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6月离开库亚巴,现在已是9月。这3个月的时间里,我在高原上到处旅行,载货载人的牲畜需要休息的时候便和印第安人一起宿营,不然就是在脑中把这次旅行的过程清理一番,有点怀疑这件事到底有何意义。所骑的骡子颠簸不停,提醒我身体上的擦伤磨伤,这些伤口几乎已成为我身体很自然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每天清早都要被骡子的颠簸弄痛的话,我几乎要把那些伤口忘了。探险已淡化成无聊。几个礼拜下来,我看到的就是一片荒漠的矮树草原往后退去,这草原荒寂的程度到了活生生的植物几乎和枯死的草叶无法分清的地步。那些枯草叶散落四处,每处均代表一个已被弃置的营地。野火烧尽留下的黑色痕迹,似乎是全面走往烧毁的 自然结论。
我们从乌帝阿里帝到就鲁耶那,然后再去久那(Juina)、肯波诺弗和维尔黑那;我们现在正走向高原上的最后几个站:翠斯布里蒂斯和巴饶德美佳可(Barāo de Melgaço)这地方事实上是在高原脚下。每在一个地方小停,我们几乎都要丧失一头牛:有的渴死、有的累死、有的因吃有毒植物而中毒死亡。有好几头牛走在一道腐烂的木桥上时,连行李一起掉进河里,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行李中那些宝贵的人类学收藏抢救回来。不过此类意外鲜少发生。我们每天都重复同样的活动:扎营、挂吊床和蚊帐,把行李和载货牛鞍放在虫蚁吃咬不到的地方,照顾牲畜,然后第二天把一切动作的顺序前后颠倒过来再进行一次。如果有一群土著出现的话,这个过程表就得换上另外一套:做人口普查,把人体各部分的土著名称记下来,把亲属称谓名称和系谱记下来,各种器物列成清单。我本来预想的逃避行为,却变成官僚式的例行公事。
已有5个月没下过雨,所有的猎物都不见了。如果能打到一只憔悴的鹦鹉,或一条大蜥蜴来放在饭里面一起煮,就算幸运。如果能烤只陆龟或肉质多油的黑色穿山甲,即算美味。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只能吃干肉,好几个月以前库亚巴镇上的一个屠户替我们准备的。这干肉切得很厚,卷起来,每天早上我们都把肉摊开,抖出一大堆虫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想使干肉的味道别那么难闻,可是过了一夜,又恢复原味了。不过,有次我们猎到一只野猪;把野猪肉煮很短一段时间就吃,对我们来说其味道比葡萄酒更美妙,每个人最少一口气吃下一磅。那时候,我了解到以前关于野蛮人大吃肉类不知节制的说法了,很多旅行家都提到这点,用以说明野蛮人的蛮野无文。但是,只要试试每天吃野蛮人平日所吃的食物,马上可了解饥饿的感觉;在此情形下,能够尽情地大吃一顿,不仅仅是令人 觉得填饱肚子,简直是令人觉得进了幸福的极乐之界。
自然景观渐渐有变化。高原中部的结晶矿或沉淀层,渐渐被泥土层所取代。越过草原以后,我们走进一片栗子树(此处的栗子树并非欧洲的栗子树,而是巴西原产的栗子树,学名为Bertholletia excelsa)和柯拜巴树(copaibas)的干木林,柯拜巴树是一种高大的树木,可取树脂。河水不再清澈,而是多泥、黄褐色且有斑痕。随处可见山崩:山受侵蚀,山底下形成沼泽,长着高草和棕榈树丛。我们的骡子沿着沼泽边缘走,踩踏一片片的野凤梨园。这些野凤梨体积小,颜色橙黄,果肉上有黑斑,味道在平常的凤梨与覆盆子之间。地面散发出一种我们好几个月都闻不到的香味,像热巧克力那样,这是热带植物和有机物腐化混合起来的味道。