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井清美穿着一身黄色套装,那种明黄色让人联想到柠檬,清美很喜欢。咖啡厅很大,客人也很多,但那道明亮的色彩让细谷忠夫一眼就看到了她。
“抱歉,抱歉。我正准备下班,科长突然临时安排了工作。”细谷一边抬手致歉,一边在清美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相约七点见面,他迟到了近二十分钟。
清美嘴角下垂,明显很不高兴。“你要是再晚来五分钟,我就走了。”
“我这不是在道歉嘛—啊,我要咖啡。”细谷对走到座位旁的服务员说。你平时动不动就迟到半个小时,偶尔换我迟到一次就是这个态度吗?—他没有说出真心话,因为那种话一说出来,清美肯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都快饿死了。”
“我知道。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别生气了。”
“什么都行?真的吗?”清美的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
“嗯,当然。”
“那,有个地方我一直很想去。”
清美打开古驰包,拿出一张像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纸片。那是一篇著名法式餐厅的介绍,细谷也听说过那个以价格而非口味为卖点的地方。细谷手头并不宽裕,他心里一沉,但还是不希望清美继续跟他闹别扭了。
“好吧。可那里好像要预约吧?”
“现在打电话不就行了?”
“也对。”细谷拿着纸片站起来,走到店外用手机拨通了餐厅的电话。他满心希望今天预约已满,然而拜经济不景气所赐,他一下就预约成功了。
他回到座位上告诉清美这个消息,清美高兴地笑了。“辛苦你啦。”
看来她总算恢复了好心情。细谷看着清美小恶魔般的微笑,喝了一口服务员送来的黑咖啡。爱情使人盲目啊,他想。
吃完晚餐,清美开始频频查看时间。细谷忍不住也看了一眼手表,刚过晚上十点。“你有事吗?”他问。
“嗯,抱歉,我得回去了。”
“你好像说过要做旅行准备。”
“对,明天就出发了,我还没收拾呢。”清美吐了吐舌头说。
“去新加坡?”
“嗯。”
“该不会是和正牌男友去吧?”
“怎么可能,你别瞎说。我是和上女子大学时的好朋友一起去购物。”说完,清美笑了笑,随即又发愁地皱起了眉,“今晚肯定又要打电话来了。”
细谷马上理解了她的话。“那家伙吗?”
“有可能。我休息时他总是这样。”
“那人也真够死心塌地的。”
“太烦人了,可我又不能对他太冷淡。”
细谷叹了口气。“差不多该跟他讲清楚了吧?否则对他也不好。”
“这我知道,可就是很难说出口。我能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吗?”
“那也没办法。毕竟这是真的,而且他总有一天会知道。”
“很难开口啊……”清美皱着眉说。
“那我来说吧?”
听了细谷的话,清美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又想了想,缓缓点头道:“对啊,如果你能帮我,那真是太好了。”
“我尽快跟他说。”
“这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友情吗?”清美问了一句。但她说话时一脸笑容,似乎并不替细谷担心,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这个到时候再说吧。”细谷说。
离开餐厅,两人走到马路旁打车。很快就有一辆空车驶来,细谷正要抬手,却被清美叫住了:“啊,等等。”她从包里拿出一台小照相机,微微弯下腰,把镜头对准了旁边的电线杆。那里有一只小虎斑猫,应该是流浪猫。她按了三回快门,闪光灯也跟着闪了三下。
“你还是这样,去哪儿都带着相机啊。”细谷说。
“是啊,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按下快门的好机会了嘛。”说着,她把相机收回包里。
两人第一次约会时,细谷就听清美说她最近正沉迷于摄影。她还当场拿出几张作品给细谷看。那些照片确实很好看,但并没有什么特点。细谷想,清美或许是因追求流行才开始摄影的,他并不认为她开个人作品展的梦想可以实现。
“你见到什么都拍,难道不会拍到奇怪的东西吗?”坐进车里后,细谷问道。清美住的公寓在高圆寺,细谷每次都会先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回自己位于练马的住处。
“奇怪的东西?”
“比如幽灵照片什么的。”
“哦。”清美点点头,“确实拍到过几次类似的东西。”
“啊,真的吗?”
“只是类似而已,朦胧的白色影子什么的。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拍到那种东西,不用请人来驱邪吗?”
“不知道,应该无所谓吧。”说完,清美调皮地看向细谷,“我跟你说,有一次我还想故意去拍那种照片呢。”
“怎么拍?”
“我听说有一个地方,晚上在那儿拍照一定会拍到幽灵,于是就一个人去了,不过特别害怕。”
“那你拍了吗?”
“嗯。”
“拍到了?”
“如果仔细去看,好像能看出灵异的东西。”
“哦?”
“下次我拿给你看吧,不过那张照片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嗯,我想看看。”说着,细谷咽了口唾沫。他喜欢灵异方面的话题。
“不过……”清美舔了舔嘴唇,“当时我还拍到了比那更不得了的照片。”
“啊,什么照片?”
“这我不能说,反正是给我带来幸运的照片。”
“什么啊,别吊我胃口了。”
“抱歉,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快忘掉吧。对了……”
清美换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她似乎很后悔向细谷提起“幸运照片”的事。细谷随口应付着她的话,心里还是对那张照片念念不忘。
把清美送回家后,细谷在车里掏出手机,调出小杉浩一的快速拨号画面。
小杉是细谷从大学时代就一直要好的朋友。两人院系不同,却都加入了橄榄球社。尽管已毕业十年,他们依旧是每月至少会见上一次的朋友。
大约一个月前,小杉给细谷打来电话,相约下班后去喝一杯,还说找到了新地方。细谷感到很意外,因为小杉很少主动说出那种话来。
那家酒吧在新桥,顾客多为年轻人,气氛很活跃。见到店里还有几个女招待,细谷更加吃惊了,因为小杉很不擅长和女人说话,而他竟然来到了这种店,无疑令细谷感到非常震惊。
长井清美就在那里工作。她看见小杉,马上就走过来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她的长相不算出众,却有种稚气和妖冶并存的奇特气质。那天她也穿着一身黄色的衣服。只看一眼,细谷就被清美吸引了。再看小杉的样子,轻易就能猜到他跑到这里来的理由。他明显对清美有好感。平时跟女人说不上几句话的小杉,此时却拼命想得到清美的关注。
出了酒吧,细谷开始追问小杉。他很快就招了,原来他想跟那个叫清美的女子交往。
“可是一直不能如愿。那种类型的女人该怎么追啊?”小杉挠着短寸头问道。
细谷至今都在后悔,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对小杉说那种类型的女人不适合他,劝他放弃。如果那天说了,事情可能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只可惜细谷没有说,而是鼓励小杉:“你就努力让她发现你的心意吧!”
