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访谈赌场老虎机区经理时,我经常听到赌博者不可自拔的故事。哪怕洪水淹到脚面,或者火警震耳欲聋地在耳边尖啸,也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从赌场的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到,一些赌博者赌到兴头上时会浑然忘我,完全无视周遭环境和身边的他人,哪怕是有人就要死在脚边也不会多看一眼。莫莉就在某天晚上见证了这样的事,当时她正在一排排机器中寻找空位,结果发现两排机器的夹道中,有个人正躺在地上,周围围着一小圈人。“那人心脏病发,救护人员正拿那种会放电的东西救他,”她回忆道,“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但我却注意到了旁边老虎机前的一个女人。她眼睛紧盯着屏幕,不错过任何一次操作。整个过程中她都在玩,一秒不停。”医护人员使用除颤器,是想帮一颗停止的心脏再次跳动,而这个玩家在老虎机上维持的却是另一种跳动状态,这种状态用迷境封住了她的视听,将她从周围发生的事情中隔绝了出来。“你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了,”莫莉曾经这样描述迷境,“你进入了机器的世界,那里只有你和机器。”
退休的电信工程师丹尼尔发现,他在迷境中的隔绝周遭环境之感,正与周遭的赌场环境设计特点有直接的关系:
这种状态从我开车去赌场的路上就开始了。我人在开车,心却早已飞到了赌场,想象自己来回寻找机子的情景。开到赌场停车场时,我已经跃跃欲试了。走进大门时,我已经渐入迷境。所有的声音、光线、气氛,以及在机器过道间行走时的体验,都在帮我进入状态。而当我终于落座在老虎机前开始游戏时,我好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周围的一切都渐渐退散。
在丹尼尔的体验中,那些在迷境中“退散”的建筑设计及现场氛围,恰恰对他“进入状态”起了作用。本章我们就从丹尼尔的见解出发,去探索一下赌场室内设计与迷境中的内心状态之间的关系。
再向拉斯维加斯学习1972年,建筑师R. 文丘里、D.S. 布朗和S. 艾泽努尔合著了《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他们在书中指出,拉斯维加斯这座城市和它构造出的环境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是平民主义建筑形态的实验基地。[1]他们在书中反对精英主义观点,认为建筑不应该起潜移默化输出社会价值和行为典范的作用,而应该学习拉斯维加斯,让建筑列立公路两旁,建筑于是自动成了本土化流行文化的丰碑和汽车时代的自由先锋。他们在这本里程碑式的著作中指出,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呈现着乌托邦式的整体性做作,而拉斯维加斯的建筑挣脱了这一路数,转而全然表达一种对“共同价值”和“现实条件”的回应,充满了民主精神。
现代主义建筑为提升平等交融性(communitas),纷纷加高天花板,引入开敞的空间,大量增加窗户和采光,拥抱利落的极简主义美学,而这时,赌场却反其道而行。它们低矮的沉浸式室内设计风格、模糊的空间边界及错综复杂的迷宫之感,为的都是容纳“与他人无明显连接的大群匿名个体”。[2]与其他公众空间一样,赌场设计正切合了普通美国人的心理需求,即“在一起,却彼此独立”。对此,文丘里和他的合著者这样解释:“赌场空间及子空间的设计结合了黑暗性和封闭性,从而带来私密感、安全感、专注力和控制感。低矮的天花板下这些迷宫般的走道,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空间,让置身其中的玩家失去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一旦进入其中,人就会不知身处何处,今夕何夕。”