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蕙妈妈面对媒体的时候,总是显得从容。这一点不断地被人拿来指责,说她的反应不像一位失掉孩子的妈妈,“连自己母亲去世都不回去奔丧呢”,这样的冷嘲热讽虽然多,但是只存在于虚拟的世界里,在现实中,她依然是同情和关怀的对象。那个周末过后的星期二,齐老师打电话过来,她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第一次并没有接。
对小蕙隐瞒姥姥已经去世的事情,是夫妻俩一致的决定。他们觉得,一厢情愿地觉得,离婚已经是个很大的冲击,姥姥的事过一段时间再告诉她。在北京,她接触不到妈妈那边的亲戚,家族的微信群里也没有她。期末考试过后,新年之前,小蕙会得到一部手机,到时候,小蕙妈妈再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当然,是在离婚的纠缠都结束过后。
他们没有向女儿解释离婚的原因,觉得她还太小,理解不了,说多了只会影响她学习,好像不说她就一无所觉似的。其实小蕙什么都懂,觉得父母在她面前演戏,既可笑,又可怜,又有那么一点点爱的泡沫,让她不想戳破。尸体是当地的农民发现的,报警,警车到现场只用十分钟。奸杀是第一印象,媒体闻风而动,少女、摩的司机、强奸、杀害,这些词语叠加起来的传播力相当惊人。认尸的那天,完事之后小蕙的父母直接开车回了北京,爸爸去公司处理一些事情,打算请个不定期的长假,她妈妈就把自己扔在床上,裹上被子,想要睡一觉,也许醒了就发现此刻原来是梦呢。
齐老师打电话来的时候,第一遍,她没有接,第二遍铃声又来了,她拿起手机,齐老师的声音低沉,说了些什么她起初都没听懂。遇到这种事,外人还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齐老师在问她:“小蕙有些东西在她同学那里,她不知道您的手机号。她现在就在楼下,问您在不在家,能不能上楼?”
几分钟之后,佳瑜就在门外了,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她认识小蕙的妈妈,叫:“阿姨。”她招呼他们进来,男生自我介绍叫秦峻。
佳瑜带来的一些东西,是小蕙托她从网上买的,去黑头鼻贴、一些面膜。小蕙妈妈问:“是不是她没给你钱?”佳瑜赶紧摇头:“不是,给过了。我不是来要钱。”
“她要的这些东西,我给她送过来。”她说,“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样子,我们同学都很难过。”
“我们走吧,”秦峻说,“让阿姨好好休息。”他想要拦住佳瑜的话头,对着人家妈妈说这样的话,实在很不合适。
“我们也在等调查的结果。”她说,站起身来,送他们到门口,又说,“佳瑜,你知道小蕙早恋吗?”
“没有,她肯定没有。”佳瑜说,犹豫了一下又说,“她要是喜欢谁,肯定会告诉我的。”
他们走后,她重新坐下来,翻看小蕙买的那些美容用品,她一点都不知道,小蕙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美的呢?是从她第一次想要试妈妈的化妆品的时候吗?有两三年了,她坐在沙发上回想,那天早上,她发现小蕙在卫生间里找到一管深红的口红,往嘴上涂,她说:“这是大人用的,不许你乱动。”
关于孩子,她脑子里有很多结论,不应该乱打扮,不应该早恋,也不应该胡思乱想,这个年纪只应该学习。她把结论告诉女儿,把论证的过程都省去了,觉得这样简单又高效。没必要跟小孩子说太多,反正小蕙不算聪明,跟她说多了,她就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好像不相信自己似的。她讨厌这个表情。
或许女儿也看不起妈妈呢。有一次小蕙在饭桌上问:“妈妈,你怎么不去上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只有张口结舌。
“吃你的菠菜。”最后她说,“这么大了还挑食。”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从前也上班的,都是为了你。”
“我小时候都在姥姥家呀。”小蕙听话地吃起了菠菜。
她把那些东西收拢在一处,算遗物吗?小蕙也没用过,总之都拿到卧室去,摆在床头柜上,这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星期日那天,上午小蕙走后,她还很惊讶,平常被子都不愿意自己叠的,今天这么勤快,到了下午还不见人,才觉出不对劲。到了晚上,给爸爸打电话,五六遍之后他才接,她问小蕙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他说没有。
