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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二致的抉择

毫无二致的抉择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我们再也回不到跟当初长大时一模一样的地方。

救护车上的医生在检查担架是否安放妥当,在把安全带缠上以后,他敲了敲与驾驶舱相隔的那扇玻璃窗,于是救护车就上路了。与此同时,莫里森小姐靠在阿瑟公寓的阳台栏杆上向下看,见救护车在十字路口拐了弯,消失不见了,只听见警报器的汽笛还在声嘶力竭地响着。她关上窗,熄了灯,回了家。保罗答应她,只要有进一步的消息,就会马上给她打电话。于是,她就坐到了扶手椅上,在一片寂静中等候着电话的铃声。

救护车里,保罗坐在医生旁边,医生正在量着阿瑟的血压。他的老友招手示意让他靠近一点。

“别让他们带我去旧金山纪念医院。”阿瑟凑到他的耳边说,“我刚刚才从那里出来。”

“那我们就更要回去那里了,这简直是一个丑闻。他们竟然让你在这样的状态下出院,这绝对可以称得上医疗失误。”

保罗突然住了口,一脸慎重地看着阿瑟。

“你看到她了?”

“就是她给我做的检查。”

“简直难以置信!”

阿瑟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我说你为什么会犯这毛病呢,我的老伙计,看这情况,你的心都要碎了吧,这个病啊,也折磨得你够久了。”

保罗打开隔离门板上的小窗户,问司机打算把他们带到哪一家医院去。

“圣佩德罗信使医院。”救护车司机回答道。

“太好了。”保罗一边关玻璃窗一边发着牢骚。

“对了,今天下午,我碰到了卡萝尔·安娜。”阿瑟喃喃低语。

保罗看着他,这一次是同情的眼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放松一点吧,你这大概是有那么一点妄想症,还以为自己一下子就看到了所有的前女友了呢。没关系,会好起来的。”

救护车十分钟以后就来到了目的地。跟着担架刚刚进到空空如也的圣佩德罗信使医院候诊大厅,保罗就意识到了,让他们把阿瑟带到这里来,是多么愚蠢的决定。护士长席贝尔放下手中的书,离开自己的位置,引导着急救人员将担架抬进了一间检查室。他们把阿瑟安放在病床上,然后就告退了。

同一时间,保罗到接待处将病人的情况补充完整了。然后,一直等到午夜过后,席贝尔才走了回来,她表示已经呼叫了内科医生,并且保证他很快就会过来了。

布里松医生在楼上查房。而在楼下的检查室里,阿瑟已经不再感到难受了,他整个人轻飘飘的、混混沌沌,就好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梦乡。头终于不再剧痛,真是太神奇了。身上的痛感一旦消失,阿瑟感到真舒服,他的眼睛又能看得见了……

玫瑰园姹紫嫣红,千万种颜色的玫瑰争相竞放。就在他的眼前,有一朵白颜色的红衣主教花绽开了花蕾,长得那么高,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莫里森小姐哼着小曲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沿着花茎上生出的节子的上沿剪下了这朵白色的花,拿着回到了门前的游廊里。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摇椅上面,巴布洛就卧在她脚边睡觉,莫里森小姐开始一片一片地摘下花瓣,然后一瓣一瓣地绣到了他那件呢子大衣上面,看起来无比精巧而细致。把那朵花这样用来替代两边被撕碎不见的口袋,这个主意还真不赖啊。屋子的大门打开了,他的妈妈从台阶上一级一级走下来,手里捧着一个柳条编织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咖啡,还有几块饼干,那是为小狗准备的。她弯下腰,把饼干放到了这个小动物的跟前。

“这是给你的,嘉莉。”她说。

莫里森小姐为什么不告诉莉莉事实的真相?这个小狗只有听到“巴布洛”的名字才会反应,把它喊作嘉莉,这多奇怪啊。

可是,莉莉一遍又一遍地越喊越大声:“嘉莉,嘉莉,嘉莉。”而莫里森小姐在摇椅上越荡越高,一边笑着一边也跟着喊:“嘉莉,嘉莉,嘉莉。”两个女人全都向着阿瑟的方向转过身,威严地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他闭嘴不要讲话。阿瑟很生气。她们两个突然这么有默契地做这个动作,简直令他烦透了。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一阵风也猛地刮了起来。

起自太平洋的风暴来得很急。豆大的水滴瞬间已经敲打在屋顶上面。卡梅尔小镇天空的积雨云彻底撕裂,无情的暴雨恣意倾注在玫瑰园里,很快他周围的地面上就出现了几十个水洼,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个超级袖珍的火山口。莫里森小姐把大衣抛在了摇椅上,自己却跑进屋躲雨。巴布洛紧跟在她后面,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刚刚跨过门槛,这个小家伙却又掉转头,冲着外面咆哮,就好像在提醒人们,危险即将到来。阿瑟喊着妈妈,声嘶力竭,可是强烈的风把他喊出口的每一个字又全都灌回到了喉咙里面。莉莉转过身来,她看着儿子,脸上却写满了遗憾,终于她也消失不见了,被吞噬在走廊通道的阴影里。书房玻璃窗外挂着的百叶窗,每一根链条都在嘎吱作响,一下一下狂暴地拍打着屋子的外墙。巴布洛一直冲到了第一级台阶前面,疯狂地嚎叫着。

在屋子下边,太平洋波涛汹涌,宛如脱缰的野马。阿瑟心想,这个时候估计是不太可能去到悬崖底下那个山洞里了。可是,那里还真是一个最理想的藏身之所啊。他面朝大海,望向波涛起伏的远方,肚子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他一阵强烈的恶心,禁不住向前弯下腰来。

“我不是很确定自己还能够忍受多久。”保罗端着一个脸盆说。

席贝尔护士扶住了阿瑟的肩膀,唯恐他从检查台上摔下来,肚子里的每一次翻动,都使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强烈震颤。

“这个浑蛋医生到底能不能马上来这里?或者还是需要我带着一根棒球棍子到上面去找他呢?”保罗怒不可遏。

在圣佩德罗信使医院最高一层楼,某位病人的病房当中,内科医生布里松坐在阴影里的一张椅子上,跟自己的女朋友打电话。她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于是从家里打电话给他,正在一个一个地数着两人不可调和的矛盾,并以此说明,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其他的出路,最终难免还是要分离。年轻的医生布里松不乐意听人家说他自私自利、一心钻营,而薇拉·兹里克,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当她在上面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前男友就在楼下的车子里面等着她。还有,他怎么可以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跟她打这个电话呢?就连分手也要搞得这么没有隐私吗?她最终得出的就是这么一个结论。布里松把手机凑到病房里的心率监测器跟前,让薇拉听一听他的病人心脏跳动时监测器里传来的虽然微弱却有规律的哔哔声。他冷冰冰地表示,鉴于这位病人目前的状态,他应该是不至于会打搅他们的谈话了。

薇拉还在想着她正折叠的这一件T恤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所以在电话那一头有一小会儿没讲话。对于她来说,要在同一时间集中精神做好两件事情,这可真是一点也不容易。布里松还以为她最终改变了主意,但其实薇拉只是觉得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继续谈下去不太妥当,大家不是一直都在说,手机信号会干扰医疗设备吗?可是,这位内科医生却大声嚷嚷着说,此时此刻,他可根本不管这个问题,他还要求已经成为他前女友的薇拉至少能顾及一点情面,等到明天早上他下班回去以后再说。十分抓狂的布里松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摁掉了已经第三次响起的传呼机,而在电话的那一头,薇拉刚刚挂掉了电话。

阿瑟摔进橱窗的时候,后脑位置的小静脉受到了强烈冲击。事故发生之后最初的三个小时,只有极细微的血丝从破裂的血管里面渗出来,可是到了晚上,渗血的情况已经足够严重,引起了初步的平衡力下降和视力障碍。接下来,数千毫克阿司匹林经由舌下血管渗入,极大地改变了血液流通的情况。仅仅用了十分钟的时间,阿司匹林里的乙酰水杨酸就已经融入了血浆,一路畅通无阻,经由破损的裂口,直接灌进了脑腔,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四处扫荡。当阿瑟被运往医院的时候,渗进颅盖骨底下的血液已经再也找不到新的发展空间,于是就开始挤压里面的脑干。

覆盖着脑干的三块脑膜当中的第一层随即做出反应。由于判断这是受到了某种感染,这一层脑膜逐渐发挥出自己生来就被赋予的功能。22点10分,为了击退入侵者,脑膜开始发炎肿胀。几个小时之后,渗入脑腔的血液越来越多,不断挤压脑干,最终将导致生命运行的终止,阿瑟也就会彻底失去意识。保罗又转过来找护士;可是她却要求他还是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待着,因为值班的内科医生是一个严格遵守医院规章制度的人,保罗不应该跑到窗口的这一边来。

与此同时,布里松正在电梯里狂怒地猛摁着通往楼下一层的按钮。

在距离不太远的另一家医院里,正对着急诊室大厅的电梯门打开了。劳伦从电梯里面出来,一直走到了接待处的窗口前,从贝蒂的手里又接过了一份病历。

这是一位45岁的男子,在打斗中被狠狠地扎了一刀,腹部遭到重创。刚刚办完入院手续,这个病人的血压就已经掉到了警戒线以下,显然是大出血的征兆。他的心跳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纤维性颤动,事不宜迟,劳伦决定马上就给他开刀做手术。她直接划开一道口子,找到并钳住了那条正在喷血的大动脉;可是,在把刀从肚子里拔出来的时候,刀锋又带出了新的创口。病人的血压逐渐开始上升,劳伦接着又在第一个创口下方继续进行切割。

她不得不把整个手都伸进那人的肚子里,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对方体内一部分肠子,控制住血液流失最严重的地方。这个举动卓有成效,病人的血压开始重新上升。贝蒂在旁边一直用手臂托着心脏电击除颤器,随时候命,如今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除颤器那两个用于电击的手柄。她拨动点滴瓶下面的小齿轮,调大了给病人静脉注射的剂量。现在,劳伦发现自己的姿势特别别扭,她一刻也不能松手,因为在她手下按住的是这个人生命的脉搏。

又过了五分钟,外科医疗组赶过来了,可是,劳伦依然不得不陪着他们去了手术室,她的手由始至终一直摁在病人的肚子里。

又过了二十分钟,负责动手术的外科医生才示意她可以把双手撤出来,流血已经止住,剩下的工作就交给他们做吧。于是,劳伦甩着已经麻木的双手又坐电梯下到了急诊室大厅,那里此刻依然是人满为患,伤者躺满了一地。

布里松走进了诊疗室。他看了看病历,然后检查了一下阿瑟的生命体征,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稳定。只是病人一直在昏睡,这多少令人有点担心。保罗根本没理会护士之前的警告,他一看到内科医生从病房里面走出来,就立即迎上前去询问情况。

可是,这位值班医生却反而要求他马上回到医院设立的公共区域等候消息。保罗表示抗议,说在这空空荡荡的医院里,除了四面墙壁就没其他人了,还有谁会在意他越过这脏兮兮的地面上随便画的一条黄色警戒线呢。布里松肺都快气炸了,他用一根充满威严的手指头指着警戒线说,对方如果真的是那么想跟他谈的话,那么就必须乖乖站到线的那一边去。保罗犹豫了一会儿,心里在盘算到底是现在马上就掐死眼前的这位内科医生呢,还是等到听完他的诊断以后再干。最后,还是保罗让了步。对此,年轻的医生感到很满意,他表示目前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毛病,但会尽快让人带阿瑟去照X光。保罗问有没有可能进行CT扫描,但却得知这家医院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布里松尽量安慰对方说,只要X光显示哪怕有一点点异常,他明天一早肯定会安排阿瑟到专门的医疗成像中心去拍CT。

保罗又问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就安排转院。可是,这位年轻的医生驳回了这一诉求,并且表示,自从被送进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的那一刻起,阿瑟就应该是由他来全权负责了。这一下,保罗心里面盘算的就已经不再是什么时候动手,而是要把这个内科医生的尸首藏在哪里的问题了。

布里松转过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他这是要去找一台移动的X光机。当他在视线里消失以后,保罗马上进到了诊疗室里,摇晃着阿瑟的身体。

“你别睡了啊,千万不能放弃,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阿瑟睁开了眼帘,他眼神空洞,伸出手摸索着找他朋友的手。

“保罗,你还记得我们的青春期究竟是在哪一天结束的吗?”

“这又有什么难的,就是刚才啊!……你看起来好像好一点了,现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吧。”

“当我们从寄宿学校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于是,你就讲了一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我们再也回不到跟当初长大时一模一样的地方。’而我跟你不同,我还想再回到过去的时光。”

“你还是省一省力气吧,我们以后还会有大把的时间来讨论这个话题。”

保罗看着阿瑟,然后拿了一条毛巾,走到洗手池旁扭开了水龙头。他把毛巾沾湿又扭干,然后搁到了他朋友的额头上。阿瑟看起来似乎感觉舒服了一点。

“我今天跟她讲了话。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其实我面对的可能只是一个幻象;她就好像避难所,或者说是我用来进行某种自我麻醉的方式,因为既然一心想着要去寻找的本来就是某个遥不可及的东西,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又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这些话是我在这个周末跟你讲的,傻瓜,现在,你赶紧把我这些哲学大道理全都忘掉吧,那是我当时在气头上说的蠢话。”

“是谁惹你生气了啊?”

“我生气,是因为我们两个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同一时刻感受到快乐和幸福。对于我来说,这才是我们正在老去的标志。”

“慢慢老去,挺好的啊,你知道吗,这可是天大的运气。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一个秘密了。当我看到那些老人家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会很羡慕。”

“羡慕什么,羡慕他们一把年纪了?”

“羡慕他们终于进入了老年,羡慕他们一直撑到了最后一刻!”

保罗看了看旁边的仪器。血压还在下降。他握紧了双拳,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必须有所行动了。这个庸医眼看着就要害死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人,对于他来说,没有了这一个朋友,就等于没有了一整个家庭。

“就算我这一次真的挺不过去了,你也什么都不要跟劳伦说。”

“如果你想讲的只是这些白痴一样的东西的话,那你还是省一省,不要再说话了吧。”

阿瑟又一次昏了过去,他的头垂到了担架的旁边。现在是凌晨1点52分,诊疗室墙上挂着的钟,秒针嘀嘀嗒嗒,一直在隐约地计算着时间。保罗一下子站了起来,强使阿瑟再次睁开眼睛。

“你将来还有大把时间慢慢变老呢,呆瓜,一切都交给我吧。当你有一天全身都关节疼,当你甚至都举不起拐杖来敲我的头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你承受的这一切苦难都是拜我所赐,因为在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某一个晚上,我本来是有可能让你将来不用遭受所有这一切罪的。不过,其实,你只要别开始就好了。”

“我开始什么?”阿瑟喃喃细语。

“我多么希望你没有开始去喜欢那些我不感兴趣的东西;我多么希望你没有开始以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方式拥抱幸福;我多么希望你没有逼着我跟你一起变老。”

布里松走进了诊疗室,旁边跟着那个护士,她推着装有移动X光机的小车。

“你,马上给我出去!”他怒不可遏地冲着保罗吼道。

保罗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又扫了一眼护士席贝尔在床头安放的那台仪器,然后语气平稳而又淡定地问:

“这玩意有多重啊?”

“具体的数字就不说了,总之当我不得不推着这个该死的仪器到处走的时候,对于我那可怜的腰来说,这玩意显然是太重太重了。”

保罗猛地转过身,一把扯住了布里松医生大褂的领子,然后语气非常坚定地向对方逐条阐明了他打算对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的规章制度予以修正的各项条款,而所有这些由保罗来规定的新条款全部都将在他松开医生领口的那一秒钟开始生效。

“怎么样,您听明白我跟您说的话了吗?”他最后这么补充了一句。而站在旁边的席贝尔护士一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重获自由的布里松忍不住一阵阵咳嗽,然而,保罗的眉毛仅仅是那么微微一挑,他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咳下去了。

“我觉得,看起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十分钟之后,内科医生布里松看着显光板上贴着的X光底片,做出了诊断。

“可是,这种情况能不能让一个真正的医生感到担心呢?”保罗语带讥讽地问道。

“无论如何,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布里松板着脸说,“您的朋友只是有点精神失常了。”

布里松要求护士把移动X光机搬回到放射科大厅里去。可是,保罗对此提出了异议。

“医院或许并不是适宜保留绅士风度的最后一片净土,但在这方面我们总还是要争取试着去做一下!”他表示。

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布里松还是遵行了指令,从席贝尔手里接过了装有X光机的小推车。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以后,已经回到自己岗位的护士马上站起来敲了敲接待处橱窗上的玻璃,示意保罗走到近前来说话。

“他现在的情况很危险,是不是?”保罗迫不及待地问,显得越来越焦虑。

“我只是一个护士而已,我的观点真的很重要吗?”

