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好几年的拆迁开始之后,很多个周末,我和何器都会跑到那堆断壁残垣里面“寻宝”——断头的娃娃、七彩的马赛克瓷砖、黑色花边的胸罩、面目清晰的无名结婚照和全家福,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被撕烂的粗制印刷杂志,封面上一个穿薄纱的女人妖娆地靠着床头,当时那些看不懂的字眼后来都在迟成的本子里得到复现。
倾圮废弃的墙壁千疮百孔,挖掘机刮开雪白墙壁露出的红棕色砖头宛如自残的手臂。成山的建筑材料和垃圾堆在烈日下,掺杂着长期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体味,和我家的味道一样,现在才明白那是贫穷的酸涩。那时候我们完全不相信这里日后会变成游人如织的森林公园,还有迟成家光鲜亮丽的海鲜酒楼,我和何器、迟成也会因为这堆废墟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当我告诉何器,我胳膊上三个圆形疤痕是因为我爸爸小时候曾想杀死我,她哭得比我还厉害,过了一会儿,她掏出水彩笔,在自己胳膊相同的位置上也画了三个圆点,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我们一样了。”
我蹲在那堆废墟上,看着何器为我哭到通红的脸颊,竟然释然了这三个疤痕带给我的痛苦。我以为我人生的苦难就此可以结束,可以相安无事地慢慢长大,和何器成为永远的朋友。但是,如果我的童年可以重新来过,如果我有权利在剪接出错的地方重新醒来,我会毫不犹豫在小学毕业典礼的后台按下暂停。
那天原本是我最快乐的一天,结束了痛苦的小学生活,和何器约好了一起去离家最近的初中继续我们的友谊,这是我和爸爸磨了很久才换来的,因为以我的成绩,到这个学校还是要交一笔几千块的择校费,这笔钱已经上升到了我家重大决策层面,我跟他保证以后绝对好好帮家里干活,相当于预支的工资,他才勉强同意。
那天却是何器最难过的一天,她的父母经过漫长的冷战终于决定离婚。她很大可能会判给爸爸,因为她妈妈要去日本做生意,不可能带她走。为了让她开心一点,我把毕业礼物提前给她,是一对红樱桃头绳。她立刻把马尾辫散下来,两手灵巧地编成两个麻花辫。我从小就羡慕她有这样一头长发,还有一个会教她编辫子的妈妈。何器果然开心了许多,神神秘秘地说给我的礼物要放学之后才能给。
当迟成甩着刀片划破手指,用一种自以为壮烈的方式跟何器告白,我们的短暂的快乐结束了。何器被吓得眼睛蓄满泪水,我当场怒不可遏,一把推开迟成,他先是呆住,接着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穷鬼”,我上前紧逼一步,“你说什么?”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迟成不想下不来台,继续叫嚷,“我说你是穷鬼!你们全家都是穷鬼!”我一拳挥到他的鼻子上,他难以置信地捂着鼻子,看了看比他高半头的我,气势上输了下去,但嘴上不依不饶,“俞静,你爸爸就是穷鬼命!你不知道吧?我家拆迁的水产仓库之前是你爸爸的,他自己卖了。”
我愣在原地,他接着说,“现在后悔死了吧?不然现在就是你家开大奔了!穷鬼!穷鬼!”
