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掉进井里的那一天

猪掉进井里的那一天

夏天,当纳德一家齐聚在位于安迪朗达克山脉的白滩营,总会有一个夜晚,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就会问:“还记得猪掉进井里的那一天吗?”然后,就仿佛一首六重奏的起始音节已经奏响,其他人全都会冲进来承担起他们熟悉的部分,就像那些演唱吉尔伯特和沙利文 [150] 的家庭,那演唱会将持续一个小时或者还不止。那些完美的日子—曾有过几百个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不需要记忆就已然进入他们的意识当中,而他们都会重新回到这个小灾小难的年代记,就仿佛它就是夏天的创世记。

那头著名的猪原是属于兰迪·纳德的。他是在兰切斯特的集市上赢到的,他把它带回家里,正计划给它造个临时猪圈的时候,帕梅拉·布莱斯戴尔却正巧打电话过来,他就把那头猪放进了工具房,开着那辆老凯迪拉克去了布莱斯戴尔家的乡下住宅。拉塞尔·扬当时正跟埃斯特·纳德打网球。那一年的厨娘是个叫诺拉·奎因的爱尔兰女人。纳德太太的妹妹玛莎姨妈去了马克比特村,到一位朋友那儿取些插枝,纳德先生计划午饭后开着那辆摩托艇到湖对面珀莱特家的码头那儿把她给接回来。有一位柯立芝小姐要来他们这儿吃晚饭并度个周末。她是纳德太太三十年前在瑞士读书时的同学。柯立芝小姐此前曾给纳德太太写过一封信,说她正跟几位朋友待在格伦斯瀑布那儿,她能来拜访一下她的老同学吗?纳德太太几乎都不记得她了,也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她,不过她还是写了封回信,邀请她过来度个周末。虽然已经是七月中旬,可是从破晓时分,狂暴的西北风就把家里的一切吹了个人仰马翻,就像一场暴风雨一样在树林间咆哮不已。不过当你从这场大风中摆脱出来以后,如果你做得到,太阳仍旧很热。

在这一天中的这一系列事件当中,那头猪掉进了井里,其中还有另一个当事人,却又并非这个家庭的一员—拉塞尔·扬。拉塞尔的父亲在马克比特经营一家五金店,扬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本地家族。扬太太每年春天干一个月的清洁女工,为那些消夏别墅做好开放的准备工作,但她的位置又并不属于仆佣阶层。拉塞尔是通过纳德家的两个男孩儿—哈特利和兰德尔 [151] —跟他们一家认识的,打他还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在他们的营地里度过了很多的时光。他比纳德的那两个男孩儿大个一两岁,在某种程度上,纳德太太等于把照顾她两个儿子的工作交托给了他。拉塞尔跟埃斯特同年,比琼小一岁。埃斯特·纳德在这份友谊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个很胖的姑娘。琼是个美人儿,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镜子前。琼和埃斯特都非常喜欢兰迪,从她们的零用钱里面拿出钱来为他的小船买油漆,不过除此之外,在姐弟之间也并没有太多的密切关系。哈特利·纳德很嫌弃他这两个姐姐。“我昨天看到埃斯特在浴室里,赤身裸体,”他会告诉所有的人,“她那肚子上有一大圈肥肉,就像是我都不知道的什么玩意儿。她真是个难看极了的东西。而琼脏得要死。你真该看看她的房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愿意带这么脏的人去跳舞。”

不过在大家都乐于回忆起的那一天,他们都已经要大了好多了。拉塞尔已经从当地的高中毕业,并且去奥尔巴尼上了大学,在他大一那年的夏天,他曾为纳德一家打工,在他们的住宅周围做点零杂工作。他们付他一份薪水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他跟这个家庭的关系,而且他仍旧是兰德尔和哈特利的好朋友。在某种程度上,拉塞尔的性格和背景似乎还使他成为占据优势的一方,纳德家的那两个男孩儿回到纽约后都还在模仿他那北方乡下的口音。在另一方面,拉塞尔跟纳德家的孩子们一起去休伊特角参加他们所有的野餐,他跟他们一起去爬山去钓鱼,他跟他们一起去市政厅跳方块舞,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从纳德一家那儿学到的那种对于夏日这几个月份的诠释是他身为一个本地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对于这样一种如此天真而又令人愉快的影响,他并不怀有任何疑虑,他跟纳德一家一起开着那辆老凯迪拉克翻过迢迢山路,并跟他们一起分享着这样一种情感:七月和八月那明亮的阳光正赋予他们所有的思想和事业以某种珍稀的特质。如果说纳德一家从来也没有提到他们和拉塞尔的社会地位之间的不同,那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都会注意到的那些真实存在的社会壁垒在夏日这几个月份里已经都被暂时撇在了一边—因为这片乡野,天空将其炫目的阳光洒遍群山、洒进湖水,就像是个季节性的天堂,强者和弱者,富人和穷人都一起和平地居住在里面。

猪掉进井里的那个夏天也是埃斯特的网球之夏以及她变得如此纤瘦的那个夏天。埃斯特刚上大学的时候还非常胖,不过她在大一的那一年就开始了面目一新以及个性一新的艰辛奋斗—就她的情况而言,大获成功。她执行一种严格的节食计划,每天打十二到十四盘网球,而且她那种贞洁的、运动员式的以及严肃认真的态度从来都不会松懈。拉塞尔是她那个夏天的网球搭档。纳德太太那年又为拉塞尔提供了一份工作,不过他却接受了一份奶农的工作,负责给大家送牛奶。纳德一家觉得他是想独立自主,他们对此非常理解,因为他们全都把拉塞尔的最高利益放在心上。对于他以优秀生的成绩完成大二这个学年,他们全都怀有一种家族式的骄傲。结果呢,这份奶农的工作并没有改变任何东西。拉塞尔上午十点钟就能完成他的送奶工作,他把大部分的夏日时光都花在跟埃斯特打网球上。他经常留下来吃晚饭。