“总好过这里的某个庸医吧。”保罗鼓励着她。

“既然是这样,那听好了。”席贝尔压低声音说,“我需要保住这份工作,就算哪一天您真的要起诉那个大蠢驴,我也不可能出来为您做证。他们这些医生啊,跟‘条子’一样习惯相互打掩护。一旦发生了医疗事故,谁要是胆敢出来讲真话,那接下来肯定是一辈子都甭想在这一行找到工作了。没有一家医院会愿意雇用这样的人。只有那些遇到麻烦懂得自动抱团的人才能混得开。可是,这些白大褂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我们这里,所谓的‘麻烦’背后其实也就意味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总而言之,您赶快带着您的朋友离开这里吧,如果不想让布里松把他害死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您觉得我们现在还可以去哪里?”

“我本来是要告诉您:只有结果才最重要。但相信我的直觉吧,就您朋友目前的状况来看,时间同样很重要。”

保罗在大厅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不停打着转,心里真是恨死了自己。早在他们踏进这家医院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现在,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巨大的恐惧感却令他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做出决定。

“劳伦?”

保罗快步冲到阿瑟跟前,他正在低声呻吟,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却十分空洞,就好像是在直勾勾地看着另一个世界。

“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保罗抓起了他的手。

阿瑟的声音颤抖,断断续续。

“向我发誓……以我的生命……保证不要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这个时候,我宁愿以我的生命来做担保。”保罗回答。

“怎么都行,只要你能坚守誓言!”

这,就是阿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此时此刻,渗出的血已经灌满了他整个后半部的脑腔。为了保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损的中心脑干,人体奇妙的应激机制决定关闭外围所有次要的身体机能:视觉系统、语言系统、听觉系统,以及运动系统,它们全部停止了运行。诊疗室墙上挂着的大钟走到了凌晨2点20分。阿瑟从那一刻开始彻底陷入了昏迷。

保罗在急诊室大厅里不停地转着圈圈。他把手探进衣服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但是席贝尔马上打手势令他明白了,在医院的范围里面是禁止使用无线设备的。

“可是在这个鬼地方,除了那台自动饮料机之外,还有什么科学仪器有可能会受到干扰呢?”他大吼了起来。

席贝尔摇了摇脑袋,重申医院的禁令,然后向他指了指急诊室外停车场的方向。

“根据医院新的内部章程第二条,”保罗坚持着,“我的手机可以在这个大厅里使用!”

“您的这些所谓新条例,也就是在布里松那里有效,所以,您还是赶紧到外面去打电话吧。如果您在这里打电话给保安看到的话,那我就要被炒鱿鱼了。”

保罗气鼓鼓地发着牢骚,穿过自动滑门走出去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保罗还在满是救护车的停车场里逡巡,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行行联系人名录。

“该死的,”他声音低沉地嘟囔着,“这还真是需要一点勇气呢!”

他摁下一个按键,手机随即拨出了一串早就预存好的号码。

“这里是旧金山纪念医院,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接线员问道。

保罗要求对方转到急诊室。几分钟过后,贝蒂拿起了电话听筒。保罗表示,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有一辆救护车曾经把一个在联合广场被三轮摩托车撞倒的年轻男子送到旧金山纪念医院的急诊室。

贝蒂马上问,在电话那头的是不是受害者的家属。保罗回答说他是那位病人的兄弟,这一点他倒不完全算是在撒谎。旧金山纪念医院的护士长记得很清楚,她说病人是在大约21点的时候自己离开医院的,当时他看起来状态不错。

“情况并不是真的那么好。”保罗表示,“您能不能让当时给他治疗的那位医生来听电话?我想应该是一位女医生。这事非常紧急。”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贝蒂明白,这应该是有麻烦了,或者应该说是医院可能会有麻烦了。通常来说,急诊室接纳的病人里面,有10%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还会再回到医院,有的是遇到了医疗事故,有的则是医生诊断时低估了病情的严重性。总有一天,当缩减人手省下来的那一点钱还不够支付医疗纠纷赔偿的时候,那些管理阶层才会明白还是要认真考虑医学界人士一直以来不停呼吁实施的措施的吧。想到这里,她再次埋头于档案堆里,寻找阿瑟入院记录的复印件。

在阿瑟的档案材料里,贝蒂看不出有任何医疗检查方面的疏漏或者缺失。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她敲了敲接待处的玻璃窗,劳伦再次出现在走廊里。贝蒂向她做着手势,示意她过来看一看,有人打电话找她。

“如果是我妈妈的话,你告诉她我现在没空。我本来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应该下班走人的,可是这里还有两个病人等着我去处理呢。”

“如果你妈妈真的是在凌晨两点半打电话过来的话,就算你在手术室里,我也要把你‘挖’出来。现在啊,你还是过来接这个电话吧,听起来似乎很紧急的样子。”

一脸疑惑的劳伦把听筒搁到了自己的耳朵边。

“今天晚上,您曾经治疗过一个被三轮摩托车撞倒的男子,您还记得吗?”电话里有一个声音问道。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劳伦回答,“您是警察吗?”

“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您的病人回到家里以后又犯病了,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

劳伦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急剧跳动。

“您赶紧打911,马上把他带到这里来,我等着他!”

“他已经入院了。我们现在在圣佩德罗信使医院,可是这里的情况一点也不好。”

“如果您的朋友已经被收进另一家医院的话,那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劳伦表示,“不过,我相信我的医生同行们会很好地照顾他的。当然,我可以跟你们那边的医生聊一聊,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但是,除了发现他有点心跳过速之外,我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可以交代了。他离开我们这里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保罗描述了阿瑟目前的状况:这里负责的医生宣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他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可是,保罗根本就不认同这个看法,只有固执得像头驴的人才会看不出他最好的朋友现在一点也不OK。

“我本人没看过病人的X光照片,连这个都没有,我实在没办法对同行的诊断表示异议。CT扫描的结果怎么样?”

“这里就没有CT机!”保罗在那一头说。

“值班的内科医生是谁?”劳伦问。

“是一个叫布里松的医生。”保罗说。

“帕特里克·布里松?”

“他的胸牌上写着‘帕’,应该就是他吧,您认识他吗?”

“我在医学院读到第四年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的的确确固执得像头驴。”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保罗恳求着对方。

“我绝对没有权利插手这件事情,不过,我可以试着在电话里跟他谈一谈。只要布里松同意,我们就可以安排您的朋友转院,让他今天晚上就做CT扫描。我们这里的CT机是24小时待命的。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一开始没有马上到我们医院来呢?”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我们现在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保罗看到那个内科医生走进了席贝尔所在的接待处,于是请求劳伦暂时不要挂断电话,然后跑着穿过了急诊室大厅,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布里松的跟前,直接把手机扣到了他的耳朵边。

“这是找您的电话。”他表示。

布里松吃惊地望着他,接过了电话。

两位医生在电话里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多久。布里松听劳伦讲完之后,首先对她不请自来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表示他的病人现在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倒是陪着病人来的那个人已完全失控。他说这家伙毫无必要地干扰他,有着强烈的歇斯底里倾向,为了摆脱此人的骚扰,他甚至差一点就要报警了。

他接着道,既然劳伦也已经感到安心,那么他这就要挂电话了,他还表示很高兴在相隔这么些年之后又再听到她的消息,希望有一天两人能有机会见个面,喝喝咖啡,或者干脆一起吃个晚餐什么的。就这样,他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直接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怎么样?”保罗问道,他的两只脚紧贴着黄色警戒线不安地挪动着。

“直到您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才会把这个手机还给您!”布里松神情傲慢地说,“在医院的范围以内禁止使用手机。席贝尔想必已经提醒过您了。”

保罗横身站到医生的跟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好吧,我把它还给您,不过您能向我保证,如果还要打其他的电话,就到外面的停车场去吗?”说着这话的布里松显得远没有刚才那么自信。

“您的医生同行说了什么呢?”保罗一把从这位内科医生的手里夺回了手机。

“她说完全相信我的判断,这么明显的事实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见。”

布里松用手指着地上的标识,那里写得清楚明白:本区域严禁非医疗人员进入。

“如果您下一次再越过这一条警戒线,哪怕只是过到我们这边十厘米,席贝尔也要马上报警,而我就会让人家把你赶出去。但愿我已经跟您讲得足够清楚了。”

布里松转过身来,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护士长席贝尔耸了耸肩膀。

劳伦刚刚处理完酒吧打斗事件的最后一名伤者。

一位实习护士走过来请她去看看她的病人。劳伦忍不住爆发了,护士只要去看看今晚的排班表,就应当知道,她早就该在深夜两点下班了,现在既然都已经快三点了,年轻的护士怎么还要来找她呢?艾米莉·史密斯眼巴巴地看着她,愣在了那里。

“唉,好吧,病人在哪里?”劳伦最终还是心软了,跟着护士走向病房。这是一个发着严重高烧的小男孩,他一直在喊耳朵疼。劳伦检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个男孩患了急性中耳炎,于是为他开了一些药,并且叮嘱贝蒂帮着那位年轻的护士照顾好这个孩子。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筋疲力尽的劳伦终于离开了急诊室,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脱下身上的白大褂。

在穿过空无一人的停车场时,劳伦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家洗个澡,钻到鸭绒被里,舒舒服服地躺到枕头上。她看了看表,距离下一次上班还剩下不到16个小时,看来,她需要至少比平时多一倍的睡眠时间,才可能像这样子一直撑到周末啊。

她坐到驾驶位上,扣好了安全带。车子开进波特雷罗大道,然后转到了23号街上。

劳伦很喜欢深夜在旧金山市区开车,感觉好像整个城市就属于她一个人一样。柏油大马路在敞篷车的车轮底下急速退去,劳伦打开收音机,挂上三挡,凯旋车在这个曼妙夏夜星星点点的穹顶下飞驰。

市政工程人员正在麦卡利斯特街街口维修地下管道,途经车辆均被限行。现场负责的小工头弯下腰凑到车玻璃窗跟前告诉劳伦,只要再等几分钟,他们就能完工了。这条街是单行道,劳伦本想顺着来的方向倒回去,但看到街口工人们劳作的地方停着的一辆警车正在布置警戒线,她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念头。

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的侧影出现在车子的后视镜里,就在她后面相隔两大片房子的地方。

市政工程维修车的司机关上了后车厢门,然后爬回到自己的驾驶舱里。在车子的旁边,竖着一块有关公路安全的广告牌,上面的文字在提醒着市民:“一秒钟的分神就足以致命……”

路口的警察朝着劳伦挥手致意,告诉她可以通行了。市政工程的一辆辆设备车正在离开马路中央,靠到人行道边上去,她开着车在其间穿行,终于来到了红绿灯的位置,却突然掉转方向。在她的记忆里面,还没有其他哪位学医的同学像布里松这个人那样自大而自恋。

靠在玻璃窗上望着外面空荡荡的停车场,保罗正在紧张地思考。一辆关闭了闪灯的救护车开了进来,停在医护车辆专用的停车位上。司机下了车,锁上车门,然后走进了医院一楼大厅。他跟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脱下来的行装挂在了接待处内墙的一个钉子上。席贝尔把一间诊疗室房门的钥匙交给他,他表示了感谢之后,就拿着钥匙到那间空出来的诊疗室里睡觉去了。

透过玻璃窗,保罗还在打量着那救护车,却看见一辆绿色的凯旋车开了进来,就停在救护车的旁边。

那个从车上下来以后带着坚定的步伐朝急诊室自动玻璃门方向走来的年轻女子,保罗一眼就认出了她来。没一会儿的工夫,她走进了大厅,保罗急忙迎上去。

“我猜,您就是克莱恩医生吧?”

“给我打电话的就是您吗?”

“是的,您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在这个大厅里只有您一个人。您呢,您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保罗有点尴尬,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不停地恳求满天神佛,盼望着有人能赶来帮我,而您就是及时出现的第一位天使……我刚才看见您在停车场里脱下了白大褂。”

“布里松在这附近吗?”劳伦问。

“不太远,他就在这几层楼转悠。”

“您的朋友呢?”

保罗指了指护士站后面的第一间诊疗室。

“那我们赶紧过去吧。”她拖着他往前走。

可是,保罗却有一点犹豫,他表示,之前刚跟布里松吵了一小架,后者禁止他跨过黄色警戒线踏进走廊哪怕一步,否则就要报警把他给赶出去。因此,他有点担心,如果自己真的越过雷池,席贝尔会真的执行医生的指令。劳伦叹了口气,这种有小小权力就颐指气使的作风,可不就是当年她在医学院四年级时认识的那个内科实习医生吗?劳伦告诉保罗,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复杂,还是让她一个人走进去吧,就说是病人的女朋友好了。

“他们会相信我的。”她让他放宽心。

“您还是尽量喊他的名字吧,‘病人’,这恐怕难免会引起怀疑。”

保罗担心在布里松那里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更何况,他这个人整天只会在镜子面前看自己,我怀疑啊,他现在恐怕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劳伦走到席贝尔的窗口前面介绍自己,这位值班的护士放下手里捧着的书,从她的“玻璃牢笼”里走了出来。在她身后的这片区域,只有医护人员才能够进入。然而,20年的职业经验令她拥有一种几乎从不落空的直觉:现在她陪着走向诊疗室的这位年轻女士是那个病人的女朋友也好,不是也罢,这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首先是一位医生。这样的话,布里松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责怪她的了。

劳伦走进了阿瑟躺着的那间病房。她首先观察了一下病人胸腔起伏的状况,看起来,呼吸绵长而有节奏,皮肤的颜色也是正常的。她假装牵起了自己男朋友的手,但其实是在摸着他的脉搏。心脏跳动得似乎不像之前他在她那里检查时那么快了,不过,通过把脉的手指尖,她可以感觉到对方血管搏动的频率倒是增加了不少。如果这一次真的能帮他渡过这个劫的话,不管他乐不乐意,她都一定要让他去做一次心电图检测了。

她向着贴有几张头部X光照片的显光板走过去,并且问席贝尔,在这面墙上展示的是否就是她未婚夫脑部的“照片”。

席贝尔一脸狐疑地看着她,然后眼睛向上翻了个白眼。

“我就不打搅您和您的‘未婚夫’了,你们大概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吧。”

劳伦发自内心地感谢了她。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这位护士转过身,再次看着劳伦。

“您可以靠得更近一点去看这些X光底片,医生,我对您唯一的要求是,您最好在布里松下来之前就搞定。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我希望您的医术还是比您的演技更高明一点吧。”

当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的时候,劳伦凑近了显光板,仔仔细细地研究着上面的X光照片。布里松原来比她之前想象的还要更无能。一个好的内科医生早就应该想到病人的后脑里面可能出现了血液渗透。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男子必须尽快进行手术,她很担心这人的脑子还经不经得起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为了确保诊断无误,最好现在马上安排他做一次CT扫描。

与此同时,布里松两手插在大褂的口袋里,逛进了席贝尔的护士站。

“这家伙还在这里啊?”他指着坐在大厅另一头椅子上的保罗,感到十分惊讶。

“是的,他的朋友也还在那间病房里,医生。”

“他醒过来了吗?”

“没有,不过他呼吸顺畅,生命体征稳定,我刚刚去检查过。”

“你觉得会不会是在他的脑颅里面有一个血肿啊?”布里松的语气显得不是那么有底气。

席贝尔低头在自己面前的各种文件里乱翻着,其实只是为了避免跟医生的眼神相交。在她内心深处,此刻代表人性的灵魂正在拷问她为何对于这种人竟然还能够如此宽容。

“我只是一个护士,自从您来到我们这里以后,您就已经让我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了,医生。”

布里松脸上立刻变成了另一副更有把握的模样。

“不要对我这么无礼!只要我愿意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把你从这里调走!这家伙只是有点精神错乱,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为了以防万一,明天早上,我们就让他去做CT。你赶紧给我填好转院单,然后去找一找看附近社区的私人诊所或者医疗中心明天有没有空出来的CT机。你告诉他们,布里松医生本人希望能够安排这个病人在上午的时间里进行CT扫描。”

“我会照做的。”席贝尔嘟囔着说。

在向走廊里走过去的时候,他听到护士从后面喊着告诉他,病人有一个女性伴侣前来看望,她已经放进病房里去了。

“他太太来了?”布里松转过身问。

“是他的女朋友!”

