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了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牆上挂著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泰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份,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磁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著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著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係了,炳发夫妇忍著口气,拉著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著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喔!」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著放炮仗,撤檯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僱的,男女僕坐著人力车跟著,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揹在背上揹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著帽子,瓜皮帽镶著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著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左目右妻)著一双弔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著,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僕人驱逐閒人,他连忙帮著赶,陪笑张开手臂拦著。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著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著,戴著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浏海。头上像长上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灿灿的。大红百褶裙,每一摺夹著根裙带,弔著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著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著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柴家僱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著不散,女人抱著孩子站著。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著,「甚麽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著手跳著唱,小的也跟著起鬨。佣人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著。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隻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著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著一张破蓆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甚麽?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著,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蹬蹬蹬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著。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著,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口一边张看。门口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一隻椅子倚在隔壁牆上,有一个梯级上搭著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著手朝这边望著,也像大家一样,带著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像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著似乎没甚麽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甚麽,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起她。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著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常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著钮釦上挟著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挥了挥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甚麽?」他的手找到了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著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多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叩上钮釦,探头望著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著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彷彿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烘烘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平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著,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