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子全灰,头发灰白,此行是为了参加保存医用标本的会议,具体来说就是塑化人体器官。他靠在椅子里,戴上耳机,听起了巴赫的康塔塔。
他冲印了一些照片,随身带着,照片上的女孩留着一种很有趣的发型——脑后一刀平,剪得很短,前面的刘海却很长。发梢掠过赤裸的肩头,撩人地飘飞在她的脸蛋上,你只能隔着头发看到描画在她光洁脸蛋上的红棕色唇线,勾勒出双唇的鲜明轮廓。他喜欢那样的嘴,同样喜欢她的身体——小巧,结实,胸部紧致,乳头凸显在天鹅绒般的胸脯上。臀部又窄又小,不过,她的大腿却非常强壮。强有力的腿部总能让布劳着迷。你可以把“力量就在双腿中”当作第六十五卦——并不存在的卦象,寓意布劳与众不同的宿命。拥有强壮大腿的女人就好比一把胡桃钳:在那样的双腿间探险,你很可能被夹得粉碎,无异于拆弹。
这让他兴奋不已。他很瘦削,很矮小。所以说,他是敢拼命的。
正是在不可遏制的兴奋中,他拍下了她的这些照片。他也赤裸着,所以,兴奋渐渐的不言自明,甚至不可能被误解。但他的脸孔被照相机遮住了,所以他对那个毫不介意:就当他是机械米诺陶洛斯好了,长着照相机头的人身怪物,顶在最前头的是镜头里的单眼,将焦距时而拉远时而拉近,紧跟不放,机械兽似的,时而逼近时而撤退。
女孩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变化,平添了几分自信。她抬起双臂,十指在颈背相扣,暴露出腋窝,毫不设防,也暴露出了胯部,视而不见、发育未满的种种可能。因为胳膊高举,她的胸部变得几乎扁平,像个男孩。布劳以膝为足,跪走向前,照相机遮在面前,开始用仰拍的角度拍摄她。他浑身颤抖。他在想,如果把那一丛黑色的毛发修剪成细长的一条,一定会让她的臀部看起来更纤细,更诱惑,像个惊叹号,简直能划伤他的镜头。这时候,他的勃起已非常显著。女孩刚才喝了点白葡萄酒——他觉得应该是一种松香味的希腊葡萄酒——现在已坐在地板上了,交叉盘起双腿,藏起了让医生神魂颠倒的地方。他猜得出来她这姿势意味着什么:他们共度的夜晚已走向尾声。
但那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退到窗边,瘦巴巴的光屁股抵到了冰凉的窗台上。他仍在拍照。另一幕被他捕捉到了,这次是坐姿。羊羔般的女孩在微笑,挺自豪的,因为布劳医生的身体显然已做好了准备——这意味着她可以远距离施展魔法。瞧这魔力!几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玩过魔术,幻想自己只用意念就能移动物体。有时候,她觉得那些茶匙和回形针真的移动了一毫米。但不曾有过任何物体如此臣服于她的意念,如此明显,如此夸张。
此时,布劳面对的是切实而紧迫的任务。到了这时候,已没必要再推迟不可避免的事了。他们的身体交缠在一起了。女孩平躺下来,允许他爱抚自己。医生用轻柔的指尖拆除了那枚炸弹。她的双腿组成的卦象怎么解读都可以。照相机啪嗒一声自动关闭。
布劳攒了很多这类照片,几十张,也许目前已有几百张了——靠在白墙上的女性人体。墙都不一样,因为地方都不一样:酒店,寄宿公寓,他在医学院的办公室,偶尔也会是他家。人体大同小异,从本质上讲都没有神秘感。
但阴部不一样。就像指纹那样。事实上,完全可以用令人难堪的器官作为身份证明——它们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当然,警方尚不允许这么做。像极了用形色招蜂引蝶的兰花,同样美丽。这想法多奇怪啊——这套植物机制甚至在人类发展的某个阶段被尽数保留。要说只是因为它有效,恐怕太保守了。在他看来,基于花瓣的这种构想似乎让大自然自得其乐,于是,大自然决意更进一步,完全不管一个事实:人类终会精神失常,失去自控力,把生长得精妙无比的东西隐藏起来。藏在内裤里,藏在暗示里,藏在沉默里。
