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床在嗡嗡作响。贵子走进车间,看见坂井善之面朝机器的背影。米色工作服背面印着深蓝色的“矢岛”字样。她听丈夫忠昭说,工厂正在给汽车公司生产发动机的传动轴,但他并没有说是什么发动机。
忠昭正在车间一角与两名工人一起检查即将出货的零部件,戴着劳保手套的手动作笨拙。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贵子知道,那并非因为零部件质量不好。
“我送茶来了。”贵子对几人说。
忠昭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善,休息!”他对操作车床的坂井喊道。
坂井点点头,关掉机器的电源。隆隆作响的马达瞬间停止了运转。
“怎么,没点更像样的东西吗?”忠昭洗完手,走到休息用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桌上的盘子里摆着五块豆沙馅糯米饼。“这是昨天吃剩下的吧?”
他没说错,贵子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
“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吃这个。”铃木和郎最先伸出了手。
“据说工作过程中最适合吃甜食。”说话的是田中次郎,他并没有伸手去拿。
坂井一言不发地啜饮着贵子泡的茶。
“善,上次那批线圈今天就要给客人送过去吧?”忠昭问坂井。
“嗯,我过会儿就去送货。”
“那就交给你了。还有货款,你跟那边说最好尽快结清。”
“我会和他们说的。”坂井盯着茶杯回答。
忠昭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说:“我等会儿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贵子问。
“收钱。”
“收钱?还有没结清货款的地方吗?”
“不是货款。”忠昭拿起一块饼掰成两半,把挤出来的豆沙馅送进口中,“很久以前借给别人的钱,对方好像想还给我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
“当时经济还景气,那人又是我恩人的儿子,就一直没去催。他最近事业好像挺成功,主动跟我说要还钱。”忠昭喝了一口茶,把饼咽了下去。
“社长,那人要还多少钱啊?”铃木的眼神很是专注。
“嗯……具体数额我不好说。”忠昭挠了挠斑白的鬓角,“反正是一大笔钱,怎么说呢……也算是雪中送炭吧。”
“哦……”铃木露出微笑。
一旁的田中眼里也浮现出了笑意。“如今这世道,竟有人会爽快地还钱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铃木笑着说。
“最近不是很多人欠债不还吗?连银行都很难撑下去了。”
“是啊……”
“确实有那种不讲义气的人,但还是有很多人值得信任。”忠昭总结了一番,随后看向贵子,“就是这样,你去把我的西装准备好吧。”
贵子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又说:“我等会儿也想出去一下。”
“去哪儿?”忠昭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
“买东西……我想给秋穗买衣服。她说学校远足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非要今天买吗?”
“我明后天都有事要忙。”
“今天别去了。”忠昭一口气喝完杯里的茶,站了起来。
丈夫一旦表现出这种态度,贵子再说什么都没用,她便不再开口。其他三名员工似乎也感到尴尬,匆忙吞下嘴里的东西,相继站了起来。
快到三点半时,忠昭开着车离开了。他身穿灰色西装,还罕见地打上了领带,提着一个运动包。
不久,贵子也做好准备出门了。她来到地铁月岛站时正好四点钟。七点半左右回去应该就可以了,她心想。
然而那天晚上,贵子将近八点才回到家。上小学五年级的秋穗正跟三年级的光太一起看电视。忠昭还没回来。她拿出在百货商场买的熟食,开始准备晚餐。
“爸爸怎么还没回来?”秋穗边吃炸猪排边说。
“是啊。”贵子应了一声,看向电视机旁的时钟,八点半了。
十一点,忠昭还是没有回来。打了好几次手机也无人接听。贵子把两个孩子哄睡后,独自坐在起居室里等丈夫。电视里新闻播音员正一脸严肃地报道着朝核问题,贵子几乎没有听进去。
身后突然传来咔嗒的响声。她猛地回过头,发现是秋穗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怎么了?不早点睡明早就起不来了。”她用母亲的语气说道。
“爸爸还没回来?”
“他有事要加班。你别担心,早点去睡吧。”
女儿并没有乖乖离开,而是略显迟疑地低下了头。
贵子担心起来,用更温柔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爸爸他不会有事吧……”秋穗小声说。
“什么有事……你说什么呢?”
“昨天晚上我看见奇怪的东西了。”
“奇怪的东西?”贵子眉头皱了起来,“什么奇怪的东西?”
秋穗抬起头,脸色看上去比平时苍白。她小声说:“火……”
“啊?”贵子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火球。”秋穗的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一些。
“火球?在哪儿看见的?”
“车间。”秋穗说,“我夜里起来上厕所,爸爸好像还在车间里。我偷偷走过去,看见爸爸就坐在里面,周围黑漆漆的。我正要问他在干什么,就看见一个火球飞了起来……”
“怎么可能?一定是爸爸在烧东西。”
秋穗摇了摇头。“我当时马上问爸爸刚才烧什么了,可爸爸说他什么都没做,就看了一下图纸……”
贵子感到脊背发凉,但努力没有将恐惧表现在脸上。“一定是你看错了,这种事很常见。”
“我也以为看错了,可一直放不下心来,总觉得爸爸会遇到不好的事。他怎么还不回来呀?”秋穗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电视机旁的时钟。
“怎么能这么说?太不吉利了。”贵子声音尖厉地说,“你赶紧去睡觉,明天起不来怎么办?还上不上学了?”