与此同时,细谷却背着小杉接近清美。他一个人去过店里好几次,很快就对清美发出了邀约。清美竟然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让他感到非常意外。“我第一次见你时,也感觉和你特别合得来。”这是两人初次在酒店幽会后,清美对他说的话。
小杉自然对他们的关系毫无察觉,最近甚至给细谷打电话说:“我好像终于抓住她的心了。”对此,清美的说法则是:“跟以前一样啊,他就是个普通客人而已。”
本想早点把话说清楚,可还是磨磨蹭蹭地拖到了现在。事到如今,该摊牌了。
细谷按下了拨号键。铃声响了两遍,电话接通了。
“你好。”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明显不是小杉。
“你好。呃……这里不是小杉先生家吗?”
“是小杉家……啊,听声音,你是细谷吧?”
从对方的声音和语气,细谷猜出了接电话的人。“是山下啊。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小杉托我帮他看家。不过待在这里无事可做,正觉得无聊呢,要不你也过来吧。你现在在哪儿?”
“我正坐出租车沿七号环状线往北走呢。”
“那就让司机把方向盘往左打。我可等着你了。这里有不少酒,又是难得的机会,今晚跟我喝到天亮吧!”山下自顾自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没办法,只好奉陪了—细谷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对司机说:“不好意思,我要换个目的地,去久我山。”
小杉住在一栋老旧的排屋里,和邻居家的房子并排成一栋建筑。小楼共有两层,两室一厨一厅的格局,外面有个还算像样的小院子。小杉经常说,住在这里能感受到独门独栋的滋味。
山下在屋里一边喝酒一边等细谷。他也是细谷在橄榄球社交到的朋友,一直工作的设计工作室去年倒闭了,目前正在找工作。
“小杉今天傍晚就出门了,说是采访工作结束后直接开车去大阪。他好像明天一早还有采访,体育记者这份工作也不轻松啊。”山下口齿不清地说。
小杉很有文采,毕业后没有马上找工作,而是在出版社做兼职,同时当起了自由记者。他一开始想找份活干都异常困难,现在则在许多杂志和报纸上都能看到他的文章了。
据山下说,小杉这次去大阪,是为了采访当地一个少年足球俱乐部。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只白色波斯猫,细谷从没听说过小杉养猫了。
“这是他一个熟人养的猫,大约一周前就寄养在他这里。这次突然接到了任务,才把我叫过来帮他看家。这么说来,我的主要任务其实不是看家,而是伺候这只猫。”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以前没养过猫,本来还有点担心,可过来一看发现其实没什么。这猫挺老实的,还会自己上厕所。”
“看家报酬是多少?”
“包含各种经费,每天五千日元。只是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待着,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一个无业游民应该感恩戴德了。”山下自嘲地笑着说。
随后,两人一边回忆以前的岁月,一边像喝水似的灌下啤酒、威士忌和日本酒。这份看家的工作还有一点好处,就是冰箱里的食物和饮料可以随便吃喝,酒也能任意饮用。小杉在冰箱里放满了大瓶啤酒,还有未开封的威士忌和日本酒各一瓶。
可能是由于畅饮开始的时间太早,刚过午夜山下就开始昏昏欲睡,凌晨一点时已经打起鼾了,不管细谷怎么摇晃,他都不起来。
真拿这家伙没办法。细谷拉过旁边的毯子给他盖上,准备到二楼去睡。他一只脚踏在楼梯上,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室内立刻变得一片漆黑。细谷没想到这么暗,他也有点醉了,身体一下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不好,竟这么不胜酒力。细谷揉了揉脸,想站起来。这时,他瞥到面朝院子的那扇窗户的外面站着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室内。他心里一惊,随即更加惊讶不已。
清美?
虽然隔着一层蕾丝窗帘,细谷还是觉得站在外面的人像是清美。那身柠檬黄的套装不正是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吗?在户外微光的映照下,鲜艳的色彩在夜色中凸显出来。
“清美……”细谷走向玄关。因双眼尚未适应黑暗,又喝醉了,他不断撞到屋子里的家具。好不容易把门打开,他赤脚跑到屋外。“清美!”他喊了一声。
没有听到清美的回应,细谷又转向窗户的方向,发现清美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是怎么回事?细谷惊疑不定,脑子里一片混乱。清美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她一直在回避小杉。
细谷心里越发不安。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清美家的电话,没有人接。他紧接着又拨清美的手机号码,结果还是一样。细谷想了想,又拨了另一个号码。那是织田不二子的电话。不二子是清美的朋友,两人住在同一栋公寓里,又在同一家酒吧工作。以前他们几个到卡拉OK唱歌时,细谷记下了她的号码。
“喂?”电话另一端传来不二子的声音。
“喂,不二子吗?我是细谷。”
“嗯,这么晚了,打电话来有事吗?”
“不好意思,能帮我去清美那儿看看吗?原因过后再说。”
“去清美那儿?现在?为什么?”