这种味道令人立即了解为什么这样的土地上出产可可,就像法国普罗旺斯高地(Haute-Provence)有时可闻到半枯的熏衣草(1avender)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使人明白那片土地就是出产松露的地方。我们所爬的最后一片山坡,引我们到一片陡峻的草坡,直通巴饶德美佳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马查多谷地,延伸入亚马孙森林;这片森林连绵不断,长达1500公里,一直到委内瑞拉边境。
在巴饶德美佳可有一片片绿色的田园,潮湿的森林环绕四周,狗鸟(jacu)喇叭似的鸣声随处可闻。只要到森林里面几个钟头,便可满手猎物而归。我们对食物简直喜爱到疯狂的地步,整整3天时间,我们什么也不做,就是做东西吃,此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缺了。我们所带的酒和糖都溶化了,开始吃亚马孙食物:特别是巴西坚果,磨碎以后放在酱里面,使酱呈乳白色。我在笔记本中曾记下这些食物实验,底下是其中的几项:
——蜂鸟(葡萄牙人称为“beija-flor”,接吻花)串起来烤,浇威士忌炙;
——烤鳄鱼尾;
——烤鹦鹉,浇上威士忌炙;
——炖狗鸟(Jacu) [1],加上阿赛棕榈果;
——炖野火鸡(mutum),加上棕榈嫩叶,蘸巴西坚果与胡椒做成的酱吃;
——烧烤狗鸟,加焦糖。
经过这样暴食狂吃以后,我们也免不了会立志少吃,使我们有时候一连几天脱不下身上的粗蓝布衣服,这种衣服,加上遮阳帽(sun-helmets)和高及膝盖的靴子,即是我们的旅行服。然后,我开始计划旅程的第二部分。从此地开始,沿河旅行比穿越森林而走更好。加上出发时31头牛组成的牛队只剩下17头,这些牛的情况不佳,即使是在平坦的路面,也不见得能支持多久。我决定把队伍分成3部分。领队带一两个人走陆路,到一个采橡胶的中心把马和骡子卖掉。其他的人留在巴饶德美佳可,照顾那些牛,使牛能在肥美草地上恢复体力。老厨师提布齐欧(Tiburcio)愿意负责带领他们,这正好,因为他们都很喜欢老厨师。他们说他“黑颜色、白品质”,他的血统中有很多黑人血液,这个成语说明巴西农民也并非完全没有种族偏见。在亚马孙森林地带,被黑人追求的白女孩常常说:“难道我是一具白尸吗?为什么美洲黑秃鹰会跑来要停在我的内脏上面呢?”这句话指的是常常见到的景象:一只死鳄鱼沿河漂下,上面停着只黑色的秃鹰,一连几天的时间都吃鳄鱼的腐肉。
等牛恢复体力以后,他们就往回乌帝阿里帝的路上走。我们认 为这将不成问题,因为牛已不必再载东西,而且雨季已开始把那片沙漠变成一片草原。最后,探险队中的科学工作人员和其他的人,负责把那些行李用独木舟载到有人烟的地方,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我自己准备沿着曼德拉河往前走,进入玻利维亚,搭飞机穿越玻利维亚,经由柯隆巴回到巴西,然后再回到库亚巴,去乌帝阿里帝,大约在12月的时候,和探险队会合,把整个探险做一结束。
美佳可(Melgaço)电报局长借我们两艘木板做的轻便船,还派几个人替我们划船。再也不用和骡子打交道了!我们只要沿着马查多河顺流而下就够了。在旱季中几个月下来,使我们粗心大意,没把吊床放在有遮掩的地方,只吊在河岸的树中间。午夜的时候,暴风雨突然降临,声音像奔马;在我们醒来以前,吊床已变成大浴缸;在一片漆黑里面,我们摸索着想用防水帆布搭个临时屋顶,但雨势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搭建成功。觉睡不成了,便蹲在水中,用头撑着帆布,同时还得随时对帆布折叠处多加注意,折叠的地方容易积水,得随时把水倾掉,以免水渗下来。同行的人说故事来打发时间,我记得耶米迪欧(Emydio)所说的一个故事。