第二天早上,他们报了警,到处找人,问同学、老师,舅舅和舅妈也告诉了,虽然小蕙妈妈好几年不跟他们说话,这次也顾不得尴尬,让他们去火车站问问,看她是不是坐火车回姥姥家了?很快,那边也有人报了警。
她环视这个房间,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到处都很平常:课本、挂在门背后的校服外套、床头柜上的灯和书。那书她拿起来翻翻,带注释的《唐诗三百首》,一本旧书,上世纪的版本,她猜是小蕙躺在床上随便看看,帮助入睡的。她无意识地翻着,这种短暂的无意识几乎是一种幸福的状态,书一合上,现实再度逼人而来。
还是不对,她想,想从这屋子里领悟到什么,其实她已经看到了,只是还没发现。她坐在小蕙的床上,床单和枕套上印着卡通的图案,还是个小孩呢,一股愤恨涌上来,他怎么下得了手。
她再次躺倒,这次是在小蕙的床上。这一天,从凌晨开始,开车回去,太平间认尸,又跟着警察走来走去,在一些文件上签了好几遍名字,回答一些问题。人来人往,警察和记者的长相、声音她一个也对不上,经常把对上一个人说过的话,对下一个人又说一遍,然后发现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她眼睛向上望着,觉得天花板的四个角都在收缩,马上就要挤死人了,想喊也喊不出声。她想完了,这时候不能生病,也许应该睡一会儿,翻个身,依然睡不着,想起小蕙一定要抱着那个脏兮兮的娃娃才能入睡。从老家接回来,那孩子被惯得一身毛病,六岁了,吃饭还要喂,睡觉还要人陪。父母给准备了房间,晚上一关门,她就开始哭,哭了很久,最后终于学会一个人睡觉,被窝里必须摆着那只熊。
她猛地坐起来,其实早就看到了,只是没意识到,从周日那天上午就开始的不对劲的感觉,是因为那只熊不见了,一定是小蕙带走了。小蕙是准备好了要离家出走的,从周五晚上向她要钱开始,周六早上爸爸给过一次,周日又向她要过一次。最后警方在小蕙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只粉色钱包,装着一百零几块现金、车票的票根,数额大致对得上,证明凶手不是因财起意。
她觉得警察跟她说这些,简直是个笑话。明摆着的事实,是奸杀,还用得着去证明吗?她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都是重要的工作,是流程的一部分。这些人力物力投入进来,调查工作就像一架机器开始运转,吸纳所有的细节,一项项处理,才能得出唯一的结论。即使这结论只消看一眼现场就能明白,取证调查依然是个烦琐的过程,毕竟,这是当地少见的大案子。
她想起了那件撕破的短袖衫,她觉得领口太大了,小蕙还是恋恋不舍,最后还是给她买了,也许就是这件衣服的错。她起身,在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找了一遍,毛绒熊确实不见了,可是小蕙的书包里并没有。她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杀人犯拿走了?或者遗落在现场的某处没被发现?或许会有线索,有指纹、毛发、指甲,说不定能帮忙找到凶手。
爸爸回来了,门一开她就跳起来,说:“那个娃娃呢?”
“什么娃娃?”
“那个熊,毛绒玩具,小蕙过生日你给她买的,好多年了。她抱着睡觉的那个。”
他没理会她,直接进了卫生间,水龙头响了一会儿,重新出来的人脸上湿漉漉的,洗脸的水,或许还有泪水。今天过得特别漫长,长得像许多个昼夜都过去了,看看时间才到下午。两个人凌晨就接到消息,开车出门,一路上满心怀着侥幸,以为绝不可能,她还开得起玩笑:“我多久没坐你的车了?这位子是她坐的吧?啊?是不是?”
他都不理会,不停地看后视镜。
当然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但是深夜里走在车流稀少的高速路上,车里只有两个人,沉默就显得太密集了。她时不时地找话说,冷嘲热讽,他则一言不发,十分理解她的焦虑。
说不害怕是假的,事实上,越靠近目的地,越觉得事情有可能是真的,警察搞错的概率有多大?他开始想象一串数字,颜色模模糊糊,努力从其中看到什么神秘含义,然后发现那是车上的仪表盘,他超速了。
“不可能是小蕙,是吧?”她轻声说。
“不可能。”他终于开口,同时再次加速。
“那天你给她多少钱?”