“都说了原因过后再说!总之你快去!”细谷对着电话大喊道。
2
“听了细谷忠夫的话,织田不二子莫名其妙地走出了自己的家。她住在三楼,而长井清美的家在五楼。如果她当时选择搭电梯,事态可能会截然不同,她却选了楼梯。”
说到这里,草薙停下来看了看汤川。汤川正坐在那里磨着指甲,两脚放在办公桌上。
地点依旧是帝都大学理学院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学生们都不在这里。
“喂,你在听吗?”
“当然。接着说吧,她选择走楼梯,然后呢?”
“她目击到一名男子从四楼跑下二楼。那人一头短寸,身穿灰色夹克。织田不二子对那人的侧脸感到似曾相识,好像是经常光顾新桥那家店的客人。可能是由于太匆忙了,男子并没有发现她。不二子感到很奇怪,继续走向长井清美家。她按了门铃,没有人回答,又试着转动门把手,发现门没有上锁。”
“接着就发现尸体了吗?”
“她看到长井清美倒在洗手间里,就马上报警了。”
“接下来便是著名刑警草薙巡查部长[1]一行的登场了吧?”汤川笑眯眯地说。
“没错,但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戏份。等我们赶过去时,嫌疑人的身份已经确定了,逮捕也只是时间问题。”
“就是织田不二子目击到的男子吗?”
草薙点点头,目光落到记事本上。“是体育记者小杉浩一。正如我刚才所说,他是细谷的朋友,正在追求长井清美。他被我们锁定时,已经跑到东名高速公路上了。要追捕他自然不困难,因为我们早已知道他的目的地,只要派侦查员到大阪蹲守就好了。”
“小杉承认罪行了吗?”
“一开始他想否认,可我们一暗示有目击证人,他就老实交代了。”
“从他给人的印象来看,不像是有预谋的犯罪。”
“没错,是典型的激情杀人。”
那天晚上,小杉站在长井清美家门前等她回来。将近十一点时,她出现了。小杉提出要跟她进屋详谈,她一开始拒绝了,后来可能觉得那样下去会没完没了,最终还是让他进了屋。小杉拼命向她表白,希望能与她交往,并坦言是认真的,想以结婚为目的和她在一起。
然而长井清美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并用非常冷淡的口吻说:“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吸引力。”
尽管如此,小杉还是纠缠不休,甚至说:“能否先交往一小段时间?我会努力让你感受到我的魅力。”
闻言,长井清美脸色骤变。因为小杉是店里的熟客,她才一直比较克制,但此时她已经失去了控制。“别开玩笑了!谁要和你这种土里土气的人交往?我对你和颜悦色完全是因为你是客人,麻烦你不要自以为是了!”
她说了一连串伤害小杉自尊心的话,嘴角还露出一抹浅笑。见此情景,小杉失去了理智。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掐住了长井清美的脖子。”
“确实是典型的犯罪,或者说是典型的杀人行为。”汤川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
“是吗?”
“难道不是吗?现实中的杀人案大多都不会像小说中那样经过缜密地计划,而是大吵一架,失去理智,一时冲动把对方杀了。杀人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若让一般人来做,还是需要戾气或冲动这种脱离常态的精神刺激才能完成。”
“确实是常见的模式。”草薙揉了揉鼻子。
“你做了这么多铺垫,到底想干什么?我认为这里面好像没什么问题。”
草薙惊讶地看着一脸淡然的汤川。“喂,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听好了,案件曝光的契机,是细谷看到了长井清美,时间是凌晨一点前后。而当时,长井清美已经被小杉杀害了。对此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你不觉得奇怪吗?”
汤川抱起双臂,把脚放了下来,开始坐在转椅上左右转动。“嗯,我觉得是巧合。”他停下动作,冷静地说。
“巧合?怎样的巧合?”
“那个叫细谷的人当时喝醉了,甚至可以说是半梦半醒。在那种状态下,他神志不清地梦到了自己的恋人。等他突然醒来,打电话过去时,恋人家里刚好发生了杀人案,就是这样。”
“我们科长跟你意见相同,说细谷可能是做梦或出现幻觉了。”
“哈哈。”汤川大笑道,“我总能和你们科长想到一起。”
“可细谷一口咬定那绝不是做梦。”
“看来除了科长,其他人都相信了他的话。能有如此变通能力,看来警察的未来一片光明。”
草薙撇着嘴挠了挠脸。“这可不是开玩笑。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报告书就要变成鬼故事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些侦查员还认为是被害人的灵魂去给细谷报信了。”
“那不是很有趣吗?办案也需要幽默精神。”
“你肯定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吧?想挑战一下这次的谜题吗?”
“谜题……还不知道那究竟能否算是谜题。”汤川起身走向窗边。春日的暖阳从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让他身穿的白大褂看起来异常耀眼。“就算细谷没有神志不清,也很有可能是产生幻觉了。不,说成幻觉有点夸张,应该是看错了,或者错觉。”
“你是说他把什么东西错看成了恋人?”
“很久以前就有人把风吹起来的毛巾错看成了幽灵。当时细谷刚与恋人结束约会,心里还一直想着她。随后,在黑暗中意外摔倒,这又让他心情慌乱起来。当他抬头看向窗外时,视野中出现了某个东西,若他当时毫不慌乱,必定能冷静分析出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比如只是某种物品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但当时他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所以很难说他不会把窗户上映出的物体错看成恋人。”
“而在同一时间,他的恋人碰巧被人掐死了?”
“所以我才说是巧合。”汤川说。
草薙长叹一声。“结果还是只能这样解释吗?”
“你有什么不满?”
“就算不满也没办法啊,否则这起案子就是幽灵作祟了。”
“世界上总会出现这种低概率的巧合,我认为没必要强行解释。”汤川大步穿过房间,走向水槽。“对了,你要喝咖啡吗?”
“算了吧。”反正也是速溶的—草薙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不过媒体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又要大肆报道,借机渲染成灵异事件,这样好吗?”