[3]社会学家戴维·里斯曼(David Riesman)曾经有些绝望地指出,我们大多患上了“群体性孤独”(lonely crowd)这种社会病,赌场的空间设计并不假意标榜自己在治疗这种疾病,相反,它迎合美国大众的逃避主义敏感神经,满足他们的需求,而不做任何评判。[4]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出版时,恰逢内华达州通过了公司赌博法案。这一法案的通过带来了新的一波赌场开发热潮。这波热潮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高潮,其标志是海市蜃楼酒店(Mirage)取得的惊人成功。这是一家热带雨林主题的度假酒店,是雄心勃勃的年轻赌场大亨史蒂夫·温在1989年利用垃圾债券投资兴建的。这一投资大获成功,引其他公司纷纷效法,纷纷在赌城大道两侧配置产业,于是那些在文丘里等人的书中得到盛赞的、风格独特的建筑,迅速被庞然大物级的企业化度假酒店取代。这些大型设施每一处都经过精心的计算和拿捏,无一处闲笔,讲究的是“整体环境设计”。不管这些酒店在主题上如何花样百出——从波利尼西亚热带雨林风,到神秘古埃及风,再到意大利湖畔小镇风——它们的室内设计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有的设计都指向利润最大化这一目标;真要“向拉斯维加斯学习”的话,我们从中会学到另一套东西。[5]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森(Fredric Jameson)在1991年为《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写的书评中指出,文丘里等人太过急于批判现代主义建筑,以至于没有看到他们遇到的建筑身上正兴起“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6]虽然这些建筑确实没有汲取现代主义的灵感,也不承载道德观念和公民意识,但它们并未掩饰自身的工具属性。现代主义建筑提倡的是自控力和社会和谐,而拉斯维加斯的建筑则取而代之,主张自甘堕落和企业利润。
现在的赌场与那时无异,其“商业本土风”满足的是人群的逃避主义需求,但满足这一需求背后还有更大的意图,即引导这些需求。在被问到“人体工程学”这个观念如何影响赌场设计时,一位业界顶级设计师这样回答提问的学者:“关于赌场设计,有一点必须知道的是,赌场的全部重点就在于让人从前台走到赌场里面去。”然后他进一步解释了他的公司“基于体验”的建筑设计理念:“我们尝试影响人群的运动、流动模式,以此引导用户的体验。”[7]虽然谈到这些策略在自己赌场中的应用,温显得轻描淡写,说海市蜃楼酒店的成功秘诀源于“迷惑而非狡猾”,但实际上他的每一处赌场,从概念到完工,从墙体处理到背景音乐,都经历了不遗余力的设计。[8]例如,在设计了海市蜃楼酒店的图纸(见图1.1)之后,他并不急着开工,而是找来设计顾问、前赌场经理比尔·弗里德曼(Bill Friedman),请他提改善建议。弗里德曼的实用主义赌场设计哲学,我们这就详细讨论。
图1.1 海市蜃楼赌场(史蒂夫·温建于1989年)的设计方案。图片来自vegascasinoinfo.com
弗里德曼是行业里特立独行的赌场设计大师,他在1974年出版了关于赌场管理的开山之作,确立了自己的业界地位。[9]在之后的25年里,他为自己的下一本书进行了调研,这本出版于2000年的史诗级巨著厚达630页,且有个大胆的标题:《用赌场设计碾压竞争对手》(Designing Casinos to Dominate the Competition)。在书中,他把赌场称为迷宫,而且把意思说得非常清楚,确保读者明白:“迷宫(maze)这个词很合适,因为我所信赖的《美国传统英语词典》上说,这个词的来源是‘让人迷惑、混淆’,词典上给迷宫的定义是‘由互相连接的通路(如园林小路)组成的复杂的、通常让人迷惑的网络:例如单线迷宫(labyrinth)’。”[10]与温不同,弗里德曼说到迷惑,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设计的狡猾,反而是为了凸显它。弗里德曼所说的建筑结构上的迷惑,与《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描述的“复杂迷宫”非常相似,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后现代平民主义的表现,而是与应用行为主义息息相关。[11]“就像花衣魔笛手让所有老鼠和小孩跟着他走一样,”他写道,“恰当设计的迷宫也能魅惑成年玩家。”[12]
