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河流结冰,枯树冻在里面。适合散步,每次都是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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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说,以前读你的书觉得句词很美,这次在《夏摩山谷》中依然能感觉到洁癖和美感。但文字在书中渐渐变得好像不重要。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说,文体内在的生命力旺盛时,文字的形式就被碎裂。
问题不仅仅在于,是否需要读者具备允许作者推进的耐心与开放性,独立与完整的作者叙事大多有自己的速度。问题在于人的偏见与成见,那些戴上有色眼镜的浮躁、顽固、狭窄而受限的认知。
昨天梦见有人唱歌,歌声美妙。是个女人的声音。醒来记不得歌词和旋律,每一句都不长。像在《夏摩山谷》里描写的唱歌场景。这次长篇有多次“哭泣”“唱歌”的场景。以前没有写过这么多的“流下滚烫的热泪”。
文字是一层纸,需要捅破看到背后的真实含义。否则文字会成为障碍。它是被打开的门户,打开不是逐渐的过程而是瞬间。文字需要被看透、看穿。
这本书像付出过于赤诚的心力并得到圆满的恋爱。经历过这样的恋爱的人,会有不知如何重新开始的颓废感。内心满足,让人甘愿平淡。实现某种自我完成。
但我知道必须要收拾心情,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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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房子位置偏僻,好像位于世界某处边缘。是真正的独处。
小厨房能做简单的饮食,有间书房,看着大海入睡的卧室。在窗外看到一面无边无际的大海,某天风雨交加,大海咆哮不已。远处露出高耸的灯塔。
海水与大风的声音无法停息,风吹动雨雾。开阔的沙滩与棕榈树林交界处,白浪翻滚,涌动咆哮。有时雨声沙沙,三四只海鸟在阳台边飞过。海面像一块被轻轻抖动的幕布。
临睡前她对我说,感觉大海在吸取她内心和身体的能量。我说,是这样,所以我更喜欢去山里。我问她,北京、海边,你更喜欢哪里。她说,都不喜欢。我对这个世间时有厌恶感。这句话不像是十二岁的女孩说的。
听着海浪的声音,四点多醒来一次。外面漆黑,大海发出力量甚大的巨响。来自地球深处的声音。六点多微微有亮色,开始下雨。我意识到自己不会在海边长久居住,它的力量过于狂野、快速。
即便下雨,也晨走五公里。仿佛动中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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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舍不得让自己受苦。应该受苦。受了足够多的苦,才有机会去重新认识自己,认识情爱欲念的本质,认识世间万象。如果不能产生新的认识,只是白白受苦。
今天朋友对我说,一些人真正能够做到利益他人,是在六十岁以后。我说,那之前他们在做什么呢。后来想,还是应该在学习,在自利。
一切手工的痕迹都可贵,以及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质感的痕迹。个体在作品上投注心力,证明曾经在无限中到此一游。是灵魂的痕迹。这也意味着,在科技、机器所形成的快速而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中,人的存在感更加微渺而找不到着落。人在物化、机械化之中留不下自己的痕迹,也感应不到他人的痕迹。
这是匮乏感产生的原因。
一些角落里搜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小普洱球,也不知是何时何人赠送的。意外甘美与好喝。
很难像以前那样,满腔热情地逃避在文字幻象里。要尽可能真实地去生活。
《法华文句》在对《见宝塔品》的解释中,把宝塔解释为法身的所依处或是实相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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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伊的《大地之歌》。与大自然共同存在的日常生活,印度文明的源头支持,黑白经典气质,很多镜头如同韵味绵延的摄影作品。他的印度三部曲在国际上获得声名,凭靠的是独特的民族内在精神。艺术佳作留下时代记忆,留下人性的精髓。
生活困境衬托自有的美感与尊严,流露出对教育、诗意、悲悯、灵性的尊崇。老姑婆的死亡让人印象深刻。这是充分的死亡观了,“神啊,白日将尽,夜晚降临,渡我去彼岸吧。”
