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卡特科夫
我们向北转移到了赛永河,只剩下一个数据记录器了。我们惊喜地发现这里的一对渔鸮似乎也在不同地点捕猎,就像库迪亚河渔鸮一样,这样捕捉起来更容易。我们还发现一只一岁的亚成鸟也在一起捕猎,这很令人振奋,想必就是前一年我在巢里拍到的那只幼鸟。没有第二只幼鸟的迹象。我们在离营地一百米左右的地方设了一个猎物围栏,由于赛永河氡气温泉的注入,这里的河道是不结冰的;另一个猎物围栏设在下游七百米的地方,紧挨着巢树。我们想先抓住雄鸮,它身上戴着一个旧的数据记录器。我们可以下载完数据后给记录器充好电,换给雌鸮用。
我们把营地扎在了温泉旁。去年冬天来的时候,附近的小屋被彻底毁坏了,在相隔的这段时间已被修好,新加了落叶松原木做的墙壁和屋顶。不知是谁这么关心这栋建筑物,不断地进行维修,但大部分来温泉的游客似乎都只把它当成唾手可得的木柴来源。后来我们3月下旬再来时,小屋又没法住了,门、窗框和其中一堵墙上的原木已然遭窃。赛永河的水没有沙弥河领域的温泉那么热,一天汗流浃背的工作结束后,倒适合泡个温水澡。清澈的水里经常有水蛭共浴,在池底的小石头上方游动,这有点让人不安,但它们一般都待在两米见方的池子的一角,而我们就泡在另一角。
我们五个人在GAZ-66卡车里住了将近两周,谢尔盖和我睡前舱,卡特科夫、舒里克和科利亚像冬眠的熊一样缩在后舱的通铺上,打鼾凶猛的卡特科夫睡在两人中间。他们对这样安排似乎一直没什么怨言,但某天早上,我们正吃着前一晚的剩饭当早餐时,睡眼迷蒙的舒里克宣布,他彻底受够了。他不仅要听着卡特科夫离脸只有二十厘米的歌剧般的鼾声轰炸,还要忍受他在睡梦中沉重地反复翻腾,挥舞双臂。就算舒里克可以忽略巨大的噪音,也躲不掉不期而至的“殴打”。科利亚可是哪怕下冰雹都能在一堆石头上睡着的,此时连他也点头认同。
卡特科夫对两人的批判进行了反驳:“你俩睡不好该去找治疗师。你们有心理问题关我屁事。”
舒里克大骂脏话,拍着桌子要谢尔盖来评理。最后我们达成的协议:选一个人去下游捕捉地点旁的隐蔽帐里睡觉,一来能更好地监控情况,二来也能给GAZ-66多腾出一点睡觉的空间。我们进行了投票。可想而知,被选中的是卡特科夫。
我们很快就抓住并释放了赛永河雄鸮,并把它身上的数据记录器腾出来给雌鸮。3月下旬,一场暴风雪袭来,狂风卷雪浪,摇晃着GAZ-66,我们的柴堆和“海拉克斯”皮卡都被雪埋住了。这种情况下无法进行捕捉,我们只能躲在卡车里。刚被大家排斥了的卡特科夫伤了心,待在他自己的帐篷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现。暴风雪不是唯一的灾难——我的肠胃此时也难受得要命。其他人看起来都没事,所以应该不是科利亚做的饭有问题。我试图回忆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危险动作,很快就想起来一大串。首先,我们喝的水和做饭用的水都是有氡气的,因为没人愿意在风雪里走一百米去河里打干净的水。天知道我这敏感的西方人肠胃对增加的辐射会有什么反应。其次,我吃了一块掉到地上,还在GAZ-66恶心的地板上滚了几番的香肠。第三,我用自己的刀解剖了一只死青蛙的肚子。然后——第四、第五——既没有洗手,也没有洗刀。再然后——第六、第七——马上就用刀切了些面包,吃掉了。这都是打从早上起发生过的事情。我要是平安无事,简直没天理。
我一生病,其他被大雪困住的队员就有了取乐的对象。他们歪在卡车后舱打牌、喝茶、吃饼干。每次我匆忙套上雪裤,跳下卡车,穿过结冰的沼泽奔向灌木丛中的便坑时,他们都会窃笑。我痛苦地蹲着,不一会儿身上就堆起厚厚一层雪。