“妈妈,等爸爸回来了,你能告诉我一声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听了贵子的话,秋穗总算转身走向二楼了。上楼前,她看了一眼通往车间的门,喃喃道:“这种感觉真讨厌……”
房间里又剩下贵子一人,她拿起电视遥控器不断切换频道,却找不到能让她分心的电视节目。最后,她在起居室里待了整整一夜。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她唤醒,她这才发现自己趴在矮桌上睡着了。由于睡姿不好,她全身都在隐隐作痛,脑袋也昏昏沉沉。
时间刚过清晨六点,她又打了一次忠昭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她马上打开电视,正在播早间新闻。她想看看是否有关于忠昭的报道,但并没有发生相关的事件。更何况如果真的出事了,警方应该早就联系她了。她心情沉重地开始准备早餐,脑子里一直想着秋穗昨晚说的话。火球?怎么可能……
七点,秋穗起床了。平时这个时间她应该还在睡觉,只见她的双眼有点红肿。“爸爸最后还是没回来呀?”她对正在煎厚蛋烧的母亲的背影说。
“一定是在哪儿喝醉了回不来吧。”贵子努力装出开朗的声音,“很快就会回来了。”
“不用报警吗?”
“没事的,没事的。”其实,贵子也开始考虑这么做了。是不是该报警了?不,还是再等等吧。
不久,光太也起床了。儿子对父亲彻夜不归一事似乎并不怎么担心。秋穗也没对弟弟说起火球的事。
两个孩子去上学后,员工们很快来上班了。听说社长一直没回来,他们有些吃惊。
“真让人担心,不如报警吧!”铃木说。
“我想他可能是在什么地方醉倒了。”
“社长不是那种人。”田中马上否定道。
该怎么办?贵子找坂井商量。他是工厂资历最老的员工。
“要是他下午还不回来,还是报警比较稳妥。”坂井思索片刻后回答道。
贵子听从他的建议,决定再等一段时间。员工们都若有所思地开始了工作。
九点,十点,十一点,指针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到了午休时间,忠昭还是没回来。贵子为大家端茶时也心不在焉的,一直望着时钟的方向。她下定决心,下午一点就打电话报警。
不过她没有必要打电话了。午休结束,快到一点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是警察打过来的。
2
大桥酒店坐落在日本桥浜町。首都高速公路架设在建筑物上方,箱崎出口就在不远处。酒店大门正对清洲桥大道,出门右手边就能看到清洲桥。想必酒店名就取自那座桥吧。
这是一家又小又旧的商务酒店,整个酒店只有一部电梯,足见其年代久远。
草薙俊平坐在一楼狭小的咖啡厅里,喝着并不怎么好喝的咖啡。周围没有别的客人。
“草薙先生。”有人打着招呼向草薙走来,是酒店的代理经理蒲田。天气不怎么热,他的额角却沁出了汗水。
“您好。”草薙点头打了声招呼。
“能打扰您一会儿吗?”蒲田小声问道。
“没问题。”草薙回答。
代理经理先看了一眼无所事事的前台员工,然后才在刑警对面坐了下来。“请问情况怎么样了?”
“您说的情况是指什么?”
“调查有进展了吗?”
“暂时还没有。”
“这样啊。有传言说死者的太太没有不在场证明……”
听了这个在酒店工作的中年人的话,草薙在人造革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我们正在考虑所有可能性,其中也有让电视台和新闻媒体喜出望外的内容,他们无疑会把那些信息添油加醋地公开。请千万不要轻信那些不知所谓的消息。”
“我们也不想轻信,可是做这一行的实在太害怕出这种事了,所以很希望警方能尽快解决。”
“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们正在全力调查此事。”
“那就拜托您了。哦,对了,还有,”蒲田凑近草薙,“那个房间要维持现状到什么时候啊?”
“我需要问问上级才能给您答复,毕竟我们还要在那里继续调查。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说问题,只是房间里发生了那种事,如果一直保持原状,会有各种流言蜚语。您也经常听说吧?哪里的酒店会闹鬼什么的。”
草薙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嗯,确实经常听说。”
“老实说,我想尽早处理。”
“知道了,等我跟上司确认过后就给您答复。”
代理经理低下头说了一句“拜托您了”,便离开了。他身材虽胖,背影却显得有些瘦弱。
草薙刚掏出烟盒,就看见穿着黑色夹克的汤川学从正门走了进来。他皱了一下眉,把香烟放了回去。在汤川面前抽烟是大忌。“怎么这么慢?”
“抱歉,正好有学生找我问问题。”
“问问题?不会是恋爱问题吧?”
草薙当然是在开玩笑,汤川却面无表情。“是高于恋爱的问题。他想跟喜欢的女孩子结婚,却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所以来问我该怎么办。”
“在校生结婚吗?他为什么要找你商量?”
