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鸮在手

渔鸮在手

我们站在靠近河岸的浅水中,脚和冰冷的河水就隔着一层橡胶涉水裤。谢尔盖还喘着粗气,从背包里拿出剪刀,把渔鸮爪子上缠住的套索剪了下来。天空清朗,没有月亮。头灯照射下河水潺潺流过,我盯着这只气宇不凡的鸟那对巨大的黄眼睛。渔鸮在人手里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有些猛禽很温顺,而隼之类的其他猛禽在被擒时会一直弹腾、反抗。白头海雕会伸直长脖子,用吓人的喙咬捕捉者的颈静脉,仿佛知道只要咬对了地方,就会让绑架者鲜血迸发、手忙脚乱。我没找到接触野生成年渔鸮的书面记录,甚至连苏尔马赫以前也没有用手抓过成年渔鸮。

外面很冷,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捉到的渔鸮带回了温暖的小屋,阿纳托利帮我们清干净了后面的桌子,我们可以在这里进行必要的测量、抽血,给渔鸮带上腿部识别环志,而不至于在外面把手指冻僵。我们发现这只渔鸮在人手里非常平静。我们戳了戳,它一动不动地呆住了,几乎没有反抗。这么大的鸟类一般没有天敌,我怀疑这种经历对它来说一样新奇。安全起见,我们把它裹在一件简易的约束马甲里,这是猛禽中心的一位志愿者为渔鸮定制的。这只渔鸮重2.75公斤,几乎是雄性美洲雕鸮平均体重的三倍,翼长51.2厘米,尾长30.5厘米。渔鸮雌性比雄性大,这一规律在大部分猛禽中都能观察到,但关于渔鸮重量的记录很少,所以我们很难确定抓到的是雌是雄。其实,这还是俄罗斯大陆首次有渔鸮体重的记录,而在岛屿亚种中,我们只能找到四只雄鸮的体重记录(3.2—3.5公斤)和五只雌鸮的记录(3.7—4.6公斤),且我们不知道一个亚种是否本来就比另一个亚种体形大。鉴于我们这只渔鸮的体重比所有发表的记录都轻,并且羽毛是成羽,因此不是亚成鸟,我们猜测它是只常年居住在此地的雄鸟。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通过尾羽中白色的比例,就能轻易区分渔鸮的性别。

接下来是安装发射器。遵循现有的大型猛禽的标记流程,我们把带子自上而下分别绕过双翅,这样口红大小的发射器就可以像背包一样直接放在鸟的背部中央,又有一根覆过龙骨的横向束带,把一切固定就位,一根长天线顺着身体往下指向尾部。我先把束带松松地系上,然后抓住渔鸮的腿把它高高举起,松开翅膀让它拍打。这样就让发射器和束带自然地在渔鸮密集的羽毛里贴紧。然后我测测合身程度,再重复一次,直到发射器和束带的松紧刚好合适。如果太松,发射器会笨重地来回翻滚,妨碍渔鸮飞行或捕猎;如果太紧,随着渔鸮体重增加,龙骨带会像紧身胸衣一样挤压它。这时已是冬季的尾声,肯定是食物匮乏的季节,这只渔鸮的体重可能在全年中最轻的时候。春季、夏季和秋季,随着河流的融化和更多能捕到的食物,它的体重就会增加。在安装束带时需要考虑到这一点。

我们还得决定要给这只渔鸮,还有这个项目里抓到的其他渔鸮起什么名字。一直以来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捕捉上,以至于压根儿没想过起名字这回事。在更广泛的研究人员中,如何称呼研究对象是有争议的,有些科学家认为起名字会让人感到熟悉,导致结果的偏差。例如,一些调查人员可能不愿意承认名叫“勇敢之心”的狮子会杀死幼崽。不过在这一地区,起名也是有先例的:我们周围的森林里有好多佩带甚高频项圈的老虎,有像是奥尔加(Olga)、瓦洛佳(Volodya)、戈尔雅(Galya)这样的名字。最后我们选了一种比较传统的命名方法。由于我们捕捉的渔鸮是有稳定领域的留鸟,因此就用领域加性别来称呼。那么手上这只就是“法塔河雄鸮”。

我们再次检查了它的无线电频率,确认记录的脚环标记正确,然后踩着嘎吱作响的雪,把渔鸮带到了阿纳托利房子后面的空地。谢尔盖把这只安静的渔鸮背对着我们放在地上,倒退回来。迷惑的法塔河雄鸮呆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重获自由,之后迅速腾空,很快地扇着翅膀朝河边飞走了。我再次打开接收器又确认了一次,信号依然稳定、强劲。经过一年多的规划和好几周的失败,遥测项目终于开始了。