深夜给小姑娘订春天的白蕾丝裙。十岁左右父亲开服装厂,常有各种奇怪的时髦精美西式样衣,这种影响导致我对审美有敏感。一次深夜他与母亲出差回来,带来一条那个时代少见的白蕾丝连衣裙。心里有一部分空间好像从来没有随着年龄变化。女孩不能没有一条白蕾丝裙。
带来幸福感的,是这种琐碎而细微的事物。
经典的粗花呢大衣不显得过时,十三年前买的高田贤三,穿到今天还跟前两年买的一样。材质和剪裁无可比拟。
有人说,在北京这般空气肮脏的城市只适合穿羽绒服。穿羊毛大衣,大街上走一圈很快沾满尘土。但我依然不喜欢羽绒服滑溜溜的化学面料,宁可穿容易脏不怎么保暖却有古典感的呢大衣。
跟日本女友见面。她送我她妈妈手工缝制的绢丝包,手工细密,色泽淡雅。聊了日本、中国。每一个国家都一样,都有自己的问题。人类在地球上的根本性问题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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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有时他们会在采访里问我,一个有过黑暗颓废的过去的作者,后来怎么发生了改变。好奇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朋友笑笑,对我说,你可以回答他们,嘘,这是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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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一位见过三四面的人去世,未满五十岁。身体与生命是无常的存在。而在公众空间看到的人们,等待或无所事事时,一律都在刷手机看各种视频,长时间乐在其中,心神散漫,无明痴迷。
人很少去想自己是不永久的。也不思考在为什么活着。
老去无可避免,必然发生。绝不是说几句自己不会老,或假装忘记年龄就可以忽略不计。也不是女明星们热衷的磨皮挫骨,以为色身可以保鲜。现实世界与肉身束缚形同枷锁。
在公众场合观察到的老年人,他们尽量让生活丰富多彩,走模特步、合唱、学习乐器、交谊舞,用以消遣。晚上大规模的广场舞,一众中老年男女穿上白色裤子粉红色短袖戴上白手套,排成队伍移动。老去的女性喜爱颜色鲜艳而刺目的衣衫,试图凭靠色彩留下精神焕发的错觉。
但人老去时,若缺乏信仰,无信念支撑,大多形神涣散,浊气麻木外露。不再有能力掌控儿孙、家庭,自身又无文化素养和精神爱好,只能以娱乐、群集度日。
真正好看的老人,在拉萨见过。背着双肩包独自转经的老太太,宁静、安稳、洁净、健壮的样子。人越年老,越需依靠内心与精神的力量。转塔庙、磕大头、诵经、参加法会,保持运动令身体骨骼强健。同时加强意志,净化心念,避免完全沉溺于世俗生活以及为之降服。
有重心感的生活方式,显出筋骨与力量,磨炼灵性与内力。在藏地见到的某些老人,无论男女,不管经济状况如何,更显笃定沉静,有精气神。
这与物质般损毁的老去模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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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像波音那样的大公司里做CEO的人,或许从不会想到死亡可能在任何时候来临,或者自己最爱的孩子头部可能正在长脑瘤。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可能会出车祸,然后余生都会坐在轮椅里,错过朋友们举行的所有聚会。但当一件好的事情发生时,像中了彩票、和好友相遇、生意上的成功等,我们也从未真正知道如何去珍视它。我们会立刻生起贪心,想着如何才能更好,如何投资以得到更多,如何掠夺更多,或者如何诱惑某个朋友。
做一个精神性的人意味着能够面对真理,并且屈服于真理,不论处境是好是坏。当好的事情发生时,珍视它;当坏的事情发生时,不要无法自拔或太过慌乱、歇斯底里。”
孩子、家庭也许是一种债务,热闹与温情的背后是大量精力时间的榨取。世间最好的关系是有一个修行同道兼爱侣,两个人互相帮一把,无牵无挂。做点事简单养活自己,相看两不厌。这是理想状态。大部分人因为找不到那个人而用家庭、孩子制造爱的形式。
真正的情投意合,是关于忠贞的唯一承诺。共同进步、互相提升,即是承诺之体现。找到一个接受过心性训练的爱人是珍贵的。或者,把自己变成这样的珍贵的人。
不是与占有、执着相关的恋爱。而是一种充分燃烧起来去重新观察、触摸这个世界的方式。带有觉知与开放,可以接受一切变化。是小心翼翼珍惜、保持纯度燃烧的方式。