那天下午,当诺拉跑过花园跟他们说那头猪已经从工具房跑了出来并且掉进了井里时,他们俩正在打网球。有人忘了把井栏的那扇门给关上了。拉塞尔和埃斯特跑到井边,发现那头猪正在六英尺深的水里游泳。拉塞尔用一根晾衣绳打了个活结,开始捞那头猪。与此同时,纳德太太正等待柯立芝小姐的到来,而纳德先生和玛莎姨妈正乘坐那条汽艇从珀莱特家的码头上往回赶。湖上掀起了大浪,船翻了,油箱里的一些沉淀被撇除出去,并插进了输油管。风把那条已经废了的船吹到了海鸥岩上,并在它的船首位置撞出了个大洞。纳德先生和玛莎姨妈穿上救生衣,游了二十码左右的距离上了岸。

纳德先生在讲述中充当的角色受到了限制(玛莎姨妈已经去世了),直到有人问他,他才加入进来。“玛莎姨妈当时真的在祈祷吗?”琼会问道,而他则会清一清嗓子,说—他说话的方式非常枯燥而又慎重—“她确实,琼妮 [152] 。她在念诵主祷文呢。在那之前,她从来都不是个特别虔诚的女人,不过我敢肯定从岸上都能听到她的祈祷声。”

“玛莎姨妈当时真的穿着紧身褡吗?”琼又会问。

“哦,我想应该是吧,琼妮,”纳德先生会回答,“当我和她来到你母亲正跟柯立芝小姐喝茶的门廊上时,成桶的水仍旧从我们的衣服上面往下淌个没完,玛莎姨妈身上穿的什么是很容易都能看得见的。”

纳德先生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了一家羊毛公司,他也一直都穿一身纯羊毛套装,就像是为他那个行业做广告似的。猪掉进井里的那年,他整个夏天都待在乡下—不是因为他的生意不需照管自己就运转得很好,而是因为他跟几位合伙人起了争执。“我现在回到纽约没有任何道理,”他不断地说,“我要在这儿一直待到九月份,让那帮狗娘养的自食其果、自生自灭去吧。”他那几个合作人的贪婪让纳德先生大为恼火。“你知道,查理·里士满没有任何原则。”他会对纳德太太急切却又绝望地道,就仿佛他根本不期望他妻子能理解商业上的这些事,或者贪婪的影响根本就是无法描述清楚似的。“他没有任何道德标准,”他会继续道,“他没有任何道德规范或是行为规范,他没有任何原则,除了赚钱之外他什么都不考虑。”纳德太太好像能够理解。她的观点就是,像这样的人最终会把自己也葬送进去。她原来就认识一个像这样的人。他没日没夜地赚钱。他毁了他的合伙人、背叛了他的朋友们并且伤透了他那甜美的妻子与可爱的孩子们的心,然后,在他赚到了几百万上千万的美金以后,他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来到他的办公室,从窗口跳了下去。

哈特利在猪掉进井里这个故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主要集中在他那天抓到的一条巨大的狗鱼上,而兰迪则直到临近尾声才进入故事的讲述。兰迪那年春天被他就读的大学给开除了。他跟六个朋友去听一个关于社会主义的讲座,他们其中的一位朝演讲者扔了个葡萄柚。兰迪跟其他几位全都拒不说出扔葡萄柚的那人到底是谁,于是他们就全都被大学给除名了。纳德先生和太太为此非常灰心丧气,不过他们又都为兰迪在这件事上面的表现感到高兴。结果,这次事件倒使得兰迪感觉自己成了个名人,并使他本来就非常良好的自我感觉更上层楼了。他被学校开除以及秋天就要去波士顿工作的事实,让他自觉比别人都要高出一头。

这个故事在直到猪掉进井里这一个事件发生一年之后才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形式上已经发生了不少改变。埃斯特的角色发生了有利于拉塞尔的变化。她会为了赞扬拉塞尔打断别人的叙述。“你当时的表现真是太棒了,拉塞尔。你到底是怎么学会打活结的呢?朱庇特在上,要是没有拉塞尔,我敢打赌那头猪到现在还在井里面泡着呢。”那年之前,埃斯特跟拉塞尔已经亲过好几次嘴了,并且已经决定,就算他们坠入情网,他们也永远不会结婚。他不会离开马克比特,而她又不可能住在这里。他们在埃斯特的网球之夏期间得出了这些结论,那时候她的亲吻,就像其余的一切一样,真诚而又纯洁。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却像是急于要失去她的童贞了,就像她曾经急于失去她的肥胖一样。有什么事情—拉塞尔一直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发生在了那年的冬季,使得她非常耻于自己的毫无经验。

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开始说道性事。拉塞尔之前一直都觉得她的贞节价值无限,他倒成了必须要被说服的一方,不过他很快也就头脑发热,从后楼梯上去进了她的房间。他们在成为情人之后,还继续讨论着他们如何永远都不能结婚,不过他们的关系所具有的这种短暂无常却也并不显得有多大关系,就仿佛这一点,就像别的一切一样,已经被这个纯真而又短暂的季节所照亮了。除了在自己的床上,埃斯特拒绝在任何别的地方做爱,不过她的房间位于整幢房子的后面,通过厨房的楼梯就能到达,所以拉塞尔要想不被别人发现地来到那里从来都不会碰到任何困难。就像白滩营的所有其他的房间,埃斯特的房间也没有完全建好。那些松木板散发着清香,颜色已经变深了,墙上用大头针钉着一幅德加的复制品和一张采尔马特 [153] 的照片,那张床高低不平,在那些夏日的夜晚,那些六月鳃金龟子弄得纱窗嗡嗡直响,老旧的白滩营里的木板板材白天吸收的热量仍未散尽,闻着她那一头浅褐色的头发焦干的气息,怀里搂着她那漂亮的容颜和苗条的身体,拉塞尔觉得他的幸福真是无法估量。