“我怎么知道。”
“你给出什么建议了?”草薙笑眯眯地问。
“我说,我要是他们父母,也会反对。”
“什么?没想到你的想法这么老旧。如果是我,一定会说‘你得表现出不顾父母反对的勇气’。”
“这不是老旧不老旧的问题,我只是说出了统计学结果而已。”
“统计学?”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后悔过早结婚的人比较多,还是后悔应该早点结婚的人比较多。”
草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年轻的物理学家,他很想问:抱着这种想法生活的人真的快乐吗?但他没有问出口。
“好了,带我去看看现场吧。”汤川说。
“你不喝咖啡吗?”
“算了,闻味道就能推测出他们用的咖啡豆不怎么样。”汤川吸了吸鼻子,转身走了。
你小子平时喝的明明是速溶咖啡,草薙想着,追了上去。
现场在807号房间,是个双床房。
“被害人矢岛忠昭十三日下午三点五十分左右在前台登记入住,他没让工作人员带路,自己找到了房间,此后再也没人目击到矢岛,我说的是他活着的时候。”草薙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手上的记事本展开了说明,“酒店的退房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前。可是第二天直到十一点,也没见到这个房间的客人出现,往房间里打电话也没人接听。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酒店工作人员前来查看情况。确认敲门没有应答后,他们用万能钥匙开了门。”
酒店工作人员看见一名男客人呈大字形躺在里面那张床上,而且一眼就看出他并不是睡着了,因为那人脖颈处有明显的异常痕迹,皮肤的颜色也不正常。
“是绞杀,用细绳一类的东西将被害人勒至死亡。”
“有没有打斗痕迹?”
“没有。被害人似乎服了安眠药。”
“安眠药?”
“应该是混入罐装咖啡里了。”
窗边摆着一张小桌和两把椅子,正好能让两个人对坐。发现尸体时,桌上放着两罐咖啡和一个烟灰缸。矢岛忠昭的解剖报告出来后,他们重新调查了那两罐咖啡,从其中一罐中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另外,罐装咖啡应该是从走廊上的自动售货机买的。
“推测死亡时间是十三日下午五点到七点,这一点可信度很高,因为被害人当天下午三点左右食用过豆沙馅糯米饼,馅料的消化程度与推测的死亡时间一致。”
随后草薙又说,矢岛忠昭离家时声称去取别人返还的借款,先前用山本浩一这个名字预订了酒店。草薙相信汤川不会到处乱说,也知道在找他帮忙时最好把所有信息都说出来。
“从你说的话来看,我还不知道有什么问题。”汤川看了看室内简陋的装潢说,“说要还钱的人不就是凶手吗?可能那人根本还不了钱,所以把被害人骗到这家酒店,将其杀害了。”
“我们最初想到的也是这种可能,但无论怎么调查,都没找到与之相符的人。”
“一定是你们查得不彻底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一起简单的绞杀案,应该用不到物理学家吧。”
“问题就在这里。这起看似简单的绞杀案,有两个地方让我想不通。”草薙竖起两根手指,指向地板,“你先仔细看看床边的地毯。”
汤川走过去弯下腰。“有一块烧焦的痕迹。”
“对吧?”
地上铺着米色地毯,上面有个宽一厘米、长五厘米左右的焦痕。
“酒店的人说之前并没有这种痕迹。”
“那人在说谎吧?再说这家酒店也有些年头了。”
“你觉得他会为了面子对警察说谎吗?”
“算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这个。”草薙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其实我不该给外部人员看这个的。”
汤川看到照片,微微皱起了眉。“这确实不是什么好看的照片。”
“忍忍吧,我连实物都见过。”
照片拍的是尸体上的勒痕。与普通的勒痕不同,这道痕迹边缘的皮肤都开裂了,血也从中冒出。
“难道是因为力度过大导致皮肤撕裂吗?”汤川喃喃道。
“不,尸检报告上说这更像是擦伤。将细绳紧贴皮肤,横向拉扯就会变成这样。”
“一般的绞杀不会造成这种痕迹?”
“绝对不会。”草薙断言道。
汤川低吟片刻,举着照片躺倒在尸体曾经躺过的床上。虽然痕检工作已经完成,汤川这样做并不会影响调查,但草薙心里还是感叹,这家伙还真敢往上面躺。
“目前还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吗?”汤川问道。
“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草薙拢了拢额前的头发,继续道,“我们目前认为嫌疑最大的是死者的妻子。”
“他妻子?动机呢?”
“保险金。”
“哦……这么说被害人购买了巨额人寿保险吗?”
“买了五家的保险,总保额超过了一亿日元。”
“原来如此,这确实很可疑。”汤川用胳膊撑起脑袋,将身体转向草薙,“看来你们已经对她进行了严厉的问讯。”
“我不知道算不算严厉,反正请她谈过好几次。”
“感觉如何?”
“很可疑。”草薙直言道,“案发当天她下午四点出了门,晚上八点左右才回到家。她说是出去购物,可不在场证明确实不够充分。她五点前后在银座一家百货商场挑选童装,这一点接待她的店员给出了证词。七点过后又在另一家百货商场地下的食材店购买了炸猪排和可乐饼,当时上班的店员也记得她。但在此期间,她就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了。从银座到这里乘坐出租车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完全足够她完成犯罪。”
“她本人说那段时间在干什么?”