长久的爱只能建立于一种深度理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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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爱是,我们给予过彼此每一刻当下的专注和喜悦,我给你一切选择的自由,我相信生与死只是我们之间一次短暂的相认。在宏观的结构里,我对你静谧和深切的祝福,从未曾中断。不管你在哪里,你跟谁在一起,你成为了谁。
以前写的一段话。现在看看,也不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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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说,书宣发最好的方式,依然是去校园演讲、去书店签售,包括在抖音这样汹涌的新媒体上做读书节目。总之就是让更多人注意自己,制造气势。否则别人都在大声嚷嚷,你却没有声音。
以前做个安安静静的作家容易,也理所当然。时代变化,突然之间肤浅与喧嚣涌起像一波波大浪。混乱不堪的节点,保持沉着需要底气。
我并非排斥出面交流,自己也有话想说,人与人之间正面接触的能量传递最强。但需要较为纯粹的形式,而不是随众跟风。
故事只是线索,背后要说的话语比故事强烈。若懂得去发现故事之外的意味,作品的呈现才会出现另外一个空间。
某种意义上说,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功夫得当,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任何故弄玄虚、徘徊犹豫。直指核心,始终只指向最关键处。这是得道。
对好的小说或文字来说,重要的特征在于它的暗示与想象。这也是文字的危险性。创造、想象、表达文字可以成为一种催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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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新作。
戴上3D眼镜的那一刻起,上半场拖沓而催眠的剧情进入深化与转折的节点。当男人坐着缆车在夜色中下滑,音乐响起,心里也生起感动。但大众对真正动用了艺术手段的电影,看起来依旧缺乏耐心且易被激怒。
知名女演员在毕赣的电影里并不能发挥优势。他也许只需要一个普通女孩,带着原始的性感和妩媚,有一些野性与土气。
与第一部长片《路边野餐》相比,两部作品一些元素保持高度一致:到处流浪的男人,抽烟很凶,漂泊旅程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旅途,遇见不同的人,不同的人说的故事。这位导演对记忆与缺失的迷宫有执着的兴趣。但并不纯然是情绪与情感,而是试图自我定位的理性。
作品并不畏惧单一主题、单一路线,通常这是围绕一个核心主题辐射出来的不同层次与强度的频率。电影中经常出现急刹车式结尾,很刺激。诗歌不错。
最后看起来电影商业可以赢的,依然是那些懂得如何用弱而蠢的内容煽动无明热情的东西。试图用审美与深层意识去影响观众,其路迢遥。
塔氏的艺术风格影响很多人,即便他早逝。其艺术精神已变成信息流共享给地球上无数艺术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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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禅定的喜悦最终要来自于把心调伏,把贪嗔痴各种烦恼调伏。乐不能贪恋,在苦中磨炼更有必要。
朋友提问,有时工作太辛苦,偶尔去草原上度假,很开心,这是什么样的快乐。我说,这是属于粗浅的乐受。但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粗浅乐受唾手可得。各种形式的选择也多,导致人心产生混乱与欲望。社会总体精神意识随之堕落。
说他出去讲课,发现现代人已很少能读懂原典。原典文字那种直接浓缩的表达方式,与现代人的吸收与认知能力不相应。他们因为内心急躁而感受迟钝,不够锋利。当下社会,用适合现代人思维的方式去传播原典精要,是僧人最重要的责任。
又说,有些女人,长得好看,嫁了很好的人,生活富足,生下一堆孩子,一生无风浪,貌似平安顺利地过完。但这是幸福吗。这样的人生像一个水泡转瞬即逝。何况还要面对轮回的问题。
他说,必须吃苦,刻苦,乐中也需观苦。这是如救头燃般的精进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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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省思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了解自己是如何在主动创造痛苦。这个痛苦是由于我执不停挣扎着要勾招世界而造成的。为了卫护自我感而试图引诱世界的方式就是勾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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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是物质世界最好的一个礼物。大多数人没有得到这个礼物,哪怕他得到很多其他的额外东西。
