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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孩 二

子豪站在一楼的门外,拍掉头上、身上落的雪花,走进宿舍楼的大厅。管理员在她的小房间里边看网剧,边嗑瓜子,瓜子皮在桌上堆成小小的一堆。经过一面穿衣镜,他转头看看自己,鼻头发红,眼里泛着微微的泪光。

他们这栋楼已经有几十年历史,没有电梯,一进大门正对着便是宽阔的楼梯。他迈开腿,缓慢地、沉重地爬到三楼。302的门紧紧闭着,他懒得掏钥匙开门,轻轻敲了几下。

门开了,四双眼睛齐齐盯着他。杨子豪站在那里,一脸茫然,说:“怎么了?我头上有雪吗?”

头上倒没有雪,进屋后,外套一脱,帽兜里落的雪便洒了一地。子豪拿笤帚来扫雪,一边扫,一边雪在融化,弄得地上湿漉漉一片。伟初说:“别管地面了,有件事要问你。”

所有人都买了学生会卖的密码锁,子豪没买,说太贵了,不如在网上下单。他家境一般,生活费要算计着花。伟初本来要送他一个,他拒绝了,说自己买的已经发货,几天就到了。本来,快递应该今天到,因为华北地区普降大雪,快递也延迟了。所以,只有他的柜子是没有上锁的。

子豪停下清扫的动作,困惑的表情再次浮现在他的圆脸上。另外四个人构成了沉默的四面高墙,只有伟初那边打开了一扇通风的小窗。他说:“你柜子没上锁,一动就开了。”

子豪将手里的笤帚小心地立在门边,站在水泥地上的一片水渍中间,污浊的水。这些雪花,看似洁白无瑕,其实一路下坠,裹挟空中的尘灰,脏得很,最后融成一摊浅灰色的水。要用拖布才行,子豪想,扫是扫不干净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身子却没有动,好像一只老鼠落进了陷阱,在疯狂挣扎之前的那一瞬间,它是静止不动的。

“怎么了?”

陈浩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刚刚看完的那本犯罪心理学教材,作者是公安部的权威专家,没想到学以致用,正在今日。

不过,还是让伟初先说,他是物主、是受害者,也是说话最管用的人。伟初见子豪还在装傻,说:“我的相机在你柜子里出现了。”他刻意地使用“出现”而不是“发现”,掩饰了他们翻看别人柜子的事实——过程是无意的,结果是正义的。谁知道柜门会一受震动就自己打开呢?多少届学生用过的老物件,木头都走形了。

“卿本佳人哪。”邱理说,“剩下的东西呢?别的宿舍丢的那些去哪儿了?销赃了吗?”

子豪呆呆地立在那儿,眼神飘忽不定,嘴唇微微颤抖,一把火从心底烧到脸上,把他的理智和冷静都烧成灰。他不得不承认,在承认之先,又急着否认:“别的宿舍丢的东西,不是我偷的。”

“你的同伙是谁?”魏泽明突然发问。他盘腿坐在自己的上铺,居高临下、气势迫人。伟初冲他挥了挥手,制止了他的逼问。与往常一样,伟初总要占据主动,将事件的走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绕过子豪,像绕过一个挡路的电线杆,走过去把房门锁上了,防止别人突然闯进来。从在子豪的柜子里发现失窃的照相机那一刻起,他就决心,要把这件事情在宿舍内部解决,绝对不能传扬出去。自那一刻,他从受害者变成了保卫者,在子豪进门之前,他已经把自己的态度向大家挑明。“家丑不可外扬。”他说,“不能让这件事影响我们宿舍的名声,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邱理说,“他这样的还能保研,也太不公平了。”

“事情败露了,他自己也会放弃的吧。”陈浩然说。

子豪进门之前,他们还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然而,当看见他的时候,看见他脱了外套,若无其事地抖落雪花,一种新鲜的、默契的团结就产生了。一个优秀的学生涉嫌偷窃,这个发现令所有人都兴奋起来,除了伟初。此刻,他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指轻轻地敲着床单。

“什么同伙?”子豪已经跟不上大家的思路。显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子豪所有的答案都不过是验证这故事而已。

家境一般,谈恋爱需要花钱,送女朋友几千块钱的生日礼物,连缀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动机。犯罪故事都需要一个动机,像交响乐的主题,一次又一次地回旋、浮现。柜门一开,魏泽明第一个发现,在折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和卫衣里面,露出一截印着logo的相机背带。太傻了,为什么不把柜子锁好呢?

伟初说:“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相机放进自己的柜子里?”他避免使用“偷”这个字,这个字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拿在手里,犹豫不定,到底要不要烙下去。

“我没有拿他们的东西。”杨子豪也下意识地逃避“偷”字。我只拿了伟初的相机。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小飞的话犹在耳边,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她说,这是她能给的最大善意,再往下,你自己想想,是个什么结局?早晚被人发现。我先知道了,是你的幸运。眼下,许伟初也是这么想的,幸好是被我发现,不至于报警,学校知道了,警察来了,谁也保不住你。所以,他一直坐在那里盘算着,如何帮助杨子豪,就像把他从替考作弊的危险局面中救出来一样。

“我不是故意的。”子豪说,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魏泽明笑出声来。“好啊,还是被逼无奈。”他说,“你还没说出同伙是谁,怎么销赃的?赚了多少钱?”

