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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二

雨从早晨下到傍晚不停。三号楼的大门前,出入的人开始越来越多,新装的门禁锁又坏了,因为总是有人没带门禁卡,或者懒得把门禁卡拿出来刷,喜欢生拉硬拽,或者让门长时间开着,用一块砖头或者灭火器来抵住,这样谁也不必多费事了。很快,门锁就坏了,形同虚设,一拉就开。

这栋楼是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的公寓,住的全是租户。房子盖得像模像样,租房子的人想不到这其实是违章建筑。人们印象中的违章建筑总是盖得横七竖八、歪歪扭扭、有碍观瞻,而不会像三号楼这样漂亮齐整。其实这栋楼跟最初批下来的规划图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按期缴纳房租,并不知道真正的房东是谁,只有一个物业管理公司的员工出面收钱,收钱后开一张潦草的手写收据,大家叫他“老刘”。平常,老刘就坐在一楼的便利店里,跟店主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这里租金便宜,虽然位置偏僻,周围很多平房,是所谓的“城中村”,但是交通便利,附近还有幼儿园和小学。沈婷婷大学毕业后就住在这里,一开始找人合租,后来薪水涨了,就一个人住,她有洁癖,跟合租的室友总是合不来。

猫是去年买来的,花了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卖家给她发了一张血统证明的扫描件,真假难辨,但是小猫的确是可爱健康的,她坐地铁带它回家,把它装在一只前面开窗的猫包里,它吓得不敢向外看。从地铁口出来,要走一段还没修完的土路,尘土飞扬,小猫感受到她胸口的温度。没多久它就被放出来,或者说被主人从背包里倒了出来,接触到一块柔软的布料,一只草编猫篮,就此安顿下来。

很快,它就融入了沈婷婷的生活。婷婷的起居像时钟一样准确无误。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用买来的吐司面包当早饭,或者用牛奶冲速食麦片,往一只粉红色的双格瓷碗里添加猫粮和清水。出于一种奇怪而不安的心理,她没有给小猫起名字,而是像叫一只流浪猫一样叫它“咪咪”。婷婷经常带朋友回家,吃火锅、聊天,猫最喜欢其中一个叫花姐的女孩。花姐每次来都给它带好吃的,鳕鱼罐头或者肉干,婷婷出差或者回老家的时候,花姐时常上门照顾它。

有时候,花姐也留下来过夜。那天,花姐来了,吃晚饭之前,她们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拌嘴的声音听在猫的耳朵里,就像一阵时缓时急的雨。它蹲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飞来的鸽子,婷婷会在空调外机上撒一些大米,吸引路过的鸟,让猫看着取乐。猫看得心痒难耐,俯下身体,细小的肌肉都绷紧了,蓄势待发。玻璃外面,鸽子沐浴着阳光,啄着大米,时不时整理羽毛,神态悠然,吃饱了便振翅飞走,在空中抡圆了翅膀。猫痴痴地看着,一直到鸽子消失在远处的高楼之间,她们的争执还没停止。

婷婷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用手揪着睡裤的边,把一根线头越拉越长,最后用力扯断了。花姐走进厨房。回家的路上她们买了不少东西,晚饭吃火锅,花姐在厨房洗洗切切,婷婷叫一声“咪咪”,猫跳下窗台,走过来跳进她的怀里。

等待火锅汤滚的时候,花姐说:“给它起个像样的名字吧。”

“起了名字,就要养它一辈子。”婷婷说,“我保证不了。”

花姐夹了几片土豆扔进汤里:“你总是拿电影台词当信仰。”

“汤都没开呢。”婷婷要拦着她。

“先煮着。土豆要多煮一会儿。”

“我妈身体不好。”沉默了一会儿,婷婷说,“你都知道的,别逼我了。”

花姐点了点头。土豆沉在锅底,她用汤勺把它们搅上来。

“他们的意见一点儿都不重要,你明白吧?”

花姐没说话。

汤终于滚开了,尚未解冻的肉片被丢进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婷婷不肯关窗,想让摆在窗台上的那两盆绿萝沾沾雨水,绿萝的枝蔓垂向地面,婉转曲折得像一本长篇小说。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两人对坐,猫趴在另一张空椅子上,眯起眼睛。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婷婷去开了门,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婷婷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小名叫“桃子”。桃子手里抱着一只棕色的玩具猴。

“家里又吵架了?”婷婷让桃子进来,桃子向花姐问好,管她叫“花花阿姨”。

花姐给她找出一盒苹果汁,她却盯着花姐杯子里泛着泡沫的啤酒,问:“这个可乐怎么是黄色的?”花姐便给她尝了一口,桃子苦得脸都皱起来,“这个可乐是苦的呀!”花姐哈哈大笑。

婷婷嗔怪道:“你怎么给小孩儿喝酒?”