“别像这样大喊大叫的,席贝尔,我们这是在医院里面!”

“这里没别人,只有我们,医生。”等到布里松走远了以后,席贝尔低声补充了一句,“幸亏这里人还不算多……”

护士转身回到了她的窗口前面。保罗正盯着她看,她耸了耸肩膀。他听到那个内科医生走进去以后,诊疗室的房门又关了起来。接下来,内心里又挣扎了好几秒钟之后,他终于站起身,迈出坚定的一步,跨过了那一条众所周知的黄色警戒线。

布里松对着那个坐在她未婚夫旁边圆凳上的年轻女子介绍自己。

“你好啊,劳伦。真是有好久没见了。”

“你还是老样子。”她回答道。

“你也没变啊。”

“你在跟这个病人玩什么把戏?”

“这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你们旧金山纪念医院难道就这么缺病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这个人在今天晚上早一些时候曾经是我的病人。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不太容易理解,不过在我们中间的确还是有人干这份职业是出于心中对医学的热忱。”

“你的意思是说,有些人来这里其实是担心会有麻烦,因为他们可能低估了某位伤者的病情,竟然就那么让他离开了自己的医院。”

劳伦一下子爆发了,她的声音在走廊里面回荡。

“你搞错了,而且很显然,这还不是你今天晚上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我来这里是因为这个人的伙伴打电话向我求助,就算是在电话里面,我也能够听得出来,你这一次又诊断错误了。”

“你的态度这么可亲,这是要求我办什么事吗?”

“求你,那绝不可能,我是给你忠告!我可以打电话到旧金山纪念医院,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接这个人转院,因为他很有可能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接受一次颅骨穿刺手术。你让我来做这个安排,作为交换,我也让你去修改你的临床检查记录。你尽可以自己签字让这个病人转院,为此,你的领导肯定会表扬你的。考虑考虑吧,救活一个病人,这对于你的职业生涯可不会有什么损失。”

布里松对此表示异议。他向劳伦逼过来,从她手里一把夺过了那几张X光底片。

“如果我认为他的健康状况的确很糟糕,需要动用这样的资源,我自然会去安排。不过,这里的情况并非如此,他现在很好,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最多也就是头疼得厉害而已。在此之前,我命令你离开我的医院,赶紧回到你自己的医院里去。”

“这个地方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医务室而已!”劳伦继续说道。

她从布里松的手里又夺回了一张X光底片,把它贴到了显光板上面。这是从病人的正面拍的。她指了指有点钙化的松果体所在的位置,这个小小的内分泌腺本来应该正好骑在脑中线上面,也就是说正好位于大脑两个半球之间,可是现在在这个图像里面,松果体显然已经错位,而这很可能是由于后脑受到了异于常态的挤压。

“你竟然连这么明显的差异性都看不出来吗?”她喊了起来。

“这只是底片上的一个小小瑕疵,那台手提式X光机质量有问题!”布里松就好像一个偷东西吃被当场逮住的小孩子,尽管手还来不及从装蜜饯的罐子里抽出来,嘴里却依然在狡辩。

“松果体从脑中线移位,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大脑枕叶内壁正在渗血。你的固执将会害死这个人,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敢发誓你一定会为此而感到后悔的。”

布里松恢复了平静,他傲气十足地朝劳伦逼近,迫使她向着诊疗室的门口退去。

“你首先必须解释清楚,凭什么跑到我们这里来,你出现在这间诊疗室里,既没有得到授权,也不合乎规矩。五分钟之后,我就会打电话报警,让你马上滚蛋。当然,你要是想跟我到哪里去喝杯咖啡,倒也不是不行。今天晚上没什么人,挺安静的,我可以走开一阵子。”

劳伦轻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住院实习医生,她的嘴唇因愤怒而不住颤抖。布里松大大咧咧地伸出一只手,撑在劳伦肩膀上方的墙上,同时,脸也贴了过去。劳伦猛地一下子把他推开。

“在医学院的时候,帕特里克,你就已经是出了名的好色而又小肚鸡肠。在这个世界上,你最辜负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但是你却偏偏还想把这种对自己的失望转嫁到别人的身上。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的话,就算是最理想的情况,这个人恐怕接下来一辈子也都要待在轮椅上面了。”

布里松粗暴地推着劳伦,把她赶向门口。

“赶紧从这里滚蛋,否则我就要喊警察来逮捕你了。快点走,顺便替我问候一下费斯坦,告诉他,尽管他给我的评语那么严厉、不近人情,但是我现在不也混得好好的嘛。至于说这个人,”他用手指着阿瑟,“他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是我的病人!”

布里松一脸的狂怒,青筋毕露。劳伦恢复了平静。她很同情地把一只手放到了面前这位内科医生的肩膀上。

“上帝啊,我是多么同情你的家人哪;算我求求你了,帕特里克,如果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点人性的话,你还是保持单身就一个人过吧!”

保罗突然冲了进来,两只眼睛闪耀着激情。布里松被吓了一大跳。

“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你们在讲,阿瑟有可能会瘫痪?”

他瞪着布里松,心里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立刻当场把他掐死。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席贝尔跟着冲了进来。她对那位住院实习医生道着歉,说她已经尽力想要阻止保罗,可是毕竟自己的气力有限,实在是没有办法把他挡在走廊外面。

“这一次啊,你们两个实在是太过分了。席贝尔,马上打电话给警察!我要报警。”

布里松看起来简直是心花怒放。护士走上前,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偷偷地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劳伦的手里面。年轻的女医生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同时也明白了眼前这位护士的意图。她用心领神会的眼神看了一下对方,以此表示感谢,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针管扎到布里松的脖子上,摁下了活塞推头。

布里松看着她,惊恐万状,他不住向后退,手里摸索着想要拔掉插在脖子上的针头,但可惜已经太迟了,地板在他的脚下塌陷,天旋地转。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劳伦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了他。

“这里面是咪唑安定!他要迷糊好一阵子了。”席贝尔谦逊地表示。

在保罗的协助下,劳伦把布里松放倒在地上。

眼前已经不再是悬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而是一个连着转盘的小飞机。他父亲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坐进那个驾驶舱呢?旁边格子间里的管理员已经摇响了铃声,飞机转盘游戏马上就要开始了。所有的孩子都在欢笑,唯有他待在下面,只能在旁边玩沙子。因为,一堆沙子不需要花任何钱。而飞机游戏,转一次30美分,这可是一大笔钱。如果就这么不停转下去,一直转到天上的星星那里,那得花多少钱啊?

席贝尔递过来一床折叠好的毯子,劳伦把它垫到了布里松的脑袋下面。

她真美,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马尾辫,两边的脸蛋,还有那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她几乎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渴望一个人可不是什么罪。我希望她能够跟我一起上飞机。我要把平庸还给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两个能够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憎恶身边这些人,他们笑得毫无理由,什么时候都那么开心。天已经黑了。

“他睡着了吗?”保罗低声说。

“看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劳伦还在检查着布里松的脉搏。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这样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我想我们最好在他醒过来之前把一切都搞好。到时候,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们三个全都离开这里吧。我去找我的车,我们把您的朋友放到后座,然后直接开到旧金山纪念医院去,现在可是一分钟的时间都浪费不起了。”

她走出了病房。护士把绑在阿瑟身上的系带解开,保罗帮着她一起把他推出诊疗室,一路上还要小心别碾到了地上布里松的手指。病床的轮子在大厅的油毡地面上嘎吱作响。保罗突然抛下他的朋友跑开了。

劳伦关上了凯旋车的后车厢,一抬头却吃惊地看到保罗正穿过停车场跑过来。在从她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喊了一嗓子“我马上回来”,一边继续向前跑着。她套上白大褂,看着他远去,心中满是疑惑。

“保罗,这可真的不是时候……”

几分钟过后,一辆救护车停在她面前。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打开,保罗坐在驾驶位上,满脸堆笑:

“我能带您一程吗?”

“您还知道怎么开这种东西?”她一边爬上车一边问道。

“在这方面,我可是专家啊!”

他们把车开到了急诊室出入口的门廊底下。席贝尔和保罗把阿瑟搬到担架上,然后抬起放进了救护车的后车厢。

“我真是很希望能够陪你们一起去。”席贝尔凑到保罗的玻璃窗跟前叹着气说。

“感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他回答。

“这没什么。我可能会丢掉这份工作,不过我还真的很少能有机会像今天这么开心呢。如果您那里总是能有这么好玩的事情的话,记得给我打个电话,我还是能够挤出时间来的。”

保罗从他的口袋里面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了他面前的这位护士。

“我把那间诊疗室的房间门锁起来了,以防他提早醒过来又惹什么麻烦!”

席贝尔接过钥匙,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她在车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就好像是马鞭抽在马屁股上一样,一切就绪,可以上路了。

独自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挨着那张担架床,席贝尔目送救护车远去,直到转过街角。她往医院大厅走回去的时候,在自动门前停了下来,脚下是一个通往下水道的金属网格,她拿出保罗递给她的那一串钥匙,然后一松手,任由其从指尖滑落。

“要是开我那辆车的话,”救护车里的劳伦说,“可能会更低调一点。”

“您刚才说我们连一分钟也耽搁不起了!”保罗拉响了救护车的警报器。

他们全速飞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用不了一刻钟,他们就能抵达旧金山纪念医院了。

“多么特别的一个晚上啊!”劳伦感慨着。

“您觉得阿瑟醒来以后还能回忆起什么东西吗?”

“可能会留下一些记忆的碎片,这需要有一个意识重建的过程。这些碎片最终能否合理串联起来,再现当时真实的情况,现在我也无法跟您保证。”

“如果有人长时间昏迷之后醒了过来,这个时候唤醒失去的记忆是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为什么会觉得这很危险呢?”劳伦问道,“昏迷是颅脑创伤的结果。有时候,大脑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但也有时候大脑一点事都没有。还有一些案例,病人一直昏迷,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对于人脑的作用和运行机制,人类医学现在还知道得太少太少。”

“您说的这个简直就好像是汽车的化油器一样。”

劳伦被这句话逗乐了,她马上想到了自己那辆还留在圣佩德罗信使医院停车场里的凯旋车,心里不禁祈祷,改天她回到那里去取车的时候可千万别再碰到布里松啊。以这家伙的脾性,他还真有可能会睡在她那辆小车里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呢。

“也就是说,假如一个植物人醒过来,就算是受刺激想起了曾经失忆的东西,这也不会有任何风险喽?”

“不要把失忆和脑昏迷混为一谈,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没错,一个人受到冲撞或者打击而陷入昏迷之后,一旦醒过来往往会不太容易记得起受撞击那一刻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假如这个人记忆缺失的时间跨度延展到一个更长的范围,那么导致这种情况出现的就是另外一种脑部损伤,我们称作‘失忆’,而导致失忆跟昏迷的诱因却可以说是各有不同的。”

保罗还在咀嚼着这一番话,劳伦转过身去看阿瑟。

“您的朋友并没有陷入昏迷,他现在只是失去了意识。”

“您觉得,当一个人陷入昏迷一段时间之后醒过来,还能记得起昏迷时发生的事情吗?”

“可能只是一些萦绕在身边的声音吧。这就有点像是睡着了一样,只不过,昏迷的时候可能要比睡着了的时候稍微有意识一点点。”

保罗心中翻江倒海、万般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把那个一直徘徊在他嘴边的问题抛了出来。

“如果是被催眠的话,能想起来吗?”

劳伦十分惊愕地看着他。保罗是一个迷信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发出了警告,他可是发过誓要保守秘密的;而他最要好的伙伴现在依然人事不省地躺在后车厢里的担架床上,所以,尽管百般不情愿,他还是闭起嘴巴,为自己这一路的问题画上了一个句号。

劳伦再次转过身去。阿瑟的呼吸绵长而有规律。如果不是他的脑部X光扫描结果显示那么糟糕的话,单看外表,她还以为他现在睡得有多香呢。

“他看起来似乎还不错。”她说完又转身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哦,他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呢!尽管有时候他也会让我烦透了,从早上直到晚上,一刻也不消停。”

“我是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错!你们两个,看起来好像是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的一对伴侣。”

“我们就好像是兄弟一样。”保罗咕哝着说。

“您没打算通知他的女朋友吗?嗯,我说的是他真正的女朋友。”

“他还是单身汉呢,嗯,千万别问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有一种‘天赋’,总是很容易让自己陷入很复杂的境况里去。”

“比如说?”

保罗盯着劳伦看了一会儿,在她的眼睛里分明含着笑意,美得简直无与伦比。

“算了吧。”他摇了摇脑袋说。

“向右转,那边有市政工程。”劳伦重新拾起了话题,“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关于昏迷的问题?”

“想到就问呗!”

“您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建筑师。”

“他也是吗?”

“您怎么知道的?”

“今天下午他告诉我的。”

“我们一起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您的记忆力真不错啊,是不是能够像这样子记得所有病人的职业啊。”

“建筑师。这个职业真不错。”劳伦低声表示。

“那得看遇到什么样的顾客了。”

“干我们这一行啊,情况也差不多呢。”她笑着说。

救护车快到医院了。保罗摁了一下喇叭,把车开到了救援车辆专用的通道里面。保安人员抬起了入口处的防撞栏。

“我超喜欢这种特权。”他笑逐颜开。

“您把车停到门廊下面,然后再按一下喇叭,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就会冲过来接您的朋友了。”

“好奢侈的享受啊!”

“这就是一家医院啊。”

他把车停在了劳伦指定的地方。两位担架员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

“我跟他们一起进去。”劳伦表示,“您去停好车,稍晚一点,我会到候诊大厅找您。”

“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保罗说。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

“您是有某个很亲近的人曾经长期昏迷吗?”

保罗盯着她看。

“真的是很近呢!”他回答。

劳伦陪在担架的旁边,走进了急诊室。

“你们两位‘恋人’聚到一起的方式还真是蛮特别的呢。”他望着她在大厅里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移动式病床的四个轮子转得太快,轮毂绕着轴不停地颤动。劳伦和贝蒂在拥挤的急诊室过道里硬生生开出了一条路。她们险些碰倒了一个药箱,然后在拐角处更是差一点就跟迎面而来的另一组抬着担架的同事撞个满怀。在天花板上方,日光灯连成一长溜乳白色的亮光。前方,电梯关门的信号灯在回响。劳伦一边高喊着请等一等,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贝蒂在一旁竭尽全力帮助她保持病床直线向前。一位耳鼻喉科的住院医师挡着电梯门,帮着把她们的病床推到了电梯里另外两个也是要上去手术室的病床中间。

“CT扫描!”在电梯开始上升的时候,劳伦喊道。

一位护士摁下了第五层的按钮。来到那一层之后,疯狂的“赛跑”又开始了,她们在一个又一个走廊呼啸而过,走廊与走廊之间的活页门在她们身后打着转。终于,医学成像CT室就在眼前了。跑得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的劳伦和贝蒂拼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克莱恩医生,在来之前已经通知了工作人员,我需要马上安排做一次脑部CT扫描。”

“我们等着您呢。”露西回答,“您带了病人的材料过来吗?”

材料可以迟一点再说,劳伦直接推着病床进了检查室。在CT扫描机隔壁的玻璃间里,伯恩医生弯下腰,靠近了麦克风。

“我们要检查什么?”

“病人的大脑枕叶可能有血肿,在进行颅脑穿刺之前,我想请你帮忙拍一些术前脑部成像胶片看一看。”

“你们打算今天晚上就安排手术吗?”伯恩感到有点吃惊。

“在一个小时之内吧,如果我能够及时组队的话。”

“费斯坦知道吗?”

“还不知道。”劳伦嘀咕了一句。

“那么,你们这么急着要求CT扫描,他同意了吗?”