耶米迪欧的故事
一个鳏夫有个独生子,已经十几岁。有天他把儿子叫来,告诉他该结婚了。儿子问:“要怎样才能结婚?”他说:“很简单,去拜访拜访邻居,设法讨其女儿欢心。”“但我不晓得怎么讨女孩子的欢心!”“唉,弹弹吉他,快快乐乐地欢笑,歌唱就是了!”那儿子照他爸爸的方法去做,跑到女孩家的时候正好碰到女孩的爸爸过世。他的行为触犯众怒,被人丢石头赶走。他回到他爸爸的家,开始抱怨,做爸爸的向他解释遇到丧事时 该如何行动。那儿子再一次到邻居的家去,正好碰上他们在杀猪。他记住他爸爸的教训,于是开始哭:“多悲哀呀!他是这么好的人!我们多喜欢他呀!再也找不到像他这么好的人了!”邻居大怒把他赶走。他把这件事说给他爸爸听,他爸爸又教他该如何行事才行。他第三次到邻居家去,邻居正忙着除掉园中的蛾蝶。这个儿子仍然不知应变,大叫:“多么美妙多么丰盛呀!我希望这些动物会在你们的土地上大量繁衍。希望你们永远不缺乏这种动物!”他又被赶走。
失败三次以后,他爸爸命令儿子建一间小屋。他便去树林砍树。狼人在晚上的时候经过他准备建屋的地点,觉得在那里建间房子不错,便开始着手进行。第二天早上,那儿子回到建屋地点,看见工作居然大有进展,心想:“上帝在帮我的忙。”心里很高兴。于是他和狼人一起建屋,他在白天盖,狼人晚上工作,最后屋子建造完成。
为了庆祝新屋落成,年轻人准备杀一头鹿,狼人准备吃一具尸体。前者在白天把鹿带去,狼人在晚上把尸体带去。第二天,年轻人的爸爸去参加落成宴会,发现桌子上摆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烤鹿肉,便说:“儿子啊,够了够了,你一点用也没有……”
第二天,我们到皮门塔布沿诺(Pimenta Bueno)的时候,雨仍然下个不停,我们得用水桶把水从独木舟中淘出来。这个电报站位于两条河汇流之处,一条是和地名同名的河流,另一条是马查多河。有20个人住在那里,有几个是内地来的白人,还有不同部族的印第安人负责电报线的维修工作:其中有瓜波垒(Guaporé)河谷来的卡毕夏阿那(Cabishiana)印第安人,有的是马查多河一带来 的吐比卡瓦希普(Tupi-kawahib)印第安人。他们给我提供很有价值的资料,其中有仍处野蛮状态的吐比卡瓦希普人,这些印第安人,根据早期的报告,是被认为已经完全绝种了;以后我将再描述他们。其他的资料和一个据说是住在皮门塔布沿诺河不为人知的部族,搭独木舟要花几天的时间才到得了他们的地方,我立刻决定去接触他们,问题是要怎么去。
正好有个叫做巴伊阿(Bahia)的黑人住在电报站,他是个流动的售货员,同时也是个探险家,每年都进行一次奇妙的旅行。他会到曼德拉河河边的交界站去拿货,然后乘独木舟沿马查多河回来,再沿着皮门塔布沿诺河走两天的时间。从那里开始,他知道有条森林小路,可以拖着独木舟和货物走3天,一直走到瓜波垒河的一条支流,在那里把货物以奇高的价格卖掉,因为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别的货源。巴伊阿同意沿着皮门塔布沿诺河一直往上走,越过平常他停靠的地点,条件是我得用货物付给他当酬劳,而不是给他现金。在他来说这是很正确的想法,因为亚马孙流域的批发价格要比我买货的圣保罗高出许多。我决定给他几匹红色法兰绒布。这些法兰绒布令我生厌,原因是我曾送给南比克瓦拉印第安人一匹红色法兰绒,第二天早上发现他们从头到脚都盖上红色法兰绒布,甚至狗身上、猴子和驯养的野猪身上也披绒布。南比克瓦拉人所开的这个玩笑大约过一个钟头以后就失色了,一片片的法兰绒被丢弃在树林草丛,再也没有人加以注意。