“尝一口没关系。我弟弟三岁就喝白酒了,我爸爸拿筷子头蘸了往他嘴里抹。”花姐说着,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干,又拉开一罐。

桃子吃过晚饭了。通常,她父母的吵架都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开始,先拌几句嘴,越说越生气,声音渐高,桃子在这时候就会安静地离开客厅,回到房间,抱起她最爱的玩具猴,偷偷跑去婷婷阿姨家。婷婷阿姨从来不会大声说话,花花阿姨也非常和气,桃子喜欢跟她们俩待在一起。跟她们待在一起,像浸泡在一整罐香甜的花蜜里。

她抱着玩具猴出了门,把那些争吵一把关在身后。苹果汁很甜,猫咪很乖,只可惜没有名字。花姐帮她打开了电视,找到动画片,桃子一边喝果汁一边看《小猪佩奇》——佩奇的家,佩奇的爸爸妈妈,真令人羡慕啊。

花姐把涮好的肉夹给婷婷。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照顾人的那一个,在家帮忙照顾弟弟,现在照顾婷婷。婷婷性格安静,有点儿洁癖,花姐第一次来她家,就被整个房间的一尘不染震惊了。

“我家从来没这么干净过。”她说,“我弟弟把所有的东西到处乱扔。”

她开始谈论她的弟弟,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她弟弟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玩的游戏、喜欢看的漫画书。家属院里放露天电影,她抱着她弟弟去看,弟弟被音响吓哭了,她又把他一路抱回去。他捣乱,她整理,吵吵嚷嚷,一地鸡毛。上高中之后,花姐去住校,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开始弟弟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跟她聊学校的事,说一说喜欢哪个女生、不喜欢哪位老师,他对姐姐说的话比对父母说的多得多。花姐高考的前一天,弟弟来学校看她,给她带了一大包零食……现在弟弟也念大学了。婷婷截住她的话头,你怎么一直说你弟弟啊?

花姐脸红了,跟婷婷在一起,她不好意思谈论自己。她说话很少用“我”来开头,仿佛一谈到自己,就控制不住地要泄密,在婷婷面前泄密。

在家的时候,花姐和弟弟总是喋喋不休,讨论或者争吵,她以为亲密的家人就是这个样子,直到遇到婷婷。婷婷平常的话很少,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用说那么多。起初花姐以为她太冷淡,后来渐渐适应了,有了默契,一起少言寡语也很舒适。她们常常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言不发地度过整个晚上。

火锅汤越煮越浓,花姐忍不住盛出一碗喝,婷婷告诉她这个汤很不健康。花姐从不在意这些。两个人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都完全相反,却相处和谐。火锅汤要不要喝,空调要不要整夜地开,花要早上浇还是下午浇,要不要再来一罐啤酒,能不能在床上吃东西……她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温柔而有些疲惫地面对彼此,渐渐习惯了不再为小事争论。

动画片播了一集又一集,都看过好几遍了,小猪佩奇的故事,桃子永远也看不腻。花姐往火锅里面最后下了一把挂面。本来她们打算吃完火锅,出去看一场电影的零点首映,但是桃子来了,按以往的经验,她妈妈很晚才会来接她,带着红肿的眼睛,顺便数落女儿几句。桃子不愿意回家,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在别人家过夜就像一场奇异的冒险,尤其是婷婷的家,是她向往的那种女孩子的房间,像动画片里一样,可爱的猫咪、柔雅的色调,餐桌和茶几上都铺了蓝色的小格子桌布,沙发上盖着乳白色的罩巾,婷婷尽力地使这个家看起来像家居杂志里的样子,塑料花盆外面套着浅黄色的小泥盆,原色软木做的茶杯垫。她四处搜罗自己喜欢的小物件,像只小鸟似的一点点填满自己的家,花姐第一次来就被满目清新的女性气息迷住了——从前她睡觉的枕头边上,常常扔着她弟弟的臭袜子,漫画书和篮球一起散落在地上。

这是一个堆满了形容词的房间。花姐每周过来两三次,做饭,吃饭,一个喝啤酒,一个喝果汁,一起看电影。第一次在这里遇见桃子,花姐教她玩翻绳的游戏,一截毛线绳绕在两只手上,翻出各种花样,桃子的手指细巧,笑起来露出门牙的缺口。

“这么早就换牙了?真棒。”花姐说。

“摔掉了。”桃子说,“妈妈说新牙会长出来。”

“怎么摔的?好惨。”花姐问。

“磕在我们家的电视柜上面。有一个尖角。”桃子说。

婷婷给她们端来水果,花姐又陪桃子下跳棋,每一局都故意输,让桃子耍赖,桃子每次跳出一条长长的曲折的路线,就开心地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婷婷则喜欢给桃子梳头发、编辫子,有一次在桃子头顶上盘出一个桃心形的麻花辫,非常别致好看。花姐从来没有蓄过长发,看见她的手艺,就说自己也要留长头发。

后来,她的头发已经过肩了。桃子的新门牙一直没有长出来,她父母依旧经常吵架,对桃子来说,婷婷阿姨家像一个美妙的花园。花花阿姨不在的时候,婷婷阿姨会陪她看动画片,或者教她背古诗,写月亮的、写花的、写雪的、写鹦鹉和美人的,字句她不太懂,相互照应的音节像在做游戏,押中的韵脚就是猜中的谜底。婷婷阿姨还会织东西,桃子着迷地看着她织长长的彩色围巾,看着花花阿姨终于戴上了那个毛茸茸的围巾。

花花阿姨会玩的游戏就更多了,象棋、扑克、跳棋、翻绳或者捉迷藏。桃子喜欢藏在床底下,每次都藏在同样的位置,而花姐每次都假装找不到,翻遍其他每个小角落,直到桃子自己哈哈笑着爬出来。

那些温存的夜晚像一摞圆润的白瓷盘子,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整齐地码放在桃子的记忆中,于是她常做梦,梦见那些甜美和温柔。房子倒塌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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