“当然了。”劳伦撒了一个谎。

在贝蒂的帮助下,她把阿瑟安放到了检查台上,然后固定住他的头部。贝蒂向脑池内注入碘曲仑,与此同时,电脑终端开始启动数据采集程序。伴随着一阵几乎听不到的嘶嘶声,检查台向前移动,一直到了圆环的中央。X射线管开始转动,环状X射线探测头也围绕着阿瑟的头部旋转起来。被采集的X光射线随即转化成信息链,最终整合形成病人脑部的一个个水平“断层”影像。

操作台的两块屏幕上已经出现了最初的扫描结果,毫无疑问,劳伦的诊断是正确的,布里松的谬误显而易见。阿瑟应该立刻接受手术,必须尽快修补受损的血管组织,消除颅腔内部的血肿。

“你认为,病人有多大希望康复?”劳伦通过CT扫描室里的麦克风问她的同事。

“神经外科医生是你不是我啊!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的话,我想说,你们如果能够及时采取行动的话,那还是有希望的。我暂时还没有看到大面积的组织剥落,他呼吸顺畅,看来神经运行中枢还没有受损,应该说还是有可能完全康复的。”

伯恩示意劳伦走进玻璃间,然后用手指点着屏幕上显示的病人脑部影像的某个位置。

“我想请你更仔细地看一看这个‘断层’影像。”他说道,“这一块区域似乎有点异常。我再给他做一下核磁共振,然后把影像输入Dicom医学数字成像系统16,到时候,你可以直接在神经导航仪里调用这些数据和影像。然后,就基本上可以让机器人帮你完成手术了。”

“非常感谢。”

“今天晚上挺平静的,你能来找我帮忙,我也挺高兴的。”

一刻钟之后,劳伦离开了医学成像CT室,推着阿瑟前往医院的最顶层。贝蒂在电梯前跟她分了手。护士长必须下到急诊室去,在那里,她要尽其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劳伦组成一个手术团队。

手术室沉寂在一片黑暗当中。墙上的荧光挂钟显示,现在是凌晨3点40分。

劳伦试图把阿瑟转移到手术台上去,可是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要完成这个任务实在是太难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受够了这种人生,受够了医院的作息安排;当别人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那里,可是当她需要别人的时候,却一个人也找不到,真是受够了!就在这个时候,寻呼机响了起来,令她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她快步走向墙上挂着的电话机。在电话的那一头,贝蒂也马上拾起了听筒。

“我终于找到了诺玛,她几乎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她还是答应去找费斯坦。”

“你觉得,再让她去找他会不会需要很久的时间呢?”

“也就是从厨房走到卧室那么一点时间吧。就算费斯坦的房子真的像人家说的那么大,给她五分钟怎么都够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诺玛和费斯坦……”

“你可是在大半夜的喊我去找费斯坦,而我连这都给你办到了!然后,我就请他直接给你打电话,我的耳膜可没那么厚,经不起他大吼大叫的。我要收线了,接下来还要去给你找一个麻醉师。”

“你觉得他会来吗?”

“我觉得他肯定已经在路上了,你是他的宠儿,全世界都知道,对于这一点,恐怕也就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不愿意接受罢了!”

贝蒂挂了电话,开始在她的个人通讯录里面查找,看看有哪位重症监护医师是住在医院附近可以连夜赶过来的。在电话那一头,劳伦慢慢地放下了听筒,看着躺在担架床上像睡着了一样的阿瑟。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保罗走到病床跟前,牵起了阿瑟的手。

“您相信他能挺过这一关吗?”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焦虑。

“我会尽我所能,不过只靠我一个人,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我正在等待支援,而且现在累坏了。”

“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才好。”保罗低声细语,“这是唯一一件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而我是绝不允许这种状况发生的。”

劳伦没有说话。保罗于是继续表示真的不能失去他。

劳伦凝视着他。

“来帮一帮我吧,现在每一分钟都很重要!”

她拖着保罗走向术前准备室,打开中央的大衣橱,拿出了两套绿色的手术罩衣。

“张开手臂。”她对他说。

她在他背后系上手术袍的栓带,把一顶手术帽扣在了他的头上,然后领着他来到洗手盘前面,教他怎样洗手,帮助他穿起了消毒手套。当劳伦自己也开始穿戴的时候,保罗对着镜子不停地照着。他觉得自己打扮成外科医生的样子简直是帅毙了。如果不是心里面真的害怕见血的话,其实医学倒还是蛮适合他的呢。

“您如果在镜子里面看够了的话,能不能过来给我帮一个小忙啊?”劳伦张开双臂问道。

保罗帮着她在背后系上了扣子,当他们两个全部穿戴完毕之后,他就跟在她的后面走进了手术室。这个家伙一向对于自己建筑设计工作室里的高科技装备深感自豪,此刻看到这里的各种电子仪器和设备,也不禁惊叹不已,于是走到神经导航仪跟前,伸出手去摸上面的键盘。

“别碰这个!”劳伦大声吼道。

“我只是看一看。”

“请您用眼睛,而不要用手去看!您出现在这里是不合法的,如果费斯坦看到我跟您一起在这间房子里,那我就要被他……”

“……训斥整整两个小时了。”老教授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了出来,“你这是要毁掉你自己的职业生涯从而让我延迟退休呢,还是说完全昏了头才干出这种事情来?”

劳伦转过身,在隔着一面玻璃墙的术前准备室里,费斯坦正直勾勾地瞪着她。

“是您当初让我宣誓谨守《希波克拉底誓言》17的。我现在就是在履行这个誓言,仅此而已!”劳伦对着通话器喊道。

费斯坦在控制台前弯腰,摁下了麦克风的开关,对手术室里另外那位他不认识的“医生”说道:

“我曾经让她发誓把自己奉献给医学。我想到了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的后代有机会研究她的大脑的时候,在解释一个人为什么能够那么执拗这方面,科学必将取得飞跃性的进展。”

“您不用担心。自从他在手术台上把我救活过来以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当作我的造物主!”劳伦对着保罗这样说,完全无视费斯坦的存在。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消过毒的剃刀,还有剪刀,划开了阿瑟的衬衫,把剪下来的碎片扔到了垃圾桶里。保罗看见她用剃刀把阿瑟的胸毛剃光光,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将来如果醒过来,看见自己胸前这个样子,恐怕要笑死了!”

劳伦把电极接头扣在了阿瑟的手腕、脚踝,还有心脏周围七个固定的位置,再通过电线跟心电图机连了起来,然后试了试这台仪器的运行情况。一条缓慢而有规律跳动的长线出现在泛着绿光的显示屏上。

“我简直就是他的一个大玩具!工作了太久,会挨骂;没有在正确的时候出现在合适的楼层,会挨骂;在急诊室没能处理足够多的病人,会挨骂;进停车场的时候太快,会挨骂;甚至有时候自己脸色不好,竟然也会挨骂!如果哪一天,我能够有机会研究他的大脑的话,在理解某些大夫的大男子主义行为方式方面,医学也必将取得飞跃性的大发展!”

保罗显得十分尴尬,不停地轻声咳嗽。费斯坦在通话器里请劳伦去他那边一趟。

“我已经进入了消毒区。”她表示抗议,“而且我知道您想要跟我说些什么!”

“你觉得我这么大半夜地爬起来,跑到这里,就仅仅是为了骂你一顿吗?我这是要跟你协商一下手术的流程,赶紧过来,这是命令!”

劳伦噼里啪啦地脱下手套,走出了手术室,只留下保罗一个人在那里陪着阿瑟。

“重症监护医师是哪一位?”术前准备室的滑门刚刚顺着导轨滑向两边,她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去。

“我还以为就是这位医生,跟你在一起那个!”

“不,不是他。”劳伦眼睛垂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

“诺玛会负责的,她几分钟之后就能赶过来跟我们会合。好吧,你成功地在大半夜召集了一整队人马过来,可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一台割阑尾的手术啊。”

劳伦的脸上放松了下来,她把一只手搁在她的老教授肩膀上。

“颅脑穿刺,目标是移除脑部硬膜下血肿。”

“渗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19点。然后可能是到了21点左右,由于病人服用了大量的阿司匹林,渗血量大大增加了。”

费斯坦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4点钟。

“你觉得病人有多大的希望康复?”

“做CT扫描的医生态度比较乐观。”

“我问的不是他的意见,而是你怎么看!”

“坦白地跟您说,我不知道。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么晚把您喊起来还是值得的。”

“好吧,如果你不能把他救回来,那我可就要怪你的直觉了。CT胶片在哪里?”

“已经输入了神经导航仪。手术野18也标出来了,相关数据和影像会通过医学数字成像系统传送,我还启动了心电图机,初步设定了手术流程。”

“好,那我们可以在一刻钟之内开始手术。你能挺得住吗?”教授一边穿着手术服一边问道。

“请准确说明您这个问题具体的指向!”劳伦帮他在背后系上了扣子,语气却一点也不客气。

“我指的是你应该很累了。”

“您真是够固执的!”她嘟囔着说,从衣橱里又拿了一对无菌手套出来。

“如果我掌管着一家航空公司,我当然会担心我的飞行员是不是足够精神。”

“您别担心,我的两只脚都好好地待在地上呢。”

“那么,现在在手术室里的这个外科医生到底是谁?手术帽底下的那个面孔,我好像不认识啊。”费斯坦举起双手问道。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她感到有点尴尬,“他马上就走,来这里只是帮帮忙而已。”

“他的专业是什么?今天晚上我们人手不太充足,不管谁来帮忙,我们都欢迎。”

“他是心理科医生!”

费斯坦愣在了那里。就在这个时候,诺玛走进了术前准备室。她给教授穿上了手套,还帮他整理了一下手术服。这位护士姑娘看着老教授风度翩翩的样子,一脸的陶醉。费斯坦把嘴凑到他的学生耳朵旁边,低声说道:

“她觉得我老了以后越来越像肖恩·康纳利了。”

就算是隔着外科医生的口罩,劳伦仿佛都能看到此刻他脸上泛起的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著名的重症监护医师劳伦佐·格拉雷利大力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是大学附属医院研究中心的教授,在加利福尼亚已经待了20年,讲话时从来都是那么优雅,如阳光一般灿烂,让人一下子就能联想到他身上意大利威尼斯人的血统。

“哎,”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大声嚷嚷,“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紧急,连等一下都不行啊?”

医疗团队的成员纷纷进入了手术室。令保罗感到十分惊诧的是,每一个人走进来的时候都会喊他医生,跟他打招呼。劳伦冲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赶紧离开,可是,就在他走向门口的时候,麻醉师却喊住了他,请他帮忙准备静脉输液的药包。一时之间,豆大的汗珠顺着保罗的手术帽边沿不停往下淌,格拉雷利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疑惑。

“就算是我的小指头尖都能感觉得到,您好像已经提前热好身了啊,我亲爱的同事。”

保罗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颤抖着手举起血浆包,挂到了输液支架上。另一边厢,劳伦通过电脑展示着病人脑部CT扫描不同角度的截层图,向医疗组其他成员很快地介绍了一下相关情况。

“我们等到颅内血压降下来以后,再进行一次超声波扫描,看看情况怎么样。”

费斯坦转身离开电脑屏幕,向病人走了过去。当看到阿瑟的面孔时,他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心里在感谢上苍,幸亏戴着外科手术的口罩,别人看不到他脸上此刻的模样。

“没事吧?”诺玛感受到了教授心中的涟漪。

费斯坦离开了手术台。

“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来到我们医院的?”

“这是一件很离奇的事情,我猜您可能不会那么容易相信的。”劳伦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接下来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讲故事。”他在神经导航仪后面落座,对劳伦坚持着自己的要求。

劳伦于是讲述了阿瑟回家后病情加重,在一片混乱当中被第二次送往急诊室的经历,而这一次很不幸,他去的是圣佩德罗信使医院,落入了布里松的手中。

“为什么你在第一次给病人做诊断的时候,没有更深入地看一看他的神经系统是否有问题?”费斯坦一边检查着他面前仪器的状况,一边问道。

“病人头部没有外伤,不存在失去意识的状况,运动神经方面的数据看起来也挺不错的。一直以来给我们的命令不就是要尽量减少昂贵而又没有什么用处的医疗检查开支嘛……”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乐于服从命令的人。可别告诉我说,你今天突然就决定从此洗心革面要做乖乖女了,这还真的算不上是你改写人生的好机会呢!”

“我当时完全没有要为病人感到担心的理由。”

“那么,布里松……”

“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劳伦抢着说。

“他就这么让你带走了他的病人?”

“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保罗故意发出了一阵强烈的咳嗽。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格拉雷利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他身边轻拍着他的后背。

“您确定自己没有什么问题吗,亲爱的同事?”

保罗对他面前的这位麻醉师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开了。

“啊,这真是个好消息!”格拉雷利喊道,“既然您对这一点非常有信心,那么如果您能够控制好自己,不让这间屋子里到处都飘着您的伤寒病菌的话,我跟我所属的这个医疗团队所有成员,都将对您感激不尽。我其实是在为躺在这里的这位亲爱的病人说话,估计他哪怕只是一想到您要靠近他,就已经痛苦万分了。”

保罗感觉就好像有一整个兵团的蚂蚁正在爬上他的四肢准备安营扎寨,他靠近劳伦,在她耳朵边上说:

“趁还来得及,赶紧把我弄出去,我一看到血就会受不了!”

“我尽量吧。”年轻的女住院医生咕哝着回答。

“每当你们两个凑到一块的时候,我的人生就会经历苦难。如果将来哪一天,你们终于可以稍微像一般正常人那样来往的话,我想到那个时候我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的。”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劳伦感到莫名其妙。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赶紧帮我想个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否则我就要翻白眼昏过去了。”

劳伦离开了保罗。

“您准备好了吗?”她问格拉雷利。

“准备得比现在更好那是不可能了,亲爱的,我在等着开始的信号呢。”麻醉师回答道。

“还要等几分钟。”费斯坦宣布。

诺玛在阿瑟头上设好手术野,他的面孔消失在绿色的无菌布后面。

费斯坦想最后确认一下病人的脑部X光片,他转过身来,却看见显光板上空空如也,一张胶片都没有,于是便看着劳伦,用犀利的眼神对她表示严厉斥责。

“都在玻璃墙的那一边呢,我很抱歉。”

劳伦又一次走出了房间,去找阿瑟头部的核磁共振胶片。当手术室大门关上的时候,诺玛对费斯坦会心一笑,让他的怒气平静了下来。

“所有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伸出手握住了神经导航仪的两个把手,“她大半夜的把我们叫起来,之前谁都不知道要动这个手术,我们甚至几乎都没有时间做准备工作。在这家医院里面,终归还是应该多少守一点规矩吧!”

“可是,我亲爱的同事,”格拉雷利的嗓门依然很大,“往往正是在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以及不假思索的行为当中,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才能啊。”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把脸转向了这位麻醉师。格拉雷利不禁轻轻地咳了起来。

“总之,差不多就这么回事,难道不是吗?”

劳伦正在手术准备室里收集最近一次CT扫描的数据分析资料,房间门突然猛地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领着一位便衣探员走了进来,然后就是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劳伦对他再熟悉不过了。

“就是她,马上把她抓起来!”

“你们怎么可以进到这里来?”劳伦十分震惊地问警察。

“看起来,事态比较紧急。所以我们就带着他一起来,让他指认一下。”便衣探员指着布里松说道。

“我来这里是协助调查的。你们涉嫌意图谋杀,非法监禁一位当值医生,绑架他的病人,还偷走了一辆救护车!”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医生,还是让我来干属于我们的活吧。”便衣探员埃里克·布拉姆对布里松表示。

他问劳伦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誓说她的一切相关行为都是为了救那位受伤的病人。这理应属于正当防卫……

布拉姆探员说他也感到很遗憾,但判定劳伦的行为是否正当,这并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为她戴上手铐了。

“真的一定要这样吗?”劳伦恳求着对方。

“这就是法律!”布里松乐坏了。

“如果您还要像这样老是抢我们的话,这里还有另外一副手铐为您准备着呢。”便衣探员表示,“我可以以非法篡夺执法机关公务人员职权的罪名逮捕你!”

“有这么一条罪吗?”男内科医生问道。

“您想要试一试吗?”布拉姆的语调十分严峻。

布里松后退了一步,让警官继续询问。

“救护车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停车场上,我本来是打算在天亮之前还回去的。”

屋里的扩音器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劳伦和警官转过身,看到费斯坦正在手术室里冲着他们喊话。

“你们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轻的女神经科医生双颊涨成了紫红色,她在总控台前弯下腰,抬起沉重的手臂,摁下了通话的按钮。

“对不起。”她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警察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跟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个病人有关?”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的。”劳伦不得不承认。

格拉雷利向着玻璃墙走了两步。

“这是个黑帮分子吗?”他问道,语气中甚至有一丝惊喜。

“不是的。”劳伦回答,“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真不好意思。”

“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麻醉师接着说,“我自己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有那么两三次开玩笑开得过火了,结果不得不跟宪兵在一起待了几个晚上。话说回来,他们的制服可是要比您这位警察的好看很多呢。”

探员布拉姆靠近麦克风,打断了这位重症监护医师的激情。

“她偷了一辆救护车,把这个病人从另外一家医院掳走,带到了这里。”

“她一个人干的?”麻醉师简直兴奋到了极点,“这个女孩真是太了不起了!”