“不记得了。”
她忽然爆发,“不记得!你什么都不记得!”然后把脸埋进双手。
天越来越亮,距离越来越近,事情就愈像是真的,不像是梦。他们去了指定的地点,见到了小蕙。小蕙妈妈只记得有人一直在劝她、拉她,似乎还有人从背后搂住她,把她往后扯。好像小蕙小时候,见妈妈要走了,她就追着,追到院子外面,被姥姥从背后一把抄起,飞快地撤回去,一边关门,一边说:“你快走,别拖拖拉拉的。”
她被各种力牵扯着,最后稳定下来,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字,恍惚中看见他也签了,然后一路驱驰回京,回程总是比去程显得短。他没进家门就去了公司,这种人什么时候也不会丢下工作,她就独自一人上楼回家。
此时,他脸上水淋淋的,显得茫然,还在重复地说:“什么熊啊?我不知道。”
“她抱着睡觉的,那个玩具,不见了。”她说,“书包里没有,遗物……”这两个字出了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遗物里也没有。”
“可能丢在火车上了。”他说。她呆了呆,的确,这是最大的可能,丢在火车上,上哪儿找去?找到又有什么意义?
她向后退了几步,坐在沙发上,沙发的皮面凉飕飕的,“那,告诉警察吗?”
“告诉警察。”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并不确定。悲痛过后,思维就被冻住了,人被封在冰里,什么都看得见,哪儿也动不了。
“我们去找找吧。”她说。
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呢?
此时谁也不觉得疲惫,他请了长假,她不用上班,剩下的漫长时间里无事可做,客厅墙上挂的时钟,分针的移动简直像一把刻骨的刀……最好离开这里,他们很久没有如此默契了,男的擦干了脸,女的拿起手包。
像一对寻常的夫妻,他们开车上了路,旅行用的一应物品都没带,虽然谁都想着今晚不可能回来了,过夜的准备却一点也没有。人年纪越大,出门带的东西就越多,认真收拾起来,一个小时未必够。这次他们几分钟就离开了家,除了必要的手机和证件,什么都不带,有一种儿童式的自由。
单程三个小时,今天已经跑过一趟。第二次上路,赶上城里的晚高峰,慢吞吞地往前挪,她烦躁起来,他倒很冷静,说:“别急,我们没什么可急的了。”
前后左右都是车,车里都有人,没一个人像他们这么难过,她想。出城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努力地想要回忆昨天的这个时刻,她在干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人在缺少睡眠的时候,对时间的感受就变得混乱,她说:“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她想确认,爸爸是否也有类似的感觉。
没想到这个问题激怒了他,他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说:“你有完没完?你女儿死了!”
你女儿也死了,她想,这回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痛苦,有种报复式的爽快。
当然,他是在加班,永远加班,能不回家就尽量不回家。从前好的时候,人就像一池春水,吹口气都有温柔的涟漪,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一堵泥墙,冲他大吼都听不到回音。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看得出他松了一口气,正中下怀。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刚走过这条路,当时也是行色匆匆,都觉得是个误会,也许是谁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而现在一切都变色了。楼群中的点点华灯,到她眼里都成了鬼火。
这回,车开得很稳,没有超速,没有任何违规,安静地一路向前。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多好,她想,几乎忘了这也是她回家的路。小蕙姥姥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回去,因为家里的一些事,她不想见弟弟和弟妹,随他们闹去,反正人都走了,她懒得去看孝子孝妇的表演,也没有告诉小蕙,这是她的一点私心——也许小蕙会因为想要姥姥,而愿意选择妈妈呢。
她靠在座椅上睡了一会儿,以为睡了很久,其实只有几分钟。爸爸的侧脸像石像一样,静止、坚硬,好像他们要去做的事真的很有用、很有意义似的。没有意义也得寻找意义,两个人都很明白。不然呢?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那个破娃娃。”小蕙妈妈轻声说,“你记得吗?有一次我把它给洗了,到晚上还湿着,她就大哭大闹,非要抱着睡觉,把枕头和床单都弄湿了。”
“不知道这孩子每天都在想什么。”她用了一种很熟练的抱怨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怜,还有一点轻飘飘的气愤。自己也知道没人把她的抱怨当回事,因为她的抱怨实在是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爸爸忽然开了口,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为什么小蕙要离家出走?为什么她要一个人去找姥姥?”