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会发现的,他们不知所措了。埃斯特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后悔,可是她不知道这件事将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一直都在等着麻烦上身,当他们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时,他们反而迷惑不解了。然后有天夜里,她决定所有的人都必须知道这件事了,可是结果却是每个人都表示理解。想到她的父母内心这么年轻,竟然能够理解这种激情既纯真又自然,把埃斯特感动得大哭失声。“他们难道不是极好的人吗?我是说,他们当初接受的教养是如此严厉,他们所有的朋友全都古板守旧,他们竟然能够理解,这难道不是非常奇妙的事吗?”拉塞尔非常同意。由于想到他们竟然能够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置习俗和惯例于不顾,更加深了他对纳德夫妇的尊重。不过,不论是埃斯特还是拉塞尔当然都是被误会了。没人跟他们说起这两个孩子的幽会,是因为没人知道他们竟然私下里幽会。纳德先生和太太根本就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那年秋天之前,琼突然间结了婚,搬到明尼阿波利斯去住了。这次婚姻并没有维持下去。她在里诺 [154] 住到四月份,把离婚办好以后还来得及回到白滩营消夏。她仍旧是个漂亮姑娘,容长脸蛋,金色的头发。谁都没料到她会回来,所以她房间的东西全都散放在了各处。她就不断地寻找她的画儿和书、她的地毯和椅子。等她晚饭后跟大家在门廊上聚齐后,她会提出很多问题。“有人有根火柴吗?”“那边有个烟灰缸吗?”“还有咖啡剩下吗?”“我们要去喝点什么吗?”“家里有没有个多余的枕头?”哈特利是唯一一个耐心回答她这些问题的人。

兰迪和他妻子来这儿待了两个礼拜。兰迪仍旧从他两个姐姐那儿借钱。帕梅拉是个瘦小、黝黑的姑娘,根本就跟纳德太太处不来。她是在芝加哥长大的,纳德太太由于一辈子都生活在东部,有时候就觉得这有可能是导致她们之间争执不断的原因所在。“我想听实话。”帕梅拉经常对纳德太太这么说,就仿佛她怀疑她婆婆故意撒谎似的。“你觉得我穿粉红色会好看吗?”她会问道,“我想听实话。”她对于纳德太太管理白滩营的方式很不赞成,有一次曾想针对她到处都看到的浪费做点什么。在纳德太太的花园后头有块巨大的醋栗田,每年都有雇的人负责护根和修剪,虽然纳德一家根本就不喜欢醋栗,也从来不会去采摘它们。有天上午,一辆卡车开上了他们的车道,有四个男人,谁都不认识,走进了那片醋栗田。女仆告诉了纳德太太,她都要让兰迪把那几个陌生人赶走的时候,帕梅拉走了进来,这才把情况解释清楚了。“那些醋栗都快烂了,”她道,“所以我就跟杂货铺里的人说,要是他们肯付每夸脱十五美分的价钱,他们就可以把它们全都摘走。我讨厌看到浪费……”这个事件使纳德太太和别的所有人都大感烦恼,虽然他们都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不过在骨子里,那年夏天就跟所有的夏天没什么两样。拉塞尔跟“孩子们”一起去了谢里尔瀑布,那里的水是金色的,他们一起去爬马克比特山脉,他们一起去贝特家的池塘钓鱼。因为这些远足都是每年一度的,它们已经开始就像是固定的仪式一样了。晚饭后,全家人都会来到外头那敞开的门廊上。那时候天上经常会有粉色的云朵。“我刚看到厨娘把一盘花椰菜给倒掉了,”帕梅拉会对纳德太太道,“现在还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可是我讨厌看到浪费。你难道不是吗?”或者琼会问:“有人看到我那件黄色的运动衫了吗?我敢肯定我把它给落在浴室里面了,可我刚刚去了那儿一趟,却没有找见。有人把它拿回来了吗?这可是我今天弄丢的第二件运动衫了。”然后会有一段时间谁都不说话,就仿佛他们全都被这个傍晚解除了必须交谈的严厉律法,而当谈话重新开始以后,谈的又会继续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们会谈到给漏船捻缝的最佳方法,谈到是乘坐大巴还是有轨电车更舒服,谈到驾车前往加拿大的最短路径。黑暗会像浓厚的淤泥般潜入柔和的空气。然后在说起天空的时候,会有人提醒纳德太太猪掉进井里的那个夜晚的天空有多么红艳。

“你当时正跟埃斯特打网球呢,是不是,拉塞尔?那是埃斯特的网球之夏。你是在集市上赢到的那头猪,对吧,兰迪?你是在朝一个目标扔篮球的游戏当中赢的。你一直都是多好的一个运动员啊。”

他们都知道那头猪是在一次抽奖中赢的,不过没有人纠正纳德太太在她的讲述中所做的小小的变更。近来她开始一个劲儿地赞扬起兰迪那些从来就没拥有过的荣誉来了。她并非是故意这么做的,要是有人反驳她的话,她就会被弄糊涂了,不过现在她会经常回忆起他的德语曾经学得多么好,他在寄宿学校里曾多么大受欢迎,他在橄榄球队里曾是多么重要—所有这些错误的、好心的记忆似乎全都是针对兰迪的,仿佛它们能够让他感到振奋。“你当时正打算给那头猪建个猪圈的,”她道,“你一直都是多好的一个木匠啊。还记得你做的那个书架吗?那时帕梅拉给你打了电话过来,你就开着那辆老凯迪拉克去了那儿。”