到了第二天下午,雪灾和我的灾难终于都过去了。我沿着七百米长的小路走到下游的陷阱地点,就是卡特科夫被流放的地方。我们准备好布置抓捕赛永河雌鸮的陷阱了,每个地点理应有两个人从早到晚守着,但舒里克和谢尔盖觉得没法和卡特科夫窝在一处待十二个小时,所以我自愿去了。卡特科夫确实令人不得安生,睡觉不老实,强迫性地不停讲话,但我还是喜欢他的,也欣赏他对这项工作真诚的热情。卡特科夫的帐篷已经成了一个又臭又乱的洞。被赶出卡车睡觉的这期间,他折腾出的场面很是令人赞叹。他还没挖到坚实的地面就在雪地表层搭起了帐篷,因此随着时间推移,还有偶尔使用丁烷炉头释放的热量,帐篷里的地面已变得不平整。所有东西——观察显示器,给显示器供电的十二伏电池,卡特科夫的睡袋和他的保温瓶,都堆在中间宽阔凹陷处的边缘,坑大得几乎要把帐篷吃掉,边缘的地面和中间的凹陷大概有四十厘米的高度差,底部甚至还有积水。
“你在这里面怎么睡的?”我惊讶地问道。
卡特科夫耸了耸肩:“缩在边上睡呗。”
让人意外的是,在帐篷里坐着倒是很舒服:有了中间的洞,穿着靴子的脚斜踩在水坑里。感觉好像坐在长凳上。将近黄昏时,我们设好了套索和猎物围栏,开始静候。我们计划四小时轮班工作,一个人盯着屏幕留意渔鸮,另一个人就休息。有了逃不掉的听众,卡特科夫很是欣喜,开始向我倾吐自己在野外过得很不开心。虽然被流放到帐篷里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不免感到心烦,开始变得偏执。比如,他指控舒里克把他的东西藏起来或者扔掉了。前一天晚上,他还坚信谢尔盖朝着帐篷扔雪球来折磨他,后来才意识到只是风暴吹松了上方树干上的雪,一团团打在帐篷上。有一晚,他看到外面红外摄像机发出的红光,但忘了有摄像机这回事,认为是谢尔盖来偷拍,看他有没有偷懒睡觉。卡特科夫继续不停地唠叨,觉也不睡了,向我靠过来倾泻出一道意识流,久而久之,意识流变成了永不止歇的噪音洪流。他吃下香肠和奶酪,为自己的独角戏演出补充能量,又在狭小的空间里打出一连串喷香的饱嗝。我的轮班结束了,没有看到渔鸮,卡特科夫接班监视,我弓着身子沿坑睡觉,但发现这个姿势根本没法放松。第二天早上,我从帐篷里出来,帮卡特科夫把帐篷移了位,挖出下面的积雪,这样帐篷底部就平整了。
第二天晚上,卡特科夫讲了他第一次见到渔鸮的场景。“苏尔马赫跟我说这种鸟的时候,”他嘘声说道,但音量很大,根本不是耳语,“我想象的是种威风的动物,只生活在最完美的地方:停在落雪的松树上,跳进山溪的清水里,一下抓住条大鲑鱼。”他停下来笑了。“想知道我第一次看到渔鸮是什么样儿吗?去年春天我和谢尔盖一道开车去阿姆古,要重新抓库迪亚河雌鸮。已经快半夜了,下着瓢泼大雨。到了阿姆古山口下面转过最后一个大弯时,车灯照到了一只渔鸮。它蹲在路边一个卡车废胎上,毛淋得透湿,正往喉咙里吞青蛙!我给你讲啊,和我想象的根本不是一码事。一点不威风!”
几个小时后,我还在睡袋里,卡特科夫从帐篷对面踢了我一脚,大喊抓到东西了。我冲出帐篷,跌跌撞撞地走向套索,发现一只渔鸮亚成鸟正在岸上扑腾。我抓起它,把困惑的渔鸮带回隐蔽帐,卡特科夫正在外面支起一张折叠桌。自从上次见到它之后,这只渔鸮长大了很多——它就是我们去年4月在巢里发现的那只幼鸟,当时才几天大,毛茸茸的,眼睛还看不见,完全茫然无助。现在它不那么弱小了。我已经学会区分成年渔鸮和亚成鸟的羽色了,正指给卡特科夫看这只亚成鸟暗色的面部时,渔鸮趁机用它锋利的喙深深插进我的指尖,力度堪比老虎钳子,血流了出来,手指裂开一条大口子。我清洗了伤口,没有创可贴,只好用纱布把手包起来,再用强力胶带固定好。我们测量了这只小渔鸮,给它戴了一个脚环,然后就放走了。
赛永河的三只渔鸮我们已经抓住了两只——雄鸮和亚成鸟。如果把套索留在外面抓雌鸮,很可能再次抓住其他两只。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改造了陷阱,变成手动触发,也就是说渔鸮可以在猎物围栏里自由捕猎,除非我们猛拉绳子放开套索,否则它们不会被抓。舒里克和谢尔盖仍然留在上游的隐蔽帐,而我又回到下游陷阱边上卡特科夫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