“她还有一位同谋。”布里松忍不住吭声了,“我敢肯定他就在医院的大堂里,对,这家伙,必须把他也逮起来。”

费斯坦和诺玛同时转身去找手术室里那位一直没有报上大名的医生,但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那个人竟然消失不见了。此刻,保罗正蜷缩在手术台下面的狭小空间里,他实在想不明白,今天晚上怎么可以演变成这样一场噩梦。要知道,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那么幸福而宁静地跟一个迷人的女人共进晚餐呢。

费斯坦走到玻璃墙跟前,问劳伦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他的学生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悲伤。

“布里松会害死他的。”

“晚上好,教授。”她口中这位年轻的男住院医生现在简直乐得合不拢嘴,“我要立即重新接管我的病人。您不可以进行这台手术,我要把他带走。”

“我强烈地质疑这一点。”费斯坦愤怒地表示反对。

“教授先生,我想请您还是按照这位布里松医生说的办吧。”警探有些为难地说。

格拉雷利悄悄地向后一直退到了手术台边上。他检查了一下阿瑟的身体状况,然后把他手腕上面的一个电极接头拔了下来。心电图机的警报器瞬间在手术室里回响起来,格拉雷利马上把手高高举向天空。

“好啊好啊!你们讲吧,继续在这里讨论吧,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状况越来越糟糕。除非这个令大家烦死了的先生愿意承担他导致我们这位病人病情无法避免地恶化的后果,否则现在真的是时候要给病人动手术了。不管怎么说,麻药已经开始起作用,现在也不可能把他搬来搬去的了!”他最后下了断言,暗自有些得意。

诺玛虽然戴着手术口罩,依然无法遮掩脸上此刻泛起的笑容。布里松,气得都快要疯掉了,愤愤地伸出一根手指着费斯坦。

“你们全都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我也相信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完,年轻人,现在请您离开这里,让我们安静地工作!”教授讲完之后转过身,连看都没有看劳伦一眼。

探员布拉姆把手铐戴上,然后挽着年轻的女神经科医生的手臂往外面走,布里松紧跟在他们后面。

“至少,我们还可以说,”格拉雷利把电极接头安回到阿瑟的手腕上,接着说,“这可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啊。”

手术室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仪器运转时的嗡嗡声音。麻醉剂顺着静脉注射的导管往下流,一直流到了阿瑟的血管里。格拉雷利检查了一下病人血液里的含氧量,然后向费斯坦示意,手术终于可以开始了。

劳伦进了探员埃里克·布拉姆那辆没有警方标志的车里,而布里松则坐到了穿着制服的警察车上。来到加利福尼亚大街路口的时候,两辆车分道扬镳。布里松回去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继续值班。他打算等到天亮以后再去警察局录口供。

“他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是吗?”探员问道。

“他现在也还是一样很危险。”劳伦坐在汽车后座上回答。

“那这个布里松在这里面又起了什么作用呢?”

“倒也不是布里松把他撞到了橱窗里面,不过可以这么说,布里松的无能使得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

“那么也就是说,您救了这个人的命喽?”

“当您把我逮捕的时候,我正打算给他做手术。”

“您一直都会为您的病人做这种事情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嗯,总是想着要救病人,是的;把病人从另外一家医院里面掳走带出来,不会。”

“您为了一个陌生人冒这么大的风险?”探员接着说,“这一点,您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这不正是您每一天在做的事情吗?为了陌生的人甘于冒险。”

“是没错,不过,我是一名警察。”

“而我,是一名医生……”

汽车驶进了唐人街,劳伦请求警官打开车窗,尽管这真的不符合规程,但他还是答应了,今天晚上,他实在是已经受够了这些所谓的规程。

“那个家伙真的很令人反感,可是我别无选择,您能理解吗?”

劳伦没有回答,她把头靠在了车窗玻璃上,呼吸着现在已经吹到这个城市东部的海风。

“我喜欢这一块地方,甚于其他全部。”她说道。

“如果换一个场合的话,我或许能带您去尝一尝天底下最好吃的烤鸭呢。”

“您说的是‘唐氏兄弟’酒楼吗?”

“您还挺熟悉这一块的啊?”

“那是我的‘饭堂’,嗯,应该说曾经是,我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空去那里了。”

“您担心吗?”

“我情愿现在跟他们一起,在那间手术室里,不过,费斯坦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所以,不,我其实没有理由感到担心。”

“您以前有没有试过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她笑了。

“您真的这么干了,就一个人?”探员继续说。

“是!”

车子停在了第七区的停车场上。探员布拉姆帮着劳伦下了车。两人一起走进警察局之后,他就把她移交给了在那里执勤的警官。

娜塔莉亚并不喜欢在晚上跟她的男朋友隔得那么远,可是从午夜12点到清晨6点这个时间段是可以计双倍工资的。再过三个月,她也可以退休了。她家那位脾气很臭的老伙计已经答应要带她出去转一圈,那可是她多年来一直梦想的奇幻旅行啊。等到今年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飞去欧洲。她要在埃菲尔铁塔的下面跟他接吻,他们可以一起畅游巴黎,然后就去威尼斯,在神的见证下最终结合为一对永远的伴侣。只要心中有爱,何妨耐心等待。到时候也不会搞什么特殊的仪式,他们就只是简简单单地两个人一起去找一家小教堂就好,在那座城市里,像这样的小教堂至少也有十几个吧。

娜塔莉亚走进讯问室,抄下了劳伦·克莱恩的身份证号码,这是一个神经外科医生,据说她盗走了一辆救护车,还从一家医院里掳走了一位病人。

娜塔莉亚把她的记事本搁在了台面上。

“我干这一行也见过不少新奇古怪的事情,但您这一桩还真是前所未有呢。”她从电炉上拿下咖啡壶的时候如是说。

她久久地盯着劳伦。在30年的警察生涯里,她进行了那么多次问话,以至于现在她很快就能判断一个嫌犯是否在讲真话,甚至都用不了对方犯下罪行时所需的那么长时间。年轻的女住院医生决定好好配合,除了与保罗共谋这一点,其他就完全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她承担了一切责任。就算上天让她再选择一次,她处理这件事的态度也不会改变。

半个小时过去了,劳伦还在不停地讲述,而娜塔莉亚一直就那么听着,只是时不时会起身倒一点咖啡。

“我说的这些话,您一句也没有记下来啊。”劳伦终于发现了这个情况。

“我来这里不是为这个。明天早上会有一名警探过来办案。我建议您在把您刚才跟我讲的这一切告诉其他人之前,最好还是先耐心等一下您的律师吧。您的那位病人,他能活过来吗?”

“这个只有在动完手术以后才能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假如劳伦真的能够把他救活过来,娜塔莉亚在想,那或许就能够打消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的管理层对劳伦提起民事诉讼的念头。

“真的就没有办法让我出去一会儿,回医院完成那个手术吗?我发誓明天早上一定会到这里来报到。”

“首先得有一位法官来确定您要缴纳多少保证金才能取保候审。而这个,就算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恐怕也要等到明天下午才会有法官前来处理,除非是您的那位同行愿意撤诉。”

“想都不要想。当初我们在大学里面的时候,他没能得手,现在逮到机会了,那还不报复个够啊。”

“你们以前认识?”

“在大学读四年级的时候,他是我的同桌,我当时也是受够了。”

“哦,他是越过界了吗?”

“有一天,他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我当场就翻了脸。”

“然后呢?”

“我能等律师在场的时候再跟您讲这个吗?”劳伦俏皮地说道,“那个时候是在上分子生物课,我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整个阶梯课室的人都听见了。”

“记得当年还在上警察学校的时候,我也曾经把一个年轻的探员用手铐铐了起来,因为他很放肆地想要吻我,结果却被锁在他那辆车的车门把手上,挂了一整个晚上,好惨啊。”

“后来,您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了?”

“我们两个马上就要结婚啦!”

娜塔莉亚对劳伦说抱歉,按照规章制度,她不得不把她关起来。劳伦看了看讯问室尽头那一间装着铁窗的小黑屋。

“今天晚上挺平静的!”娜塔莉亚继续说道,“我就留着铁门不关了。如果您听到有人走过来,就自己把门关上吧,否则,有麻烦的那个人就该是我了。在电炉下面那个抽屉里有咖啡,杯子和碟子在小壁橱里面。您最好不要干蠢事。”

劳伦对她表示感谢。娜塔莉亚离开房间,回办公室去了。她还要完成自己的夜班记录,在这上面留下那个年轻女子的身份信息,此人被逮捕并带到第七区警察分局的准确时间是凌晨4点35分。

“现在几点了?”费斯坦问。

“您累了?”诺玛回答。

“大半夜的被叫起来,现在又连续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术,我倒是看不出我哪里应该感到累了。”老外科医生嘟嘟囔囔地说。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对不对,我亲爱的诺玛?”麻醉师格拉雷利接过了话茬。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亲爱的同事?”费斯坦表示疑问。

“我一直在想,您那位得意门生是在哪里修炼来的那一套口才,那么特别。”

“按照您这个逻辑,我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您的学生到医院工作的时候,也跟您一样,讲话总是要带一点意大利口音?”

费斯坦在阿瑟的头盖骨上切开一个口子,安下了导流管。一瞬间,血液马上倒灌出来,流到了管子里面。脑部硬膜下的血块终于开始消肿了。然后,激光显微切割针准备就绪,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找到并处理出现状况并导致渗漏的那条血管了。神经导航系统的探针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前挪动。颅腔里的血管出现在监控器的显示屏上,看起来宛如一道道地下的暗流。到目前为止,在这个人类智能中心地带的奇妙“旅行”一切进展顺利。不过,在导航器“船头”的这一边和那一边,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灰白的小脑组织,就好像是一堆有无数道闪电划过的星云。一分钟又一分钟,探头硬是挤出一条道来,朝着终点一路向前。可是,在最终到达目标颅内血管之前,还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娜塔莉亚听着上楼的脚步声就已经知道那是谁了。警探皮尔盖茨的脑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头发乱糟糟,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灰头土脸,他把一个绑着栗色带子的白色小包摆在了桌子上。

“这是什么啊?”娜塔莉亚很好奇地问。

“一个男的,因为你不在他的床上就一直睡不着觉。”

“你这么想我啊?”

“不是想你,是你的呼吸,就像摇篮曲一样。”

“总有一天你能办到的,我敢肯定。”

“办到什么?”

“就是简简单单地承认,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了。”

老警探一屁股坐到了娜塔莉亚的办公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拿了一根叼在嘴上。

“既然你当这份差也就还剩下几个月了,那我不妨破一破例,跟你分享一下我在多年丰富的现场调查经历中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在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之前,你必须把自己手中掌握的所有线索全部重组起来。具体到你这个案例,现在在你对面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矮矮胖胖的家伙,他离开纽约只为了跟你生活在一起;还是这个老好人,今天凌晨四点钟就从他的床,当然也是你的床上爬起来,开着车穿过整个空空荡荡的城市,去到某个地方停下来,为你买带馅的炸糕,尽管他自己由于胆固醇太高本来应该是离蛋糕店越远越好的——喏,这个袋子里装的就是甜心炸糕,他刚刚才摆到了你的台面上。现在,你还想要他为你提供一份证词笔录吗?”

“我还是更想要你跟我一起到教堂宣誓!”

娜塔莉亚一把从皮尔盖茨的唇间拿下了香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热吻。

“这还真是不赖呢,这个,你的调查有很大的进展!”退休探员继续说道,“你能把香烟还给我吗?”

“你这是在公共场所,禁止吸烟!”

“除了你跟我之外,我也没看见还有多少人哪。”

“这你就搞错了,2号牢房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呢。”

“她难道还会对香烟过敏?”

“人家是大夫!”

“你们把一个医生锁起来了?她犯了什么事啊?”

“这件事离奇得就跟一场梦一样,干这一行啊,我恐怕真是要看尽人间百态了呢。她偷了一辆救护车,然后把一个陷入昏迷的病人偷偷带出了……”

娜塔莉亚话都还没讲完,皮尔盖茨已经像弹弓一样弹了起来,直接奔着走廊冲了过去。

“乔治!”她喊了起来,“你已经退休了!”

然而,老警探并没有掉转头,而是直接拉开了那间讯问室的房门。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嘟囔着走进去关上了门。

“我想我们已经很接近了。”费斯坦转动着导航仪的把手。

麻醉师格拉雷利俯身去看他面前的监控器,然后马上增加了病人的输氧量。

“您那里有问题吗?”外科医生问。

“血液里的含氧量在下降,您先等一会儿,再给我几分钟。”

护士走向挂着输液瓶的吊钩,调了调静脉注射的剂量,然后检查了一下盖在阿瑟鼻子上的氧气面罩。

“一切正常。”她表示。

“看起来好像是稳定了。”格拉雷利的语气平静了一些。

“现在我能继续了吗?”费斯坦问。

“是的,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要插入第二根导流管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阿瑟的血压下降了,显示在监控屏上的生命值数据倒还不至于令人感到不安,但却足以让麻醉师一直紧绷着心里的那根弦。尤其是病人血液中所含的气体成分分析结果更加应当引起注意。

“我们越早让他醒过来越好,他好像对这个麻醉剂的反应不是很好。”格拉雷利继续说道。

心电图机显示屏上的曲线又一次出现了异动,Q波19的形态并不是很理想。诺玛盯着这个小小的显示器,屏住了呼吸,然而绿色的生命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轨迹。

“好险啊,差一点点。”护士放下了手中抓着的心脏除颤仪电极板。

“我倒是希望有人能做一下超声波扫描比对。”费斯坦接着说,“唉,我们今天晚上还是缺了一个医生。可是,该死的,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他们总不至于要把她扣留一整个晚上吧!”

说到这里,费斯坦暗自发誓一定要亲自跟那个混蛋布里松做一个了断。

劳伦走到“铁笼子”最里面的板凳上坐下。皮尔盖茨拉开门,发现并没有上锁,禁不住笑了。他朝着旁边的小方桌走过去,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关于这间牢房门的事,我什么也不会说,而您嘛,我往咖啡里面放奶的事,您也就不要说了吧。我的胆固醇有点高,她如果知道我喝奶要不高兴的。”

“她并没有错啊!您的胆固醇,有多高?”

“您难道就没有留意到这间房子的‘装饰’风格有点特别吗?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找您看病的。”

“至少,您还在坚持吃药吧?”

“那些药会影响我的食欲,而我可喜欢吃东西了。”

“您可以要求换一种药嘛。”

皮尔盖茨浏览了一下出警记录,本来应该由娜塔莉亚填写的口供部分却是一片空白。

“她应该是对您挺有好感的。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这样子啊,性情中人嘛!”

“您这是在说谁啊?”

“说的是我的老婆。就是她,忘了记下您的口供;同样还是她,忘了把您这间牢房的铁门关上。她年纪大了就总是心不在焉的,真荒唐。那么,您‘绑架’的那个病人又是谁啊?”

“他的名字好像是阿瑟·阿什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皮尔盖茨向空中摊开双手,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如果您问我对这事的看法,我想说的是,没有这么巧吧!”

“您能说得更明白一些吗?”劳伦觉得很奇怪。

“他当年在我职业生涯的最后那几个月就差一点毁了我的名声,现在,您可别告诉我说您打算接过他的班,又要来毁掉我的退休生活,嗯?”

“您说的这一切,我怎么完全都听不懂。”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老警官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在哪里?”