“她说在咖啡厅喝茶,但是不记得店名了。不但提供不出收银条,对咖啡厅的记忆也过于模糊。”
“原来如此。”汤川再次摆出仰躺的姿势,盯着天花板说,“银座的百货商场即便是工作日应该也很热闹,童装卖场和食材店的店员竟然能记得那个人。”
“她好像在童装区为了一件夹克犹豫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还是没有买。因为实在太恼火,负责接待的店员才记住了她。至于炸猪排,是因为她一直站在店门口,等到快要打烊、食品打折甩卖时才进去,所以店员记住了。不过这种不在场证明有多少都没用,最关键的是五点到七点那段时间。”
汤川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好像在思考什么。草薙知道这种时候对他说什么都没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等待。
过了一会儿,汤川说:“能带我去被害人家里看看吗?”
“可以啊。”草薙站起来,“你有兴趣了?”
“我感兴趣的是,”汤川坐了起来,“那位太太为何没有不在场证明。她怎么会没有呢?”
3
矢岛工业的车间内,三个男人正各自忙碌着。其中两个三十几岁的人分别是铃木和田中,最年长的则是坂井。
正在用钻孔机给金属板打孔的铃木一看见草薙就撇了撇嘴。“怎么又是你,还有什么事?”
“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看看车间内部的情况。”
“看是可以,但不能打扰我们工作。经济虽然不景气,我们还是有活要干的。”
“这我当然明白。”草薙露出殷勤的笑容。
铃木又瞥了一眼汤川,咂了咂舌。“老板娘今天又被你们警察叫过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确认。”
“什么确认、确认的,太奇怪了吧?你们难道真的在怀疑老板娘?那可太蠢了。老板娘怎么可能—”
“和!”里面传来坂井的喊声,“少说废话,赶紧干活!”
“啊,好!”铃木挥了挥手,重新转向钻孔机。随后他偷偷瞥了一眼草薙二人,再次大声咂了一下舌,仿佛在说都是他们害自己挨骂。
草薙跟着汤川一起把车间内部查看了一遍。他并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但这是汤川提出的要求。
车间里摆着好几台机器和大型电源。过去这里应该有更多工人,现在恐怕只剩下这三个了。
“这些人有不在场证明?”汤川边走边小声询问。
“确认过了,三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两个年轻的一直在这里干活,我们也拿到了邻居的证词。最年长的坂井到客户那儿送货去了,那家公司在埼玉,再怎么赶,单程也要一个半小时。我们已经查证过,他五点半离开客户的公司,七点刚过就回到了这里,没时间绕路到大桥酒店。”
汤川无声地点了点头。
田中正在制作白色塑料容器。他的工作是将两个形状复杂的容器拼接成一个,且不使用黏合剂,而是将容器边缘热熔后迅速拼接起来,也就是焊接。用来加热边缘的工具是个像宽面条一样扁平的加热器,已经事先被弯曲成了和容器边缘一样的形状。
“原来是这样,真是精巧。”汤川站在田中背后感慨地说,“使用与容器边缘形状相同的加热器,能够同时让每个位置得到同等程度的熔化。”
“这可是我们厂的得意功夫。”田中粗声粗气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自豪。
“这是在做什么呢?”汤川问。
“装玻璃水的容器,虽然还只是试做样品。”
汤川点了点头。这完全是物理学家关心操作现场技术的态度,草薙不禁觉得他已经把案子抛到了脑后。
汤川目光扫向前方的墙壁,突然停住了。“那是什么?”
草薙也看了过去,只见墙上贴着写有“一射入魂”的书法作品。
“那是社长写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两人转身一看,是坂井。
“啊,是吗?”草薙说,“这是什么意思?”
“说的是射击。”坂井用手指摆出手枪的造型,还做了个开枪的动作,“意思是让我们用射击时的专注来投入工作。”
“哦……矢岛先生会射击吗?”
“不知道,反正我没听说过。可能就是个比喻吧。”
草薙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认同,为什么要比喻成射击呢?
“对了,”坂井摘下手套,来回看着草薙和汤川,“刚才和也说了,你们就别再怀疑老板娘了。”
“我们并没有怀疑她。”
听了草薙的话,坂井摇了摇头。“我就直说吧,那天是社长自己说有人要还钱给他,然后出了门。老板娘怎么会是凶手呢?”
“把矢岛社长叫走的可能另有其人,”汤川在一旁说,“那人或许是受社长夫人委托的。”
坂井盯着汤川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你们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不理解那对夫妻。两人从打零工做起,把公司扩大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我很清楚他们是怎么互相扶持过来的。他们绝不可能背叛对方。”
草薙不知如何反驳,只得保持沉默。汤川也一言不发。
“真不好意思,能请你们离开吗?老板娘快回来了,她应该不想回到自己家还要面对警察。”坂井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敌意。
离开矢岛工业后,汤川说的第一句话是:“匠人果然很厉害。那些技术,不,应该说是匠人技艺,才是自动化应该钻研的课题。”
“先别管这个了,你有什么发现?”
“发现?”
“少给我装傻,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到这种地方来是干什么的?”
看着草薙略显烦躁的样子,汤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粗两三毫米、长十几厘米的白色绳子,一端系成了一个圆圈。
“这是我在车间里捡到的。”
“啊?什么时候捡的?”草薙拿过绳子仔细一看,发现那并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由几束细线缠绕而成。“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更想问的是,尸体脖子上的勒痕与这根绳子的纹理看起来是否一致?”