陈浩然说:“你别逼问了,他已经吓傻了。让伟初说,伟初是失主。他说算了就算了。”

“我们不会报警。”伟初说,“但是你得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还要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犯。”

“我没有拿别人的。那些不是我偷的。”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陈浩然说,“惯犯可不是说改就改的。很多小偷都有心理问题,控制不了的,就是喜欢偷。”

“偷窃癖。”魏泽明说,“我知道,有个好莱坞女明星,非常有钱的,还有偷窃癖,就是为了满足一种变态心理。”

“我是拿了伟初的相机,”杨子豪说,忽然坚定起来,“但是别人丢的东西跟我没关系。我还给你,对不起。”他转身,对坐在床边的伟初说。

伟初没有回答,那句道歉就悬在空中,无人接住。子豪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一切辩解都是无用——他偷了东西,那就是事实,唯一的事实。

“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伟初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只要你们不说出去,这件事可以当没发生啊。”子豪说,带着急切与一丝绝望。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毁坏了什么,许伟初暗想,望着杨子豪那张虚弱而慌乱的脸,额角微微地出汗。

“我们可以当没发生,”伟初答道,“但是你不能啊,你怎么能当没发生呢?一个人,偷过东西和没偷过东西,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还能跟原来一样吗?你自己把自己毁掉了。”

子豪垂下眼睛,看着灰色的水泥地面。没错,他想,一点没错,这话跟小飞的话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小飞更直接。“我不能跟一个偷过东西的人来往。”她说,“一想到这个,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风雪如削,子豪缩起了肩膀。

他错了,不该向她主动坦白。认错、道歉、求得原宥,这是不可能的。谁会轻易放过一个犯错的人?谁不会借此彰显自己的正义之身呢?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知道这一夜将是永夜,而这些人,这些熟识的人,本来可以成为一生的朋友。他们有过约定,毕业后无论身在何方,每年一定相聚一次,友谊长存。而现在,他意识到,每个人,包括许伟初在内,都想从他身上获得一点优越感、一次胜利。那些成绩排名都不如他的人,他抬起头,将他们慢慢扫视一遍。他们赢了。

“你的意思是,你只偷了那一次?”陈浩然问。

“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可是书上并不是这么说的。”浩然说,他换了一个姿势,依旧居高临下。

“书上说,你只要做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不做,二不休,大部分犯罪都是累犯。”

“这是原话吗?”邱理问。

“不是原话,怎么记得住原话?是我总结出来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

“所以,一朝做贼,终身是贼?”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监狱改造还有什么用呢?很多人也改造好了。”

“那只是表面。”浩然说,“表面上看,可以跟普通人一样生活、工作,但是做过的事情是有烙印的。即使身边的人都忘了,罪犯自己也不会忘。这并不是所谓的良心,很多人没什么良心的,很容易就原谅自己,还觉得是外界对自己太苛刻了。是一种记忆,犯罪的记忆,会跟随他一辈子。”

“我不会。”子豪喃喃地说,“我不会再偷了。”

“就像某些病毒,你感染过,病好了,但是病毒会终身携带。”陈浩然说,很得意这个精妙的比喻。他没有听见子豪的低语,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跟邱理谈论起来,好像杨子豪这个人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书里的一个案例,或者解剖台上的一只青蛙。他说:“只偷一次是不可能的。他会记住那种成功的快感,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伟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报警,但是你得写个保证书。要是再犯,就不能再包庇你了。”

“只是道歉吗?”邱理说,“要不要把保研名额的事情也说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子豪说,“你们相信我一次。”

夜色又加深了,风雪愈加猛烈,晃动着老旧的窗棂。302寝室陷入一片死寂。本来,他们可以风风光光地一起毕业,友爱多于竞争。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想到了自己。许伟初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切实际,他想打造出一个乌托邦式的小集体,每个人都把别人的优秀看作自己的荣耀,每个人都把集体的荣誉放在心上。他们是连续三年的优秀寝室,凭这一项,每个人的综合评估都有加分。

现在,相机找了回来,伟初却彻底失败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宿舍里竟然出了一个惯偷,到此时仍在嘴硬。

“真的,就只有这一次。”杨子豪几乎在哀求,“你们别举报我。别人丢的那些东西真的跟我没关系。”

“你应该好好认错反省。”邱理说,“不然你将来还是去偷,没人会像我们这样帮你了。我们拿你当兄弟的!”

于是,子豪坐下来,写保证书。不是在桌子上,他仿佛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使用书桌,就蹲下来趴在床上写。话语蜂拥着涌向笔尖,他把刚才对小飞说过的话又写了一遍。小飞不相信他,小飞拒绝了他,他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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