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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往 五

狗不能再养在这儿,老板娘说。老陈明白,没多争辩。经验告诉他,告别这件事,越简短越好,越粗糙越好,最好一语带过,从此不提了。第二天,他请了假,租了一辆车,让狗上了后座。上次没带它,它跟着车跑出很远,这次它如愿了。

周末,很多人出城踏青,天气跟昨天一样明媚,洗车店的生意肯定好,李同说不定在骂他。一出城,他就把天窗打开,赛虎兴奋地用前腿扒着椅背,立起身子,脑袋探出去看风景,到处是色彩鲜艳的碎块,拼接成明暗交织的图景,哗啦啦地猛扑过来,热闹春光在车头撞得稀碎。

开出几十公里,觉得差不多了,于是驶下高速,直行,拐弯,再直行,前面有一片围着矮篱笆的苹果园。他停了车,让赛虎下来,那篱笆很轻易就翻过去了,果树还是细小的,未长成,开着晕染过的白花。赛虎很久没出门了,兴奋得呼哧带喘,张开腿在树根上撒尿。

它边嗅边跑远了,起初老陈还跟着它,渐渐不跟了。租来的车停在路边,车钥匙都没拔,一下子就开走了。回到城里先去还车,坐公交到店里,李同一个人正忙不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老陈总是想起从前听过的新闻,一条老狗被主人抛弃,跑了几十公里自己找回家,主人非常感动,又把它留下了。类似的版本还有猫,或者马:战士死在边疆,他的马独行几百里,回到故乡,马鞍里塞着一封给妻小的绝笔信……胡扯得令人感伤,又令人神往。老陈在网络上搜索过几次,然后发现关于狗的信息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多,动图、小视频、宠物商店,李同告诉他这是大数据,老陈不明白,多问几句,李同也解释不清。

“反正就是,你在网上干什么,他们都知道。”

老陈不去深究,反正他弄不懂,弄不懂的就不想懂了。有一天,大概是扔掉赛虎的半个多月以后,他无意间看见一条关于流浪狗的新闻:记者探访了一家流浪狗救助中心,镜头随着记者的视角,拍到一溜长长的铁丝网,围着一片空地,有点像他们从前偷偷溜进去的小学操场,数以百计的狗挤在里面,眼睛盯着走过来的人。视频很短,画面匆匆闪过,记者在解说,这些狗来到这里,等待收养,没被人看上的狗,一个月之后就会被执行安乐死。

又从头看了一遍,这次确定了,那只在画面右下角一闪而过的狼狗是赛虎,大模样没变,瘦了一圈,脖子变细了,身上的毛粘在一起。每只狗都很脏,互相挨来挤去,盯着铁网外面的人,眼里有希望,也包含着恐惧。老陈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死,乐乐都可以死,为什么狗就不能死呢?他把手机倒扣着扔在床边的桌子上,关了灯蒙头就睡。

另一个晚上,月亮圆得不像话,像一枚巨大的黄色瞳仁居高临下地瞅着,冷静、漠然。在这目光的笼罩中,一个人影出现在流浪狗收容所的大门外。这地方原先是个老工厂,高墙森严,铁门紧锁,那也拦不住他,他轻轻一跃便跳过围墙,无依无凭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在明晃晃的月亮地里,他来到圈着狗的铁丝网边,狗群躁动起来,大的、小的、长毛、短毛、纯色的、斑驳的,哀叫,低吟,怒吼,像一个意义不明又包罗万象的梦,梦里环绕着一簇簇陌生的游魂,期待地伸长脖子,或者开心地张开双手。没有钥匙,没有工具,他却顺利地开了锁。在一大波向外奔流的热乎乎的肉体中,他准确地抓到了赛虎,旧的项圈还在,松松垮垮地挂着。它跟着老陈,亦步亦趋,一步也不敢远离,一人一狗灵巧地翻了出去,如履平地,像动作片里的情景。轻软的夜风吹拂在脸上,是褪了色的和煦春风。老陈眼前的世界正在徐徐展开,身边两侧千沟万壑,虽然没有一个地方属于自己,却处处都去得。走着走着,他渐渐小跑起来,越跑越快,仿佛梦境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跑道,只要不停地跑下去,就永远不必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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