草薙闻言开始回忆尸体的样子,同时凝视着那根绳子。“嗯……有可能一致。”
“那就有意思了,非常有意思。”物理学家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4
案发一周后,矢岛贵子突然提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她主动前往搜查本部所在的久松警察局,向负责调查的警官出示了一张收银条。她声称那是案发当天她去过的那家茶室的收银条,本以为已经扔掉了,没想到从手提包里翻了出来。上面的日期确实是十三日,完成支付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四十五分。
茶室名叫“璐芙兰”,草薙正好有空,便跟后辈牧田一起去取证。
璐芙兰位于银座三丁目一座大厦的二楼,隔着玻璃窗能俯瞰中央大道。内部的装潢和装饰品都极具品位,似乎是想突出高级店铺的定位。由于矢岛贵子说她是随便找了家店,草薙原本以为是一家大众化的咖啡厅,来到这家店后有些意外,而矢岛贵子竟能把这么好记的地点忘掉,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啊,您说这位客人吗?嗯……确实来过。”年轻的店长看着草薙出示的照片说。他有一张晒成小麦色的脸,与身上的白衬衫十分相称。照片上的人是矢岛贵子。
“确定没错吗?”
“绝对没错。嗯……我记得她是上周四来的。”
上周四正是十三日。
“这里每天有这么多客人,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我们也在找这个人。”店长说,“她落了东西在店里。”
“落了东西?”
“请等一下。”店长走到收银台,拿着一个小纸袋走了回来。随后,他当着草薙二人的面拿出了袋子里的东西—一个旧粉饼盒。“她离开时把这个落在了座位上。我觉得她可能会回来取,就一直保管在店里了。”
“我们替您转交给她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对了,”草薙说,“您确定是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吗?麻烦您再仔细看看。”
年轻的店长似乎略感意外,又看了一眼照片。“确实是这个人没错。”说完,他把照片还了回去,“其实那天还发生了一个意外,也不算什么大事。”
“什么意外?”
草薙问完,店长先是看了看四周,随后凑过去说:“这位客人的饮品里进了虫子。”
“虫子?”
“一只一二厘米长的小飞蛾,就泡在她的冰茶里。”
“所以这位客人就闹起来了?”
“没有。”店长摇了摇头,“她叫住当时正好在旁边的我,小声地告诉了我。托她的福,其他客人都没发觉。当然,我马上给她换了新的饮品。”
“还发生过这种事?”草薙心想,矢岛贵子为什么不跟警方说这件事?就算想不起店名和地址,如果真的想证明自己没有作案时间,这种事必然要提到。
“请问,”牧田对店长说,“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向客人收取饮品费用吧?”
“当然不会,可当时那位客人无论如何都要付账,我只能收下了。”
“无论如何都要付账吗……”草薙凝视着正在收银台结账的客人,那人正接过店员递来的收银条。难道矢岛贵子想要收银条?草薙不禁想。
离开茶室,草薙和牧田又来到矢岛家。贵子已经回到家了。她看见草薙拿出来的粉饼盒,露出高兴的表情。“原来落在那家店里了吗?我还在想它是怎么丢的呢。”
草薙又问了她冰茶里进了飞蛾一事。她露出一副刚刚才想起来的表情。“这么说起来,确实发生过那种事,我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对,是这样,饮料里泡着一只小飞蛾。不过我还一口都没喝,所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您能早点想起,就不需要总是往警察局跑了。”草薙试探道。
“是啊,不过我实在是心烦意乱,都没办法思考了。真是对不起。”贵子低下头说。
草薙离开矢岛家时,正好看见秋穗走过来。她的脚步看起来很沉重。草薙突然想起他还未向这个女孩问过话。
“你好。”草薙打了声招呼。
秋穗停下脚步,露出戒备的神情。
“刚放学?”草薙笑着问。
“找到凶手了吗?”秋穗表情僵硬地问道,语气中带着大人的老成。
“我们正在调查呢。如果你有什么线索,也一定要告诉我们。”
只见秋穗好像突然闹起别扭来。“大人怎么会相信我说的话。”
“怎么会不相信呢?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秋穗看着草薙。“我觉得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我保证。”
秋穗似乎有些犹豫,但没过一会儿便说了起来。她的话确实很难让大人相信,草薙听到一半也只剩下单音节的回应了。什么火球,肯定是看错了吧?这跟案子没有关系,他心想。
听完草薙二人的汇报,上司间宫警部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不得不承认,矢岛贵子的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从外出到回家的所有行动几乎都得到了证明。中间当然存在二三十分钟的空白,但这点时间不足以完成犯罪。
“这下又得从头开始了。我还以为他老婆绝对有问题呢。”间宫似乎还不想放弃这条线索。
警部一直怀疑矢岛贵子,不仅是因为她缺乏不在场证明。真正的原因是,矢岛忠昭的人寿保险中,有一大半都是近几个月间签下来的。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说不通。她没发现粉饼盒丢了,这还不算奇怪,可饮料里漂着虫子应该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我们问到不在场证明时,她应该当即说出来才对啊。”
“她本人说当时没想起来,我们也只能相信。”间宫闷闷不乐地说,“难道她还有一个男性共犯吗……”
这也是搜查本部认为最有可能的推测,然而他们并没有在贵子身边查到这样的男人。
“矢岛工业的员工中,有两个人是A型血,一个人是O型血,没有B型血。”牧田说。目前他们认为,凶手的血型可能是B型,这是从现场烟灰缸里的烟蒂上推断出来的。被害人矢岛忠昭是O型血,而且不吸烟。
可以说,烟蒂是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桌上摆着两罐咖啡,其中一罐上被擦去了指纹。同时,房间门把手等处也有同样的擦拭痕迹。现场还留有矢岛忠昭携带的运动包,里面只有一些公司文件。
那天晚上,草薙正在警察局旁的拉面店吃迟来的晚餐时,手机突然响了,是汤川打来的。
“后来怎么样了?”汤川的语气很悠闲。
“举步维艰。矢岛贵子给我们来了一记意想不到的绝杀。”草薙简单说明了她的不在场证明。
“真有意思,”汤川似乎很感兴趣,“这个案子的诡计越来越明显了。”
“诡计?”草薙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明天晚上到我研究室来。”
“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
“百闻不如一见。明天见。”
“啊,等等!”草薙急忙说,“有件事你应该会感兴趣,想听吗?”
