对不起,我也不再保证为您预留第一跨页的位置。白纸黑字,以后谁也赖不了。
山口错愕了一下,拿过承诺书仔细看了一遍,二话不说,大笔一挥,签了。山口说:其实不必如此,我们完全是真心实意。林墨说:我也是,您完全想象不到我对您做出这个承诺后,背后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与资生堂的会议一结束,林墨立即预订了飞机去上海。她先去找兰蔻的李安东,李安东一见她,笑了,说:“说吧,这次又要我让多少出来?”
林墨不好意思,也笑笑,说:“一个就好。”
李安东问:“给哪家?”
林墨答:“给资生堂,行吗?”
李安东说:“有什么不行的?你都追到上海来了,拿你没辙,你按之前的补偿计划多做一期补偿进去就行。”
见完李安东,林墨接下来要去见雅诗兰黛的Maggie Gu,她知道Maggie Gu拿着架子,不肯见她。在来上海之前,她怎么和Maggie Gu的秘书敲时间,秘书都说定不下来,Maggie姐很忙,未必有空。林墨最后说:没事儿,那我去你们办公室等她吧,情况比较紧急,有半小时也就够了。
林墨第二天上午十点准时出现在雅诗兰黛的上海办事处,在前台坐着等Maggie Gu。秘书过来对她说:Maggie姐今天在外面见客户,不知道几点回公司。林墨说:没关系,你们忙,我等着。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做方案,渴了就用自带的水壶喝水,自在得像在自己办公室一样。午休时间,她去附近的咖啡馆上洗手间、吃便餐,估算着雅诗兰黛的人都回办公室了,林墨又接着回去等。就这样等到下午快六点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砸地声在门外响起,林墨立即起身,把裙子顺了顺,毕恭毕敬地站定在一旁。
果然是Maggie Gu,她约莫三十五岁,剪一头利落的短发,穿一件藕荷色的中式立领衬衫,一条黑色及膝半裙,脚下一双尖头高跟鞋是初入职场小白领无法驾驭的高度。她瞥了一眼林墨,秘书立即上来介绍:这是《风尚Composure》的助理出版人林墨小姐,从上午十点就在这儿等您了。
Maggie Gu微微吃了一惊,又转过头来对林墨说:“等了那么久?”
林墨笑了笑,说:“不碍事的,Maggie姐。”
“那你跟我进来吧。”
进到办公室,Maggie Gu立即问:“林小姐,我以为我和你们姜社长都谈妥了,怎么你还要专程再来一趟?”
“Maggie姐,最近我们一直在和客户进行一对一沟通,每家对《风尚Composure》的各个重点广告位需求各有不同。雅诗兰黛作为我们最重要的客户,我们肯定是优先配合你们的需要,但现在我有个小请求不知道您能否答应,您能把一年六期第一跨页让一期出来吗?一期就好。”
“让一期?兰蔻也让吗?”
“是的,我已经和他们那边的人沟通过了,他们也让一期,也就是现在雅诗兰黛和兰蔻每年各五期,匀出两期来给另一个客户。”
“另一个客户是什么品牌?”这是Maggie Gu最关心的。
“资生堂。”
“绝对不行!”Maggie Gu强硬地把话头抢了过去,“如果资生堂出现在当期杂志第一美容跨页,我们雅诗兰黛就全线撤单,这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林墨早有所料,不急不乱地说:“Maggie姐,我当然知道雅诗兰黛对投放媒体有许多明确的要求,您看,这样行不行?您还是按年单下单,我保证您每年五期的第一跨页位置,其他五期是兰蔻,另外资生堂在第一跨页的两期,雅诗兰黛可以不出现在这两期,把这两期的执行费用从总预算里直接扣除,但我还是按全年投放package给您在另外十期执行。也就是说您只需付十个月的费用,得到的是十二个月的广告软文及编辑回馈。您看这样您能接受吗?”
Maggie Gu听完,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妥,便说:“容我考虑看看。”
林墨从包里拿出两份承诺书,放在Maggie Gu的桌子上,说:“那您先忙,这儿有两份承诺书,您回头要是签了快递给我就行。”
半个月后,林墨收到了Maggie Gu快递回来签好了的承诺书。她长舒一口气,牺牲了雅诗兰黛两个月大约八十万的广告执行额,挽回了资生堂全年至少三百万的投放,更重要的是,又让张涛空欢喜一场,这笔账,怎么算,都赚到了。
2001年9月起,雅诗兰黛、兰蔻、资生堂这三驾马车开始轮流在《风尚Composure》的美妆第一跨广告页领航,坚挺地统率着其后多达三四十页的同行业其他品牌广告。
2001年9月,张涛主管、隶属风尚传媒集团旗下的高端时装杂志《霓裳Flora》不声不响地正式创刊了。风尚传媒集团只举办了一场针对大客户的小型庆功晚宴,宣告《霓裳Flora》的问世。那一晚,张涛怎么看都有些郁郁寡欢,他坐在姜海对面,看着坐在姜海右侧、衣着华丽的林墨整晚贴在姜海耳后窃窃私语。
林墨说,姜社,虽然《风尚Composure》和《霓裳Flora》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但毕竟是八岁大姐姐和刚出生小妹妹的区别。以后这两本刊的经营状况您就别在中间互通了,市场定位、广告策略完全不相同,要是彼此影响,自乱阵脚就不好了。
林墨又说,姜社,现在咱们也是出版人负责制了,我和张总首先都要对自己手里这本杂志负责,有时候难免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忘了大局。您要谅解啊,即使干预,也要帮理不帮亲啊。
一晚上,张涛就看着姜海频频颔首,对林墨示好。他再也忍不住,趁着林墨上完洗手间,把她堵在门口,问:“你一晚上又给姜社吹什么耳旁风呢?”
“管得着吗?”林墨正眼也不瞧他。
“有什么话你敢摆在明面上说吗!”
“哈哈哈哈哈哈,”林墨夸张大笑,说,“摆在明面上?你不觉得这几个字从你嘴里出来尤其可笑吗!你多少损人利己的话不是背地里说的啊!”
张涛彻底被激怒了,指着林墨的鼻子说:“你等着!”
林墨嫌恶地看了张涛一眼,说:“喝多了吧?你有劲没劲啊?日子长着呢,我慢慢陪你玩儿,你难道今天都不能放松,假装享受一下嘛!丢人现眼!”
说完,林墨打开张涛指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那夜色繁华中走去。
2001年9月,在林墨与张涛长达二十年的交恶中,她赢了第二场关键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