“在旧金山纪念医院,神经外科手术室里,我本来此时此刻就应该在那里,而不是在这个警察局里浪费时间。之前,我曾经请求您的老婆放我回去,我跟她保证,一定在做完手术以后马上回到这里,可是她不答应。”

老警官站了起来,又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咖啡。他把背对着劳伦,舀了一勺砂糖,放进了咖啡里面。

“可不就差这个了嘛!”他说话的嗓门有点大,却是为了盖过小勺在杯子里搅拌的声音,“她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了,我们已经订好了去巴黎的机票。我知道,对于你们两个来讲,这恐怕就好像是一场游戏,但是你们不能够把别人不当回事,可别再把我们这件大事给搅黄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啊,您这一路碎碎念,我是完全没听明白,所以,您能够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皮尔盖茨把一个装着咖啡的大口杯摆上台,然后推到了劳伦的面前。

“小心啊,挺烫的。喝了咖啡,我就带您走。”

“今天晚上,我已经给我身边的人造成了不少麻烦,您确定要……”

“我都已经退休四年了,您觉得现在他们还能对我干什么呢?就是这些家伙,当年把我的工作都搞没了!”

“那么,我真的可以回到那里去吗?”

“不仅固执,而且耳朵还不好使!”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您是医生,干您这一行,就是要救死扶伤,而我是个警察,提问题应该是我们的专长。在这里要说声抱歉,因为我不得不在下一次换班,也就是四个小时之内把您带回来。”

劳伦跟着这位警察来到了走廊里。娜塔莉亚抬起头,看着她的老伙计。

“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让‘笼子’的大门敞开着,这不,鸟儿就飞走了,亲爱的。”

“你是来搞笑的吗?”

“你不是总抱怨说我从来都不会这么做吗?好吧,今天等你下班的时候,我就过来接你,顺便把这个小姑娘带回来呗。”

皮尔盖茨为劳伦拉开了车门,然后绕到他那辆福特水星大侯爵的方向盘后面坐好。驾驶舱里飘着一股强烈的真皮味道。

“这新车闻起来是有点呛。我那辆老奥兹莫比尔今年冬天报废了,否则的话,您要是有机会听一听它的385匹马力发动机在引擎盖下轰鸣的声音,那才叫带劲呢。我还在干警察的时候,它陪着我追犯人拉风极了,也算是立了不少功呢。”

“您喜欢老爷车?”

“也不是,咱们也就随便聊聊嘛。”

绵绵细雨在城市的上空蔓延开来,一连串雨珠打在挡风玻璃上,溅起的水花绽放如一幅美丽的油画。

“我知道我本没有权利向您提问题,可是,您为什么要把我从牢房里放出来呢?”

“您自己刚才也说了,您待在医院里,可是要比在我们警察局喝劣质咖啡有用得多啊。”

“您对于公用事业合理安排的敏感性这么强啊?”

“您难道更想要我把您带回到局子里面去吗?”

马路两边空空荡荡的人行道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那么您呢,”他继续说道,“今天晚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您对于责任和义务的敏感性很强吗?”

劳伦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望着窗户外面。

“我自己也是完全不明白。”

老警探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

“您别担心,我已经有两年没抽过烟了,就是叼在嘴里面嚼一嚼,感觉已经很满足了。”

“挺好的,这样您就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活更长的时间,可是总的来讲,不能继续工作,由于胆固醇太高而节食,再加上还要戒烟,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已经太漫长了。”

他把香烟扔出了窗外。劳伦伸手开动了雨刮器。

“您有没有试过,在跟某个陌生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感觉特别良好?”

“当年我还很年轻,在曼哈顿的警察局里干活。有一天,一个女人跑到我这里来介绍自己,那时候我的办公室就紧挨着大门口,她说她刚刚被分配到调度室工作。那些年,我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巡逻的时候,对讲机里噼里啪啦响着的都是她的声音。我想办法让自己值班的时间跟她同步,那个时候,我真是对她着了迷。由于我平时不太容易见着她,后来渐渐地就会不管碰见谁,也不管犯的是多小的事,都要动手抓人,这样做仅仅就是为了能够带着犯人回警察局,然后当着她的面进行交接。她很快就留意到了我的这个‘小花招’,于是就提议下班跟我去喝一杯,免得我哪一天或许会因为街头转角的烟贩卖了一盒潮湿的火柴就把人家铐到局子里来。所以,我们就一起去了警察局后面的那个小咖啡厅,坐到了同一张台子上,然后,就是这个样子喽。”

“什么样子啊?”劳伦饶有兴致地问。

“如果我点燃一根烟,您不会说什么吧?”

“只能吸两口,然后就要扔掉!”

“成交!”

老警察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香烟,摁下了车里的点烟器,然后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那一天,在吧台前面坐着好几个同事,他们装作好像没看见我们一样,但我们两个知道,第二天,这件事就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不得不承认:当她不在警察局的时候,我的心里的确是会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好吧,现在我算是已经回答完您的问题了吗?”

“那么,当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您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还是继续在浪费时间。”警官如是回答。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沉寂。皮尔盖茨专心开着车。

“我掳走的这个人,之前跟他也就是一面之缘。我简单地给他做了一下身体检查,他走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然后,他的朋友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他的情况不太妙。”

警官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她继续讲着,“不过,在挂掉那个电话的时候,因为知道他在哪里,我的心里面竟然还有一点高兴呢。”

皮尔盖茨看着他身边的这位女“乘客”,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弯下腰,伸手到副驾驶座位前面的储物箱里掏出了一盏红色的警灯,然后安到了车顶上。

“想必您现在一定很着急,那就让我们来玩一个小把戏吧。”

他点燃了香烟。车子在夜色中飞驰,接下来再也没有什么交通灯可以阻挡他们前进的车轮了。

诺玛抹去了教授额头的汗水。再过几分钟,导航仪的探头就能抵达目的地了,那个出现异常状况的小血管已经出现在显示屏上。心电图扫描仪突然发出了一下短促的声音。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格拉雷利整个身子前倾,研究着在他面前的屏幕上跳跃的光线轨迹。他用手掌心在监控器的顶上拍了一下,心电图数值波动的振幅终于恢复了正常。

“这台机器跟您一样累坏了,教授。”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

可是,这句话并没能舒缓手术室里紧张不安的气氛。诺玛检查了一下心脏除颤仪的电荷数值,更换了用来装病人脑内流出瘀血的塑料袋,然后又给手术创口周边消了毒,这才回到了自己在手术台边上的位置。

“这个过程要比我之前想象的复杂得多啊。”费斯坦指出,“病人脑回路的情况,我之前完全没有见过。”

“您觉得,会不会是动脉瘤呢?”麻醉师格拉雷利盯着心电图仪器的显示屏。

“肯定不是。看起来更像一个小的脑垂体。我先绕着它转一圈,看看它的粘连面积大不大,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应该把它切割取出来。”

当导航仪的探头来到费斯坦所指的区域时,用来记录阿瑟大脑活动情况的脑电图扫描仪引起了诺玛的注意。其中一条波浪线很奇怪地摆动,猛地冲上了一个峰值,振荡的幅度之大前所未见。护士学着麻醉师的样子一掌拍在了监控器顶上。脑电图曲线十分夸张地往下一沉,然后反弹回了正常的范畴。

“您那里有问题吗?”教授问她。

按理说,只要一有异动,与仪器相连的打印装置就应该在记录纸上留下印记才对,可是这一次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瞬之间,那一处奇怪的波纹已经到了屏幕的最右边,很快就要消失了。诺玛耸了耸肩膀,心里面想,如今在这间手术室里的所有东西,包括人和仪器,恐怕都是跟她一样已经无比疲累了吧。

“我想我可以动手切割了。现在虽然还不是很确定是否要把这个东西取出来,”教授表示,“但至少我们可以提取一些组织出来做活检。”

“您不打算休息一下吗?”麻醉师提议。

“我情愿尽可能快一点把它弄完。现在在这里的这个团队人手这么紧张,我们原本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这样一场手术的。”

格拉雷利并不同意他同事的这个观点,因为他自己倒是喜欢在一个比较小的团队里面工作。至少,在这个手术室里现在已经聚集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几位医生嘛。不过,他决定还是把这个想法藏在自己的心里吧。这个周末,他打算驾着帆船到旧金山港湾里去转一转,因为他刚刚才买了一艘新的大帆船。

那辆水星大侯爵开到医院的停车场里停了下来。皮尔盖茨弯腰给劳伦拉开车门。她下了车,却待在原地看了好一阵子。

“赶紧离开这里吧。”警官对她下着指令,“您还有大堆事情可以做,而不要仅仅在这里盯着我这辆车子。我这就到对面去喝一杯咖啡。但愿您能在我这个‘大马车’变成南瓜之前赶回来找到我。”

“我看的不是车子而是您,我正在想应该说些什么来感谢您!”

劳伦转身向急诊室的入口奔去,她跑着穿过了大厅,猛地冲进了电梯。电梯升得有多高,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就有多快。匆匆忙忙地,她套进了手术服,自己伸手到后背系好了绑带,然后戴上了手套。

气喘吁吁地,她用肘子压下了控制手术室入口开关的推杆,闸门马上就滑开了。手术室里的人都在各自忙碌,似乎没有谁留意她的到来。劳伦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在口罩底下轻咳了两声。

“我打扰大家了?”

“不,你只是没什么用而已,与其像你这样,或许倒还不如真的能干扰到我们呢。”费斯坦回答,“我能不能够知道是什么耽搁了你这么久啊?”

“耽搁我的是警察局牢房里面的铁窗!”

“那么,他们最终还是把你给放了喽?”

“不,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我的鬼魂!”她的语气十分生硬。

这一次,费斯坦终于抬起了头。

“不要在我的面前如此放肆。”教授继续表示。

劳伦走近手术台,用眼光浏览了一下房间里的各种监控器,格拉雷利那边显示出的病人总体生命体征看起来似乎不是很理想。但麻醉师马上示意她不必担心。刚才的确是出现了一点小状况,不过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们应该不需要再拖太久了。”费斯坦发话了,“我还是不要从里面取组织活检吧,风险太高了。这个年轻人将会带着脑袋里面这个有点古怪的东西继续活下去,就让医学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无解吧。”

突然,房间里响起了“嘟”的一声,尖锐又刺耳。诺玛赶快拿起了心脏除颤器。麻醉师盯着显示屏,病人心脏律动出现异常,十分危急。劳伦从诺玛手里接过了除颤器的两个电极板,左右相互摩擦一下,然后放在了阿瑟的胸口位置。

“300!”她一边喊着一边放出了电流。

在电击的冲击下,病人的身体整个弯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回到手术台上。可是,显示屏上依然是笔直的一条线,没有变化。

“我们要失去他了!”诺玛在一边说道。

“充电350!”劳伦开始发号施令,同时再一次按下了除颤器的充电键。

阿瑟的胸膛高高地冲向上空。这一次,屏幕上的绿色生命线先是往下一沉,然后又恢复成一道令人悲伤的直线。

“再来,充电400,静脉注射5毫克肾上腺素,再加上125毫克甲强龙。”劳伦狂吼着。

麻醉师马上就执行了这个指令。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在费斯坦教授事无巨细一览无遗而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眼神注视下,年轻的急诊室女医生很快接掌了手术室里的话语权。

心脏除颤器刚一充满电,劳伦就再次按下了电极板。阿瑟的身体向上极度伸展,仿佛是要尽最后一次努力留住即将远去的灵魂。

“诺玛,再来一管5毫克的肾上腺素,还要一个单位的利多卡因,快点!”

费斯坦看了看显示屏上没有任何变化的直线,走到劳伦跟前,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想,我们恐怕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可是,年轻的女急诊室医生一把从诺玛手里面夺过了针管,然后毫不犹豫地插到了病人的胸口位置。

她的这个动作完成得真是精准,针头不偏不斜正好从两根肋骨之间扎入,穿过心包,也就刺进心脏壁仅仅几毫米。很快,针管里的溶液就渗入整块心肌的各个纤维末梢。

“我不准你就这么放弃,”劳伦怒不可遏地低声吼着,“你给我顶住!”

她又拿过了心脏除颤器的电极板,可是这一次,费斯坦拦住她,从她手里把电极板拿了下来。

“够了,劳伦,让他离开吧。”

她猛地一把推开了教授,劈头盖脸地怒喝:

“这不是‘离开’,而是‘死亡’!你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使用正确的词语?死亡,死亡,死亡!”她一拳打在了阿瑟了无生机的胸膛上面。

心电图记录仪持续发出的长音突然停顿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短促的哔哔声。手术室里的人全都呆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屏上暂时还是几乎笔直的绿色生命线。可是,在显示屏另一边的尽头,这条线开始晃动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圆,最终形成了一个波浪曲线,整个轮廓看起来几乎已经是正常的模样。

“哈,这个,这个也不叫‘回来’,而是‘活了’!”劳伦大声吼道,一把又将两个电极板从费斯坦的手里夺了回来。

教授马上转身离开了手术室,一边走一边喊着说她现在大概也不需要他再留在这里帮忙缝伤口了吧,他干脆把病人还给她,自己还是回去上床睡觉好了,看来,他当初根本就不应该从床上爬起来。手术室里一片寂静,气氛很沉重,唯有心电图记录仪随着阿瑟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地发出哔哔的声音。

格拉雷利医生回到他的工作台前面,去检查病人血液里面的含氧量。

“至少有一点还可以说一下,那就是我们这位年轻人真的是回来了。就个人而言,我一直认为,人有时候稍微固执一点,其实也蛮有魅力的。我给您十分钟的时间,亲爱的同事,您缝好创口,然后我就能够把他带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诺玛开始准备创口夹子,可是在这个时候,劳伦却听到脚下传来一阵呻吟声。

她弯下腰,看见一个手臂正在下面舞动。

她跪下来,于是看到了保罗。他脸色白得就好像裹尸布一样,蜷着身子缩在手术台的罩布下面。

“您在这里干什么?”她感到十分震惊。

“您回来了?”保罗总算是憋出了一句话,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他就彻底晕过去了。

劳伦重重地把手摁在他的人中上面,由此而引起的强烈痛感比任何促进呼吸的氯化铵效果都更强。保罗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想出去。”他哀求道,“可是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现在感觉糟糕透了。”

劳伦强忍住才没有笑出来,她请麻醉师行行好帮忙准备一根氧气管。

“这应该是乙醚的味道吧?”保罗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闻起来有点像是乙醚啊,对吧?”

格拉雷利扬了扬眉毛,很快调好了设备,将氧气输出的量开到了最大。劳伦把氧气面罩扣在了保罗的脸上,他的面容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啊,这个真好。”他表示,“现在感觉舒服多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在登山啊?”

“您别说话,深呼吸。”

“哦,真可怕,我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还有那边尽头的这袋东西,里面装的可都是血啊……”

保罗又昏了过去。

“我也不想打断你们这段‘私密谈话’,亲爱的,不过,现在应该是时候为我们的病人缝合伤口了,他就躺在你们上面这张小床上!”

于是,诺玛接替了劳伦,当保罗自我感觉好一点之后,她就给他绑上眼睛,帮助他站了起来,然后扶着他踉踉跄跄地朝着手术室的门口走去。

来到隔壁的房间,护士让保罗躺在床上,她感觉最好还是让他继续吸氧,于是就把一个氧气面罩又安在了他的脸上。诺玛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她问他的专业究竟是什么,然而保罗却直勾勾地看着诺玛衣服上的斑斑血迹,两只眼睛眼看着又要往上翻了。诺玛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庞,等到他恢复意识之后,她就离开他,回到手术室里去了。

凌晨6点,劳伦佐·格拉雷利开始了唤醒程序,这个过程微妙棘手,并不容易。20分钟过后,诺玛推着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阿瑟走向重症监护室。

劳伦也跟麻醉师一起离开了手术室。两个人来到隔壁的房间,脱下手套,默默地在水池边洗着手。在离开这间手术准备室之前,格拉雷利又向劳伦转过身,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以后他还可以跟她一起合作做手术,因为他非常欣赏她工作的方式。

年轻的女急诊室医生一屁股坐在了洗手池的台子边,筋疲力尽。她把头埋在两个手心之间,当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清晨的重症监护室一片宁静。诺玛调整好鼻管,然后检查了一下输氧量。氧气面罩上的球体随着阿瑟的呼吸很有规律地松一下又紧一下。她重新粘好胶布,确保导流管里没有漏进空气。这样,吊瓶里的溶液就能顺着流进病人的血管里了。接着,她填好了手术简报,把病人移交给了下一班的护士。在病房外长长的走廊尽头,她看到费斯坦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在向前移动。教授最终推开了通往手术准备室的合页门。

劳伦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费斯坦坐到了她的旁边。

“这个晚上挺难熬的,对吗?”