谢尔盖和我握手祝贺,兴高采烈地回到温暖的小屋。我们一直存着点伏特加,留着庆祝捕捉成功,我擦了擦瓶身上的灰,省着倒了几杯的量出来。阿纳托利搓着手笑着,切了些面包和香肠。我们的主人心醉神迷。谢尔盖和我之前都情绪低落,此时,阿纳托利正陶醉在庆祝的气氛中。他不怎么爱喝酒,但机会难得,不容错过。我们喝酒、吃饭,品尝着成功的喜悦。那个夜晚,是我几周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毫无间断。

第二天早上,我们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捕捉下游的渔鸮,我们称为“通沙河雌雄”。在离阿纳托利的小屋两公里的地方,有个用落叶松原木建的狩猎小屋,距离我们通沙河的捕捉地点只有七百米,我们开雪地摩托去那儿住了几晚。几天前,我们在下游发现了通沙河雌雄的巢。一棵在八米高处断顶的杨树站得笔直,枝丫全无,像一座塔楼矗立在横枝错节的堡垒中,一只孵卵的雌鸮在巢中冷冷地打量着我们。这意味着只有雄鸮能捉:需要孵卵时,雌鸮是不会走远的,尤其是外面这么冷的时候。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河岸上找到一些渔鸮的踪迹后,把猎物围栏设好,放满了鲑鱼幼苗,还有几条花羔红点鲑,没放套索毯,看看通沙河雄鸮能不能找过来。它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把所有的鱼都抓走了。第二天晚上,我们把套索毯放在河岸上,在猎物围栏里放了更多的鱼,然后在河湾附近躲了起来。我们没等太久。渔鸮黄昏时就来了,它找到了更多的鱼,正顾着高兴,想都没想就进了套索。像法塔河雄鸮一样,当我们从黑暗中冲过来时,这只渔鸮在河岸上仰面倒下防守,爪子在谢尔盖的聚光灯下闪闪发光。腿伸出来就意味着更容易被抓住,就这样,我们捕获了第二只渔鸮。这只鸟与法塔河雄鸮行为相似:顺从,呆滞,毫无动静。它体重3.15公斤,比我们上次捕获的那只要重,如果不是刚刚看到雌鸮坐在巢上,我们甚至可能会认为这是只雌鸮。我们迅速处理好,安装了发射器和脚环,大约一个小时后就把它放走了。我们决定不再留宿在狭窄拥挤的猎人小屋,当天晚上就回到了阿纳托利的小屋,顺利凯旋。

捕捉了附近这两只雄性渔鸮之后的几天,我们用定向天线记录了第一批研究对象的位置。法塔河雄鸮仍然栖息在被抓捕之前的地方,两对渔鸮都在继续二重唱。这些强有力的迹象表明,被捕的经历对它们来说没有造成太大痛苦,它们已经恢复了日常生活,这让我们松了一口气。我们还想捕捉法塔河的雌鸮,因为它好像并没有在巢里孵卵。我们在法塔河的捕捉点放回猎物围栏,把套索重新系好,黄昏时分开始在附近的森林中等待。这一次,在日落后的一个小时内,我们又抓到了渔鸮。猎物围栏就是捕捉工作成功的关键。我们的信心和经验都与日俱增。

这只渔鸮比捕获的前两只大,重3.35公斤,比它的伴侣重了差不多20%,不过翅膀和尾巴尺寸相似。它从头到尾有68厘米,比通沙河雄鸮略大。不过,这只渔鸮的行为和之前捕获的完全不同。前两只渔鸮都是雄性,很顺从,但这只雌鸮绝不肯不加反抗就甘受欺辱。谢尔盖靠近测量喙长时,它用尖尖的喙把谢尔盖的手指啄出了血,在我们工作的过程中,它不停地想要挣脱我的束缚。这是渔鸮两性之间的特征差异吗?放归时,它也不像伴侣那样停留,而是马上匆忙而坚定地飞走了。

我们已经在这个地方抓到了所有能抓的渔鸮,到了3月22日,我们收拾好行装。因为车子被雪困住,无法离开,我们已经在阿纳托利的小屋滞留了十七天。我们把大部分食物留给了他,把剩下的装备固定在雪地摩托后面的雪橇上,让阿纳托利开着雪地摩托把我们带往皮卡那里,它仍困在林中的半路上。车停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平地上,只有路过的狍子和赤狐留下的脚印。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铲、推、骂,我们才把车移了两公里,回到了主干道。我们向阿纳托利道别,他骑着雪地摩托回自己的小屋去了。几周之后,待雪进一步融化或者彻底消退,谢尔盖再取回雪地摩托和拖车,那时我们又可以开着皮卡去小屋了。

