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入了街上其他孩子的小组。没有人迟到过。把红领巾扶正后,我们整列成队。我们在学校里的班长负责率领小组前进。他举着红色的旗帜,我们跟在他的背后,双手不停摆动,口中同时高歌。
万古的游击战士他是谁?
绝世的爱国者呀他是谁?
从一九九二年九月开始,我在惠山市念中学。每天早上八点,我们都会列队上学。这些歌曲我们都非常熟,因此能够自然而然地合唱。
您的名字有多么的重要啊,伟大的将军,
您的名字将会千年永流芳,金日成将军!
到了现在,我之前一直渴望戴上的红领巾却只会教我心烦。深受母亲的影响,因此我很在意自己的穿着。我不想要穿这些单调的北韩服装,我想要与众不同。而早些时候,在同一年的春天里也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更在意自己的外表。
那天,母亲来学校陪我一起吃中餐。我们就坐在教学大楼的外面。天空出了太阳,我们在河边吃饭团。此时,有一个男孩子从我们二楼的教室视窗大喊,他的声音大到就连对岸的中国人都听得到:「欸,敏英,你母亲好丑喔,长得跟你很不像耶。」有几个男孩子在他背后发出笑声。我当时十二岁,因为愤怒而脸红。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不好看,我感受到的羞辱感更甚于她。她却在笑,同时要我冷静下来,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颊,对我说:「男孩子们都在注意你耶。」
我们的课程包含了韩语、数学、音乐、美术,以及「共产主义的道德规范」─一门融合了北韩的民族主义与传统的儒家思维的课程,我不认为这门课跟西方人所认识的共产主义之间有太多的关联性。我也开始学习俄文、汉字、地理、化学跟物理学。父亲则特别要我把中国书法学好,他说书法很重要。许多韩文跟日文的字体,是从古老的中国文字中撷取出来的,虽然随着时间的演变,这几种语言之间的差异性越来越大,但这些国家的人民经常发现,他们可以透过汉字来沟通。当时的我满心只想着衣服跟男孩子,因此并不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我并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会因为他曾经逼我学中文而感谢他。他的要求成为了一项礼物,而这项礼物为我带来了极大的好运。有一天,这个要求将会救我一命。
学校里最重要的课程,仍旧聚焦在我们伟大的领导人跟亲爱的领导人的生平跟思想,这也是教得最深的科目。多数的课程都在教导我们信奉金氏家族。就读小学的时候,「金学」只会出现在我们的活动里面。上了中学以后,金学成了一门重要的学问。学校里有一间为了金日成、金正日,以及金正日的母亲金正淑而盖的「学习室」。学习室是全校最一尘不染的地方。学习室採用顶级的建材建成,建造所需的花费是跟家长强制募集而来的。学习室通常大门深锁,以确保灰尘不会弄脏了里面的照片。我们得要先把鞋子脱在外面,并穿上全新的白袜,才能进去。
歷史课程的教学很粗浅。过去不是恒常不变的,偶尔甚至还会被窜改。我的父母亲以前在学校上课时学到,一名在十六世纪时,曾利用战术击退大举入侵的日本人的海军将领李舜臣将军,是韩国歷史上的大英雄之一。到我上学的时候,他的英雄事迹却降了级。学校教我们的是,虽然李将军尽了全力,但毕竟当时的社会仍旧落后,而且韩国歷史上没有真正特出的人物,直到金日成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他是人类歷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将领。
授课的女老师信念非常坚定。只有她可以问问题,而被点到的学生会起立,双手贴在两侧,大声讲出答案,有如在对着一大群人发表演说。不管是哪一个科目,学校都不会要求我们有自己的观点,也不需要跟别人讨论,或去解读任何的想法。我们的回家作业几乎都是背课文,而这是我的强项,因此经常拿到班上的最高分。
政治宣传渗进了所有的科目中。上地理课时,我们的教科书上有一张张被太阳晒得干巴巴的田地的照片,泥土干到都产生了龟裂。「这是南韩常见的农田,」老师说。「农夫根本没有办法种植稻米,所以人民就只能饿肚子。」数学教科书上,则偶尔会看见用情绪性的字眼编写成的问题。「在祖国解放战争的一场战役中,三名朝鲜人民军的英勇大兵消灭了三十个美帝派来的杂种。战争双方的士兵比率为多少?」