虽然弗里德曼的迷宫理论不是当代赌场设计中唯一影响深远的理论,[13]但它给予了机器崇高的地位,于是,在分析赌场室内设计和机器赌博者内心状态之间的关系时,机器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发点。迷宫本身及其迷惑策略有一个明显的意图:促成并调节机器赌博造出的超离凡尘的迷境。
迷宫的设计弗里德曼在书中批评了“赌场老板和经营者、建筑师、室内设计师和装潢设计师们”,说他们的设计过于依赖主观偏好和高高在上的设计概念,而没有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思考,什么设计会促进或妨碍赌博。他写道:“他们的概念和提案,没有考虑到赌博者独特的行为目标和行为方式。”[14]而他自己在识别这些行为目标和行为方式上的专业性,不仅来自他20年来在80家赌场中进行的深入彻底的实证研究(外加对1931年至今的历史资料分析),也来自他自己曾经作为老虎机成瘾者的切身体验。因此,他在书中引言部分就确立了自己的权威地位:“我能理解玩家的动机和体验,因为25年前我戒赌之前,自己也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15]
通过分析自身作为机器赌博成瘾者的切身体验,弗里德曼进一步指出,赌博者追求的赌博,是“向内关注自己的私人领域从而忘却周围的一切”。他坚称:“只有最能满足这种私人化内省体验的设计师、市场营销者和运营者,才能吸引并留住最多生意。”弗里德曼坚信,赌场的设计是为了迎合赌客敏感的逃避主义心态,这与文丘里和他同事的观点异曲同工,只不过弗里德曼的目标并不是谴责现代主义的做作,也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满足客户的需求。他的目标是创造环境,引导用户行为,从而满足赌场经营者榨取利益的目标。
与整个行业优先考虑经济效益一致,弗里德曼几乎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机器赌博者身上。很多室内设计师仅仅将老虎机看作吸引顾客进入赌场的道具,而弗里德曼则认为,整个赌场环境的设计目标应该是吸引顾客玩老虎机。“如果各家赌场唯一的共同点是把老虎机作为特色经营项目,”他写道,“这就充分说明,对玩家来说,老虎机就是一切。”[16]尽管承认自己冒犯了专业装潢设计师的敏感神经,但他坚持认为单调的环境设计是最好的:“机器不应该隐藏起来,也不应该被抓眼球的室内装潢掩盖,相反,我们要最大限度地把装潢抹除,让机器凸显自己的存在。”[17]2009年赌场设计小组研讨会上,一位赌场经营者直率地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他说:“我不希望任何人走进赌场后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又不赚钱。”[18]所有的环境设计都不应该分散机器得到的注意力,而应该把赌客的注意力吸引到机器上,并让它保持在那里。从天花板的高度到地毯的图案,从灯光亮度到过道宽度,从音响设备到温度调控,弗里德曼认为,所有这些要素的设计,都应该有助于赌客进入机器迷境带来的内心状态。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提出了一个全面的设计策略,包含13项设计原则,并注册成商标,叫“弗里德曼赌场设计原则”(Friedman Casino Design Principles)。
