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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一

《二○一二年七月四日版》

《好读书柜》分工输入版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彷彿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著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著,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哼著京戏,时而夹著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到底,里露著胸脯,带著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搧著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门上留著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看著头晕,紧靠著牆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

「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著屁股,踱著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蓬蓬蓬拍门。

「大姑娘!大姑娘!」

「谁?」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

「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关门了,明天来。」这次是个女孩子,不耐烦地。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著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来做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

「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蓬蓬蓬儘著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著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喀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著汗酸气,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著,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著长颈项与削肩,前浏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著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著,像个金面具,眉心竖著个梭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麽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

「这麽晚还买甚麽油?快点,瓶拿来。」她伸出手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

「死人!」她尖声叫起来。「杀千刀!」

他吃吃笑著,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隻手扭来扭去,乌籐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著。他想把镯子里掖著的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著她的手不放。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蹬著脚,把油灯凑到他手上。锡碟子上结了层煤烟的黑壳子,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

「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麽心这麽狠?」

「闹甚麽呀?」她哥哥在楼上喊。

「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甚麽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

「是我拿了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谁?」

「还有谁?那个死人木匠。今天倒楣,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说。「算了,大家邻居。」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甚麽有脸的事。」

「你要脸?」她马上掉过来向楼上叫喊。「你要脸?你们背后鬼头鬼脑的事当人不知道?怎麽怪人家看不起我。」

「还要哇啦哇啦。怎麽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炳发已经把声音低了下来,银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

「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著籐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隻长腿站在一隻三隻脚的红漆小木盆里。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声劝他。「让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点嫁掉她就是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著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

「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麽?你看见甚麽没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功夫看著她,拖著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

「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丬分店。」他歪了歪下颏,向八仙桥那边指了指。

「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麽能由著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爷娘;躭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躭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隻鹅颈长柄,两面浮彫著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隻双圈鹅眼定定地瞅著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起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前浏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黏贴在身上,窄袖、小袴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隻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著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子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著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个女佣出身,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著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著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著彷彿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僱人力车,叫银娣「拿几隻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台里拿了,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吴家婶婶弯下腰去替她拎起袴脚来,露出一隻三寸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姚家的佣人,派来看相的。买姨太太向来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是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做一条财路,而是她搁著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著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隻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秤,放下来。

「一角洋钱。」

「啧,啧!为甚麽这麽凶?」

她向空中望著,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甚麽用处,像是身边带著珠宝逃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蜢虫一阵阵扑著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搧扇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彷彿稍微像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著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麽收拾得这样乾淨,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很可以藉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著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穷,常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银娣并没有指望著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著马上眼泪汪汪起来。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乾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著。这种店上品。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眼睛也没抬,微笑著也没说甚麽,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著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隻隻找著认著,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著,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麽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她每天泡著喝,看著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东西送人。

此外也没有甚麽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著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著「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著一盏小油灯。她看著那通宵亮著的明淨的红方块,不知道怎麽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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