“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她说。这句话原来是爸爸的台词,当她喋喋不休地追问时,他就这样回答,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结果不会变了。
有用,她想,就像现在,人是已经死了的,他们还是上路去找一只无足轻重的布娃娃。即使结局已定,追问依然有意义。他说:“当然有用,我想知道我女儿是为什么死的。”
“她什么也没说。”妈妈说,“我也想知道啊。”她的语气软弱下来。
也许,小蕙只是想姥姥了。姥姥才是她的母亲,而妈妈,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影子。
他们在一个服务站停下来,加满油,买了水,像一次平平常常的旅行。两个人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这次倒有点像恋爱的时候,租一辆车,一口气开到草原、海边,或者长城脚下,年轻的身影远比现在轻盈活泼。他拆开整提的大瓶饮用水,抽出一瓶拧开,仰头喝掉一半,把剩下的递给了她。
她一口气喝光,顺手把空瓶甩在车后座上,用力地抹了一把脸,驱走了沉沉的睡意,问他,你困不困?我可以开车,他说不困,睡不着,就继续上路。高速路上没有路灯,对面常有载货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车灯刺眼的亮光像冰水似的一次次淋过来,逼着困顿的人保持清醒。
“当初,不把小蕙交给姥姥就好了。”她说。
“那时候我们也是没办法。”
“说一起创业,也没成功。”她说,“我就是什么都听你的,才走到这个地步。”
“哪个地步?你过得很差吗?我没有供养你们吗?”
她不说了,说下去又是吵。创业几年,最后还是关掉了公司,把女儿接回身边,做起家庭主妇。没有一个选择是他逼她的,在当时的情势下,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她想不通,一局棋,每一步都走对了,都是唯一的正解,为什么结果反倒输了呢?
甚至,选择输的也是她自己,是她要求离婚的。
她告诉小蕙,为了她,妈妈要开始工作,觉得小蕙会因此大大放心,至少妈妈不会养不起自己,而女儿的反应总是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小蕙问:“妈,那你以前为什么不上班?不上班也是为了我?”
“反正都是为了你。”她说,盖棺论定。小蕙又露出那副似信似不信的模样。
本来,新的生活近在眼前了,现在一切化为泡影。他说:“你开一会儿吧,我有点困了。”
到下一个服务站,他们换了座位,很快,他就窝着身体睡着了。真像一次旅行,她想。手里松松地握着方向盘,今晚找个地方住下,明天继续走。朝着这个方向,很快能看见草原,这个季节最美,水草丰沛、繁花盛开,像五彩的毯子,小蕙在作文里写过,她的《草原游记》写一家人去草原住蒙古包,那篇作文还得了高分。语文好的孩子,将来高考选文科,一定不错。她看不见自己脸上划过的一道微笑。
她叫醒他,说:“天这么黑,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不是要去现场找娃娃?”
“明天天亮再去。”
他们真的找到一家小旅馆,离高速路不远,两层楼,有个大院子,停了几辆车,都是越野车。
老板娘头发蓬乱,脸上有倦意,红色的细毛衫紧紧裹着身体,领口露出一截铰链式的金项链,光芒闪耀,给了他们一把拴着塑料牌的门钥匙,房间号码就印在塑料牌上。门打开,是一个两边通铺的大房间,一边能睡四个人,另一边还能再睡四个,今晚只有他们俩。
两人各踞一边,床很硬,被褥滑溜溜地擦起静电,大概也不很干净。两个人和衣而卧,都在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然而结论是没有的。十年前他们还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年纪大了反而迟疑起来。这里的窗户没挂窗帘,月光斜照进来,她说:“以后我们怎么办?”