收缩的空间:构建、分割、掩体根据弗里德曼,赌场设计的主要任务是安排“周围区域的空间关系,安排装有老虎机的方盒结构的形状和感受”,从而帮赌博者进入“避世的、私人的游戏世界”。[19]他说:“虽然玩家喜欢在熙熙攘攘的赌场中赌博,但是他们想要从这种最初吸引他们的热闹中孤立出来,进入自己的私密世界。”[20]为满足赌客的这种孤立需求,弗里德曼在建筑布局上使用了空间消除法则(The Law of Space Elimination)。
与反现代主义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一样,弗里德曼也指责主流设计师轻易地假设客户需要高大宽敞的空间感。“抽象来说,宽敞听起来是不错,能让人联想到一种隐私感,感觉自己的领地可以不受他人侵犯。表面上看,宽敞带来了自由,甚至有一点独立的意味,意味着可以自由活动,有一种富足的性质。”[21]但他的实证研究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在追踪了不同赌场的“步行流动模式”和“设备使用率”,并记录了顾客在机器上停留的时间之后,他发现最赚钱的赌博机总是出现在“隔绝的飞地”里,要么是藏在小小的“凹室、休息处、拐角”里,要么是隐蔽于“角落和缝隙”。[22]赌博者也证实了弗里德曼的观点。“我会被角落吸引,”莫莉回忆道,“在那里我觉得安全,可以进入自己的世界。”莎伦则会把双腿架在机器两边,用自己的身体画出边界,为自己打造一个小世界。而丹尼尔则说:“我不喜欢后背朝外,我喜欢钻进自己的小小洞穴。”
弗里德曼的结论是:“[玩家]最想避开的元素,就是宽阔。”[23]而宽阔的表现形式是“过多的水平与垂直空间,及过分的可见深度[*]”。[24]如头顶的空旷会“消散能量”,让个体感到暴露和焦虑。[25]弗里德曼把一家没有践行空间消除法则的赌场称为“完全开敞、自由伸展、天花板高高的停机库”。[26]另一家失败的设计被他称为“空虚的大海漫过无数排机器”。[27]为说明赌场没有消除空间会落入哪些陷阱,他画了史蒂夫·温的金银岛赌场(Treasure Island)老虎机大厅的示意图,说它是“本州最广阔无垠的老虎机海洋”(见图1.2上)。在这张图上,一名女性在机器边徘徊,抓着自己的钱包,有些恐惧地回头看向赌场深处,她的身体语言说明她似乎想要逃离这个机器大军,因为它似乎“就像海面一样无限延伸”。[28]弗里德曼认为,这种空间设置会引发存在主义式不安,既不会吸引赌客坐到机器前,也不能帮他们进入渴望的迷境。
图1.2
上:金银岛赌场的结构效果图,它是内华达“最广阔无垠的老虎机海洋”。出自比尔·弗里德曼的《用赌场设计碾压竞争对手》(2000年)第259页,用意是体现赌场设计中没有消除空间的后果。
下:成功的“空间消除”示例,通过设备阻塞、遮挡视线及盘绕的迷宫式布局来消除空间。图片来自flickr.com,作者未知。
空间消除法则指出,设计师必须“约束”空间,为玩家创造出庇护之感。[29](弗里德曼认为赌博本身是“开放的”“无差别的”“无边界的”“广阔的”“无穷无尽的”,而这些特征正是赌博的环境中要消除的。[30])一种方法是把大厅“分割”成各个紧凑区域,每个区域都与其他地方隔离,互相也看不到。[31]可以运用像遮篷、镶板、罩子、吊顶这类建筑元素将空旷的空间分割开,从而产生一种封闭感和“感知掩体”。弗里德曼说:“每组这类元素都在感知上对下方的机器形成包围之势。它们能在人的想象中创造出一些线条,与下方的机器连接起来。这样就可以在心理上把这个区域与赌场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32]文丘里和他的同事们也曾注意到赌场室内设计的这一点,认为“子空间的设计带来私密感、安全感、专注力和控制感”。遵循这一逻辑,海市蜃楼酒店的设计师们在整个赌场内设立了很多低悬的提基小茅屋式棚顶,从而划分赌场的空间,并“在9.5万平方英尺的空间中创造私密的感觉”。[33]正如1993年海市蜃楼酒店的一位总建筑设计师向我解释的:“这些悬垂的棚顶让整个空间显得尺度更小,而人喜欢聚集在低矮的东西下面。站在赌场任何地方,你都永远不会感觉到这地方实际有多大。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控制你的感知。”[34](见图1.2下)