他把这些阴部的照片收在有花纹的纸板箱里,宜家的纸箱设计多年来一成不变,只有图案会根据时下的潮流变化——从媚俗又招摇的八十年代开始,经过了极简黑灰的九十年代,直到今天的复古、波普、民族风。一目了然,所以,他甚至都不用在纸箱上标注年份。不过,照片并不理想,医生真正的梦想是创建一整套实物藏品。
每个身体部件都值得记取。每具人类的躯体都值得留存。人体如此精巧,又如此脆弱,简直令人愤慨。竟然容许这样的人体在地下腐烂,或在火焰的施恩中像垃圾般被烧成灰,岂不是暴殄天珍?如果布劳能做主,他必将让世界大不同:灵魂是会消亡的——说到底,我们要它究竟有何用?——但身体将永生。他想:如果我们那么快就将身体毁灭,就永远不会知道人类是多么千姿百态,个体又是多么独一无二。以前的人明白这一点——但他们缺乏技术手段,没有保存躯体的办法。只有最富有的人才付得起防腐的费用。但时至今日,塑化科技发展迅猛,已一劳永逸地完善了这门技艺。现在,只要有此心愿,任何人都能保存自己的身体,与更多人分享身体的美好与神秘。世界百米短跑冠军会说:这是我无与伦比的肌肉群——各位,请看它们是如何运作的。全球最伟大的国际象棋大师会高呼:这是我的大脑——啊!请注意这两条与众不同的脑沟,就命名为“象的Z形走位区”吧。自豪的母亲会说:这是我的肚子,生出了两个孩子呢。布劳就是这样幻想的。这是他的愿景:在一个公正的世界里,我们不会迅速地毁灭神圣之物。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努力实现这番梦想。
为什么会有人对这种想法发难呢?我们新教徒显然不会。但是,就连天主教徒也不该对此大惊小怪吧:毕竟,我们有那么多古老的证据,收藏了那么多圣物遗骸,当耶稣向我们展示出他那颗鲜红又鲜活的心脏时,塑化技艺的守护神也许正是基督耶稣本人。
被阻隔而显得轻柔的引擎轰鸣声为布劳医生耳机里的音乐增添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空间感。飞机正往西飞,所以,夜晚没有在应该结束的时候结束,而是不明不白地拖延着。他一次又一次抬起遮光板,看远处的云天交际处,现在能看到白色的曙光了吗?闪现出崭新的一天,崭新的机遇了吗。然而,什么都没有。屏幕暗着,电影放完了。屏幕上时不时会出现地图,飞机形的小图标在地图上龟速前行,但地图上没有具体数字标明到底飞行了多少距离。甚至于,那张地图都像是芝诺①设计的——每一段距离都是无限远的,每一个地点都是无法逾越的崭新空间,当然,任何一种移动也都是幻觉,所有人在空间中旅行也是幻觉。
外面的寒冷是难以想象的。高度是难以想象的。让这么重的机械体在稀薄的空气中飞行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我们感恩,上帝。”布劳医生耳机里的天使们用德语唱道。
他看了看左侧女乘客的手,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去爱抚它。这个女人头枕男人的肩头睡着。在布劳右侧的男孩也在打盹,小伙子有点胖。他的胳膊绵软地垂挂在座椅外侧,几乎就要擦到医生的裤子了。他也要克制自己,别去抚摸他的手指。
在长方形的机舱里,他的座位挤在两百个乘客中间,呼吸着他们呼吸的空气。事实上,这正是他如此喜欢旅行的原因——强迫人们挤在一起的好办法,身体挨着身体,和另一个人类近距离相处,好像旅行的目的就在于靠近另一个旅行者。