我们的队伍包括4个划桨手和两个我们自己的人,向电报站借了两条独木舟。我们开始进行这项临时起意的旅程。
对一个人类学家来说,再没有比将成为第一个到某个土著社会去的白人这件事更令人兴奋了。早在1938年的时候,这项无法比拟的奖赏全世界只有少数几个地方仍可能得到,数目的确很少,能用 一只手算完。从那时以后,那种可能性更是越来越少了。我当时就要重新体验早期旅行者的经验。透过这种经验,重新经历现代思想的一个关键性时刻;那时候,由于大发现时期的航行结果,一个相信自己是完整无缺并且是在最完美状态的社会突然发现,好像是经由一种反启示(counter revelation),它并非孤立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更广大的整体的一部分,而且,为了自我了解,必须先在这面新发现的镜子上面思考自己那不易辨识的影像。这面镜子中的一部分,几世纪以来为人所遗忘,现在就要为我,而且只为我,映出它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影像。
有人也许会认为这一类的热烈情绪在20世纪是不合适的。不论关于皮门塔布沿诺河的印第安人,我们所知道的是少到什么程度,我永远不能期望这些印第安人可能会带给我的冲激足以和400年前列维(Léry)、史塔登(Staden)和铁卫(Thevet)第一次登岸巴西时所受的冲激相比拟。他们当时所看到的,再不会有西方的眼睛可能见到了。虽然他们第一个观察到的文明发展的路线和我们自己的不同,那些文明还是达到他们的性质所能达到全面发展与完美的地步,然而我们今天所能研究到的社会却只不过是些能力已衰弱的社群和被伤害砍伐过的社会形式。今天我们研究的对象,其条件无法和400年前做比较,任何比较都是虚幻的。不管距离有多远,也不管这些社会和欧洲文明之间有多少中间人与中间社会(其间的连锁关系如果有可能理得清楚的话,常是非常怪异的),这些社会还是因为欧洲文明而支离破碎。对于一片广大的无辜的人类来说,欧洲文明等于是一个庞大无比的,也是无法理解的大灾难。我们欧洲人如果忘记这件大灾难乃是我们文明的第二个面貌的话,将是一个大错误,我们文明的这一面和我们熟知的第一个面貌同样真实,同样无法否认。
人也许不同,但旅行条件却完全一样。经历了令人厌烦的高原之旅以后,溯河而上的经验令我喜欢,这条河的河道地图上没有标示,但即使是那些最微小的细节也令我想起我所非常喜欢的老式报道。
首先,必须重新温习3年前我在圣罗兰丘河所学到的那些河中旅行的故事:其中包括要对各种不同的独木舟的优劣点相当熟悉,有的独木舟是整棵树干挖空制成,有的则是几片木板制成,又按照规格的大小和形状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名字:montaria、canoa、ubā或igarité,等等;还得习惯于蹲在水中几个钟头,水会由舟缝渗透进去,必须不时用小葫芦把水舀出来;身体疼痛僵硬的时候必须懂得如何很小心地慢慢移动、舒展身体,独木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得特别小心(“水没有头发”,如果掉进去的话,什么也抓不着)。最后,还得有耐心,一遇到水道不规则的时候,得把船上那些精心包装的东西卸下来,带着经过岩石的河岸时,也把独木舟扛过岩岸,心里很清楚再走过几百米,又得重来一次。