“那有什么办法,信仰是自由的。”
“那我就这么和科长说吧!”草薙看了一眼时钟,起身说。
“还有别的事吗?”汤川一边点火烧水一边说。
“别的事?”
“关于案子的疑问。虽然这案子看起来十分简单。”
“嗯,要说奇怪之处就只有幽灵的部分了。哦,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被害人欠了一屁股债。”
“欠债?”
“目前尚未查清具体金额,不过至少也有四五百万。她好像在不少地方都借了钱。但看她家里的情况,被害人的生活似乎非常奢侈,是个痴迷名牌的人。”
“被害人欠了很多债……”汤川喃喃自语,随即又问道,“死因没有可疑之处吗?”
“没有。她手腕上有很浅的伤口,但好像关系不大。”
“手腕上有伤?”汤川停下往杯里倒咖啡粉的手,转过头来,“哪只手?什么样的伤?”
“好像是左手腕。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只是贴着创可贴。”
汤川一言不发地握着咖啡勺,陷入沉思。不一会儿,水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开始往外冒热气。
“水开了。”草薙走过去关掉煤气灶。
汤川拿着咖啡勺指向草薙。“你有个坏习惯,最重要的事总在最后才说。要是刚才听到这些,我就会给出另一种解答了。”
“怎么了?手腕上的伤很重要吗?”
“有可能。”汤川像挥舞指挥棒一般挥着勺子说,“好了,快带路吧,去那个闹鬼的房子。”
3
两人来到小杉居住的排屋前,草薙把白手套递给汤川。“科长已经批准我带你进去了,并请你务必给出符合逻辑的解释。还有一点可能不怎么重要,触碰里面的东西前,先把这个戴上。”
汤川点点头,戴上了手套。“不留下指纹是很重要的。你现在可能不这么认为,但我的想法并不一样。你们可能还要把这里重新调查一遍。”
“闹鬼风波跟案子本身应该没有本质关系吧?”
“我接下来就是要查明这点。走吧。”汤川说。
小杉被逮捕后,草薙到这里来过一次,为的是找当时还在这里看家的山下恒彦问话。山下的证词与小杉的供词内容完全一致。
问话时,屋子里到处散落着啤酒瓶和零食包装袋,不过山下离开前似乎打扫了一番,今天在门口一看,室内还算比较干净。白色波斯猫应该是还给了饲主。
“还真是单身汉的住处。”汤川扫了一眼没有任何装饰,显得毫无情趣的室内。
“根据山下和细谷的说法,这里确实没有女人来过。他们还说小杉很可能从来没跟女人交往过。据说只有在对方是女运动员的情况下,他才能毫不紧张地说话,而且话题仅限体育竞技。”
“这个人简直如同古董,我们那个年代的体育大赛上都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汤川苦笑着说。他跟草薙曾加入帝都大学羽毛球社。
“所以细谷见小杉对一个女招待如此狂热,也感到非常意外。不过细谷也说,正因为以前从来没接触过女性,一旦迷恋起来反而会更要命。对此我也有同感。”
“小杉与被害人相识的契机,仅仅是他走进了一家酒吧?”
“小杉本人是这么说的,他只是心血来潮走了进去。可能正因为这样,更让他感觉那是命中注定的邂逅。”
“命中注定……”汤川摇着头走进室内,首先注意到的是斗柜上摆放的音响器材,“这套设备不错,是去年才出的,造型简单,音质的还原能力却非常高。”说完,他打开电源,按下了播放键。听着音箱里流淌出的旋律,汤川意外地瞪大了眼睛。“真让人吃惊,竟然是《睡美人》,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形象。”
“别管这种事了,快给我解开幽灵之谜吧!”
“你先别急。”汤川微笑着把厨房的碗柜等家具都看了一遍。
草薙不明白汤川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件幽灵目击案了,好像跟被害人手腕上的伤有关,可他同样不明白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以往的经验告诉草薙,这种时候最好不要乱提问题。
环视一楼后,两人又上二楼看了看。二楼有两个分别为六叠和四叠半大的房间。小房间似乎是卧室,里面只有一个小储物柜,壁橱里放着略显陈旧的被褥。大房间是西式的,被布置成了工作室,摆放着电脑桌、写字台和椅子,四周围了一圈书架。书架上放着几个文件夹,贴有标签,上面写着“职业棒球1”“大学橄榄球”“田径”等标记内容,还有“花样滑冰”“击剑”等体育资料。
“没有羽毛球啊,这种竞技项目很小众吗?”汤川问。
“我说,你看这些没有意义吧?细谷看见幽灵的地点在一楼,我们赶紧下去做实验吧!”
汤川隔着镜片瞪大眼睛看着草薙。“做实验?你要我做什么实验?”
“我怎么知道?比如错觉实验什么的,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做实验吗?”
“太好了,原本对理科表现出强烈抗拒的你,如今竟然会说这种话了。”汤川拍了拍草薙的肩膀,走出房间向楼下走去。草薙觉得自己被耍了,但还是追了上去。
回到一楼客厅,汤川面朝窗户站在那里。“只有几米远……虽说人可能会因多疑而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过这个距离应该不会看错。确认过细谷的视力吗?”
“我问过了,双眼的裸眼视力都在0.7左右。”
“0.7……”汤川低语道。
音响依旧在播放古典乐的旋律。草薙转动旋钮想把音量调低,却突然有杂音响起。
汤川看向他。
“呃,我只是想把音量调低一点。”草薙说。
汤川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向音响,转起了旋钮。每次转动都会听到噼里啪啦的杂音。“草薙,你身上有小杉的照片吗?”
“我没带过来。”
“那小杉大概长什么样?听你之前说的话,他好像不怎么注重外表。”
“确实,说白了就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人。”
“发型呢?”