但这些人,每个人,他还要——他看了看手表——与之共处四小时的生物们,看起来都像是单细胞的,光滑,闪亮;像是可以用来玩儿滚球的小圆球。正因为这样,布劳的本能系统中唯一被激活的接触种类就是抚摸:用指尖轻轻捻磨,用指肚,感受那种清凉,那种匀称的弧度。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他那双已在女性身体上查验了千百次的双手绝不可能在抚摸中发现任何裂缝,那些身体上没有暗栓或搭襻,不会哪怕谨慎地容许自己一触即发并邀请他进入内部,没有突起的标志,没有隐秘的操纵杆,没有按下去就会喷发出什么的按钮,没有根据他瞳孔的反映而动、并将他渴求的复杂的体内世界坦呈给他的小弹簧。也可能并不复杂,也许非常简单,仅仅是与表面相背而驰,仅仅是向内弯曲,内向的螺旋。这些单细胞生物的表面隐藏在巨大的神秘感里面,完全没有暗示出这样的结构体实则丰富之极,令人目眩,并经由机巧的装配——哪怕最机智的旅行达人都无法用同样的机巧去打包自己的行李箱——出于有序、安全和美感的目的,用腹膈膜隔开一个又一个器官,用脂肪组织保持器官间的疏密,缓和彼此带来的冲击。在飞机上浅睡得并不安稳的布劳医生的思想就在如此激烈的反刍中。
他很好。布劳医生很快乐。他还能要求更多吗?从高空俯瞰这个世界,见证它那美丽、祥和的秩序。一种防腐抗菌的秩序。包含在贝壳和洞穴里、在沙粒和谨遵航班表的巨型飞机里,在对称的结构里——无论从右到左,还是从左到右,契合都是由来已久——在永不词穷的航班信息显示屏的光芒里,在一切光明中。布劳医生把盖在他瘦小身体上的毯子掖紧——属于航空公司的绒布——继而真的睡着了。
布劳的父亲是工程师,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建筑业界的工程师一样,在重建德累斯顿的大业中倾力数年。父亲带着他去卫生博物馆时,布劳还是个小孩子。在那里,小布劳看到了“玻璃人”:弗朗茨·琴察克特创建的玻璃人形,用作教具。这尊人型机器高六英尺半,没有皮肤,完美仿造的玻璃器官排布在透明躯壳里,看似毫无隐秘。正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它为造就这种完美的大自然立起了不朽的纪念碑。它自有一种轻盈感,体贴感,对空间的敏感,它蕴含一种高端的品位,一种美,展示了对称感。这尊奇妙的人形机器拥有流线型、理性的线条,时常表现出幽默感(耳朵的结构),也偶尔表现出怪异性(眼睛的结构)。
玻璃人成了小布劳的朋友,至少,在小男孩的想象中是这样的。有时候,他去他家玩,在他的房间里坐坐,盘起腿来,让小布劳看个够。有时候,他会彬彬有礼地弯下身子,让小男孩看清某个细节,明白玻璃肌肉是如何轻柔地包裹骨头,神经走到哪里才消失。他成了小朋友的好朋友,沉默的玻璃伙伴。不管怎么说,很多孩子都会和想象中的朋友玩耍。
他很少做梦,但在他的梦境里,玻璃人就活了,扮演类似配角的形象。甚至还未成年时,布劳就完全不关心活的东西,或者只能说关心到某个程度而已。大人们要他把自己房间的灯关掉时,他们就会沉默无声地在被子里聊个通宵。聊了些什么?布劳不记得了。到了白天,玻璃人就是他的守护天使,伴其左右——没有人看得到他——包括在学校里打架时;在小男孩的想象中,玻璃人总是时刻待命,替他痛击对手;也包括植物园小组考察活动时帮他教训那个最喜欢找麻烦的同学,那种活动又无聊,又累人;而小组活动本身——作为一种集体社交的形式——也历来不是布劳关心的对象。
圣诞节,父亲送给他一只塑料做的玻璃人小模型,当然无法和原本的玻璃人相媲美,反倒更像是一尊有神性的雕塑,只会让人痛苦地想起实物的真切存在。
小布劳拥有非常发达的空间想象力,日后会大大助益他在解剖学上的成就。多亏了他有想象力,他假定自己赢得了看不见的玻璃人的掌控权。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让玻璃人身体里值得关注的部分被高光打亮,不相关的部分则自动消隐。因此,玻璃人形有时候只是由肌腱和肌肉组成的,没有皮肤,没有脸面;只有肌肉交织,筋肉鼓凸,像是在用力,肌肉群都被拉紧了。甚至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小布劳学到了解剖所需的一切知识。他那位高标准、严要求的父亲自豪地看着这一切,已能把儿子的未来看个真真切切了——他将成为医生,科学家,学者。小男孩得到的生日礼物是精美上色的人体解剖拼盘,复活节礼物是真人大小的人体骨骼模型。