劳伦盯着她脚上依然套着的无菌便鞋,伸手摆弄了一下,就好像是在触碰两个可笑的玩偶,却没有回答教授的问题。没错,她是有些冒险,缺乏慎重考虑,但手术的结果表明她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教授继续表示,因此在这里,他想要请她接受他个人诚挚的歉意。她还说,今天晚上,他平时教给她的东西终于结出了硕果。劳伦抬起头望着她的老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挺直了身子,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你拯救了一个我原本可能会放弃的生命!看来,我也该是时候退休了。现在,我就来教你最后一样东西。”

眼角绽开的皱纹流露出老教授内心此刻再也难以掩饰的温柔,他站了起来。

“要平静地接受你不能改变的事实,但与此同时,也要勇于做出力所能及的改变,而最最关键的,是你要能够清楚地分辨以上两者的边界。”

“要到多大年纪的时候才可以做到这一点呢?”劳伦问眼前的这位老人。

“马克·奥勒留20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这个道理。”他将手背在身后往外面走,“所以,你还是有时间去慢慢体会的。”话音刚落,他已消失在门的那一边,在他身后,两扇活页门重重地关上。

劳伦又在房间里面待了一会儿。她看了看表,想起了之前的承诺。有一位老警探还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里等着她呢。

她来到走廊里面,在重症监护室的窗户跟前停了下来。紧挨着拉上了窗帘的窗户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全身插满各种管子和线路的病人,他刚刚从死神那里回到人间,看起来显然是虚弱得不得了。她就那么看着他。阿瑟的每一下呼吸,都能让她的内心充满喜悦。

在急诊室接待处,一位年轻的护士已经接了贝蒂的班。劳伦在医生值班表上擦掉了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此前在医学成像CT室见过的那位放射科医生也已经下班了,他迎着劳伦走过来,问她手术进展得是否顺利。劳伦陪着他走向出口,向他大致介绍了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发生的情况。她并没有提及自己顶撞费斯坦的小插曲,而只是说了一下老教授更倾向于让病人体内那个小小的血管畸变维持原状。

放射科医生表示他对此倒是并不感到惊讶。病人体内的那个畸形点,在他看来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的确没有必要为此而冒险动手术拿掉。“更何况,就算带着这个样子的小‘毛病’,还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他补充了一句。劳伦脸上的表情肯定写满了惊愕,看到她的样子,放射科医生于是解释说,她也是在枕骨内腔壁上有一个很小的奇异点。她那一次遇到车祸以后要动手术,费斯坦亲自操刀,当时也是决定不去碰这个奇怪的地方。想起那一个晚上的种种事情,放射科医生感觉就好像是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试过为同一个女病患进行那么多次CT扫描与核磁共振,可以说是完全超出了正常需要的范畴。然而,这都是费斯坦作为神经科主任亲自下的指令,其中有一些要求甚至完全不容置辩,必须立刻执行。

“他为什么从来就没跟我讲过这个呢?”

“这我可就完全不知道了。不过,我想您还是不要把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内容转述给他了。我们要保守医疗的秘密啊!”

“可是,这也太过分了嘛,我是医生啊!”

“对于我来说,您首先是费斯坦的病人!”

教授打开了他办公室的窗户,正好看到他的学生横穿马路。劳伦让一辆救护车先开了过去,然后她就走进了医院对面的那家小咖啡馆。有一个男人正在费斯坦和她来这里吃饭时经常坐的那个小包间里等着她。费斯坦转过身,坐回到他的扶手椅上。诺玛刚刚走进来,把一份文件交给了他。他打开封口,刚刚动完手术那位病人的身份信息就在里面。

“就是他,对不对?”

“恐怕是的。”诺玛紧绷着脸回答。

“他在重症监护室里吗?”

“他的身体机能显示稳定正常,神经系统方面的数值看上去也很理想。重症监护室的主任想要让他今天晚上就转到你们的病房,他们那里的床位很紧张。”护士介绍着情况。

“不能让劳伦来照顾他,否则他最后一定会忍不住违背自己的誓言。”

“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违反约定,现在有必要那么做吗?”

“他以前能够忍得住是因为没有跟她朝夕相处,而现在如果由她来跟进治疗的话,两个人不就整天在一起了嘛。”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费斯坦陷入了沉思,又一次把身子转向窗户。

劳伦离开咖啡馆,上了停在门前马路边的一辆水星大侯爵。只有警察才这么大胆,敢把车子像这样停在医院急诊室对面的马路边上。他想必是来调查今晚这些事情的。突然,诺玛喊了一句,把他的思绪从远方拉了回来。

“你可以强制性安排她休假!”

“你曾经为了让鸟儿通过而尝试劝一棵树把自己弯成两半吗?”

“没有,不过,我曾经把一棵树砍成了两半,因为它挡住了我家停车场的入口!”诺玛靠近费斯坦说。

她把卷宗夹搁到台面上,伸手揽住了老教授。

“你总是一刻不停地为她担惊受怕。她又不是你的女儿!不管怎么说,就算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她母亲同意让她安乐死吗?”

“那个说服她母亲的医生不就是我吗!”教授口里咕哝着推开了诺玛。

护士拿起文件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她刚关上门,费斯坦就拿起了话筒。他请接线员帮忙接通圣佩德罗信使医院负责人的电话。

皮尔盖茨探员把车泊在了过去那么多年由他专用的停车位上。

“告诉娜塔莉亚,我在这里等她。”

劳伦从水星上下来,消失在警察局的围墙里。几分钟之后,这个警察局调度室的女负责人开门上了车。皮尔盖茨启动马达,开着这辆大侯爵奔向了城市的北方。

“就差那么几分钟了。”娜塔莉亚说,“你们两个把我搞得好狼狈。”

“可我们最后不还是及时赶到了嘛!”

“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在这个女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你没有问过我意见就把她放出了牢房,然后竟然跟她一起消失,过了大半夜才回来。”

“你这是嫉妒啦?”老侦探窃喜。

“如果哪一天我不再嫉妒了,到那个时候,你可就真的要有麻烦了。”

“你还记得我退休之前办的最后一个案子吗?”

“当然,就好像是刚刚发生一样!”她叹了口气。

皮尔盖茨开着车转上了吉尔利高速路,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当然逃不过娜塔莉亚的眼睛。

“就是她吗?”

“差不多吧。”

“那个男的,就是他吗?”

“根据出警记录里面提到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那就是,这两个古怪的家伙在如何突破重重障碍带人私自外出方面,有着同样了不起的天赋。”

皮尔盖茨容光焕发,他伸出手轻抚着女伴的大腿。

“我知道,你并不认为生活当中一些小的印记可以预示生命的轨迹,可是这个,你得承认,这已经不是什么小的印记了,简直就是一整团耀眼的焰火啊。命中注定,她甚至都没怎么跟他主动靠近,却始终还是跟他凑到了一起。”警官继续说道,“我感到特别震惊的是,似乎谁也没有告诉她,这个人曾经为她做过的一切。”

“还有,她也不知道,你曾经做过些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做!”

“哦,最多也不过就是到卡梅尔那幢房子里去找到了她,并且把她带回医院而已,不,你说得对,你什么也没有做。而我现在当然也完全不是想要影射你,因为关于这起案件的档案早已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呀。”

“这个嘛,绝对跟我毫无关系!”

“也可能是吧,不过,我倒是搞卫生的时候在家里壁橱的角落里找到了这么一份档案。”

皮尔盖茨摇开了车窗,叱责着一位没有在人行横道穿过马路的行人。

“你呢,跟那个小姑娘,你什么也没有说吧?”娜塔莉亚继续说道。

“话都到嘴边了,烧得我好心慌。”

“那你就没想办法灭灭火?”

“直觉告诉我,最好还是闭嘴吧。”

“你能偶尔把你的直觉借给我用一下吗?”

“要来干吗?”

水星滑进了警官和他女伴共同生活的那栋小屋的车库里。如向日葵般金黄色的太阳已经升起在旧金山港湾。要不了多久,它放出的光芒就将彻底驱散这清晨时分一直笼罩着金门大桥的雾霭。

躺在警察局牢房里的长凳子上,劳伦一直在想她怎么可以一夜之间就毁掉了自己成为神经内科医生的梦想,她可是为此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了整整七年啊。

嘉莉离开了羊毛地毯。克莱恩夫人的卧室不能进去,阳台的落地窗开了一半,它从底下钻了过去,嘴巴从阳台的护栏之间伸出,眼睛盯着一只紧贴着浪花掠过的海鸥,接着它用鼻子嗅了嗅清晨新鲜的空气,然后掉过头,回到客厅里去睡觉了。

费斯坦把话筒放回到架子上。刚才跟圣佩德罗信使医院负责人的谈话一如他事先预料的那样。他的这位医学同行将会要求布里松撤销诉讼,另外对救护车被“借用”的事情也不再追究,而至于他,虽然一度威胁对方说要召集一个医学委员会去审查他们的急诊室工作是否存在疏漏,但最终也不会再付诸实施了。

一辆的士在苏特大街的一家法式面包店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带着保罗继续向“太平洋高地”社区的方向驶去。

车子停在了一幢建筑物旁边,这里住着一位热情得有点过了头的老太太。昨天晚上,就是她救了他最好朋友的命。莫里森小姐正在遛她的小狗巴布洛。保罗下了车,请她一起吃热乎乎的羊角面包,顺便把阿瑟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一位护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重症监护室102病房。阿瑟还在熟睡。她换了血袋,里面装着阿瑟脑内血肿彻底消散流出的最后一点瘀血,病人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她感到十分满意,于是在一张玫瑰色的纸上记下了相关的情况,然后把它夹到了阿瑟的病历里。

诺玛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费斯坦伸手挽住她的胳膊,两人一起进了走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医院里面放任自己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我有个主意。”他说,“我们一起去海边吃早餐吧,然后我们还可以在沙滩上打个盹。”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我昨天晚上已经完成任务了,白天可以休息一下。”

“那我得去告诉排班的人,我也要休息。”

“我刚刚已经替你打过招呼了。”

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两位麻醉师,还有一个骨科医生正在里面热烈地谈话,看到教授纷纷点头打招呼。令诺玛没有想到的是,教授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臂,而是挽着她走进了电梯。

上午十点,一位警官走进牢房,叫醒了熟睡中的劳伦。布里松医生已经撤诉了,而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的管理层也表示不希望再去追究他们医院救护车被“借用”的事情。警方的拖车已经把她那辆凯旋车拖到了警察局的停车场里。所以,劳伦只需要结清拖车的相关费用,就可以重获自由,回自己家去了。

站在警察局前面的人行道上,劳伦被太阳烤得有点发晕。在她的周围,这一整座城市正在苏醒。然而,此时此刻,劳伦却觉得自己异常地孤独。她坐上凯旋车,重新驶到了前一天晚上走到一半却中途变道折返的回家路上。

“我可以去看他吗?”莫里森小姐跟保罗沿着过道往前走。

“我要是能看他了,马上就给您打电话。”

“您还是直接过来找我吧。”她紧紧拉住保罗的手臂,“我可以为他准备一盒油酥饼。您明天就来拿去带给他吧。”

萝丝回到自己家里,拿了阿瑟公寓的备用钥匙,然后去那边帮他浇花。她还真有点想这位邻居了。令她大吃一惊的是,巴布洛竟然也跟着她一道过去了。

诺玛和费斯坦教授一起躺在贝克湾白白的沙滩上。他握着她的手,望向天空高处盘旋的海鸥,只见它展开两个翅膀,在空中驾驭着上升的气流翱翔。

“你为什么事担心成这个样子?”诺玛问他。

“没什么。”费斯坦回答。

“你就算离开医院也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比如说去旅游啊,开研讨会啊,又或者是打理你那个花园啊,退休的人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嘛,对不对?”

“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费斯坦转过身,非常认真地盯着诺玛看。

“你这是在数我脸上的皱纹吗?”她问道。

“你知道,我在神经外科干了40年,可不是为了最后修一修叶子花、剪一剪侧柏叶来过完这一辈子的。不过,你刚才讲的开研讨会和旅游,我倒是蛮感兴趣的,当然,前提是你得陪我一起去。”

“你竟然害怕退休到这种程度啊,竟然会跟我提出这种要求?”

“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是我本人主动要求提前退休,我想追回之前失去的大好时光,希望能够给你留下一些关于我们的美好记忆。”

诺玛坐了起来,温柔地看着这个她爱的男人。

“瓦莱斯·费斯坦,您为什么就那么固执,不愿意接受治疗呢?哪怕就只是试一试也好啊!”

“求求你了,诺玛,我们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好吗?我们还是去旅行,不要参加什么研讨会了。等到哪一天我被‘螃蟹’21打败了,你就把我埋到之前我嘱咐过你的地方去。我希望自己是在旅游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在那个我动了一辈子手术的台子上死去,至于在台子下面的观众席上坐着等死,这种可能性就更不用考虑了。”

诺玛给了老教授深深的一吻。沙滩上的这两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对无与伦比的甜蜜爱侣。

劳伦关上了公寓的门。嘉莉没有出来迎接她,它好像不在家。电话留言机上的提示灯一闪一闪的,她摁下了播放键,听到是妈妈的留言,就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劳伦走到可以俯瞰旧金山港湾的小卧室里,拿起了手机,手指在数字键盘上轻轻地拂过。一只海鸥从贝克滩的方向径直飞过来,停在了她窗户前的电线杆上。小鸟把头歪向一边,就好像是要好好地打量她一番,然后振了振翅膀,又向着大海飞翔。她在键盘上输入了费斯坦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留言信箱的声音,她挂掉了电话,紧接着又拨通了旧金山纪念医院的总机,在表明身份之后,她请对方让当值的住院医生跟她连线。她想知道昨天晚上连夜动手术的那位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白天值班的神经科医生正在查房,于是,劳伦就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请对方方便的时候给她打电话。

保罗坐在候诊室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已经等了超过一个小时。病人家属在下午一点以后才可以进去探视。

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女人,双手紧紧抱着装X光片的牛皮纸袋,就好像捧起的是一个百宝箱。

一个顽皮好动的孩子,在地毯上玩耍,推着一辆小车,使它沿着地毯上橙色和紫色相间的三角形图案滚动。

一位老先生,双手背在后面,迈起优雅的步子,非常仔细地研究墙上挂着的几幅水彩画复制品。如果不是空气里弥漫着那么特别的医院里的味道,人们可能还会以为他这是在博物馆里参观呢。

在走廊里,一个年轻的女子躺在担架床上,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在她旁边有一个支架,上面挂着吊瓶,静脉注射的药水沿着管子流进了她手臂上的血管里。两个救护车随车医生分别倚在担架两边的墙上,照看着这个女病人。

那个孩子把一份报纸抓在手上,开始撕扯着里面的纸张,发出时断时续、恼人心扉的声响。孩子的母亲完全没有留意他的举动,显然她还在尽情享受着这个弥足珍贵的短暂休息时光。

保罗盯着挂在他对面墙上的大钟。终于,一位护士姑娘朝着他走了过来,可是她很快就从他身边经过,继续向自动饮料机的方向走去,原来她刚才脸上露出的微微一笑,只是对陌生人的客气礼貌而已。她站在饮料机前,翻遍了工作服上的每一个口袋,想要再找出一些硬币来,于是,保罗站起身,向她走了过去。他把一个硬币塞进了投币口,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女护士,一只手已经悬在了自动饮料机的智能按键上。

“一罐红牛!”年轻的女护士脸上有些惊讶。

“您都累成这样了?”保罗按下了与搁板上的饮料相对应的数字键。

弹簧开始转动,那罐饮料向着玻璃窗的方向移动,然后滚到了下面的槽口里。保罗把它取出来,递给了护士。

“喏,这是您要的提神饮料。”

“我是南希!”她向他表示感谢。

“您的名字在工作服上写着呢。”保罗显得有点郁郁寡欢。

“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我还在等着呢。”

“等谁?医生?”

“等着开放时间,好进去探病。”

护士看了看手表。

“您想去看谁?”

“阿瑟……”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他朋友的姓氏,南希马上打断了他,拖起他的手臂,带着他进了走廊。

“我知道您说的是谁,跟我来!我带您去。规章制度存在的意义,不就是总有人时不时要违反一下嘛。”

她领着他一直来到了307病房的门口。

“他本来应该在重症监护室一直待到今天晚上,不过,住院医师认为他恢复的情况很好,所以,他现在就到这里来了。我们还抽了签,我赢了。”保罗盯着她,目瞪口呆。

“您赢了什么?”