“毫无特点的寸头。”
“哦……”汤川点了点头,随后勾起嘴角,露出了意义不明的微笑。
“他的发型怎么了?”草薙问。
汤川又环视了一遍室内,好像在思考什么。不一会儿,他的目光回到音响上,用力点了点头。“草薙,这个案子可能需要重新调查了。”
“你说什么?”草薙瞪大眼睛,“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不,凶手恐怕还是他,但整个案子的性质可能会彻底改变。”
“性质?”
“目前警方不是将这起案子定性为激情杀人嘛,事实当真如此?”
“如果不是激情杀人,难道是有预谋的?怎么可能!”草薙笑着说,“谁会做这么复杂的杀人计划?这一切看上去都像临时起意。”
“我说过,细谷产生某种幻觉的同时发生了杀人案,实在非常巧合。当巧合发生时,就要设想这是否可能是一种必然,这在科学界已经是常识了。我们要假设在这里出现幽灵和同一时刻的杀人行为,有可能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这样一来就会发现,这种解释更为合理。”汤川语气肯定地说,露出科学家那种坚定的目光。
“合理?”
“听了你的话,我感到有几处疑点。首先是被害人让小杉进入家中。无论对方如何纠缠,一个独居的年轻女人都不太可能让并不喜欢的男人轻易进入家中。我认为,小杉可能是硬闯进去的。”
“他要是硬闯,被害人应该会大声呼救吧?”
“当时被害人可能连喊的机会都没有。小杉以前不是打过橄榄球吗?只要他动真格,要捂住被害人的嘴、夺取钥匙进入室内并不困难,至少比说服她让自己进去要容易得多。如果不靠蛮力,还可以使用氯仿。”说到这里,汤川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没错,氯仿更好。这样一来,手腕上的伤也能解释了。”
“我还是不明白手腕上的伤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我注意到的第二个疑点。你觉得日常生活中,人就算再不小心,意外割到手腕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自杀未遂?可从你的话来推断,长井清美并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所以呢?”
“将其解释为凶手小杉所为恐怕更为合理,他想把长井清美的死伪装成自杀。如果进入被害人家中时使用了氯仿,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即使手腕被割伤,被害人也不会做出抵抗。”
“可他实际上是把对方掐死的。”
“可能是失算,比如他没有成功切开血管。我听说割腕自杀在现实中是很难实现的。”
“是的。割腕虽然听上去很夸张,但多数人只是切开了表皮。踌躇伤就属于这种情况。”
“凶手正设法割断被害人手腕的血管时,她醒了过来,于是凶手一时惊慌,便把她掐死了—这个推理怎么样?”
“嗯……”草薙低吟了一下,“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现场应该留有血迹才对。”
“肯定是被小杉擦掉了。你们警方一见到死因是扼杀,肯定没做鲁米诺反应之类的检测吧?”
“这……”有可能,草薙心想。
“我认为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以上就是我的依据。小杉之所以不说真话,是因为同样被捕,激情杀人的刑罚较轻。”
草薙赞同汤川的说法,故意杀人会从重论处。“那你的意思是,这里出现幽灵并非巧合?”
“是的。”汤川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犯罪行为被曝光的契机就是那个幽灵啊。”
“因为,”汤川说,“事情往往很难按照人制定的计划发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清楚啊!”
“只要查明预谋的内容,你自然就明白了。首先你们应该考虑的是动机。专门制定计划去杀人,是需要动机的。”
“我们调查过。可是小杉和长井清美除了是顾客和女招待、痴情男和被痴情男喜欢的女人之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能保证没有遗漏吗?”汤川问。他的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却很尖锐。“你不是说被害人债台高筑吗?把这方面也调查一下如何?还有猫和看家的人。”
“猫和看家的人?什么意思?”
“案发当晚,小杉家不是寄养了一只猫吗?临时接到任务时,他就不得不请个人来看家,这真的是巧合吗?值得重新调查一番。”
“难道这也是小杉的计划?”
“假设幽灵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就很有可能。”汤川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不,应该说是确定无疑。”
4
“哦,那张照片清美给我看过。”织田不二子坐在高脚凳上,短裙下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她的指间夹着香烟,指甲很长,涂成了银色。
草薙坐在新桥的酒吧“TaToo”里。这里是长井清美工作的地方,时间是下午六点四十分,店内没有客人。
“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样的照片吗?”
“记得,很瘆人。她说是在多磨陵园旁边拍到的,照片里有棵奇形怪状的树,旁边还有一团像白烟一样的东西。清美说那可能是幽灵,但我也说不清楚。”
“多磨陵园……你还看过其他照片吗?”
“没有。她说还拍了几张,但没有拍到像幽灵的东西。”
“先不管幽灵了,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拍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不二子歪着头想了想,随后摇摇头。“应该没有。”
“是吗?对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清美给我看照片吗?还是她拍照的时间?”
“如果你都知道就更好了。”
“给我看照片大概是两个月前。我记得她说,拍照时间是去年十二月。”
“十二月,那就是四个月前?”
“没错。她说离平安夜还有一个礼拜,所以是十二月十七日。当时她以为心仪的对象约了别的女孩子一起过平安夜,就气呼呼地一个人开车出去兜风,顺便拍了几张灵异照片。”
十二月十七日,多磨陵园—记下这些信息后,草薙向不二子道谢,离开了酒吧。
距离跟汤川碰面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草薙按照汤川的建议,重新调查了长井清美的债务等情况后,竟然有了意外发现。长井清美这两个月间偿还了大约二百万元债务,但金钱来源全部不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此前并没有任何积蓄。
难道她突然有了一笔收入吗?草薙就此询问过细谷忠夫,得到的竟然又是充满诡异色彩的回答。
据细谷说,这段时间喜欢上拍照的清美在前往某地拍摄灵异照片时,碰巧拍到了一张不得了的照片,她还将其称为“我的幸运照片”。细谷声称他没看过,不过跟清美关系很好的织田不二子可能看过,于是草薙便到TaToo去找她了。
但是,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不二子也没见过那张关键的照片。
离开TaToo后,草薙决定去一趟帝都大学。他并不想马上返回搜查本部,科长虽然尊重他希望深入调查作案动机的意愿,但本部还是弥漫着调查已经基本结束的气氛,别的侦查员都对他有些冷眼相待。
“嗯……十二月十七日,多磨陵园?”听了草薙的话,汤川坐在电脑前,飞快地操作起了键盘和鼠标。
由于显示器背对草薙,他看不见屏幕上的内容,不过就算能看见,他也无法理解汤川在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你觉得幸运照片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抓拍到很厉害的画面,被大赛选中了,然后她就用奖金来还债了?”