早年间,在读大学以及毕业后的那几年里,布劳常常旅行。他几乎走遍了每一家能去到的解剖学收藏展馆。就像摇滚乐迷那样,他一路追随冯·哈根斯②及其恐怖的尸体巡展,直到最后见到了大师本人。他的旅行是闭环式的,前行回到出发点,直到旅行的目的变得非常清晰:并不是为了远行,而是回到这里,人体的内部。
他学过医药学,但很快就厌了。他对疾病不感兴趣,更没兴趣治病。死尸不会生病。他真正去上的只有解剖课,自愿去做那些扭捏傻笑、怕得要死的女生们绝不想做的练习。他完成了关于解剖学历史的毕业论文,然后和同班女生结了婚,她选择的是小儿科,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刚好合了布劳的心意。等她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后,布劳已经是学院里的助理教授了,到处开会、驻校,所以,她又给自己找了位妇科医生,带着孩子搬进了他那栋大房子,妇科诊所就开在地下室。就这样,他俩合作成功,圆满完成了人类生育的某个特定且完整的阶段。
这期间,布劳写了一篇精彩的论文,题为《硅酮塑化病理标本的特性:创新病理解剖教学的辅助方式》。学生们给他起绰号,就叫他“福尔马林”。他研究了解剖学标本的历史、人体组织的保存方式。为了搜寻研究工作所需的素材,他走访了几十家博物馆,最终在柏林安顿下来,找了一份好工作:在刚刚创建的医疗历史博物馆里担任藏品编目工作。
他把个人生活整顿得井然有序,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他决意要独居;他克制了对女学生的性冲动,要先试探一下,约她们喝咖啡。他知道这是校方不允许的,但他站在社会生物学的基础上进行安全操作,也就是说,假设大学校园就是他的天然猎场,假设这些女生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外表,他很不错——帅气,轮廓分明,胡子修得干净利落(他常常留胡子,当然,要保持整洁)——她们就像喜鹊似的,对他很好奇。看起来,他对情爱的需求没有被隔绝。他始终都用安全措施,欲求适可而止,因为他绝大部分的性冲动都经历了自然而然的升华。因此,他在生活的这个领域里没有问题,没有阴暗面,没有罪恶感。
起初,他以为博物馆的新工作将是之前教学工作的缓冲。每当走进夏里特综合医院的庭园,走在修整得当的草坪之间、极其美观的绿树下,从某种角度说,他会觉得自己置身于时间之外的地方。他是在一座大城市的中心点,但不会有噪音进入这里,也不会有谁匆忙奔走在这里。他觉得很放松,还会吹口哨。
工作之余的大部分私人时间里,他都在博物馆巨大的地下室里,那儿有一条地道连通医院附属的另一栋大楼。过道里大都放满了搁架、积满灰尘的老式展示柜、天知道以前装什么的带柜门的长立柜,如今空空如也,天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被搬到这儿来的。但有些走廊是可以走穿的,所以,过了一阵子,复制了好几把钥匙之后,他就能在医院的地下自如穿行了。每天,他都是走地下通道去食堂的。
他的工作包括清洁玻璃罐里的标本、保存在博物馆阴暗仓库里的旧展品,以及鉴定标识。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康帕先生帮了他大忙,老先生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但每年都得到续签,因为除他之外,再也没有谁能在那些浩瀚的仓储中游刃有余。