我们开回捷尔涅伊,在约翰家过夜休息,喝啤酒、蒸桑拿,然后将目标转向了谢列布良卡河。这时我们变得更加冷静自信。增加的猎物围栏其实也就是个装满鱼的盒子,我们可以在河里放好围栏,正常睡觉,轻松地等着渔鸮找过来。我们每天都会检查现场是否有渔鸮来过的痕迹,只有紧邻的河岸上有脚印或者鱼的血迹时,当天晚上才会布置实际的抓捕陷阱——套索毯。我们蹲在附近渔鸮看不见的地方,由接收器来提醒我们是否有渔鸮上套,然后抓住它,回去时正好睡觉。

3月底,我们在谢列布良卡河上放置了一个围栏,里面放了十几条活鱼。第二天早上,鱼全部不见了,附近的雪地上满是渔鸮的脚印。我把套索毯放在河岸上,谢尔盖在冰上钻了个洞,沉下渔竿,开始补充诱饵。这天晚上就要捕捉了,但几个小时的垂钓一无所获,我开始盯着表干着急。有了准备捕捉的地点,几个小时后就会有渔鸮走进来,但我们却一条鱼都钓不到。出于绝望,我们开始翻动河里的石头,找了了十几只昏昏欲睡的冬眠青蛙。渔鸮似乎只在春天捕食青蛙,所以我们怀疑青蛙诱饵现在是否有吸引力。我们把青蛙放在猎物围栏里,它们都缩进角落,看起来像光滑的黑色石头。我们仔细检查了套索毯是否已准备好,套环是否直立,绳结是否能自由滑动,然后绕过河湾后撤,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陷阱的发射器在我手中吱吱响起,我们沿着河岸向它飞奔而去。虚假警报。渔鸮来过,能看到它的脚印,但只是从边上接近了猎物围栏,撞到并触发了发射器。它还没有踩上套索毯,肯定是等我们接近时飞走了。我们安顿下来,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之前没料到这次要等这么久,所以准备不足。我们没有睡袋或厚外套来抵御寒风,只有一个装着捕捉装备的背包。我和谢尔盖在河边默默缩成一团,在陡峭的岸边,借着越来越黑的夜色得以伪装起来。不知道渔鸮对先前的惊扰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今晚它还会回来吗?晚上十点三十分,经过近三个小时的等待,发射器再次响起。谢尔盖和我起身就跑,头灯照亮了黑暗中的路。等接近时,看到这一只也和其他几只一样,背地躺倒在河边压实的雪地上伸出爪子。谢尔盖快速一抄,渔鸮到手了。那里的河岸很窄,不便于工作,于是我们把捕获的渔鸮带回之前等待的地方处理。它重达3.15公斤,因此我们确定是居住在这里的雄鸮。我们对其测量,抽血,并安装了发射器束带。

就在谢尔盖给渔鸮安脚环,我把它接过来缚住的时候,一只鹿虱蝇从渔鸮胸部的羽毛里钻了出来。这是种体形扁平的寄生昆虫,十美分硬币大小,腿又长又粗。鹿虱蝇得名于它经常寄生的哺乳动物,它会落到潜在宿主身上,钻过浓密的毛发(或羽毛)后平贴在皮肤上,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能在宿主血液和体热形成的小环境中生存。这些年来我见过很多这种虫子,但没想到它们还能寄生在渔鸮身上。它一定以为这只渔鸮要沉船了,正在另寻出路。

“嘿,”我喊了谢尔盖,好奇地盯着这只虫子,“有只鹿虱蝇。”

谢尔盖正专心安装金属脚环,心不在焉地咕哝着应了一声。鹿虱蝇开始向我移动。我没法抵挡它缓慢靠近——我的一只手抓着渔鸮的腿,另一只夹着它的翅膀。如果此时松手,渔鸮可能会伤到自己,或者用爪子抓穿谢尔盖的手。

“嘿!”当鹿虱蝇从渔鸮那儿爬过我的手臂、肩膀,直到露在外面的脖子上,我愈发惊恐地叫出了声。这会儿已经是在吼了。我能感到鹿虱蝇找到了我的胡子,一头扎了进去,趴到了我的下巴上。我束手无策,只能用俄语大骂,能骂多脏就多脏,恳求大笑不止的谢尔盖把渔鸮接过去。等他接手后,我把鹿虱蝇从脸上抠下来,远远地弹进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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