清澈河流结冰,枯树冻在里面。适合散步,每次都是独行。
郊外住两天,独处。一个人不需要在厨房做复杂的饭食。早上用蒲公英根和叶泡茶,看《奥义书》注解。独处与不做饭,是最好的休息。除了水果、茶饮、面包,不吃其他的东西。
想过去拉萨买一间古朴的小房子,毗邻寺院,在旧城区。窗边抬头能看见山峦。
社会倡导消费购物的狂潮热烈,也正是尝试去改变欲望习性、学习如何去理性而克制地生活的时候。定期清理,卖掉不需要的书,捐出衣服,多余的用品送给朋友。对物品爱惜,物尽其用。只让必要的东西留在房间里。
余生只需要留一百本之内的书在家里,值得反复读的。其他封存起来放在郊外。瓷器、杂物一律如此处置。一个榻榻米房间,除了一张矮木桌,桌上放一瓶花,一尊像,墙上挂一副唐卡,什么都没有。
对我来说,在哪里已经不重要。回去哪里才是重要。
“天真和勇气有时候从大山上蜕变下来,有时在河流里如灵地游动。人不乏天真的时刻,在照看晚霞的时刻。人能照顾众生,不缺的就是勇气如临盆。各种经文,祟祟相语,神在偷窥,人如其人。从山上下来,游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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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南师讲解《参同契》。兜转一大圈广泛阅读之后,再来读南师的一些讲解,脑袋就很清楚。否则一些句子的深意体会不到。想起那天和习武的人聊天,他说背下一些口诀没有用,一定要实修了有领悟了才能读懂口诀。因为知道这在说什么了。
全力猛读,读掉一半。古人厉害,但那时他们应该修道容易。社会节奏慢,新生事物少,人们闲散、心清静,可以修道。且修行是被认可与推崇的行为。哪怕达官显贵,也与僧道交往。
现在不一样,人心里只有赚钱与吃喝玩乐,满足欲望速度快途径多,古书中说的这些,全与时代相背,与人性逆反。越看越觉得现今修行显得边缘,与社会规则有矛盾冲突。但少有人走的路,也是有人在走的。
中医对我说,他四岁之后没有做过一个梦。如今打坐每天三四个小时。一次在寺院一天看病连续两百多个僧人,累坏了。一个女大学生发生严重的高原反应,舍不得花两千元租车下山,夜晚死在寺院。家人过来,花了两万,把她带回家去。
他觉得做好一件事就是成道。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上师,给人看病,打坐,早睡早起,平常生活,也是一种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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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修说,一个吃得很多的人有两种可能,怕死,及觉得没有人爱自己。人如果感觉不到爱,会害怕死,吃更多食物。如果在爱中是满足的,不会害怕死亡,也会吃得更少。
人对待食物的方式,大多与心相关。贪婪、情感匮乏、缺乏同理心、自暴自弃,导致缺乏觉知的进食。一些疾病与进食很有关联。
选择简单、健康的烹饪方式与食材,警惕调料与口味重及加工过多的食品。选择新鲜、干净、应季和天然的标准。在家烹饪,减少外卖与餐厅进食,对食物有感激之心。保持短期斋戒、轻断食的习惯。
据说人会接受三种食物: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气,接收了怎样品质的印象。最后一种是精微的食物,来自于敏锐度、意愿和有意识的注意力。在北京,这三种食物都不怎么好。为了生长,有必要创造内心虚拟的食物。这是生起次第的必要。
如果饮食节制,不看电视杂志没有娱乐交际,会节省出大量的时间。人大多数时候所热衷或愉悦的事情,实质是为了“杀”时间。却不知道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收到朋友杭州寄过来村子里的蜡梅,打开纸箱芳香扑鼻。花苞与枝干形态清雅,花枝做过保湿,依旧新鲜冷冽。小姑娘好生欢喜,说,这个朋友真好。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清晨对着友人相赠的江南梅枝喝茶,人生清欢莫过于此。