“要看内容如何。”
“你绝对想听,是有关火球的事。”
“哦……”
“是不是很想听?”草薙把从秋穗那里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汤川。
“太棒了!”汤川在电话另一端说,“我很期待明天和你见面。”
“啊,喂—”等草薙喊出声来,电话已经挂断了。
5
草薙走在帝都大学理学院的校园里,心想晚上的大学真够瘆人的,他回想上学时有没有在这么晚走在校园里。羽毛球社会训练到很晚,但都一直待在体育馆里。
草薙敲响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门时,时间是晚上八点过后。走廊上还是能见到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于是他又想,理科生真是辛苦啊。
汤川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看起来廉价的马克杯,杯子里估计又是他常喝的速溶咖啡。“我刚做好准备工作,正在休息。你也来一杯吧。”
“不,算了。”草薙摆摆手,看了看旁边的工作台。上面躺着一个塑料人体模型的上半身。“这是什么?”
“没必要说明吧,你就把它想象成被害人矢岛忠昭。我从研究照明效果的研究室那儿借来的。”
“你有什么发现?”
“也不能称为发现,只是得出了结论。”
“什么结论?快告诉我。”
汤川放下马克杯,起身走向工作台。“这个塑料模型还挺重的,仅是上半身就这么重,要是借了全身可能会把我累坏。”汤川转向草薙,“连假人都如此,换成真人肯定更难办了。更何况被害人体格强壮,也不像假人这么硬。要把他的身体挪到床上,应该要费很大的功夫。”
“嗯。”草薙应道。
“单从现场情况来推理,矢岛应该是与凶手隔着桌子面对面,当然,还坐在椅子上。他喝下掺了安眠药的咖啡,不久就睡着了,最后被凶手勒死。不过,”汤川竖起食指说,“为什么凶手要把矢岛放到床上?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是杀人,完全可以把坐在椅子上睡着的矢岛直接勒死。”
草薙把手抵在下巴上。这太有道理了,他真不敢相信此前竟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无法解释的还不止这一点。凶手为何没有扔掉摆在桌上的罐装咖啡?那上面虽然有擦去指纹的痕迹,可他既然要花时间擦拭指纹,倒不如直接带走更保险。还有烟灰缸里的烟蒂也一样。如果说这是凶手一时不小心,未免有些牵强了。”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草薙焦躁地问。
汤川摘下眼镜,用白大褂的一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我的推理是这样的:矢岛本人主动躺到了床上,罐装咖啡和烟蒂的主人都不存在,全是他自己准备的。矢岛忠昭并非被杀,而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
“自杀?”草薙拔高了声调,“你开玩笑吧?那种情况要怎么解释成自杀?”
“按照常理来解释,我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为了挽救家庭和员工,他选择了死。但购买人寿保险未满一年内自杀是不符合赔付规定的。”
“不可能。我算是见过无数尸体了,可从没碰到自己勒死自己的。我不是说不可能。我听说用湿毛巾勒住脖子,即使在失去意识后毛巾也不会松开,这样就能确保自己丧命,但这只是例外。从这次的绞杀痕迹来看,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勒的。”
“这次的案子是例外中的例外。矢岛忠昭利用缜密的计划把自己给勒死了。”
草薙摇着头,不断强调这不可能。
汤川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他在矢岛工业的车间捡到的绳子。“我知道这是什么绳子了。你猜猜看?”
“猜不出来。”
汤川闻言,转身走到了书架后面。不一会儿,他再次出现,手上多了一样让草薙感到意外的东西—射箭用的弓。
“这是……”
“这根绳子其实是弓弦。你瞧,一模一样吧?”