听完草薙的猜测,汤川嗤笑一声。“从长井清美这个人的性格来考虑,如果真有那种事,她一定会四处炫耀。而且照片被大赛选中怎么可能会有二百万奖金?”
“嗯,有道理。”草薙挠了挠头。
“在长井清美家里没有找到那张照片吗?”汤川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说。
“嗯,搜查的时候没有找到,底片和照片都没有。”
“看来照片与案子相关的可能性很高。”
“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本应该有的东西,案发后就不见了,当然可以认为两者相关。”
“啊……”还可以这样想?草薙看着汤川,心想。
“关于猫和看家的人,你查到什么了?”汤川问。
“查过了,确实有几个疑点。”草薙掏出记事本翻开,“猫的饲主是附近的书店老板,他们夫妻经营着那家小店,跟小杉是熟人,猫也跟小杉很亲近。之所以把猫交给小杉寄养,是因为两人要到加拿大看儿子和孙子,会离开十天左右。儿子是被派遣到那里工作的。”
“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那可真够奢侈的。不过并不算奇怪。”
“我还没说到重点呢。小杉似乎是主动提出替他们养猫的。书店老板原本打算把猫送到世田谷的亲戚家,听到小杉的提议,觉得离家近点更好,就决定交给他了。当然,这种事此前从未发生过。”
汤川点点头。“你接着说。”
“另一方面,案发当晚小杉出发到大阪采访,是出版社的指示,但我询问详情后发现,那根本不是临时安排的,而是早就定好要在那段时间进行的。小杉本人应该也知道。”
“换句话说,”汤川抬起头,“养猫和采访两件事撞到一起,很可能是小杉刻意安排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家里养了只猫就不能没有人照看,他必须请人看家。”
“难道请人看家就是他的目的?为什么?”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让那人看见幽灵。”说完,汤川摇了摇头,“不,不应该称其为幽灵。”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过后再跟你解释。你先看看这个。”汤川指着电脑屏幕说。
“这是什么?”
“是我查到的报道。你读一下这里。”
草薙读起了汤川给他指的那些字。一开始他还有点怀疑,但很快就兴奋起来。那则报道内容如下:
十八日午夜零点四十五分前后,府中警察局接到报案,称一男子倒在府中市××市道,警察赶到现场,发现一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被机动车撞倒后身亡。男子头部遭到猛烈撞击,经鉴定为当场死亡。该警察局目前已将事故定性为交通肇事逃逸,并展开调查。调查结果显示,男子在横穿马路时遭到机动车冲撞。事故现场在多磨陵园旁,夜间几乎无人通行。
草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是这个啊!”
“地点、日期、大致时间全都吻合。”
“等一下,难道长井清美拍到肇事者逃逸的照片了?”
“可能性非常大,而且那张照片还成了她的幸运照片。”
草薙已经明白了汤川的意思。“所以她在敲诈肇事司机。”
“这样一来,她突然得到两百万巨款也就不足为奇了。”汤川冷静地说。
“如果事故跟这次的杀人案有关……那么肇事司机就是小杉?”
“应该不是他。如果是,那就成了小杉强迫敲诈者跟他交往。”
“不是小杉会是谁?小杉的家人?还是……”
“恋人。”汤川说,“哪怕让他杀人也要全力保护的对象,一定是他深爱的女人。”
“可小杉不是对长井清美……”说到这里,草薙恍然大悟。小杉一开始接近长井清美就出于别的目的。“不过小杉家里并没有任何伴侣的痕迹啊。”
“当然没有,那些痕迹事先已经被清除了。”
“是吗……”草薙喃喃道,“那要怎么找到那个人?还是只能慢慢排查相关人员吗?”
“或许只能那样了,但我认为工作量不会很大,毕竟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
“真的吗?”
“你忘了?只有在对方是女运动员的情况下,他才能毫不紧张地说话,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对啊。不过就算是女运动员,也数不胜数啊。”
“没错,但三更半夜开车经过那种地方的女运动员没有几个吧?”
“我听说实业团[2]的运动员会在下班后训练到很晚。喂,这里有公路地图吗?”草薙看向书架。
“有最新版地图。”汤川操作起鼠标,几秒钟后,屏幕上就出现了彩色的东京地图。草薙还没来得及目瞪口呆,汤川已经把地图放大,显示出府中市周边。
“过于依赖文明利器,可是会让人类自身慢慢退化的。”草薙很不服气地说了一句,随后凝视起画面,“府中市也太大了,拥有实业团的公司肯定不少,而且那个女运动员也有可能来自别的地方,只是碰巧从府中市经过。”
“如果只是经过,还有很多大路可以走。她会选择那么偏僻的路,说明其出发点或目的地必然就在那附近。”
“但这也太难找了……”草薙的目光在屏幕上游走。他感到眼睛有点发酸,正抬手想揉眼睛时,一行字突然跳入视野。“啊!”他叫了一声。
“找到什么了?”汤川问。
草薙指着地图。“会不会是这个?”他指的是一座建筑物,旁边标注着“弗兰德冰场”的字样。
“原来如此,冰场吗……”
“听说奥运会参赛选手都会在营业时间以外去这种地方训练。”
“小杉家书架上确实有本花样滑冰的文件夹。”说着,汤川点了点头。
5
看着前田千晶即将切入转体两周半的跳跃动作,金泽赖子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前田抬起右腿跳跃,回旋的体态很好,但落地时稍微失去了平衡。
“速度不够,蹬冰力度也不足。”
可能是听到了指示,千晶的滑行速度变快了。连跳这个动作她做得很完美。
弗兰德滑冰俱乐部里的中小学生加起来有二十人,其中正在上初二的前田千晶显得尤为特别。可以说,赖子已经把赌注都押在了千晶身上。想办法把这孩子送到世界的舞台上,是她内心深处的愿望。
负责指导小学生的石原由里走了过来。“金泽老师,有客人来了。”
“现在?谁啊?”