“闲贪茗碗成清癖,老觉梅花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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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公寓经常看见一个女人,约五十岁,个子不到一米六,矮小。其貌不扬。她在我眼里有强烈的存在感。常戴一副时髦的大墨镜,长发在头顶盘发髻。秋天很冷的天气也穿连衣裙黑丝袜,走路趾高气扬。她的工作是在公寓楼收各种可回收垃圾。
一次看见她在地下室电梯旁的走廊,独坐自带的板凳上认真读书。是的,她在读书。又有一次,她在地下室露天小花园里,蹲在一丛浓密的灌木前,看着花草,独自滋滋然地抽烟。她体态矫健,衣着混搭。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可以想象年轻时的风流。现在看起来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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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来过的痕迹,晒各种鱼干,给花盆松土,用糯米做了一锅酒酿,带来一大箱海鲜。海腥味对我来说已有些遥远,但对他们来说,没有海鲜就没有在正经吃饭。而吃得不好在宁波人眼里是不应该的。
小姑娘对海鲜没兴趣。她喜欢意大利面和比萨饼。
晚上去吃烤鸭。弟弟媳妇一直在照顾孩子吃饭,自己吃不上。烤鸭上来,弟弟包了一个,走过五个人的座位,把包好的烤鸭送进她的嘴巴里(她的两只手在忙着照顾孩子)。他这样做好像极为自然,没有半点表演或刻意。担心她吃不上饭,喂完他放心了,回到自己座位。
大家见多不怪。妈妈说他的妻子对他也是极好的,楼下买瓶酱油两个人也要互相陪伴着去。总是在关心和记挂着对方。
弟弟娶的妻子漂亮,与他形影不离、情投意合,想来也是前世的宿缘。也是他一生最成功的事情。他妻子的母亲与女儿外貌相似,是和善干净的妇人。弟弟的孩子由外婆来带,性格也好。可见,性格有熏习和传承。
黄昏时,弟弟的媳妇头上盖上围巾用布蒙着眼睛,摸索着走来走去,在房间里哄孩子们玩捉迷藏。孩子们兴奋得哇哇乱叫,她的妈妈也在旁边积极参与。两个大人不嫌麻烦与小孩子一起玩耍,这需要耐心和温柔。我在旁边看了一会,有些感动。
妈妈动手做萝卜团,粳米粉做的点心,馅子是鸡蛋萝卜丝。我说这和外婆以前做的完全不一样啊。有人马上纠正,真正的萝卜团,馅子需要雪里蕻、冬笋丝、香干、粗一些的萝卜丝。外婆以前做这些点心在我的记忆里滋味深刻,她前两年已去世。妈妈有些悻悻然。
以前在浙江时,每年春节外婆动手做很多点心(年糕、干果、点心)。以后没有人这样做了。人总归在世间不能久住不走。相遇过也就可以。
妈妈做菜也一贯好吃,但仍没有外婆勤劳。我很少怀旧。怀旧没什么益处。生死必然是要看淡。能留下的不过是记忆。能带走的,也是记忆。
这两天家人来北京小聚,他们高高兴兴,但我没有什么家常可以闲聊。话很少(旧日模式真的很难扭转,一种强大的习惯)。黄昏时觉得无限疲倦,走进一个房间独自躺下。听着外面孩子嬉戏,大人聊天,这些声响带给我安慰。半睡半醒时,妈妈走进来,坐在我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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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的体貌基本上遗传于母亲。她已年老,头发仍漆黑,无一根白发,身形结实。在内心质地上,遗传的是父亲家族的一系。郁郁寡欢,总有些矜持。
冬天长时间宅在家里,不是偷懒,而是气候恶劣。有时大风有时雾霾,外景荒凉灰淡。困守雾霾之城。
曾经解剖喜欢的一位作家的作品,是个长篇。很多人估计无法进入他凌乱任性的语境。我把它当作一个塔,把零件一个一个拆下来,看他堆积这些零件的思路。大部分西方作家最后玩的是这个,至于故事和人物,其实一段话就能说清楚。而零件是由大量细致入微、敏感至极的感受、观察与思考组成,再由一种超乎常态的逻辑引导与搭建路线。
拆完之后,觉得作家需要把大量神性引入日常生活。这也是我很久之前就对一些过于理性、稳健的作者失去兴趣的原因。他们有些乏味。
冒着大雾霾去观赏小林正树的《切腹》。这个老电影没有什么花大钱的地方,大多靠室内场景、剧情、精彩的对白支撑。也是艺术的原味所在。剪辑和节奏有特点,编剧严谨,场景古典。
武士道背后的精神来源是禅宗。它们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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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一些关于《夏摩山谷》的读后感。
如真与慈诚的相遇相识闪烁着真爱的光辉,情节感人,有几次感觉面上无泪,内心却震颤不已,仿佛汩汩流泪的样子。
我看过七遍这本书了。看到无量对雀缇说,我会认出你,我会一再地认出你。还有雀缇拿着高山杜鹃和无量照相的时候,泪水忍不住就出来了。谢谢你,让我像烂泥一般的人生,有了微光。缓缓地照亮自心,也经由这光亮去明亮和成全自己的生命。若能够浸润温暖身边的人,会觉得不虚一生。