“由我来照顾他!”她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一个衣橱、一把藤条椅,还有一个带轮子的台子,这就是病房里所有的家具了。阿瑟还在睡觉,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子,手臂上打着点滴。他的脑袋侧向一边,头顶缠着绷带。保罗慢慢地凑上前去,努力压抑着心中几乎就要喷涌而出的感情。

他把椅子靠近床边。看着阿瑟静静地躺在那里,两人以前经历的林林总总,万千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啊?”阿瑟细声说道,眼睛都没有睁开。

保罗轻咳了两声。

“你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喝得烂醉的土邦主。”

“你还好吧?”

“咱们先不管这个,你呢,感觉怎么样?”

“头还有点疼,我感觉很累。”阿瑟的声音听起来还很迷糊,“我搞砸了你晚上安排的‘节目’,对吧?”

“这个事情我们得这么看:你啊,其实是都快把我给吓死了。”

“别老耷拉着个脸,保罗。”

“你的眼睛不是闭着吗!”

“就算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你啊,还是别再担心了。医生们都说了,只要血肿消了,就能很快康复。你瞧,我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保罗向窗口迈了一步。窗户下面就是医院里面的花园。一对夫妇沿着两边布满花丛的小道慢慢地往前走。男人穿着睡袍,扶着他的腰。他们走到银白色的菩提树下,在一张凳子上并肩坐了下来。保罗依然望着外面。

“我这个人还有太多的毛病,所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遇到真正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过你知道吗?我也想改变一下。”

“你想改变什么?”

“我想改掉自私的毛病,比如说明明是我坐在你的病床前面,但现在却要让你来为我担心,讨论我的问题。我想变成像你这样。”

“你是说像我这样包着脑袋,头重得像抹香鲸一样,痛起来要死要活的?”

“我是说,要像你那样全心全意地投入,一点也不害怕;把对方的缺点都看作美丽的风景。”

“你想说的是‘爱’吗?”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是的。你干的这些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你是说我被一辆摩托车撞翻这件事?”

“我是说你毫无保留地继续爱着她,你懂得如何只对她一个人倾注所有的感情,同时又尊重她的自由,只要知道她的存在就足够了,却并没有强求要再看到她,而你这么做,却只是为了保护她。”

“这不是为了保护她,保罗,而是要给她时间,让她能够找回自我。假如我告诉她真相,假如我们再经历这一段往事,那很可能就会导致她偏离原来的生活轨迹。”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等下去?”

“一直等到天荒地老。”

护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向保罗示意,探视病人的时间已经结束了,阿瑟需要好好休息。难得有一次,保罗乖乖听命而没有争辩。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转过身,望着阿瑟。

“以后再也别这么吓唬我了。”

“保罗?”

“嗯。”

“昨天晚上,她也在场,对不对?”

“你先休息吧,我们晚一点再讨论这个问题。”

保罗进了走廊,感觉好沉重好累。南希快步在电梯口赶上了他,跟他一起进了电梯,然后摁下了到三楼的按键。低下头,南希望着自己的鞋尖。

“您知道吗,其实您并没有您自己说的那么不堪。”

“您是没看见我穿着外科医生手术服时候的样子呢!”

“是没有,不过我听到了你们刚才的谈话。”

保罗看起来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她就直接望着他的双眼,告诉他,她其实也想有一位像他这样的朋友。就在这个时候,电梯来到了三楼,门打开了,她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吻,然后就走开不见了。

费斯坦教授在劳伦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他希望能够尽快跟她见一面。他表示今天晚上之前,他会到她这里来一趟。不过,他并没有说这是为什么,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这么做。”克莱恩夫人说。

费斯坦收起了手机。

“现在才改变计划,您不觉得太晚了吗?再也不能失去她了,您不是一直这么跟我说的吗?”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或许,还是把真相告诉她吧,这样我们两个就再也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包袱了。”

“承认自己曾经对别人犯错,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想法听起来是不错,不过,这其实说到底还是自私啊。您是她妈妈,的确有理由担心她将来不能原谅您。至于我,我不能忍受的是,她有一天会知道我曾经放弃她,会知道我竟然打算切断她的生命线。”

“您那么做确实是有根据的,在这个事情上,您完全不必过于责备自己。”

“对于我来说,这个事情的所谓真相并不重要。”教授接着说,“重要的是,假如是我处在她当时的境地,假如我的命运要由她的医学判断来决定,我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轻言放弃。”

劳伦的母亲坐到了旁边的一张凳子上。费斯坦也跟着坐了下来。老教授目光呆滞,他的视线消失在这个小游船码头平静的水面之下。

“我还剩下最多18个月的时间了!在我离开以后,您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还以为您到年底就打算退休了。”

“我说的不是我退休的时间。”

克莱恩夫人把手放到了老教授的手上面。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个帕子,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我这一生中救了无数的人,但我想我恐怕从来也没懂得应该怎么去爱他们,唯一令我感兴趣的就是治疗本身。面对死亡和疾病,我赢得了胜利。我以为自己比死亡和疾病更加强大,但好吧,其实只是暂时而已。我甚至都没能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号称要全身心致力于拯救生命的人来说,这该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您为什么要这样保护我的女儿?”

“因为她做了我本来想做却一直没能做到的事情。当我固执己见的时候,她却勇往直前;当我只会按部就班的时候,她却总能想出好的办法;当我坐着等死的时候,她却死里逃生,继续好端端地活着。我现在心里可真是怕死了,晚上甚至会因为恐惧而惊醒,有时候真想狠狠地踹路边这些树几脚,因为连它们都比我活得更久啊。在这个世上,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

克莱恩夫人伸手拖起了教授,带着他往旁边的小道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

“跟着来,别说话。”

他们沿着玛丽娜格林公园的边上走着。前方靠近防波堤的位置,一群年龄很小的幼童在一个小乐园里嬉笑玩耍。三个秋千在空中越荡越高,守在下面的孩子父母一下一下不停地推着,就算是已经筋疲力尽,却依然激发身体里面最后一点潜能,丝毫不敢松懈;旁边的滑梯上面挤满了小朋友,尽管有一位老爷爷试图维持秩序,让大家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来,但似乎一点也没有效果;还有一些小屁孩拿着树枝和长草,把自己打扮成侠盗罗宾汉的样子,正在向一个由木头和粗绳搭起来的“建筑”发起攻击。可是有一个小不点却卡在了红色的管道中间动弹不得,他害怕极了,不停地高声号叫。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位母亲正在说服她的小天使从沙池里面出来吃些下午的点心,但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而在她们旁边,一群孩子杂乱无章地高唱着印第安部落歌曲,围成一个“恐怖”的圈子,装出面目狰狞的模样,绕着圈子中央一个看起来像是保姆的年轻女孩子不停打转,还有两个小男生则自顾自地在争抢一个皮球。一时间,哭声、号叫声、各种大喊大叫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拼凑成一场极不和谐的大乐章。

克莱恩夫人倚在栏杆上,端详着眼前这个迷你版的“小地狱”。她脸上洋溢着充满同情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望向教授。

“您瞧,就算是错过了这一切,大概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吧!”

一个小女孩正骑在弹簧木马上玩耍,突然抬起了头。她的父亲刚刚推开儿童乐园的小栅门,走了进来。小女孩立刻下了马,朝她爸爸冲过去,一下子就跳到了在她面前大大张开的两个手臂当中。男人把她高高举起,而孩子则弓起腰,头抵在父亲的颈窝里,这个场面看起来真是温馨无比。

“嗯,您这招挺有效的。”这一下,轮到教授笑了起来。

他看了看表,表示自己这就告辞吧,跟劳伦约好的时间快要到了。他说他已经决定去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她感到不舒服,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克莱恩夫人看着他一个人沿着小道越走越远。他穿过停车场,最后钻进了自己的小车。

格林大街人行道两旁排成一溜的大树被绿叶压弯了腰。这个季节,哪里都是五颜六色、缤纷灿烂。一幢幢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小花园里到处开满了鲜花。教授摁响了劳伦家的门铃,然后爬上了楼梯。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装出最严肃的样子告诉她,她暂时被停薪留职了,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她绝对不可以踏进旧金山纪念医院半步。劳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类似这样的处理意见本来应该交由专门的纪律委员会来决定,而在这个过程中,她是可以为自己做出辩护的。费斯坦请她先耐心听一听他的解释。圣佩德罗信使医院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已经成功说服对方放弃追诉的权利,可是布里松医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也可以撤诉,但是有条件,那就是要对劳伦进行一定的惩罚,以儆效尤。两个礼拜强制性不带薪休假,这已经是他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如果不尽快平息事端,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尽管心里面只要一想到布里松过分的要求,就会油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尽管觉得像这样的混账同行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竟然可以丝毫不受惩罚,这实在是令人愤恨不平,但劳伦心里面其实很清楚,她的教授这是在挽救她的职业生涯。

她最终让步,接受了处罚。费斯坦要她发誓一定严格遵守规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会靠近医院,也不跟相关医疗组的成员取得联系,甚至就连医院对面的巴黎人咖啡馆,这段时间,她最好也不要去。

劳伦问他,那这两周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她能做些什么吗?费斯坦带着笑回答:“这一次,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劳伦看着她的教授,既充满了感激,心里面却又很生气。她得救了,但同时也输了。这一番谈话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费斯坦开始恭维她房间里面的布置,还说什么这比他原来想象的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于是,劳伦很严肃地伸出手,指着门口的方向。然后,在他们来到电梯对出的平台时,费斯坦又补充道,他已经嘱咐医院的电话总机不要转接她打过来的电话,在受纪律处分期间,她不能参与任何与医学有关的工作,就算是打电话也不行!相反,利用这一段时间,她倒是可以通过网络教学好好补一补之前落下的最后一点医学课程。

重新上路以后,费斯坦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一直在不停吞噬他生命的癌症刚刚又发作了。利用等红灯的机会,他揩了揩额头不断淌下的汗水。紧跟在后面的司机不耐烦了,拼命摁着喇叭,想要提醒他继续往前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觉得自己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位老医生摇开了车窗,张开大口,用尽全力呼吸,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新鲜的空气。可是,疼痛感还在不断地加强,他的视力都开始模糊了起来。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他换了挡,终于慢慢把车停在了一家花店前面为顾客预留的车位上。

关掉引擎之后,他解开了领带,松掉衬衣领口的纽扣,把脑袋搁在了方向盘上。等到冬天,他打算带着诺玛去阿尔卑斯山再看一次雪,然后他们可以一直开车北上到诺曼底去。在那里,他从小就深受其影响、同样也是医生的姑父现在就长眠在一个墓园里,跟其他九千个坟墓在一起。终于,疼痛感渐渐地隐去,他重新启动马达,开车上路,心里面还在感谢上帝,幸亏这一次不是在他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发了病。

一辆灰色的奥迪朝着玛丽娜港区驶去。夜幕快要降临,气温慢慢降低。有不少美丽迷人的尤物总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沿着游艇小码头边上的小道慢跑。而此时此刻,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带着她的小狗在这里散步。保罗把车停在了旁边的空地上,然后下车走到了那个姑娘的跟前。

劳伦还陷在沉思当中,保罗走过来打招呼把她吓了一大跳。

“我没想到会吓到您。”他说,“很抱歉。”

“谢谢您这么快就赶了过来。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他已经离开重症监护室,而且醒过来了,感觉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

“您跟值班的住院医师谈过吗?”

保罗表示他只是跟一位女护士打听情况,她应该是可以信得过的。阿瑟恢复得很好。明天,护士就可以撤掉静脉注射,让他重新开始进食了。

“这是个好现象。”劳伦松开了牵着嘉莉的绳子。

小狗蹦蹦跳跳地追着几只海鸥跑远了。鸟儿紧贴地面,压着草坪超低空飞行。

“您今天是休息吗?”

劳伦向保罗解释说,由于出手救了保罗,她被医院处罚停薪留职两个礼拜。保罗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肩并肩,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表现得就好像是一个懦夫。”还是保罗最后打破了沉默,“您那天晚上做的这一切,我都不晓得怎么感谢您才好了。全都是我的错。明天,我就去警察局,跟他们讲,这跟您完全没有关系。”

“您的行为就好像是一个高贵的骑士。布里松已经撤诉了,作为交换条件,他可以免遭处罚。读书的时候总喜欢坐在第一排巴结老师的那些家伙,长大了以后,恐怕也照样会逮住一切机会表现自己。”

“我很遗憾。”保罗表示,“现在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劳伦停下了脚步,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我可一点都不遗憾!在刚刚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面,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感觉。”

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前面有一个小卖部,提供冰激凌和饮料。保罗买了一瓶苏打水,劳伦要了草莓冰激凌甜筒。旁边的树枝上有一只松鼠引起了嘉莉的注意,它变着各种花样向对方示好,但人家却只是高高在上,斜着眼睛往下看。保罗和劳伦走到一张木头桌子前面坐了下来。

“你们两个之间的这一份友情,真好啊。”

“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除了他离开这里去法国生活的那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就没有分开过。”

“他去法国是因为爱情还是去谈生意?”

“谈生意,更多的还是我的事情;至于他嘛,逃到其他地方去散心,这是他喜欢干的事情。”

“他这是在逃避什么吗?”

保罗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就是您!”

“我?”劳伦简直惊呆了。

保罗喝了一大口苏打水,然后用手背揩了揩嘴角。

“女人呗!”保罗重新打开了话匣子,看起来却有些闷闷不乐。

“所有的女人?”劳伦笑了。

“就是某一个。”

“他是失恋了吗?”

“他这个人非常小心谨慎,如果知道我跟您说这些,他肯定会杀了我的。”

“那好,我们换一个话题吧。”

“嗯,您呢?”保罗问,“您有对象吗?”

“您这不是打算要追我吧?”劳伦觉得很好笑。

“当然不是!我对狗毛过敏的。”

“我有男朋友了。不过,在我的生命当中,这一段感情并没有占据很重要的位置。”劳伦继续说道,“我希望在目前这种不是很稳定的关系里面可以找到某种意义的平衡。作为医生,我现在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没有什么精力去处理工作以外的事情。而两个人在一起,占用的时间实在太多了。”

“嗯,您瞧着吧,我倒是认为,一个人待得越久就越会发现,那种真正孤独的状态,哪怕表面上有个伴儿,才是对时间最大的浪费!生命当中并不是只有工作,这不应该是人生的终极目标。”

嘉莉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劳伦把它唤了回来,然后转过身面向保罗。

“就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的情况而言,我并不是很确定您的朋友也会认同您刚才陈述的这个观点。更何况,我们两个好像也不是那么亲密,没必要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吧。”

“对不起,我也不想教训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劳伦感到很奇怪。

“没什么!”

劳伦站了起来,谢谢保罗请她吃冰激凌。

“我能请您帮个忙吗?”她说。

“您想要我帮什么都可以。”

“我知道这可能是有点冒昧,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时不时给您打个电话,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病人的最新情况。我现在不能打电话到医院里面去……”

保罗的脸上瞬间容光焕发。

“您为什么笑成这样?”劳伦问道。

“没什么,恐怕我们两个也不是那么亲密,这个成为我们之间谈话的主题大概不会显得特别合适吧。”

两个人沉默了好几分钟。

“想打给我就打吧……您有我的电话号码!”

“很抱歉,我当时是通过贝蒂找到了您。您朋友的入院登记表,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上写着您的电话号码。”

保罗在一张银行卡的收据上草草写下自己家里的电话,递给了劳伦,她无论何时只要愿意都可以打电话过来。她把小纸片塞到了牛仔裤的口袋里,谢过保罗,然后在小道上渐渐走远了。

“您的病人叫作阿瑟·阿什比。”保罗对她说,脸上带着狡黠的表情。

劳伦点了点头,友好地跟他示意道别,转身继续去找嘉莉了。看着她走远以后,保罗拨通了旧金山纪念医院的电话,请总机帮忙转接神经科的护士站。他表示有一个很重要的口信想要带给307房的病人,最好是尽快,哪怕是他半夜醒来也要马上告诉他。

“这个口信是什么?”护士问道。

“告诉他,有人看上他了!”

说完,保罗就挂掉了电话,满心欢喜。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有个女人正在望着他,看起来很伤心也很生气。保罗认出了这个刚刚从凳子上站起来向街上走去的侧影。跟他相距只不过几米,奥妮佳叫停了一辆的士。他赶紧跑了过去,可是她已经钻进了的士,等他跑到路边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该死的!”玛丽娜格林公园的停车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身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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