那著名的一天临到四点钟的时候,柯立芝小姐已经到了,他们都记得。她是个来自中西部的老处女,靠在教堂里独唱为生。她身上没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不过她,当然啦,跟这个脾气随和、逍遥自在的家庭颇为不同,一想到他们让她感觉很不以为然,他们就很高兴。等把她安顿下来以后,纳德太太就把她领到外面的门廊上,诺拉·奎因给她们端了些茶来。诺拉上好茶以后,她就偷偷摸摸地从餐厅里拿了瓶苏格兰威士忌,来到她住的阁楼,开始喝了起来。哈特利用桶拎着他那条七磅重的狗鱼从湖边回来。他把那只装鱼的水桶放在后厅里,就跟他母亲和柯立芝小姐会合了,其实他是被桌子上的曲奇给吸引过去的。柯立芝小姐跟纳德太太正在回忆瑞士学校的往事的时候,纳德先生跟玛莎姨妈衣冠楚楚、浑身湿透地来到门廊上,被介绍给了柯立芝小姐。那个时候那头猪已经被淹死了,拉塞尔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把它从井里给捞出来。哈特利借给他一把剃刀和一件白衬衣,他也留下来吃晚饭了。在柯立芝小姐面前他们没提那头猪的事儿,不过在餐桌上说了很多水尝起来有多咸的话题。吃过晚饭后,大家全都来到外面的门廊上。玛莎姨妈已经把她的紧身褡挂在她卧室的窗户上晾晾干了,当她上楼去看看它们干得怎么样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天空的异样,就喊楼下的人赶快抬头去看。“快看看天空,大家伙儿,看看天空!”一会儿之前,乌云四合;而现在它们则开始释放出大片大片的火焰。湖面上空中铺展开来的光焰炫目刺眼。“哦,快看看天空,诺拉!”纳德太太冲着楼上呼喊厨娘,可是等已经喝醉了的诺拉来到窗前的时候,那漫天火焰的奇景已经消逝了,云彩又变得阴暗呆滞,她还以为是自己误解了纳德太太的意思,她来到楼梯头上问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的。然后她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撞翻了那只盛着活狗鱼的水桶。

在故事的这个节点上,琼和纳德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家全都开心地大笑,只有帕梅拉除外,她正不耐烦地等着她在故事中的角色登场。在厨娘滚下楼梯以后马上也就轮到她了。兰迪当时留在了布莱斯戴尔家吃晚饭,然后带着帕梅拉一起回到了白滩营,他们回来的时候哈特利跟拉塞尔正努力把诺拉给抬到床上去。他们有个消息要告诉大家,他们说;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纳德太太从来就不希望兰迪娶帕梅拉,他们宣布的这个消息让她很难过,不过她还是温柔地吻了吻帕梅拉,并且上楼去拿了一枚钻戒下来。“哦,真漂亮!”帕梅拉捧着那枚钻戒道,“可是你真的不要它了?你不会不舍得它吗?你肯定你想让我拥有它?跟我说实话……”柯立芝小姐在此之前一直都非常安静,她肯定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外人,这时候问大家她能不能唱首歌儿。

那年秋天纳德一家离开以后,拉塞尔跟埃斯特之间进行的所有那些关于他们的关系只是暂时性的漫长讨论,都丝毫不能帮助到他。他想念那个姑娘以及在她房间里度过的那些夏日夜晚,想得痛彻心扉。他回到奥尔巴尼以后,开始给埃斯特写一封封长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忧愁和寂寞。埃斯特根本不回他的信,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他内心的感受。他决定他们应该正式订婚。他打算继续留在大学里,拿一个硕士学位,如果能找到一个教职,他们就能住在像是奥尔巴尼这样的一个地方了。埃斯特连他那封求婚的信都没回,拉塞尔绝望之下给她就读的大学打去了电话。她到校外去了。他留了个口信,让她打给他。等到第二天傍晚她还没打回来,他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这次她在,他就求她嫁给他。“我不能嫁给你,拉塞尔,”她不耐烦地道,“我不想嫁给你。”他痛苦万分地挂掉电话,害了一个礼拜的相思病。然后他认定埃斯特拒绝他并非她自己的决定,而是她父母禁止她嫁给他—这个猜想又因为第二年夏天纳德家的人没有一个返回马克比特消夏而得到了印证。可是拉塞尔确实弄错了。纳德先生和太太那年夏天带琼和埃斯特去了加利福尼亚,并非为了使埃斯特远离拉塞尔,而是因为纳德太太得到了一笔遗产并决定出去旅行一趟把它给花掉。哈特利在缅因的一个夏令营里找了个工作。兰迪和帕梅拉—兰迪失去了在波士顿的工作,又在伍斯特找了一个—七月份要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那年夏天白滩营压根儿就没有开放。