他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起了床,到她这边来,拥抱是不含温度的,彼此都像旅途中遇见的陌生人,萍水相逢,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今夜权且做个伴。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早上被走廊上凌乱的笑声和脚步声吵醒,看见身边的床铺依然平整,不像有人碰过,小蕙爸爸睡在对面,一动不动。
清晨又上路,她觉得脸上干涩,嘴里含着一股宾馆牙膏的奇怪味道,衣服还是昨天穿过的,好像前天也是这件,一直没有换。小蕙爸爸告诉她怎样走比较近,可以抄个近路,他的方向感很好,来过一次就辨明方位。最后,他们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了案发地点,才发现现场已经消失。
一天之内,玉米被收割了,高大的屏障不见了,剩下的一些短粗的秸子,又秃又平,像男人的新鲜胡茬,矮、硬、密。没收干净的玉米零落其间,小蕙妈妈走过去,绕了两圈,捡起一个,又随手丢掉,爸爸站在一旁,说:“根本没什么玩具熊,也许她早就丢了。”
“早丢了?”她说,走得磕磕绊绊,用手比画着,“她这么躺着,我看过现场照片,是这个方向。”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留下。等调查结束后,他们才可以领回遗体和遗物。也许人家嫌晦气,赶快收割完事。他们白来一趟,瞎折腾,没意义,她回头看看他,看见他正背对着自己抽烟,烟灰掸在土地里,一下就看不见了。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才意识到悲剧不可挽回。这地方她是熟悉的,因为熟悉而显得格外凄凉,日光炽烈,凶案的痕迹都被收割机清理掉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说:“她一定带着那个熊,再找找,找到了就烧给她,不然她睡不着。”
他们迅速地麻木了。要处理的琐碎事情非常多,手续繁杂,每天都用来等待,等着新的消息和进展。警方向他们透露的信息并不多,网上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爆料,小蕙的同学和老师都接受了采访。没过多久,学校就要求大家不要再接触媒体,连那些写公众号的自媒体也包括在内——他们挖出了小蕙的家庭背景,爸爸是外企的高管,曾经创业,后来又去上班,没几年就做到管理层,妈妈是全职太太,典型的都市中产,生活无忧,媒体需要这样的标签。幸好小蕙长得不够美,不然受害者的长相又可以掀起一波高潮,她生前的挣扎和死后的狼狈都被夸张化了。有时候小蕙妈妈觉得这些沸反盈天仿佛跟自己没关系。她给佳瑜的妈妈打电话,问能不能再和佳瑜聊聊,多知道些小蕙在学校的事,对方表示了同情和理解,然后有礼貌地回绝了。
几个月过去,按照计划,应该去办离婚的手续了,谁也没提起。爸爸一直在家,两个人都忙得很,去了无数次当地的公安局,看过火车站的监控视频,看见小蕙背着书包出了站,后面就没了,警察推断她是上了一辆拉客的电动车,又排查附近拉电动车的人,范围越来越小,直至锁定。小蕙妈妈认得这个人,确定这人是她娘家的邻居。这个过程既紧张又漫长,他们两个开着车来来往往,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他们重新找到了和平交谈的方式,不再三言两语就争论起来,都觉得对方变得柔和了,因为共同的痛苦而彼此宽容。有一天,爸爸说:“该去给她选块地方了。”
原来的想法是,案子没破,凶手没抓到,就不下葬,现在看起来没这个必要。他们最后见了小蕙一面,衣服帮她换成新的。这一天,他们是手拉着手的,好像结婚的那天,以及之后很长的一段甜美日子。捡拾骨灰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冷静,协作默契。孩子没了,父母反而恩爱起来,这事情简直吊诡,但又是真的。
有时候,他们开着车,在这附近转啊转,直到凶手落网、宣判,最终绳之以法,他们还经常过来。人在变老,车会变旧,只有道路越来越宽、越来越齐整。小蕙妈妈觉得自己快不认识这个地方,她从小在这儿长大呢,倒是爸爸还记得方位,这里,就在这里,头朝着东,脚朝西……有时候他们还带点吃的喝的,甚至一块防水的印花野餐垫,找一块路边不碍事的空地坐下来,大半天就消磨掉了。她还是去上班了,在大学同学开的公司,不是什么重要职位,工资不高,但是她很需要这份工作。人一忙碌起来,杂念就少。加班的时候,他过来接她,在外头吃了晚饭再回家,有时候看个电影,听一会儿音乐,像从前恋爱的时候,或者就当女儿已经长大离家,总之就是两个人做伴,想办法打发时间。他们又住到一起,书房空出来,小蕙的房间是从来不进,直到有一天,大概两三年之后,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需要把小蕙的房间打扫出来,留给新来的宝贝,那间屋子朝向东南,能晒到太阳。一个天气明媚的上午,只花了半个小时,她就把角落里的灰尘都清理干净,床上用品撤下来丢进洗衣机,拿着卷尺重新量尺寸,要买实木环保的婴儿床和尿布台,原来小蕙用的那些家具都要清理掉了。这一次,她要重新开始,亲手把她带大,养成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将小蕙的阴影一扫而空。
这天,爸爸在厨房里做午饭,一边切肉一边哼着歌儿,她慢悠悠地整理屋子,随手拉开床下的储物抽屉,玩具熊赫然躺在里头,脖子上紧紧系着一只彩色的蝴蝶结,圆圆的黑鼻头下面挂着一丝恒久的微笑,皮毛都脏了。她把它拿出来,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就把它和一些准备扔掉的杂物堆在一起,装进袋子,打算让爸爸一起带到楼下的垃圾桶里,等他做完饭再去不迟。她决定不告诉他小蕙的娃娃就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