我们所学到的关于美国人的一切全部都是负面的。在卡通里,他们是一群露齿咆哮的豺狼。在政党的宣传海报中,他们瘦得跟竹竿一样,脸上有个鹰勾鼻,顶了一头金发。听说他们味道很重。他们把南韩变成了「人间炼狱」,并把南韩政府当作傀儡来操弄。一有机会,老师们就会赶快提醒我们美国人有多邪恶。
「如果你在大街上遇到混帐美国佬要给你糖果,千万别拿!」一个老师摇了摇手指警告我们。「因为如果你拿的话,他就会说北韩的孩子都是乞丐。如果他问你问题,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都要严加戒备。」
同学们彼此互看,我们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美国人。很少有西方人,更别说是美国人会来到我们的国家。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看不见的威胁,反而让老师的警告更教我们害怕。
老师还告诉我们,要小心江水对岸的共产主义盟友中国人。他们妒忌我们,而且不值得信赖。这句话对我来说很有道理,因为我在市场上看到的许多中国制品通常品质都很不可靠。惠山市内流传的恐怖都市传说似乎佐证了老师所说的话。其中一种说法是,中国人会用人血去把衣服染红。这个传说害我们晚上作恶梦。这些故事也影响了我的母亲。有一次,她在自己的内衣裤的衬垫里发现了昆虫的卵,她就怀疑那些卵是不是中国制造商故意放进去的。
一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早上,老师有事情要宣佈:很快就要开始团体操的操练了。他说,团体操对我们的教育来说是必要的。团体操所需要的训练、集体行动以及纪律,能够让我们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党员。为了让我们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他撷取了金正日所说过的一段话为例:每个孩子都知道,只要有一个人出了差错,几千个表演者的演出也就跟着全毁了。因此,每个孩子就会把整体的荣辱看得比自己的意愿还重要。换句话来说,虽然我们年纪还小,但也该知道,团体操能够帮忙我们抑制住个体化的思维模式。
日历上最神圣的日子都要表演团体操。除了最寒冷的那几个星期以外,我们整年都在练习团体操。学生们都在操场上练习,夏日的烈日特别让人苦不堪言。最后的排演场所则是在惠山体育馆。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是四月十五日的「金日成主席诞生日」。我负责在游行队伍中打鼓。接下来的节日是六月二日的儿童节,这天会有体操跟游行队伍,我们会拿着迎风飘扬的红色高耸旗帜在城市中游行。我们接下来的训练,是为了七月二十七日那天一年一度的「祖国解放战争胜利节」(也就是韩战结束的日子)做准备。当天,我们会跟其他学校一起组成大型的合唱团。不久之后,则是要面对八月十五日的「祖国光复节」(庆祝脱离日本的统治)以及十月十日的「朝鲜劳动党创建日」两天的团体操表演。一整年当中,能够用来好好上课或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
我并不喜欢这些大型的活动。这些活动会让人满心焦虑、压力重重。但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找藉口不参加。要去惠山体育馆表演团体操时,朋友跟我被指派到纸板组。纸板组里有好几千个小孩,我们的任务,就是要配合音乐、舞蹈、体操,或行进队伍的节奏,来翻动手上各种颜色的纸板,然后把正确的纸板举高,利用这些纸板准确无误地构筑出一系列的巨型图案。虽然我们没有讲出来,但我们都很担心有人「出了差错」,而毁掉了整幅图案。我因此非常恐惧。我们不停不停地练习,要练到完美无瑕。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装满了纸板的大包包,表演的时候要按照顺序从里面拿出纸板。一个站在前面的指挥会引导我们。当他举起特定数字,我们就要找出对应的纸板。她一旦发出暗号,每一个人就会统一地举起自己的纸板。我们所呈现出的最后一幅大型图案是伟大的领导人,他的脸上有着闪烁的金色花环,负责花环纸板的孩子们得要移动纸板来制造出炫目的效果。我们不会有机会看到自己制造出来的视觉效果,但体育馆坐满了人的时候,我们会听见观众的吼叫声,数以万计的人会一次又一次地喊出「长命百岁!」的贺词─「万岁!万岁!万岁!」─现场的气氛热血沸腾。