我认为读这本书,在情感阅历、精读能力、心性训练程度上有一定门槛。没有在欲海中沉浮过,就难以用慈悲心看待主人公的贪嗔痴;没有深度阅读的能力,难以通过细腻精巧的笔触窥见出世的大格局;没有在生活中用正念观照自己,也就难以体悟主人公们的坎坷心路。
看到新作,仿佛看到素未谋面的母亲。
阅读的重要性之一,我们需要得到内心之道的确认者、支持者。知道在很久以前或以后,有一类人心思互通、彼此结盟。信念并不孤单。
晚上突然深感疲倦,穿上大衣顶着冷风出门买烟。在空寂的马路上走一圈,连抽三根。疲倦与波动一起平息。
走过一条河流,看到大圆月当空。月色皎洁,但因为河水污染、躁动、浑浊,倒映的月亮支离破碎,无法成形。想起去湖北禅寺小住时,看到清澈水库,岸边绿树在阳光下闪耀,令人内心静止。深夜朗月当空时,水面的倒影也廓然圆满。这是投射。
《夏摩山谷》并不是容易被吸收和消化的书,是他们所说的“烧脑磨心”。它的内在能量需要共频的人才能接应。有些人觉得它净化自心,有些关注点只在情爱混乱及物质品牌。有人读十几页就开始下轻率偏见,还有一些说法纠结于种种形式的偏见,读不到文字背后。
文字不是为了用来娱乐消遣、取悦情绪。涉及心性的探讨,需要基本的心智要求。读书呈现出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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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的本质首先是一个求道者,传道者。这是个人道路。
黄昏时荒地散步一圈,方圆一公里无人,空空荡荡,非常自在。晚霞渲染,古树参天。看见天边明亮的一颗星。
“发出信号,让有需求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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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说,最近很少看到你的动态。
反省有一段时间没有记录,原因是,一、需要处理一些实际的事务,尝试以一种郑重而放松的方式去对待。是很好的训练对境。二、这个阶段不想再看过多哲学表达,也不表达。而进入一种“这就是它”的沉寂与微妙。三、读书最近也少。只看某一位师父的书,他不仅仅是修行人,也是一位标准的教授与学者。文字阐述的那种缜密、优雅,那种有修证经验的学院派理论是喜欢的。他是实修者。这些讲述并不故弄玄虚而空洞,极为透彻。四、身体有些问题开头,需要在意。之前的沉溺式写作对身体带来损伤,有因有果。再如何健壮与活力充沛的身体,也会完成它的历程。
静静发呆,心无杂念,是一种滋养。
梦见自己快要死去。几个小时之内就有人要把我带走必死无疑的意思。两次在梦中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告诉我是真的,马上得死。第三次,终于在微微发亮的房间醒来,知道是个梦。这个梦带给我的震动是从未有过的。
梦里还有一个情节,一台巨大的机器在运作,制造很多能量。当人们决定让它停止工作送它回去的时候,却要为之祈祷很久。
朋友说能否描述一下心情。我说,难以言喻。首先,我不会忘记这种感受。其次,在静坐中可以每天反复禅修这种感受。这对心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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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三十站地铁去看他。他养一只羊、一黑一白两只狗、一只黄花猫、四五只鸡。屋子里有钢琴、古琴、兰花、书、黑白照片。十八岁听人讲菩提道次第广论,在五台山出家。后还俗。他已做好午饭,白米饭蒸花生,菜是四川风味。吃午饭,各自点一根烟,说话。猫一直趴在我的腿上。
雨雪骤下。等送我到地铁站,相处已过去五个小时。他说无氧攀爬八千多米雪山时,抽根烟,看看星星,觉得是最美好的时候。最终,独自住在一个僻远的鱼塘边开始做古琴。已经做了一百把,订单还都完不成。目标是做完三百六十五把,就再不做。不想被采访,说,不想出名,不想被别人赞美。
回来以后,想起他说以前探访僻远山区,那里的人真的很穷,一贫如洗,但他们有美与尊严。拍摄他们时,总是露出赤诚的笑容。他说,什么样的苦都吃过、见过,对物质生活就不讲究了。
他的房间堆满物品,但很干净。对养着的动物们也照顾周到。尽量简单地构建生活,用手处理身边的一切细节。梭罗大概也是如此。屋子里的东西都旧,说,不买新东西就没有浪费。
上午起来,觉得相见的半天像一场梦。印象最深的是他说,什么样的事都可以面对,都能承担,这都依靠早年学习佛法。虽然现在一本佛经也不读,只读古琴与音乐的理论。来了人也不谈寺院不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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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冬菜还没到,花蟹和鲜虾先到,拿出砂锅炖虾蟹粥。芹菜摘叶切碎,姜切丝,虾开背。下雨天在家里安安静静煮粥。