注意力聚焦:盘绕、线索、曲线弗里德曼还建议了另几种约束空间和控制感知的方法,包括“设备接近性”,即“客人一进门,赌博活动就扑面而来”;还有“设备阻塞”,即机器“密实地塞在一起”,让玩家挤在其中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弗里德曼强调赌博者“喜欢拥堵和盘绕的布局”,他建议:“在满足舒适和安全的前提下,过道和走廊越窄越好。”[35]赌客关注空间及相关技术的带宽越窄越好,或说越待在迷境里越好。
但这个方法有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空间限制也可能过犹不及,弗里德曼也承认:“当所有多余的空间都从建筑设计和室内布局中消除之后,客人们可能很难知道自己在哪儿,自己想去哪儿。”如果出现了这种迷失状态,他们会“漫无目的地乱走,眼神空洞地张望”。[36]要抵消这种迷失效应,“机器的阻塞也必须有其章法”。其中的关键是创造一种“有结构的混沌”,而不要形成“让客人讨厌的骚乱”。[37]弗里德曼许诺:“迷宫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38]
他解释道:“迷宫的布局方式,可以让眼前的机器牢牢抓住客人的注意力。在短小、狭窄的过道尽头,机器扑面而来。盘绕的死胡同式路径在让人下意识避免撞上机器的同时,也强迫人注意到这些机器。只要客人有一点赌博的可能性,迷宫就会把它激发出来。”[39]虽然盘绕的迷宫常与迷失方向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弗里德曼的迷宫通过将空间收缩和结构化,可以引导顾客沿特定的路线前进,牢牢抓住他们的注意力,把他们导向精心布置的路标,引导他们向着最终的目的地前进。而这个目的地能反映——从而也能激发——他们内心的赌博倾向,让他们停下、坐下、玩起来。
正如赌博机把玩家的注意力聚焦在下一局游戏或下一次转动,好推动玩家不断玩下去一样,建筑迷宫通过截断顾客的视线,拉着他们不断前进。“行人只能看到正前方很短距离内的东西……[他们]向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太远,不论是向前、向旁边还是向上看。”通过“部分地阻断视线”,室内布局可以“吸引[行人]继续向赌博设备的更远更深处走去”。[40]弗里德曼建议设计师们可以暗示前面有什么,但提醒他们,决不能提示过于清晰,或让客人看到赌场的深处,因为这样可能会让客人丧失进一步深入的兴趣。[41]例如,如果走道过于开敞,或在颜色上不统一,则可能会引导客人径直穿过赌场,而不进入赌博区。弗里德曼把这个现象称为“金砖路效应”(讽刺的是,米高梅的绿野仙踪主题赌场正好有一条别具特色的金砖路,完美地诠释了这个词)。
虽然赌场的迷宫布局不应该过分明确地告诉客人前面有什么,但也至少要告诉客人这里是半路,以防客人停下来,而把客流继续引向机器。“需要设计出线索来提供强引导性。”弗里德曼强调。一位赌博业作者在行业期刊的文章里描述了通向凯撒皇宫赌场(Caesars Palace)正门的通道。这是一个“界定不清、让人迷失的空间”,经常产生交通堵塞。应用了空间线索之后,通道的设计问题得到了解决:“[他们]在墙壁裙脚上安装了一条灯带。这些灯缓慢地连续闪烁,在潜意识中创造出机场跑道灯的效果,就像引导飞行员降落跑道的快速闪灯一样。这些光给了客人焦点,引他们来到赌场入口……作为线索引他们穿过走廊。”[42]另一位室内设计师也认为:“你要尝试在赌场各处都建立焦点,这样才能让客人一步步深入‘老鼠夹’。”[43]
除了线索之外,赌场的走廊还用曲线来引人进入。弗里德曼指出,赌客们“讨厌直角转弯”,因为“慢下脚步,转90度进入一个老虎机过道,需要下一个决心”。[44]一位业内人士回忆,减少“锐利的线条”并引入“频繁弯曲的线条”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成了赌场设计中的重要策略。[45]“无中断的、曲线形的路径最是重要。”在2009年G2E的一个研讨会上,一位建筑师这样说。[46]