河道的不规则又分为好几类:seccos,指的是河道干枯;cachoeiras,指的是急流;saltos是瀑布。每一个不规则的地点都让划桨者很快地给安上不同的名字;有的名字可能和地理景观的某项特色有关,像castanhal或palmas;有的则和某次打猎意外事件有关,像veado、queixada或araras;有时候则和旅行者的特性有关,像criminosa,“犯罪者”,或encrenca,一个无法翻译的字,意指被逼到角落,或apertado hora,意即痛苦的一刻(其语源含有焦虑不安的意思),或者是vamos ver,意即“我们将明白……”
出发的情形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外经验。我们任由划桨人照特定的韵律行动。首先,一系列的短短划动:普罗拍、普罗拍、普罗拍……然后,当上了水道以后,在桨深入水中的空当简短地在独木 舟边缘大力敲两下,声音是:铁普—普罗拍,铁普;铁普—普罗拍,铁普……最后才是正常前进的韵律,桨只在每划两下的时候深入水中一次,另外一次则只轻触水面,同时轻碰独木舟,在下一次划动的时候再轻碰二次,其声音如下:铁普—普罗拍,虚……虚,铁普;铁普—普罗拍,铁普,虚……虚,铁普……这样子往前划,就使桨蓝色的一面与橙色的一面交相出现,看起来轻得和南美大鹦鹉(aras)在水中的倒影一样。事实上桨和南美大鹦鹉(aras)在水中的倒影几乎难以分辨,这些鸟成群地飞越河面,翅膀的摇动完全一致,将其金色的腹部或蓝色的背部清晰地展现出来。这一带的空气已失去旱季特有的那种透明的特色。在曙光初现的时候,一切事物都被慢慢升起于河面晨雾浓厚的玫瑰色所笼罩。我们一大早就觉得相当热,但这种间接的热会变得比较直接、确实:本来是一种分散的、四处都在的温暖的感觉,变成太阳直接攻击到人的脸和手上面。这时候我们了解为什么会流汗了。本来是粉红色的雾霭开始加上其他的色调:蓝色的岛屿开始出现。雾在散开的过程中,其颜色变得更为丰富。
溯河而上是艰苦的工作,划桨者需要休息。早上的时间用来钓鱼,钓线很简陋,以野莓子做饵,但仍钓到足够的鱼可做亚马孙流域的鱼汤;也钓到pacus鱼,颜色金黄,很肥,切成片来吃,每片都带骨头,像猪牛小排骨一样;也钓到piracanjubas,一种红肉银鳞的鱼,还有艳红色的dourados鱼;还有cascudos,其壳像龙虾壳一样的坚硬,不过颜色是黑的;有斑纹的piaparas,还有mandi、plava、curimbata、jatuarama、matrinchāo……不过,得对有毒的鳍鱼小心,还有对电鱼(puraké)也得小心,这种鱼不用饵即可钓到,但所发出的电击足以电昏一头骡子。根据人们的说法,还有比这还危险的一种小鱼,能够沿着小便往上游,跑进人的肾里面去,如果 有人大胆地直接小便入河水里去的话……或者,透过在陡峭的河岸之上森林所形成的巨型绿霉,我们可窥见一群猴子所引起的一大堆活动,这些猴子有好多种:guariba,嚎猴;coata、蜘蛛猴;钉子猴,zog-zog,一种在曙光初现前一个钟头会大吼大叫把整片森林吵醒的猴子,这猴的眼睛形状像杏仁,举止像人,毛皮松软光亮,看起来很像蒙古王子。此外还有各种不同的小猴子:saguin,狨;macaco do noite,夜猴,眼睛像黑胶一样;macaco de cheiro,香猴;gogo de sol,太阳喉咙猴,等等。往跳跃的猴群随便射一枪一定会打下一只猴子;烤过以后的猴子看起来像个变成木乃伊的小孩形状,两手握拳;炖来吃的话,味道像鹅肉。