“他说……他是警察。”
“警察……”
石原由里指了指身后。只见入口处站着两个身穿大衣的男人,其中一人朝赖子点了点头。她心里顿时一沉。
两名刑警分别姓草薙和牧田,草薙看起来职位更高。赖子把两人带到放有自动售货机的休息室里坐了下来。
“我就直接进入正题吧,想必您认识小杉浩一吧?”草薙问道,“也知道他犯案的事?”
赖子知道此时装傻并非良策。“嗯,知道一点。”她回答。
“关于他的案子,您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到消息的?”
“什么时候……嗯……应该是第二天吧。我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的。”
“您一定很吃惊吧?”
“那是当然……”
“由于打击过大,您还请假了吗?”
“啊?”
“案发第二天,您没来这里上班,对吧?刚才我已经去人事那边问过了,他们还说您身为主教练,很少请假。”草薙语气柔和,但说出的话丝毫不饶人。
得想办法糊弄过去,赖子想,如果此时不忍耐,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我只是身体不舒服,与小杉先生的事情没有关系。”
“但我听说您跟嫌疑人小杉关系十分亲密。即使没有采访,他也经常到这里来。”
“那个人很关注我们这里的前田千晶,并不是……来见我的。”赖子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是吗?对了,案发时间是本月十日深夜到十一日凌晨,我听说俱乐部十日休息,是吧?您那天去哪里了呢?”草薙语气随意地提出了关键问题。
“我就是那天开始感觉不太舒服的,一直待在家里。”
“一步也没出去过吗?”
“是的。”
“如果您能给出证据,那再好不过了。”草薙和善地看着赖子。
赖子皱起了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怀疑我那天做了什么吗?”
草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案发当晚,有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目击到了疑似你的身影,那个地方就是嫌疑人小杉家。当然,目击者并不知道那是你,而是将你错认成了长井清美小姐。”
赖子感到胸中一阵钝痛。“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她控制不了面部的抽搐。
“我们认为,你是为了帮嫌疑人小杉伪造不在场证明。”
“你说什么……”
“我们的推理是这样的:你假扮成长井清美小姐,准备那天凌晨一点去嫌疑人小杉家。他本人自然不在那里,家里只有他请来看家的山下先生。山下先生不认识长井清美小姐,只要你自称长井清美,他一定不会对你产生怀疑。你原本的计划是,让山下先生告诉你小杉不在家,然后马上离开。另一边,嫌疑人小杉则在稍早前将真正的长井清美杀害,然后将现场伪装成自杀。完成这些工作后,他再在凌晨一点左右与工作伙伴会合。如果这一切能成功,嫌疑人小杉就会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然,警察会向山下先生出示长井清美本人的照片,询问他见到的是否为这名女子。然而人类的记忆是模糊的,如果外表完全不同还好说,要是可以模仿一个人的穿着、发型甚至化妆习惯,再加上年龄与体形都相差无几,想必山下先生会很难断定当晚来访的是另一个人。你们赌的就是这种模糊的记忆。”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赖子拼命保持冷静,但她的声音已经因绝望而颤抖了。
“你有手机,对吧?”草薙说,“嫌疑人小杉也有一部。我们查到,案发当天凌晨一点十五分,他给你打过一通电话,通话时间约为五分钟。请告诉我,当时你们都说了什么?”
电话—
赖子想起了当时的电话铃声。考虑到会留下通话记录,两人曾商定只要不出意外,尽量不通话,但铃声还是响了起来。直觉告诉她,一定是那边的计划失败了。
赖子低下头。她必须想办法应付当下的局面,可是面对很有可能已经进行过全面调查取证的刑警,她该如何辩解呢?她转念又想,只让他一个人获罪,这样真的好吗?
这时,草薙突然说道:“这一切的原因,就是那次交通肇事逃逸吗?”
赖子不禁抬起头来,对上了草薙柔和的目光。
看到那双眼睛,她的心防彻底崩塌了。
草薙说得没错,一切的开端正是在那个寒冷彻骨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故。
赖子根本没想到那种地方还会有人突然横穿马路,当时她满脑子都想着进入瓶颈期的前田千晶,因此踩刹车的动作就慢了零点几秒,只见在车前灯的光芒中,一个人飞了起来。
她赶紧下车查看情况。倒在地上的是一名男子,看上去已经动弹不得。他死了,他被我杀死了—她浑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等回过神来,赖子已经逃离了现场。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有许多尚未完成的事—她在心里不断为自己辩解。
在那以后,警察不知何时就会找上门来的恐惧一直支配着她的内心。她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恐惧也与日俱增。
但警察并没有来,而是长井清美出现了。她给赖子看了一张照片,上面清楚地拍到了赖子在事发现场下车的瞬间。赖子当时确实感到了一阵闪光,但没想到是有人拍照,而且也无暇去确认。那张照片甚至把她外套上印的滑冰俱乐部的名称都拍得一清二楚。这也是清美能找到肇事者的原因所在。
“先给我一千万吧。”清美说。这便是她要的封口费。
“先给你一千万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后还要敲诈我吗?”
