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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球 六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雪球的阴影日益浓重。像一种病毒似的,它侵入所有人的视野,继而攻占了身心,说不清这是对世界的贡献还是索取,是施恩还是报仇。金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前她噩梦连连,觉得自己被困进一只猫的身体,这一切的起因是她妈妈。我向老家的熟人打听过金老师的近况,她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后来把整套房子都租给外人,一个人去南方旅居,据说过得非常开心。除此之外的事,她女儿在哪儿,她跟她女儿有没有联系、关系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走得突然,没有告别,我总觉得金玲还会回来,就像小时候,她突然就不理我了,后来又主动与我和好。当她有了新发现和新想法,或者看了有趣的新书,她总是急着与我分享。上次是因为她发现了几只小猫,这次是因为她坚信雪球是个魔鬼,下次又是什么呢?我怀着期待,一天天地过下去。后来,通过朋友的推荐,我也进入X公司工作,负责写文案,这些年我一直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现在我跳了出来,给视频部门写几分钟的小剧本。有空的时候,我也去看看雪球。

在猫身上,时间近乎停滞。它的白色长毛就像山顶亘古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波光,眼睛还是那样蓝。雪球蓝流行过几年,现在稍微过气了,即便如此,那些年流行的痕迹还时常能在街上看到,蓝色的皮包、运动鞋、围巾,或者清仓打折的商场推车里,堆着一些蓝色的毛衣。

不知不觉,大家对它的爱开始衰减。新偶像层出不穷,金玲描述的那个世界,所有人被一只猫统治的癫狂世界并没有到来。就在某一天、某一刻,大家忽然冷静了,失去了兴趣和耐心,失去了对雪球的狂热的爱,仿佛做了一场热闹的大梦,醒来时浑身疲惫,发现周遭还是昨天的模样,坚实冷硬,容不下神魂颠倒,也没时间胡思乱想。

公司还是养着它。它的生活面积缩小了,搬出了顶楼的直播室,猫屋被挪到一间小会议室的角落。白天,它可以在办公楼里随意走动,不再需要专人看管,谁看见它,都可以摸摸它的背,挠挠它的下巴,猫还是原来的那只猫,那种令人销魂的吸引力却消失了。它的食量减少,身体消瘦下去,长毛不再每天梳理,变得枯涩无光,纠缠着滚成一个个毛团,睡眠时间变得很短。与此同时,它的行动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矫健。大部分时候,它像个移动的影子,办公楼里忽现忽隐,出现在各种出人意料的地方。有一次,我看见它在玻璃窗外侧的下沿上蹲着,随时有可能掉下去。它发现我在观察它,就站起来,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开,从这个窗台跳到下一个,无论多险陡的地方,对人类来说,几乎是悬崖峭壁,在它看来都是方便阶梯,随处都能容身落脚。一眨眼,它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渐渐地,雪球成了一个遥远的名字。人们对它的迷恋,像潮来又潮去,沙滩被抚平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周边产品积压下来,以它为主题的手账、背包、圆珠笔、保温壶和T恤衫都堆积在库房里,电影计划也中止了。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好像所有人齐齐地从一场持续的高烧中清醒过来,洗了一把脸,将雪球忘得干干净净。最后,它变回一只普普通通的无人注意的猫。

没人知道它何时从办公楼里跑了出去,大家都忙着手头的新工作、新计划、新项目、开会、总结、邮件和PPT,不再关注一只猫。除了我,我仍然觉得它跟我有关,跟金玲有关,是连接我与她、过去与现在的一扇门。它突然消失的那天,下班后,我在附近转悠,想找到它。晚上八点多了,园区里有不少人加班,办公楼里灯火通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散落着一些幽暗的小灯,我沿着草坪中的石子路走着,经过两三丛开得爆裂的迎春花。今年的春天暖得反常,刚刚三月,外套已经穿不住了,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我在公司转了很久,叫着雪球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这些年,对于那些倏忽间发生的变故,我从来都毫无准备,也毫无办法,到处找不到它,我放弃了,打车回家。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走出电梯的时候,我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还穿着上次见面的那身衣服,同样的背包,头发纠缠散乱着披在肩上,没有好好梳理。金玲看起来非常疲倦,风尘仆仆,仿佛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见到我,她露出笑容。她回来了。像从前那样,她忽然离开,又忽然回来,而我只能在原地等待,相信她的故事,接受她带给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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