快下午3点的时候,可听见一阵雷声,天空布满乌云,一片宽宽的、垂直的雨幕把天空遮掉一半。当人们开始猜测雨到底会不会下来的时候,那雨幕会变成条条片片状,并且开始断裂,然后会出现一片比较浅色的部分,起先闪闪发亮,然后变成浅蓝色。这时候,只有地平线的中央仍被雨占住。云层开始融化不见,其形体先在右边缩小,然后又在左边缩小,最后会完全消失。剩下来的只是一片拼凑起来的天空,背景是蓝白色,上面有蓝黑色的块块。这时候就要赶在下次的暴雨来临以前,找一个森林看起来不那么茂密的地方靠岸。我们会赶快用砍刀(叫做facāo或terado)砍出一小片空地;把地面清理一下。然后再审视空地上的树木,看看里面有没有“生手之树”(pau de novato novice's tree)。这指的是有一大堆红蚂蚁的树,没有经验的旅行者把吊床挂到这种树上以后,一上去睡就全身爬满红蚂蚁;也要看看有没有“pau d'alho”一种有大蒜味的树,或是cannela merda树,大便桂皮糖树,树名本身已足以说明个中原因。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会发现soveira树,在其树干上划一圈,不用几分钟的时间就可取得比一头母牛还多的乳汁。这种乳汁 乳白色,多泡沫,如果生喝的话,会在不知内情的人嘴上形成一层橡胶膜;或者是找到araa树,这种树的果子像樱桃大小,颜色紫蓝,有点酸,味道像松脂,其酸性使用来榨这种果子的水起小泡泡;或者是inga树,其种子荚里面充满细细的甜甜的软毛;或者是bacuri树,其果子好像是从天堂(Paradise)偷出来的仙桃;最后还有assaï树,这是森林中的至上美味,掺水以后变成一种浓厚的覆盆子味的糖浆,可以马上饮用,如果放到第二天的话,就会变成一种水果味的、有点辛辣的起司。
我们队伍里面的人,有的专心去做这些饮食方面的工作,其他的人则在树枝底下把吊床挂好,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棕榈树叶。然后就是围在营火四周说故事的时刻,所有的故事都和幽灵鬼怪有关:lobis-homen,即狼人;无头马或有死人头的老妇人。在每一群人里面,总会有一个以前出来找钻石的人,他总是一直向往他以前那段贫困得不得了的日子,在贫困中每天却都有发大财的希望:“我正忙着写东西(也就是筛砂石)的时候,看见一粒米掉进水槽;那粒米闪闪发光,Oue cousa bunnita!我不认为有任何更cousa mais bounita(更美丽)的东西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当我们注视它的时候,好像电流穿透每个人的身体一样!”有时候则引发一场讨论。“在侯扎利欧(Rosario)与拉伦贾尔(Larenjal)之间的一座小山上有块石头闪闪发亮。其亮光几里之外都看得见,晚上的时候特别亮。——也许是水晶吧?——不,水晶在晚上不会发亮,只有钻石才会。——从来没有人去找那块石头吗?——哦,像那一类的钻石,其发现的时间以及会归何人所有都是好久以前就已注定了的!”
不想睡觉的人就负责守望,有时守到天明,他们在岸边观看野猪、大小鼠(capybara)或貘的足迹,试图用batugue打猎法猎动物,但都不成功;batugue打猎法就是用粗重的棍子敲打地面,每 隔一定时间打几下:碰碰碰。动物会误以为是水果从树上掉下来,会按照一定的次序跑来:先是野猪,然后是美洲狮。
我们也常常简单地生营火,然后谈谈当天发生的事情,传喝马黛茶,然后每个人都跑进他的吊床里去,上面罩着蚊帐,其形状又像茧又像风筝。蚊帐用棍子和绳子很仔细地搭在吊床上面。进吊床里以后,每个人会小心地把蚊帐的下垂部分拉起来,使它不致碰到地面,再弄出一个口袋状的地方,上面放手枪,使他伸手即可拿得到。不用多长的时间,雨就开始下了。
注释
[1] Jacu,吐比族印第安人语,南美洲狗鸟的一种,特别是指学名为Penelope obscura jacqúaçu者。狗鸟是一种大型的美洲热带鸟类,体型大小有点像火鸡,分布于茂密的低地森林带,肉质鲜美,是猎人很喜欢的打猎对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