弓上张着一根细细的弦,与在矢岛工业的车间里捡到的绳子对比后,草薙发现两者确实一模一样。绳子一端系成的圆圈原来是套在弓上固定用的。
“你还记得工厂的墙上贴着‘一射入魂’的书法吗?那是学习过射箭的人常用的话。我以前有个射箭社的朋友就说过。你可以仔细查查矢岛忠昭的履历,我认为,他有射箭经验的可能性超过八成。”
“那我查查吧,可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接下来就要说明了。如你所见,弓弦是被一股很大的力绷紧的,我认为,矢岛忠昭可能利用这个力把自己勒死了。问题在于他使用的方法。”汤川回到工作台边,把弓放在距离假人头部几厘米的地方,又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弓弦正好碰到假人的脖颈。这样一来,假人的头部就被套在了弓与弦之间。
“好了,现在这样当然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此时需要另外一根弦。”汤川打开工作台的抽屉,又拿了一根弦出来,“这根弦要比张在弓上的弦长三十厘米左右,是我专门去射箭社请人帮忙做的。据说射箭高手都是买来弓弦用的细丝线,亲手制作适合自己的弦。不过,帮我做这根弦的同学也自言自语地说,他从来没做过这么长的弦。”
汤川把长弦的一端挂在弓上,在假人的脖子上缠绕一圈,又把另一端挂在了弓的另一头。这样一来,弦的长度就富余不多了。
“像这样在弓上张两根弦,只不过现在绷住弓的是短弦。在这个状态下,如果短弦断掉了会怎么样?”汤川问草薙。
“当然是弓会变直了。不过弓上还有另外一根弦……”
“那么使弓弯曲的作用力就会转移到那根弦上。弓弦被绷紧,也就意味着假人的脖子被勒住了。”汤川微笑起来,好像在说:这下你明白了吧。
“你是说,矢岛在设置好这个机关后,亲自剪断了短弦?”
“虽然那样就能死掉,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先服下了安眠药,让自己在梦中死去。”
“他还专门做了手脚,让短弦自动断开吗?比如使用计时器什么的。”
“应该是用了计时器。问题是切断弓弦的方法,这让我费了不少脑筋。因为射箭使用的弦的材料都非常结实,用裁纸刀或剪刀确实能切断,但要其自动断开就需要非常复杂的装置了。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做一个简便的机关。”
“最后,你不负天才物理学家的盛名,想出了好办法,对吧?”
“准确地说,并不是我想出来的,毕竟我也得到了一点提示。”说完,汤川又拿起了他捡来的绳子,“这根断弦应该是矢岛忠昭反复试验时掉落在地上的,所以我仔细观察了弦的断面。结果我发现,这上面果然没有利器切割的痕迹。再用显微镜观察,可以看到构成弦的每一根丝线的尖端都是圆滑的。然后我就知道他的手段了。”
“什么手段?”
“热。”
“热?”
“制成这根弦的素材是高密度聚乙烯,物理强度很高,却不耐热。也就是说,最快捷的办法是用热来熔断弓弦。这又关系到该如何加热了。”汤川拿起放在工作台一角的电线,电线的一端连着一根长约五厘米的金属棒,“就是用这个。电线上的东西,你看着很眼熟吧?”
草薙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们不是在矢岛工业的车间里见过吗?这是他们用来制作装玻璃水的容器的加热器。把他们的加热器切短,就成了这个样子。”
“啊!”草薙想起来了,是当时田中在用的机器。
汤川用钳子夹起加热器尾端,轻轻触碰绷紧的弓弦。“矢岛忠昭应该准备了一个能把加热器固定在这个状态的简单道具,不过今天我就这么拿着吧。本来他还使用了定时器,我手头也没有,还是用草薙定时器吧。”
“什么草薙定时器?”
“听到我喊开始,你就把加热器的电线插头插上。”
草薙闻言,拿起插头,走到插座前做好了准备。
“这个实验有点危险,你千万不要靠近弓,但要仔细看着。”
“知道了。”
“好,可以了,通电吧。”
听到指令,草薙把插头插了进去。
汤川手上的加热器瞬间就变红了,跟他在矢岛工业车间看到的一样。“弦要断了!”汤川大声说。
很快就听见啪的一声,弓和假人都弹了一下。刚才还绷得紧紧的弓弦已经断开,无力地垂向了地面。另一根弦则绷了起来,同时紧紧绞住了假人的脖颈。
“别移开目光,还没结束。”汤川说。
加热器还在持续加热,马上就要把另一根弦也熔断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弓在工作台上弹了起来。与此同时,切断的弦也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曲线。由于切口还在燃烧,这光景仿佛火球在舞动。
“断电吧,草薙。”
听到汤川的话,草薙慌忙拔出插头。
汤川小心翼翼地把还非常烫的加热器放进了水槽。
“刚才那个就是火球的真相吗……”草薙喃喃道,“案发前夜,矢岛做了最后一次试验,秋穗正好看到了。”
“酒店地毯上的焦痕,应该就是着火的断弦落在上面造成的。另外,”汤川说着,抬手指向假人的脖子,“你看看这个。”
草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
只见假人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擦伤,并不是单纯的勒痕。
“正如你所见,第二根弦断掉后,就再也没有能绷住弓的作用力了,因此弓会变直。变直的同时,猛地拖动缠绕在脖子上的弓弦,其摩擦就形成了这样的伤痕。”
“原来矢岛脖子上的伤痕就是这样来的。”
草薙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怎么样,草薙警官?”汤川问道。他嘴角浮现出实验成功的满意微笑。
“可是现场并没有发现这些机关啊。”
“当然是被共犯拿走了。这看起来像个不得了的机关,其实用到的东西并不多。就连这把弓也能拆卸成三部分,轻松地装进运动包里带走。”
“有共犯?”