然后他们又都回来了。一年以后,在一个六月天,当一辆运马的厢式货车将枣红马运到马克比特驯马场以及一路上有很多摩托艇装在拖车上往湖区运的时候,纳德一家又回来了。哈特利有一份教职,所以他整个夏天都能待在那儿。兰迪找了份为期两周没有报酬的工作,所以他跟帕梅拉和他们的小宝宝能在那儿待上一个月。琼本来没打算回来;她跟一个在乔治湖拥有一间茶室的女人结成了合作伙伴,可是这一风险项目刚一开始她就跟她那位合伙人吵翻了,于是纳德先生在六月里开车前往乔治湖把她带回了家。那年冬天琼已经去一位医生那儿看病了,因为她已经开始患上了抑郁症,她随性而又直率地谈论着她的种种苦恼和不幸。“你知道,我想我的问题在就在于,”她会在吃早饭的时候开始诉苦,“哈特利刚开始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我是那么嫉妒他。那年冬天他回来过圣诞的时候,我真想杀了他,但我把我的仇恨全都压抑了下去……”“还记得那个保姆奥布莱恩吗?”她会在吃午饭的时候问,“呃,我想是奥布莱恩扭曲了我整个儿的性别观。她经常在壁橱里脱衣服,有一次她因为我在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的时候照镜子而打了我一顿。我想是她扭曲了我整个儿的性别观……”“我觉得我的问题就在于奶奶对我过于严格了,”她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我从来就没觉得我让她满意过。我是说,我的学习成绩总是那么差劲,她一直都让我感觉自己罪不可赦。我觉得这歪曲了我对于其他女人的态度……”“你知道,”她会在晚饭后的门廊上这么说,“我觉得我人生中整个儿的转折点就是那个令人讨厌的特伦查德家的男孩儿在我只有十岁时给我看的那些画片……”这些回忆会带给她片刻的欢愉,可是半个小时以后她就又会开始啃自己的手指甲了。自小到大,围绕在她周围的都是些正直而又友好的人,她很不容易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找到原因,于是她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怪罪她的家庭成员、她的朋友以及用人们。

前一年的秋天埃斯特嫁给了汤姆·丹尼森,在她从加利福尼亚回来以后。这次婚配让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很高兴。汤姆讨人喜欢、勤勉刻苦而又聪明伶俐。他刚在一家生产收银机的公司找了份工作。他的薪水很低,他跟埃斯特在东六十几街上一家没有供暖设备的廉租公寓里开始了他们的新婚生活。说起他们的这种安排,大家间或会补充一句:“那个埃斯特·纳德可真有勇气!”当夏天到来的时候,汤姆只有一个很短的假期,他就跟埃斯特在六月里去了一趟科德角。纳德先生和太太希望埃斯特能从科德角到白滩营来度夏,可是埃斯特说不行,她坚持要跟汤姆一起留在纽约城里。她在八月间回心转意了,纳德先生开车去枢纽站接她。她只能待十天,她说,而且这将是她在白滩营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汤姆和她打算在科德角买一幢他们自己的消夏住宅。到了她该走的时候,她给汤姆打了个电话,他告诉她让她继续待在乡下,纽约城里热得要死。她一星期给他打一次电话,在白滩营一直待到九月中旬。

那个夏天纳德先生每周要在纽约城里待上两到三天,从奥尔巴尼飞过去。作为一种调剂,他挺满意他的生意的这种运作方式的。他已经当选为董事会主席。帕梅拉带着她的孩子一起来的,对于给他们安排的房子一直啧有怨言。有一次,纳德太太听到她在厨房里对厨娘说:“等这个地方由兰迪跟我来掌管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就会大为不同了,你给我听好喽……”纳德太太把这话告诉了她丈夫,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将来把白滩营留给哈特利。“那火腿只端上过桌来一回,”帕梅拉会说,“我昨晚还亲眼看到她把一盘上好的荚豆直接倒进了垃圾桶。现在还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可是我讨厌看到浪费。你难道不是吗?”

兰迪崇拜他这个瘦伶伶的妻子,她则充分利用了他对她的保护。有天傍晚当大家都在喝餐前酒的时候,她来到外面的门廊上,挨着纳德太太坐下来。她怀里抱着小宝宝。

“你们总是在七点吃晚饭吗,奶奶?”她问。

“是呀。”

“恐怕我七点钟来不及到餐桌上来,”帕梅拉道,“我很讨厌吃饭的时候迟到,可我必须首先考虑小宝宝,是不是?”

“恐怕我不能要求他们推迟晚饭的时间。”纳德太太道。

“我不想要你为了我推迟晚饭的时间,”帕梅拉道,“可我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实在热得可怕,我们很难把宾克西哄得睡着。兰迪和我很喜欢来到这里,我们想尽一切可能住在这里的时候不给你添麻烦,可我确实必须先考虑宾克西,而只要他感觉很难入睡,我就没办法准时下来吃饭。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知道实话。”

“如果你迟到了,没什么关系的。”纳德太太说。

“真是件漂亮的裙子,”帕梅拉道,为了能愉快地结束这次交谈,“是新的吗?”

“谢谢你,亲爱的,”纳德太太道,“是的,是新的。”

“颜色真漂亮。”帕梅拉道。她凑上前来摸一下料子,可是她或是她怀里的小宝宝或者是纳德太太的某个突然的小动作导致帕梅拉的香烟戳到了那件新裙子上,在上面烧了个洞。纳德太太屏住呼吸,尴尬地一笑,说没什么关系。

“可确实有关系!”帕梅拉叫道,“为此我感觉非常糟糕。我感觉非常糟糕。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你能把这件裙子给我,我会把它送到伍斯特找人重新织补一下。我知道伍斯特有个地方,他们的织补活计做得非常好。”

纳德太太又说了一遍没有关系,而且一心想改变话题,就问她那天天气是不是很好。

“我坚持你一定要让我找人把它给补好,”帕梅拉道,“我想请你晚饭后把它脱下来交给我。”然后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把小宝宝举起来。“跟奶奶挥挥手再见,宾克西,”她说,“挥挥手再见,宾克西,来呀。宝宝挥挥手。宝宝挥挥手跟奶奶再见。宾克西挥挥手再见。挥挥手跟奶奶再见。宝宝挥挥手跟奶奶……”

尽管有这些干扰,却都改变不了夏日里的那些习俗和惯例。哈特利每个礼拜天早上都会带女仆和厨娘去圣约翰教堂望弥撒,他就在饲料库的前台阶上等着她们。兰迪十一点钟把冰激凌冻上。看起来夏日就像是块大陆,和睦融洽而又自给自足,带有一系列特有的感觉和气息,包括赤脚开着那辆老凯迪拉克穿越一片崎岖不平的牧场的感觉,包括从网球场附近那条浇水用的花园软管里流淌出来的水的味道,包括拂晓时分在一个山上的小木屋里套上一件干净的羊毛衫的愉悦,包括在黑暗中坐在门廊上,意识到一种被像是丝线般有形而又脆弱的网给罩住了的感觉,却又并不觉得讨厌,以及长距离的游泳之后那种干净的感觉。