周围的起哄声也变成了声调一致的“穷鬼”,那些人都或多或少收过他的好处。
我先于何器一步把迟成踹翻在地,夺过刀片抵住了他的喉咙。
周围一片哗然的尖叫。
在我出生之前,盐洋市渔业局开始推广南美白对虾的水产养殖,当时传统捕鱼业日渐式微,再加上私人小渔船根本无法跟驰航水产的大渔船相抗衡,我爸爸动了心,说服妈妈把姥爷留在大泉港村的两栋老宅改造成一个对虾养殖场,为了达到国际标准的养殖环境,引进最优质的虾苗和养料,他们俩前前后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一大笔钱。
一开始两人没日没夜地看虾苗,测水温,放饵料,对虾长得很好,还被村里当成了养殖标兵。等对虾长到能卖的时候,安监局的人过来抽样,结果发现药品残留严重超标,发现了大量激素成分,当场就把养殖场列入了黑名单,所有产品禁止售卖。我爸百口莫辩,说是被人下药的,但是没安监控,什么证据都没有,只能认栽。等着收虾的客户全跑了,所有的付出血本无归,我妈大着肚子,当场瘫在水池里。
好好的肥虾没人打理终于烂在池子里,苍白的虾壳浮在水面,菌群丛生,散出恶臭。借钱的债主三天两头上门,我在这个当口出生,又成了压在父亲眉头的一朵阴云。
这时,迟宗伟像救世主一样出现了,他说自己也想搞养殖,出了一大笔钱买走了父母的养殖场,这笔钱不仅能还上所有的欠债,还有盈余。为了保住爸爸的面子,迟宗伟还聘请他当技术指导,这样一来,爸爸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是迟宗伟买完养殖场之后什么都没做,就放着,直到一年多后,拆迁的红纸贴在村头,爸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甚至怀疑药物超标也是迟宗伟搞的鬼。他上门要说法,被迟宗伟的手下打了一顿,威胁他再来就报警。吐在爸爸身上的唾沫也沾着三个字“穷鬼命”。
那天,爸爸匆忙赶到学校后台时,刚好轮到我们班表演,迟宗伟让徐老师先组织表演,就留下我跟迟成,“这是两个大人之间的事,再说底下都是领导,耽误演出进度不好。”徐老师感激地看着他,然后组织同学们依次上台,何器死活不去,但她是领唱,还是被徐老师拽走了。
我们班演唱的是《大海的故事》,隔着厚厚的绒布幕帘,一阵掌声之后,海浪前奏响起。我看见迟宗伟把迟成的脖子亮给爸爸看,上面有一道细微的划痕,连皮都没破,但是迟成哭得像只螃蟹,迟宗伟挺着河豚一样的肚子,仰着头大声说着什么,爸爸一动不动,冷漠地听着。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耳朵里只有何器带着哭腔的歌声——“大海的故事很多很多/像晶莹的珍珠一颗一颗/从祖父的祖父到外婆的外婆/都讲着大海的渔船,都唱着悠悠的渔歌……”
迟宗伟掏出一条新裤子,用力一扔,裤子搭在了我爸爸的肩膀上。爸爸呆立半晌,缓缓蹲下去,把迟成尿湿的裤子脱下来,拿出湿巾一点一点擦着他的腿,接着给迟成穿上裤子。迟成这才露出笑脸。
这是我第一次打量父亲,他穿着一件薄透的白衬衫,那件衬衫是他唯一一件白衣服,只有比较正式的场合才穿,但早已洗得发黄了。他身材干瘦,白衬衫鼓胀着,像一层脱肉的虾皮浮在他的身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高大的男人蜷缩起来,会比一个六年级的男孩还要矮小。
那天晚上,爸爸用编渔网的尼龙绳抽了我一个小时,我的背上织起一片淤红,他要让我记住两件事,“当官的,有钱的,这两种人永远不要招惹,不准得罪,他们跟你是两种人。”第二件事,是“认命”。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认清这两个字,他本来以为可以靠着那个虾塘改变命运,但是他忘记了更值钱的东西是“消息”,一张酒桌,一份厚礼,换来嘴巴一动,无数人的命运就会顷刻改变。你无法改变这些,也无法跟这些东西相抗衡,只能说服自己,这些东西自始至终都不属于自己,认命的穷人才能活下去。
但我只记住了第三件事。他气喘吁吁地把尼龙绳扔到墙角,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凉透的茶水,从牙缝里啐出一句,“我当时为什么没把你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