他们按照顺序把搁架上的藏品整理好。先由康帕先生小心翼翼地清洁玻璃罐的顶部,并确保不破坏罐身上的标签。他们一起琢磨,破解了那些美妙而倾斜的老式手写体究竟写了些什么。标签上通常是拉丁文标明的器官或疾病的名称,还标有姓名首字母缩写、性别、器官所有者提供该器官时的年纪。有时候还会标明职业。因此,他们能够知道:这只超级大的肿瘤是长在女裁缝的肠子里的,她的名字缩写是A. W.,彼时五十四岁。不过,这类信息常常是不准确的,标签大部分都磨损了。有很多罐口的密封剂开裂了,空气渗入罐中浸泡在溶液中的标本,液体变得浑浊,标本仿佛被裹在一团稠重的云雾中——遇到这种情况,标本就必须被处理掉。为此,由布劳、康帕和另外两名在博物馆楼上工作的人员共同组成的委员会就要开会,做好档案记录。随后,康帕先生就会从玻璃罐里取出这些人体器官,拿到医院的焚烧炉去烧毁。
有些标本需要特殊照顾(比如:存放它们的容器已遭损毁)。这时候,布劳会把标本瓶整个儿带到他的小实验室,用最精细的手法,将它转移到清洁溶槽里。在进行一番细致的检查后,取出标本(他要先将它冷冻起来),再把它转移到一个毫无瑕疵的新容器里去,浸到他用现代配方亲自调配而成的溶液中。因此,就算他不能让这些标本永葆不朽,至少能延长其寿命。
当然,这里收藏的不只是浸在玻璃罐里的标本。还有很多抽屉里装满了没有档案记录的人骨、肾结石、化石;还有一只犰狳和其他动物的干尸,但保存得很不好。还有数量不多、已经干瘪的毛利人头骨,用人皮制作的面具——有两个面具让人无计可施,最后只能被送去焚烧炉。
布劳和康帕还在这里发掘出了几件真正具有考古价值的稀有藏品。比方说,他们偶然找到了四件标本,都是著名的鲁谢在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收藏的,整套标本早已散逸各方,命运未卜了。其中有一件是无心半躯干畸胎,但因为玻璃罐身上有裂缝,回天乏术,不得不被送去焚毁——太可惜了,这本该是任何一场畸胎学展览中的珍品啊!委员会看到这件标本的状态后,确实短暂地考虑过:在相对而言已严重腐坏的情况下,是否应该安排某种形式的葬礼。
发现这些藏品让布劳欣喜若狂,因为弗雷德里克·鲁谢是十七世纪晚期的荷兰解剖学家,留下了五花八门的动植物标本,而他竟然能在鼎鼎大名的鲁谢藏品上进行一系列试验!就当时而言,那种防腐溶液非常有效——成功地保持了标本天然的颜色,还能防止它肿胀,也就是经常导致那个年代的液体防腐失效的弊端。除了来自法国南特的白兰地、黑胡椒之外,布劳还发现这种防腐溶液的配方中有姜根提取物。他写了篇文章,加入了关于“鲁谢溶液”——旨在用浸泡的手段确保不腐不朽的那种“冥河之水”,至少对人体器官而言——有哪些成分的旷日持久的大讨论。从那时起,康帕开始把他们的地下藏品昵称为“泡菜”。
他和康帕还发现了一样稀世珍品,那天早上,是康帕把那个标本带给他的。为了精准地了解那种防腐剂的成分和效用,布劳整整研究了它几个月。确切地说,它是一条手臂。男性的,很强壮(肱二头肌的周长达到五十四厘米),臂长四十七厘米,切割面很光洁,显然刻意保留了完整的文身——彩色文身,活灵活现,比例匀称,画的是一头鲸鱼从海浪中浮现(白色的波涛是用巴洛克式的优雅、繁复而精确的手法表现出来的),朝天喷出一柱水。画面完成得无可挑剔,尤其是天空,从手臂的外侧看过去是浓烈的天蓝色,但朝内侧看的话就会变深,因为靠近腋窝。透明的液体将那些丰富多彩的色调完美地保存下来了。
这件标本没有标签。玻璃罐的样式会让人想起十七世纪荷兰出品的容器,也就是说,是圆柱形的——反正,那个年代的工匠还不知道怎样做出方形的玻璃容器。这件标本,用马毛悬挂在封口的石板上,看起来像是兀自漂浮在液体中的。但最奇特的是液体本身……不是酒精,不过,乍看之下,布劳认为那应该是十七世纪初的产物,并且产自荷兰。那是由水、福尔马林溶液和一点点甘油的混合液体。这种配方可以说是非常现代的,和我们至今仍在使用的凯瑟琳III溶剂非常相似。容器无须密封,因为这种混合液体不像酒精那样会挥发。封罐用的是蜡,手法有点随意,但布劳在蜡封上发现了指纹,这令他甚为触动。他想象着:那些细微、弯曲的线条,迷宫形状的天然印记曾属于一个很像他自己的人。
他精心照料那条手臂及其艺术品般的文身,所用到的感情大概应该被定义为爱。他现在是找不出任何结果了:它属于谁?又是谁让这条手臂带着文身在岁月里孑孓独行?