那年纳德一家没有邀请拉塞尔到白滩营来,于是他们就在没有他的帮助的情况下继续他们的故事。大学毕业以后,拉塞尔已经跟一位当地的姑娘迈拉·休伊特结了婚。埃斯特拒绝嫁给他以后,他已经放弃了拿一个硕士学位的打算。他现在在那家五金店里为他父亲工作。纳德一家在去买烤肉架和钓鱼线的时候会看到他,他们都一致认为他看起来相当糟糕。他面色苍白。埃斯特注意到他的衣服上一股子鸡饲料和煤油味儿。他们感觉,拉塞尔因为在一家店里工作,已经丧失了在他们的夏日时光中充当一个角色的资格。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强烈,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漠不关心以及缺少时间,他们才没有留意到他。可是到第二年夏天,他们就开始讨厌起拉塞尔来了,他们把拉塞尔从他们的名单上彻底给删除了。

第二年晚春时节,拉塞尔跟他岳父已经开始砍掉并且卖掉休伊特岬上的木材,为的是沿湖边一线砍伐出一块三英亩的空地,准备建造一个巨大的游客营地项目,叫作青年度假城。休伊特岬位于湖对岸,距离白滩营的南端三英里远,这一房产开发项目并不会对纳德家的地产造成影响,可是休伊特岬是他们曾经一直都去野餐的地方,他们可不喜欢看到那里的小树林被砍掉,代之以游客的小屋。他们全都对拉塞尔失望已极。他们原本把他想象为一个对他的山林充满热爱的本地人。他们原本期望他,作为他们某种程度上的养子,会分享他们消夏期间对于金钱的漠视,而他现在居然表现得如此唯利是图,而且还把他们曾那么多次在那里享受过纯洁野餐的休伊特岬上的小树林当作一桩交易卖掉,这对他们真是一种双重的打击。

不过将大自然的美好留给女人和牧师去欣赏,正是那片乡野的传统习俗。马克比特村位于一个垭口上面的一块高地上,正对着北部乡野的那片山脉。那个湖就是这个垭口的基底,除了最热的那几天之外,早上的云彩就萦绕在饲料库的前台阶和联合教堂的门廊底下。垭口的天气是那种在海岸边典型的气象学上被称为海雾风的天气。炎热而又平静的一天过了一半以后,天空就会拉上一层天鹅绒一样厚重的阴云,一场猛雨将把群山彻底浇灭;不过这种光明与黑暗、雷霆与夕阳连绵不断的置换,那种有时候会结束一场风暴的锥形的光线—虔诚的艺术家们会归之于上帝的仲裁—却只是加深了世俗的男性对于他的周遭环境的漠不关心。当纳德夫妇在路上碰到拉塞尔却并不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一年埃斯特九月份才离开。她跟她丈夫已经搬到了郊区居住,不过他们还是没能买下科德角的那幢房子,夏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白滩营度过,没有跟他在一起。琼打算去上一种秘书课程,就跟她妹妹一起返回了纽约。纳德先生在商业上的成功实际上是被人骗了。他那董事局主席的职位实际上只导致他拿到一小笔退休金最终退休,可惜他发现得太晚了。他已经没有回去的理由,就跟纳德太太度过了整个秋季,夫妻俩长时间地在树林里散步。汽油配给已经使那个夏天变得相当难挨,等他们终于将这幢消夏别墅关闭的时候,他们感觉可能要很长时间以后才能再次将其开放。建筑材料的短缺已经使青年度假城的建造半途而废。在那些树木已经被砍伐而且为建造二十五幢游客小屋的混凝土柱子已经竖起来以后,拉塞尔再也弄不到钉子、木材或是屋顶的材料去继续建造它们了。

战争结束后,纳德一家又回到白滩营消夏。他们全都积极地为战争付出过努力:纳德太太为红十字会工作,纳德先生在医院里当护理员,兰迪在佐治亚州的营房里担任司务长,埃斯特的丈夫在欧洲担任中尉,琼跟着红十字会去了非洲,可是她跟她的上司发生了争执,被送上一艘运兵船匆忙地送了回来。不过他们对于战争的记忆却不如大部分记忆那么持久,除了哈特利的死以外(哈特利在太平洋战争中淹死了),它很容易就会被忘记。现在是由兰迪负责在礼拜天一大早送厨娘和女仆前去圣约翰教堂望弥撒了。他们在十一点打网球,三点去游泳,六点喝金酒。“孩子们”—少了哈特利和拉塞尔—一起去谢里尔瀑布,一起去爬马克比特山脉,一起去贝特家的池塘钓鱼,还赤脚开着那辆老凯迪拉克穿越那片牧场。

战后的第一个夏天,马克比特圣公会教堂新来的牧师拜访了纳德夫妇,问他们为什么不为哈特利举行一次宗教仪式。他们也说不上来。牧师一直强调这一点。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纳德太太梦见她看到哈特利表现得很不满意。那一周的晚些时候,牧师在街上叫住她,又向她说起举行一次纪念仪式的事儿,这一次她同意了。拉塞尔是在马克比特本地唯一她想到应该邀请的人。拉塞尔也曾去过太平洋战场。等他返回马克比特以后,他重新回到父亲的那个五金店工作。休伊特岬上的那块地已经被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他们正在修建一室户和两室户的消夏小屋。

为哈特利举行的祈祷仪式在季末的一个大热天里举行,距离他淹死已经过去了三年。除了那相对简单的祷文之外,牧师还加了有关死于海上的一段经文。不管怎样,纳德太太从祷文的念诵当中没有得到丝毫慰藉。她对于上帝法力的信仰并不比对长庚星的魔力来得更深。在她看来,这次宗教仪式并没有起到任何效用。纳德太太看到拉塞尔在教堂外面等着跟她说话,不禁心下暗想:为什么一定要是哈特利,为什么不是拉塞尔?