弗里德曼建议,曲线应该从赌场外就开始。“赌场的入口应该有招徕的作用,应该通过曲线连至大街或人行道。从街上开车进入赌场应该毫不费力。”[47]就像莫莉的地图上那条连接各处的平滑道路一样,曲线路径上应该没有直角,没有停止标志。拉斯维加斯赌场大道的很多部分已经变得步行街化,因此赌场外部的走道和长长的传送带已经把曲线理论扩展到了行人尺度。这些走道和传送带延伸到人行道上,把街头的客人送进赌场。[48]弗里德曼曾经给一处赌场入口走廊的直角加上一点曲线,而后,他“被行人行为的改变程度惊呆了”:走进赌场的客人数量从1/3上升到将近2/3。[49]
在赌场内部,“过道应该通过渐变的、温柔的曲线和角度不断弯曲,让方向的变动非常平滑”。[50]通向赌场区的走道“应该逐渐收窄,这样客人就注意不到前进方向的变化,等发现时,他们已经沉浸于赌博活动的私密世界之中了”。[51]赌场的布局有引导的作用,而曲线则通过“抹平”边缘和转角的方式,温和地、渐变地让客人尽量在不知不觉间接受引导,而不会在转角处停留、切换路线或思考自己的行动。理想的场景不是玩家们“在顺着通道蜿蜒而行时思考他们看到的东西”,而是他们“不带明确目标地四下张望,希望某样东西会激发自己的赌博欲望”。[52]赌场布局设计的目标,是将客人保持在一种易受暗示、易被渗透的状态,从而更易受赌场环境提供的刺激物的影响。
情感调节:感官气氛的营造一旦客人在赌博机前坐下,机器就从赌场环境手中接过了引导工作,这一点会在下章详述。但即使这时,环境也仍然扮演着某种角色,只是现在,建筑设计的影响变小,氛围的影响变大。布局设计中的曲线、线索和阻塞此时已不再影响客人,起作用的变成了“赌场气氛学”(casino atmospherics)。这个词最早由两位来自UNLV酒店管理学院的行业顾问提出,指的是“与服务设施的内外部环境相关的可控事项”,如温度、灯光、颜色、声音和气味,它们可以“引发客户的情绪和生理反应”。[53]他们指出,这些事项可以有力地调节客人的“情感体验”,不仅可以帮赌场把客人引到机器前坐下,还会帮他们沉浸在迷境之中,一直待下去。
我们知道,吉尔·德勒兹提出过一个概念,他认为情感(affect)是感官、能量和注意力的各种活跃状态,虽然我们意识不到,却对我们的行为有巨大的影响,而气氛应该就是在人意识不到的时候能发挥最大的作用。[54]与赌场的空间设计一样,氛围设计也将情感看作是主动的、动态的,而非被动或静态的,对情感善加利用和引导,可以为赌场带来丰厚的收入。[55]一项题为“拉斯维加斯赌场环境气味与老虎机使用”的研究发现,如果一个区域的老虎机被微妙地施以特定的好闻气味,则此区域的收入可以足足提升45%,而在另一区域施用也很好闻但种类不同的气味,则收入没有提升。[56]这位研究者猜测,特定的气味可以产生某种“与环境融洽的情感状态”,从而让人玩得更久;特定气味“与特定的环境相匹配时”,可以“促进某些行为”。[57]“对一般认为不发生意识加工的动物进行条件反射实验后,”他写道,“我们发现,条件反射似乎不需要意识的参与。”[58]
弗里德曼的建议也遵循了这个逻辑,认为最好在潜意识层面向玩家传递信息,这样他们就会“简单地跟着感觉走”。[59]气氛中的所有元素都要调整,任何一个都不能过于突出,以免让客人分心或产生压力。提到温度时他写道:“温度不过是高几度或低几度,就可能把客户赶走。”[60]同样,“过度的装潢会使客人的赌博时间减少”,而“明亮鲜艳的颜色、不协调的配色也会给客人的感官施加压力”。[61]弗里德曼宣称,他在识别“过度装潢”方面具有独一无二的能力,“我对周围的环境极为敏感。我很难容忍过亮的灯光、过响的声音、空旷开阔的设计,以及不恰当或自相矛盾的设计线索”。[62]在灯光问题上,他解释说,如果天花板和墙壁的光源亮度显著高于环境光的水平(图1.3左栏),则人的“感知系统”必须花费额外的能量来处理这种不平衡。“这种额外的能量消耗最终会让客人感到身体疲惫,因此玩家虽然可能并未意识到原因,却仍然经常会提早离场,回来的可能性也大大下降。”[63]为了避免这种感知能量的隐性消耗,灯光必须稳定均衡。对于照明来说,亮度并不是唯一重要的因素,从某种角度来说,角度也非常重要。对赌场消费者的研究表明,如果光直接打在赌客的额头上,他们的能量会消耗得更快。