“应该是,其概率有99.9%。”
草薙陷入了沉思。如果是深夜前往那家酒店,被人看到的风险也会很小。矢岛忠昭与共犯应该是事先商量好了藏匿房间钥匙的地点。共犯找到钥匙后,径直前往酒店房间,随后尽量不触碰尸体,把现场的所有机关道具收拾干净。但这样一来,矢岛忠昭带去的包就会空空如也,共犯应该是把带去的文件等物放进了包里。
“共犯是矢岛贵子吗?”草薙问。
“你这么想吗?”汤川反问。
“难道不是?”
“我认为矢岛忠昭并没有把计划告诉她,因为一般人听到后都会劝阻。”
“那么……是那个男人?”草薙脑中浮现出坂井善之的脸。
“恐怕是的。他的不在场证明比任何人的都完美,这一点反倒很可疑。”
“好。”草薙站了起来,“汤川,你能再做一次这个实验给我们科长看吗?”
“如果有必要,就只能做了。”
“绝对有必要。”草薙说完,转身跑出了研究室。
6
听完草薙的汇报,间宫警部也惊叹不已。不仅是他,其他侦查员似乎也受到了冲击。
警方马上调查了矢岛忠昭的履历。正如汤川所言,他自学生时代起接触射箭,已有将近十年的经验。另外,警方还在东京某射箭器材商店查到,他曾在那里购买过弓弦材料。但警方几乎没找到任何称得上收获的东西。没有物证能证明,酒店房间里确实发生过汤川在实验中做的事。
矢岛工业的车间里自然具备加热器、计时器、电线等让实验成立的器材,但并不能证明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
时间就这样在侦查员的焦躁中毫无意义地流逝了。
案发一个月后,草薙再次来到汤川的研究室。这是他目睹那场实验后第一次踏进这里。
“看来,案件的调查陷入困境了。”听完草薙的话,汤川说道。
“应该说,我感觉我们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该交给搜查二科那帮人了。”
“这就是所谓的保险金诈骗案吗?”汤川盯着电脑屏幕说。草薙完全不理解屏幕上那些复杂图像的意义。“你们没找到弓?”
“只在矢岛家的储物室里找到了盒子,最关键的弓却不见了,可能已经被坂井处理掉了,毕竟那上面可能留有机关的痕迹。”
“如果是他们,恐怕真的会这么慎重。”汤川的表情看上去毫不意外。
“这次的案子最让我难以理解的其实是矢岛贵子。她真的与矢岛忠昭自杀一事无关吗?”警方也针对贵子展开了彻底调查,但并未发现任何与案件相关的线索。
“应该是没有直接相关吧?但不得不说,她也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草薙看着汤川的侧脸,“什么意思?”
汤川把椅子转过来,面向草薙。“我认为矢岛忠昭没有把计划告诉他太太,并不意味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她应该从矢岛忠昭跟坂井的言行举止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你是说,她猜到丈夫要自杀骗保了?”
“你一定想问她为何没有阻拦吧?我想,她也已经走投无路了。”
草薙无法反驳汤川的话。此前的调查已经证实,矢岛工业早已处在濒临破产的状态。
“所以她决定,也要以某种形式来协助丈夫赌上性命的计划,其结果就是那个不在场证明。”汤川继续道,“从你的话来看,她一共在三个地方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对,首先是童装卖场,接下来是茶室,最后是百货商场的地下食材店。”
“你觉得她为什么要分成三个地方呢?”
“这……”草薙无言以对,因为他从未考虑过。
“我的推理是这样的:她并不知道丈夫打算几点自杀,只知道肯定是在坂井善之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那段时间内。如果那段时间长达四五个小时,只在一个地点停留是完全不够的。”
“原来是这样。”
“还有一个理由。”汤川竖起食指说,“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能随意挑选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你们推测矢岛忠昭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到七点,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了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因此她隐瞒了茶室的事,目的是将嫌疑引到自己身上。如果你们询问的是七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她应该会隐瞒地下食材店的事。”
“先充分吸引警方的目光,再假装突然想起,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你不觉得警方落入了她的陷阱吗?”汤川镜片后的双眼露出了揶揄草薙的目光。
“这还真没办法否定。”草薙爽快地承认道,“要是没被她吸引注意力,我们应该会有别的想法。确实感觉这次的初期调查被打乱了阵脚。”比如搜寻目击者,侦查员一直在寻找案发当天下午五点到七点间在酒店周边目击到可疑人员的人,然而那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共犯坂井当天深夜才展开行动。“我们被她耍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汤川满不在乎地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顺利拿到赔付的保险金。不管是不是签约一年内的自杀,矢岛家确实失去了顶梁柱。”
“但这是犯罪。”
“这可能违反了规则,但一年这个数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汤川的问题,草薙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规则,他只能想到这样的答案。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牧田打来的,通知他又发生了新的案子。“我要出警了。”他站起来说。
“这回可别把案子拿到我这儿来了。”
听着汤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草薙走出了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