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穿了一件对他来说已经太小了的西装。他的脸红红的。在她因为希望一个大活人死去而感到的羞愧当中(每次她刚刚体验到怨恨或是恶意都会忙不迭去用爱去遮掩,而且在她的朋友和家人当中,那些受到她最热情的慷慨对待的正是那些引得她不耐烦并由此激起她羞愧之情的人),她感情冲动地走向拉塞尔,拉起了他的手。她的脸上闪动着泪光。“哦,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曾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们一直都很想念你,拉塞尔。来看看我们吧。明天你能来吗?我们周六就要离开这儿了。来吃晚饭吧。这会让我感觉又像是回到了旧日的时光。来吃晚饭。我们不能邀请迈拉和孩子们,因为今年我们连个女仆都没雇,不过我们真的非常想见到你。请来吧。”拉塞尔说他会来的。

第二天晴朗而又多风,天色具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明亮,无论在气氛还是亮度上都有多重的变化—那一天一半属于夏天,一半已经属于秋天,正好像极了猪淹死在井里的那一天。吃过午饭后,纳德太太和帕梅拉去了一场拍卖会。这两个女人已经达成了一种合理的停战协定,虽然帕梅拉仍旧在干涉厨房里的事务而且等不及地将白滩营视作她分所应得的遗产。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愿望的兰迪已经开始觉得他妻子的身体变得瘦瘠和过于熟悉了,他的欲望仍旧像从前一样强烈,所以他已经对她有过了一两次的不忠。已经有过了几次指控、一次供认和一次和解,帕梅拉喜欢拿所有这一切都跟纳德太太讨论,寻求,用她的话说,有关男人的“实话”。

兰迪那天下午已经和孩子们出去了一趟,带他们去了海滩。他是个有爱心却没耐心的父亲,你能听到他在房间里训斥宾克西。“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宾克西,我并不是因为想听到自己的声音才跟你说话的,我跟你说话是因为我希望你能照我说的去做!”正如纳德太太已经跟拉塞尔说过的,那年夏天他们没有雇女仆。埃斯特在负责做家务。只要有人建议该雇个清洁女工,埃斯特就会说:“我们雇不起一个清洁女工,反正我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不介意做家务,我只希望你们全都能记着不要把沙子给带进起居室里来……”埃斯特的丈夫也是在白滩营度的暑假,不过他早就回去工作了。

纳德先生那天下午在炎热的大太阳底下正坐在门廊上的时候,琼手里拿着一封信出来找他。她心神不宁地微笑着,开始用一种不自然的单调平板的声音说了起来,这种声音总会惹得她父亲心头无名火起。“我已经决定明天不搭你们的车一起走了,”她说,“我已经决定再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爹地。反正我在纽约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没理由回去,对不对?我给海伦·帕克写了一封信,她打算到这儿来跟我一起住,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孤单了。她的信就在我手里拿着呢。她说她很愿意过来。我原想我们会一直待到圣诞节。在此前的这么多年里,我还从来没在这儿过过冬。我们打算为孩子们写一本书,海伦跟我。她打算负责画画儿,而我打算来写那个故事。她兄弟认识一个出版商,而他说—”

“琼,亲爱的,你不能在这儿过冬。”纳德先生温柔地道。

“哦,我能,我能的,爹地,”琼说,“海伦了解这里不会很舒适。我已经在信里把所有的情况都跟她说了。我们愿意因陋就简。我们可以在麦克比特弄到我们自己的生活用品。我们会轮流步行到村子里去。我们打算买些木柴,多储存些罐头食品和一些—”

“可是,琼,亲爱的,这幢房子建了来本来就不是为了在冬天住的。墙壁很薄。供水也会被关掉。”

“哦,我们不在乎用水的问题—我们会从湖里面取水用的。”

“听我说,琼,亲爱的,你听我说,”纳德先生坚决地道,“你不能待在这儿过冬。你最多可以再待上一个礼拜。到时候我还得再开车过来接你,我可不想把这幢房子关闭两次。”他已经马上就要失去耐心了,不过这时候他的声音当中突然充满了理智和慈爱:“想想看到时候那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亲爱的,没有供热,没有供水,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爹地,我想留下!”琼叫道,“我想留下!求你让我留下吧!我已经计划了这么长时间。”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琼,”纳德先生打断她的话头,“这是幢消夏的房子。”

“可是,爹地,我的要求并不多!”琼叫道,“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都快四十啦。我可是从来都没向你要过任何东西。你一直都是这么严厉。你从来就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琼,亲爱的,请你讲点道理,请你至少讲点道理,请你试着想象一下—”

“埃斯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都去过欧洲两回了;她读大学的时候就有了那辆车;她还有那件毛皮大衣。”突然间,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然后跌坐在地上。这个举动实在是有失体统,她就是故意为了激怒她父亲。

“我想留下,我想留下,我想留下,我想留下!”她叫道。

“琼,你如此行事就像个孩子!”他喝道,“起来。”

“我就想像个孩子一样行事!”她尖叫道,“我就想像个孩子一样过上这么一小会儿!想像个孩子一样过上一小会儿有那么可怕吗?我的人生当中已经不再有任何乐趣可言了。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努力想回想起一个开心的时刻,可我就是再也想不起任何一个开心的时刻了。”