图1.3 比尔·弗里德曼的赌场环境中最佳照明和声音等级,单位是英尺烛光(距离光源1英尺处的照度)和分贝。摘自《用赌场设计碾压竞争对手》,比尔·弗里德曼,第625页
与灯光一样,声音既不能太大吵到客人,也不能太过轻柔;最重要的是,声音一定不能反射(图1.3右栏)。弗里德曼的解释是:“声音通常只在从室内墙面上反射回来时,会干扰客人,[因为]客人无法确定回音的声源。”[64]正如赌场的空间布局和视觉呈现上不能让人迷失方向一样,声音也不应该是“单调、无方向、杂糅成一团的噪声,像是从所有地方同时发出一样”。弗里德曼发现,他可以通过观察赌客的面部表情来看出声音是否产生了负面影响:“如果你到了一个赌场,有响亮尖锐的噪声从四壁反射回来,你可以看看赌客脸上的表情。他们会面有倦容,紧张且痛苦。而在那些声音自然、没有反射的赌场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脸。”[65]
还有一个声音因素是音乐,必须细心地控制音乐,才能鼓励客人消费。一个名为Digigram的公司提供了一项技术,可以按一天的不同时间、根据客户的不同组成来选择背景音乐。该公司提出,赌场经理可以“在每天中午为一类客人播放舒缓的音乐,然后可以在上客率高时逐步加快节奏。你们能控制赌场的氛围”。[66]这家公司引用的一些研究指出,在零售空间中,消费者的步行速度、停留时间和消费金额都受声音因素的强烈影响。[67]另一家赌场音乐供应商DMX音乐的副总裁曾告诉记者:“我们的目标是帮助[赌场]刺激赌客对赌场的环境产生响应。”[68]
与其他气氛因素一样,音乐要想达到调节消费者行为的最佳效果,也不能太过突出。曲调熟悉、速度舒缓、音量和节奏上变化不大的音乐,可以很好地“编制”客人的行为,而且不会被客人意识到——Digigram公司称这类音乐为“功能性音乐”。[69]与曲线的转弯和平衡的光源一样,这类音乐从声学上为客人的感知系统提供了细微、平缓的感觉输入,促使他们持续漂浮在迷境状态中。而在这些因素上变化过大的音乐则会干扰赌博行为,因为它(用一位赌场设计分析师的话来说)“恢复了……你的认知状态,让你可以去做理性的决策”。[70]
赌客们对建筑空间和环境氛围的察觉越少,就越容易沉浸在赌博之中。[71]同样,随着游戏一把接一把,赌客的投入程度加深,他们对于不平衡的、有其他干扰因素的环境氛围也会越来越不敏感。社会学家格尔达·里斯(Gerda Reith)写道,赌博可以“抹掉周围的环境”,让空间“收缩到一个单点,失去延展性”。[72]在机器赌博的例子中,这个“单点”就是机器的屏幕——而且它不太是空间参照点,而更像是空间的出口。“我会进入隧道视野,然后真的听不见、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一位退休的核地质学家洛基这样说。“如果认真考量这一时刻,你会发现屏幕变成了唯一的存在。”弗里德曼写道,机器赌博的玩家在游戏时会进入“另一个位面,他们会失去对现实的感觉,仅仅存在于当前一刻,仅为下一次下注而活”。在这“另一个位面”中,物质世界中的具身存在(embodied existence)被抛弃了,换来的是永恒流淌的重复游戏。然而,在这个“超离凡尘的迷境”的形成过程中,真实世界中的建筑和氛围因素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当客人的有意识意图与赌场的情感设计相冲突时——比如赌博成瘾者想要抗拒赌博机的吸引时——这些设计就容易被发觉了。2002年我参加过一场匿名戒赌会,一位自称托德的小伙子描述了自己的经历。他在那天早些时候要穿过赌场与朋友一起吃午饭,而简简单单步行穿过赌场的过程中,环境诱惑简直像酷刑一样难以忍受。从他一脚踏入赌场大门的那一刻开始,赌场的建筑和环境设计就与赌博机一起,在他身上激发了强烈的心理和生理反应:
一进赌场大门,我当场就开始浑身发抖。当我开始穿行,周围的声音一个劲儿冲击我的神经系统,让我简直快发疯了。我告诉自己要目不斜视,直接走过去,但我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我停下来问人——她是负责换零钱的,正在一台老虎机前给客人找零。我对自己说,不要看机器,不要看机器。我又向前走了一点,但仍然是迷路状态,于是我又停下来问另一个人,她也在给客人找零。我对自己说不要看,不要看。最终,我走到了自助餐区,但我朋友还没到,于是我就坐在长椅上,眼睛盯着地面,尽力不去听周围机器的声音。后来,在出来的路上,我的眼睛找到了所有我喜欢玩的机器:我清楚地知道它们在哪儿,可我根本就没来过这家赌场。我呼吸急促,几乎是夺路而逃。
在本章开头,赌场的物理环境产生的情感吸引呼应了丹尼尔赌博的欲望和意图并加以强化,而托德的体验则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套用上面气味研究中的说法,他体验到的是“与环境不融洽的情感状态”。赌场的迷宫设计就像是花衣魔笛手,它诱惑的曲调与托德戒赌的决心产生了对抗,于是托德的“神经系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 ◇ ◇
前文提到,《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呼吁建筑设计应该顺应客人敏感的逃避主义心态。而所谓基于体验的赌场设计正是这样做的,只不过它没有采用平民主义的形式。我们甚至可以说,当代赌场的独特工具性与规训机构颇有相似之处。赌场设计公司迪莱昂纳多国际公司(DiLeonardo International)总裁的话可以作为这一点的证明。他曾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声称,他的赌场设计受到了哈佛设计学院其他同学的影响,而这些学生“研究的是如何在监狱和其他公共设施的设计中应用环境心理学”。[73]
然而,赌场这些曲线平滑的走廊、低调隐蔽的角落、灯光柔和的老虎机迷宫,与死板且让人不适的现代规训机构的建筑设计又不全相同。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称后者为“一种用于改变个体的建筑:对避居其中的人产生作用,对他们的行为加以控制”。[74]虽然赌场的结构、装潢和环境氛围的设计确实想要影响客人的行为,但它的作用方式是诱惑而非限制,是奖励而非惩罚,是引导而非改变。比尔·弗里德曼及其他关注体验的赌场设计师们主张,不要让客人适应建筑和环境,而是让“建筑不断适应人”,按一些人的说法,这样可以产出一种“人体工程学迷宫”,从而引发“快乐的囚禁”。[75]虽然这些久坐在赌博机前按按钮的赌客看起来与温顺的工厂工人、士兵、囚犯或学生一样,但他们不是规训空间中那种有自觉和自我审查的警醒主体;相反,他们从心所欲,自甘堕落,用弗里德曼的话来说,他们沉浸在“小小的私人游戏世界之中”。
既然如此,我们怎么去定义赌场环境的独特工具性?德勒兹在1990年提出,在西方社会,规训曾是权力最为优势的表达模式,但这一模式已经发生改变,某种程度上说已经被另一种“控制”的逻辑取代,这种新逻辑的作用方式不依靠限制和束缚,而是对连续、动态的“流动”——包括资本、信息、身体和情感的流动——进行管控。[76]与规训带来的惩罚性服从不同,这种控制不要求主体如此行事,也不试图制造或管理这样的主体。正如我们所见,赌场设计遵循的原则是一位行业领军人物所说的“沉浸范式”,它让赌客进入一种去主体的、不受打断的行为状态,进而对前面引用的那些专家顾问说的“情感体验”进行激励、导引,最终从中获利。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说法是,当代资本主义的特征在于策略性地调动消费者的情感能力并从中获利,而商业赌场设计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我们在下一章会看到,这种沉浸范式和它的情感调节逻辑,不仅影响赌场的环境设计,还影响了赌博技术本身。
[*]可见深度(visible depth),指视线中细节呈现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