国一下学期要结束时,在韩战纪念日那天举办的典礼深深地影响了我,让我变得非常情绪化。那天是由学校的老师跟校长在户外的演讲拉开序幕。嘴巴对着麦克风,他们用庄严的字句作为开场白:「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三点,跟我们敌对的南韩趁所有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展开偷袭行动,杀死了许许多多无辜的老百姓……」
我们听到坦克车驶过边境,大举屠杀了许多在家中的同胞时,那些画面让我们全部都泪如雨下。南韩人杀害我们的同胞。熊熊的复仇之火在我脑中燃烧。我想要报仇,以牙还牙。所有的孩子都有同样的想法,事后我们聊到,如果自己看到一个南韩人,我们会怎么对待他。
虽然数不尽的共产主义活动让我疲惫不堪,但我还有一个私人的天地能够遨游:书本是我的避风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培养出喜欢看书的习惯。我有关于童话、神话,还有民间故事的图画书。其中,我很喜欢一本韩文版的《基督山恩仇记》─但因为书籍检查制度的关系,有些书页被黏起来了,根本就撕不开。北韩政府允许人民接触英雄对抗强权的故事,前提是要符合北韩革命史的世界观,但任何不合适的情节都会加以遮挡。
上国二以后,我开始阅读北韩的间谍惊悚小说。有几本情节实在太引人入胜,我只好点蜡烛以后熬夜看。其中最好看的一本,讲述的是一个去南韩出任务的北韩特务的故事。他住在南韩,也娶了一个南韩籍的妻子,但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自己的真实身分。他的直属上司就是秘密间谍行动的负责人。随着时间过去,两人之间的情谊逐渐深厚。故事的高潮点在于,他发现自己的上司居然就是他的太太。写得最好的故事都有同样的特质:整个故事都顺理成章,但却能给予读者出乎意料之外的爆点。
刚上国二不久的某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母亲正在煮大餐,以纪念父亲新工作上班第一天。我知道他离开空军有好一阵子了,但我那段时间很少跟他说话,也对他跟我说的话提不起太多兴致。他回到家时,我第一次看见他穿着人民服。他看起来很聪明,跟平常相当不一样。我太习惯看见他穿那套灰蓝色的军服。他现在在军方旗下的贸易公司里上班。他露出大大的笑容,同时说下星期他要去中国出差。他让我看他刚拿到的护照。我以前从来都没有看过护照,但仍假装自己兴趣缺缺。然而,母亲却兴高采烈,有一个能够获准出国的丈夫这件事确确实实地象徵了这家的地位,我们在北韩的地位开始往上提升了。
我到了晚餐才跟他说话,但也只说了这么一次,而且不怎么礼貌,我问他这份好差事到底是要做什么。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不清不楚,显然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转了转眼睛后离开餐桌,这个动作激怒了母亲。父亲依然不说话。我知道自己伤害了他,但也第一次这么恨他。又是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我因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受到的痛苦依旧丝毫不减。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不跟我谈自己的工作,其实是为了要保护我。
父亲开始去中国出差,有时候会待上一两天。因此,火灾发生的那晚,他跟母亲能够刚好同时在家,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约两个月过后,由于团体操的练习让我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因此早早就上床休息。当时我已经睡着了,敏镐睡在我的旁边,母亲的大喊叫醒了我,父亲则是沖进了房间。他的背后闪烁着橘色的火光,到处都闻得到航空燃料的浓烈气味。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跟父亲在屋顶崩塌的几秒前从墙上一把抓下来的肖像画以外,屋里的一切都烧毁了。我所有的故事书、小说,还有我钟爱的手风琴跟吉他全部都付之一炬。
但除了那些东西以外,这场大火也烧毁了我其他的宝物。拥有那个宝物的代价非常高,就算因此被送进拘留营都不意外。回想起来,那场大火说不定其实是幸运之神对我们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