“琼,起来。站起来。用你的两只脚站起来。”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哽咽不已,“一站起来我就疼—我的腿就疼。”

“起来,琼。”他伏下身去,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女儿给扶起来。“哦,我的宝宝,哦,我可怜的小宝宝!”他说着,把她搂进怀里,“到浴室里去,我给你把脸洗一洗,你这个可怜的小宝宝。”她让他为她洗脸,然后他们一起喝了一杯酒,坐下来下起了西洋跳棋。

拉塞尔在六点半来到白滩营,他们在门廊上喝了些金酒。酒精让他变得饶舌起来,他开始谈起他的战争经历,不过气氛是宽松而又宽容的,他知道那天晚上在那儿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认为是错的。晚饭后他们再次来到外面,虽然天已经很凉了。天上的云彩没有被染上颜色。在斜射的光线当中,山坡闪耀得就像是一匹天鹅绒。纳德太太用一条毯子盖着两条腿,望着眼前的景色。这是这些年来最持久不变的乐趣。他们经历过繁荣、崩盘、大萧条、不景气、迫在眉睫的战争的惶恐不安、战争本身、繁荣、通胀、不景气、大衰退,现在又有了那种惶恐不安,可是从她端坐的门廊望去,眼前的景色并没有一石一叶的变更。

“你知道,我今年都三十七啦。”兰迪道。他说得相当自命不凡,就仿佛他头脑中的时光流转格外特别、有趣而且是一种卑鄙的伎俩似的。他用舌头清理了一下牙齿。“我今年要是回坎布里奇 [155] 参加校友重聚的话,就会是第十五次了。”

“这也没什么。”埃斯特道。

“你们知道蒂特夫妇已经买下老亨德森的那片大宅子了吗?”纳德先生问道,“还真是有人发了战争财呢。”他站起来,把他坐着的那把椅子倒了个个儿,拿拳头猛捶了椅子腿好几下。他嘴里叼的香烟湿了。当他重新坐下的时候,那长长的烟灰掉到了他的马甲上。

“我看起来像是三十七了吗?”兰迪问道。

“你知道你今天已经有八次提到你的岁数了吗?”埃斯特道,“我都给你数着呢。”

“乘飞机去欧洲要花多少钱?”纳德先生问道。

谈话从越洋费用到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究竟是在早上还是傍晚更令人愉快。然后他们就开始回忆到过白滩营的客人当中那些奇怪的姓氏:曾有一对胡椒玉米先生和太太,荒凉天气先生和太太,自由石头先生和太太,鲜血夫妇,烂泥夫妇,还有一对欧芹夫妇。

在这个季节这么晚的时候,阳光消失得很快。前一分钟还是阳光灿烂,下一分钟天就黑了。马克比特以及它所在的山脉斜斜地衬着夕照,有那么一瞬间你都会觉得难以想象山背后还会有任何东西存在,这里竟然不是世界的尽头。那道由精纯而又明艳的光构成的墙就像是从无限当中锻造起来的。然后群星就出现了,大地轰隆隆地向下滚动,那道深渊的幻景消失不见了。纳德太太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时候以及这个地方显得异常地重要。这不是个仿造品,她暗想,这不是习俗的产品,这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地方,那独一无二的样子,我的孩子们在这里度过了他们一生当中最好的时光。意识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的人生算得上圆满,使她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她眨着眼睛把泪水挤出了眼眶。是什么使夏天总像是个孤岛,她暗想;是什么使它成为一个小小的孤岛?他们犯了什么错儿?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一直都爱他们的邻居,尊重谦逊的力量,把荣誉置于获利之上。那么他们又是在哪里失去了他们的能力,他们的自由,他们的伟大呢?为什么围绕在她身旁的这些善良而又文雅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出悲剧里面的人物?

“还记得猪掉进井里的那一天吗?”她问道。天空褪去了颜色。在黑色的山脉下面,湖面呈现出一种粗糙的死灰色。“当时你不是正跟埃斯特一起打网球吗,拉塞尔?那是埃斯特的网球之夏。那头猪不是你在兰切斯特的集市上赢来的吗,兰迪?你是在朝一个目标扔篮球的游戏当中赢的。你一直都是多好的一个运动员啊。”

大家全都风度优雅地等着轮到自己。他们回想起那头淹死的猪,那艘海鸥岩上的汽艇,玛莎姨妈那挂在窗户上的紧身褡,云彩上的烈火,以及那狂暴的西北风。他们不由自主地因为诺拉从楼梯上滚下来而哈哈大笑。帕梅拉这时插进来回忆起宣布他们订婚的那一刻。这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柯立芝小姐是如何跑上楼去又拎着个装满乐谱的公文包下来,然后站在打开的房门前,因为那儿的光线比较充足,将乡下新教教会的所有标准保留曲目全都表演了一遍。她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他们挡都挡不住她。在她举行独唱音乐会期间,埃斯特和拉塞尔离开门廊,来到田野上把那头淹死的猪给埋掉。夜凉如水。埃斯特举着盏提灯,拉塞尔挖掘墓穴。他们那时候已经决定,就算他们坠入了情网他们也永远都不会结婚,因为他不会离开马克比特,而她又绝不会住在这个地方。等他们回到门廊上的时候,柯立芝小姐正在演唱她最后的选曲,然后拉塞尔就离开了,他们全都上床睡觉了。

这个故事使纳德太太的精神得以复原,她感觉一切都很好。这也使其他的人都大为兴奋,他们大声谈笑着走进房间。纳德先生生起了火,坐下来跟琼下西洋跳棋。纳德太太把一盒不太新鲜的糖果拿给大家分享。外面已经刮起了风,整幢房子轻柔地吱吱嘎嘎作响,就像是一艘帆吃住了风的大船。那个大家都在里面的房间看起来经久不衰而又安全无虞,尽管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全都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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