他和康帕也一起经历了恐怖时刻——后来,布劳将当时的场景讲给一年级的女大学生听,同时自得其乐地观察她眼睛的变化:因为惊讶而瞪大了双眼时,瞳孔变成了暗沉的深色,根据社会生物学家的理论,那是情欲滋生的标志之一。
有一条走廊是死胡同,里面有一只木箱,他们发现箱内有几具木乃伊,内有填充物,状态非常糟糕。皮肤完全发黑了,又干又碎,海草从随处可见的裂缝里支伸出来。尸体已完全皱缩起来,干透了,但仍披挂着想必是当时极尽奢美的华服——所有的蕾丝、颈圈如今都已沦为土色。曾经夺人眼目的装饰、褶皱、荷叶边都已尽失特色,腐烂了,变成一团团小球状的东西,到处都是,只有一些珍珠做的小纽扣尚有初态,一眼就能看出来。彻底的干燥让嘴巴敞开了,从中显露出了干草。
他们找到了两具这样的木乃伊,个头很小,看起来像孩子,但经过一番细致的检查,布劳发现那其实是填充过的黑猩猩——感谢上帝——保存的手法很拙劣,非常不专业;买卖这类木乃伊在十八世纪、十九世纪是很普遍的现象。当然,检查之后也可能证实他们最初的猜测,人类的木乃伊也一样被买卖,被收藏,而且藏品相当多。收藏家们特别想得到与众不同的孤品:其他种族的,严重伤残的,重病缠身的。
“填充尸体是最简单的保存方法。”布劳用沉思般的口吻说着,正带领两个女学生参观地下藏品,她们接受了他的邀请并显得热情洋溢,但康帕对此并不赞同,还很生气。布劳希望这两个女生里至少有一个能给他机会,下次能邀请她喝红酒,再为他的私人收藏增添一些新照。他继续说道,“其实,填充的时候,他们只是把皮剥掉,也就是说,从严谨的语义上说,这不能算是一具人体。这只是人体的局部,其外在形态是用干草填充后撑出来的。被做成木乃伊是一种相当可悲的人体保存法。它制造的是幻觉,好像一切都呈现在我们面前。实际上是显而易见的骗局。马戏团用的伎俩。因为它保留的只是人体的形状、体外的衣裳。躯体本身已经被损毁了,换言之,从理念上来说恰恰与保存人体背道而驰。野蛮。”
是的,这些不是人类的木乃伊,让他们长舒一口气。如果是,必将让他们头痛不已,因为法律明文禁止在国家级博物馆里保存人类整尸(别说是古老的木乃伊,哪怕是古尸也会有人反对,百般阻挠)。如果这些木乃伊曾是人类——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孩子——他们就要面对一系列繁琐的官方流程和一大堆问题。他听说过很多这样的事:医学院或大学院校在整顿藏品时有这类令人不悦的发现。
约瑟夫二世在维也纳创建了一组这样的收藏。他决意把每一样独特的宝贝、每一样反常的奇观、每一种忘乎所以的物体都收进他的珍奇柜。他的继任,弗朗茨一世③,曾在黑皮肤侍臣安杰洛·索利曼死后毫不犹豫地填充尸体,周身只覆盖一条草编的带子就公然展示,让皇帝的贵宾们看个够。
注释①Nicolo Zeno的北欧地图于1558年在意大利城市威尼斯出版,文艺复兴时期的读者认为地图描绘了未知的北域,但实际上这份地图上的很多岛屿并不存在。这份地图曾被刊登在1561年托勒密的著作中;后世的很多地图也以此为参照,甚至直至十九世纪初。芝诺的北欧地图被称作最巧妙、最成功、最持久的骗局之一,但无疑提高了芝诺家族的名气,也提升了威尼斯的地位。
②Gunther von Hagens(1945—),德国解剖学家,发明了用生物塑化技术保存生物标本。
③弗朗茨二世(1768—1835),既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1792—1806年在位),又是奥地利帝国的第一位皇帝(1804—1835),故又称弗朗茨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