“那我可不知道,等到时候再决定。”
赖子说她拿不出这么多钱,清美则表示可以分期支付。“你动作要快点,我这边欠的债又增加了,正发愁呢。”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天真无邪。
赖子便从银行取了两百万交给她。
“等你凑到钱,记得再联系我。如果我等得不耐烦了,还会再来找你的。”清美把钞票塞进包里说。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自己会被纠缠一辈子。百般烦恼过后,赖子决定找小杉求助。两人的亲密关系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但还没有别人知道。
面对交通肇事逃逸和敲诈这两个难题,小杉也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但他最后还是说:“我来想办法吧!”
赖子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可靠。
然而小杉的计划实在太莽撞了。他打算接近清美,和她熟络后,伺机夺走赖子交通肇事逃逸的证据。但那对缺乏与女性交往经验的他来说,显得异常困难。
不久,清美给赖子打来了催款电话,要求她这个月内至少要拿出一百万,否则就把照片交给警察。
做出最终决断的是小杉。他说:“只能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过……那能行吗?”
“没问题。我以前从未在最紧要关头失手过。”
小杉想出来的计划十分复杂。最让赖子震惊的是,她竟然要假扮成清美到小杉家去。
“别担心,我请来看家的山下性格很马虎。你跟清美体形差不多,只要模仿她的穿着和发型就能轻松骗过他。”
“穿着……”
“她的代表色是黄色。只要穿着黄色的衣服,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山下看见的女人就是清美。”
“可如果她死的时候穿着另一身衣服,警察不会怀疑吗?”
“清美是在家里自杀的,人们只会以为她回家后换上了家居服。万一她穿着其他颜色的套装,我会想办法给她换掉。”
两人还商定,等赖子见到山下,就尽量摆出严肃的表情对他说是来找小杉商量欠债一事的。这样就能在替小杉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同时,让清美自杀看上去合乎情理。
最关键的伪装成清美自杀的办法听起来十分冒险。小杉准备躲在清美家门口等她回去,用乙醚让她失去意识,再找出钥匙进入屋内,翻出赖子交通肇事逃逸的证据,最后割伤她的手腕泡在浴缸里。
小杉说,虽然冒险,但不得不做,否则他们迟早会失去一切。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赖子也只得听从。毕竟所有责任本来就在她身上。
终于到了执行计划的那个夜晚。赖子坐出租车来到小杉家附近,做了个深呼吸,朝他家走去。当时已近凌晨一点,她正准备按下玄关的门铃,里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听见有人说道:“喂,山下!你睡着了吗?”她立刻意识到里面还有别人,于是焦虑起来—如果对方不止一人,不就更危险了吗?
很快,屋子里的灯就熄灭了。
赖子站在窗边想窥视里面的情形,看看究竟还有谁在。这时,她突然与一个站在黑暗中的男人四目相对。紧接着,对方还叫了一声“清美”。
那个人认识长井清美—赖子瞬间意识到这一点,慌忙离开,跑到路上藏了起来,这时又听见那人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声“清美”。
不久,小杉就打来了电话。“抱歉,我失手了。”他的声音仿佛从幽深的井底传来,显得无比阴沉。
“你没动手吗?”
“不,我动手了。”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把清美杀了。”
“那不就……”
“但没能伪装成自杀。她突然醒过来挣扎,我就……”
“怎么会……”
“不过没关系,那些证据我都找到并且销毁了,还把手腕上的伤伪装成了旧伤。”
赖子死死地咬住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赖子把情况说了一遍。家里竟然会有两个人,这让小杉也感到很意外。
“那也没办法,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们会不会有事?”
“别担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小杉强装乐观地说。
然而幸运之神并没有站在他们这边。
6
“事情就是这样。”草薙结束了长长的汇报,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几乎跟你推理的一模一样,真是太佩服你了。”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推理。只要把答案一个个拼凑起来,无论是谁都能走到终点。”汤川平静地说完,喝了一口速溶咖啡。
“你怎么知道那个幽灵是同谋?”
“如果换个角度思考,这就是最简单的推理了。已经被杀的女人竟然在另一个地方被目击,其中定有诡计。接下来自然就会去想,这个诡计究竟为什么存在?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伪造不在场证明。”
“但这需要一个女同谋。小杉身边丝毫没有与女人来往的痕迹,你在判断时却没有犹豫,这是为什么?”
“并非没有犹豫,所以我才去查看小杉家,然后确定了他有一个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
“查看他家?你在那个一点女人气都没有的房子里看出什么来了?”
只见汤川微微一笑,说道:“是因为杂音。”
“杂音?什么意思?”
“小杉房间里的音响在转动音量旋钮时,不时会发出杂音,我说的就是那个声音。”
“哦,就是旧音响经常会有的那种声音吧?”
“问题就在这里。小杉的音响还很新,为什么会发出那种杂音呢?其实引起杂音的真正源头是硅化合物。旋钮上的润滑油与飘浮在空气中的硅粒子结合,产生了那种声音。”
“我知道你很博学,可那跟女人有什么关系?”草薙烦躁地问。
“某音响设备厂商统计出了一组奇怪的数据,显示情人旅馆里安装的音响设备比其他同类设备出现杂音的时间更早。对此,众多优秀的研究者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研究,终于得出了结论。”汤川竖起食指说,“原因竟然是女性使用的定型喷雾,里面含有的硅成分进入设备内部,造成了杂音。”
“定型喷雾……”草薙想起了汤川曾问他的问题,“所以你才问我小杉的发型吗?”
“寸头应该用不到定型喷雾吧?”汤川微笑着捧起了马克杯。
“原来如此,看来女人的痕迹多种多样啊。”
“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对了,那些可怜的嫌疑人怎么样了?”
草薙叹息一声,说道:“每晚都害怕各自杀死的人变成亡灵来找他们。”
“因为亡灵存在于人的心中啊。”汤川用力拉开了窗帘。
[1]日本警察的警衔由上向下分为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
[2]企业中由职员组成的各类体育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