冬天铁壶冷得快,冲茶需要一次次加热。如果有个炭火铁炉总是让铁壶的水是热的,大概是冬天愉快的事情。一把日本南铁壶在身边有七八年,泡茶时一直用它煮水。偶然看到在壶身上有“和秋”两字。网上查一下,制作者是岩手县的五大工匠之一,叫金野和司,年龄应该七十岁左右。
这是买的第一把铁壶,当时觉得贵。一度搁置在壁柜里,近三四年拿出来每天使用。物需要经常用,时时用,才有机会展现内涵。一把被巧手用心制作出来的壶,会越用越顺手,越看越美好。珍贵的东西当如此。
在朋友家喝的很老的普洱茶,冲泡时闻到兰花香气,滋味清澄甘醇。喝到极好的茶有幸福感。有些茶叶闲散藏着一直没动,过几年偶然翻出冲泡,只觉得茶汤甘醇,褪去所有的火气、生涩,浑然一体,感受到中和清定之气。
人之年岁渐长,也应如此。
最近收到的来信、提问带来提示,也使我对正在学习的命题更有体会。
一、现实这样灰败了,人还有必要读书吗。
有必要。读有智慧的书了解心性的原理,万物的实相,让人不局限于受困的外境,不滋生恶意与沮丧。心要转境,只能通过学习得到智慧。
二、感情有障碍,检讨自己自认有罪吗。
感情不管谁走谁留,都没有罪。但人要对思维方式、处事模式有反省,不改变自己,也无法改变别人。模式不改变,同样的问题、处境不管换什么样的对方,一样存在。
电影台词:一个作家写作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他只是有一些私人的、急迫的话需要说。如果不写作,灵魂会觉得饥饿,灵魂会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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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认识的人接我吃午饭,送两盒龙井和七只昭和老茶杯。吃浙江菜,泥螺生青蟹春笋,喝几杯黄酒。然后他送我回来,是个房车,红色皮椅座位,大电视放着歌剧。他抽雪茄,对我说了各种话题。
想起化城墓塔下面的劈柴女人。富二代九〇后女子写来邮件,邀请我去澳洲她的公寓听她讲述人生。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不同,使我观察人生有时仿佛是在看着一个转动的球,体会到任何人除去形式之后的根本性无分别。
以前爱收集围巾,也是不折不扣的香皂控,大量香皂被堆在衣柜抽屉柜里,但几乎没怎么用。这些毛病现在已经没有了。
遇见过很好的人,喝过很好的茶,看过很好的书,见到过远处的风景,如果在那一刻充分融化自己,互为一体,以后还有没有,其实是无所谓的。
我们负载着自己的过去,历历在目。
二十多年的强烈生活形态,结出一些果实,发出一些信号,告诉我需要调整与补充气血,安静下来,善待与照顾肉身。大概是疫情太久,不能出国旅行不能走得太远。在北京停留过久会进入低能量循环模式。
对一个习惯旅行并且在旅途中会愈发活力充沛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煎熬。心比起少年时,愤怒孤僻的情绪已经没有,被消化掉。目前有沉寂大湖的倾向。也许有阶段性存在的必要。
最终的完满是,内心阴阳一体,浑然平和,可以做好孤身脱离肉体的准备。剥除旧日原始信息,剥除习气和业力。这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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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睡觉时脑袋安静,深处浮现出离奇画面。觉得美好,没有记。我其实更愿意写出心里的世界,不是身外的世界。它们远去,我无法回忆。只记得场景古老。
下午雨夹雪。拉萨的朋友发来照片,他说看见一只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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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无事。去。莫久立。珍重。”如此简洁而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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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里暖气充足,巨热。黑压压坐满观众。
已看过三场黑泽明,还有两场。偏爱古装剧。他的故事不复杂,构图美学和台词力度别具一格,思考格局宏大。悬崖上穿锦衣的盲人,坠落的如来佛画像被夕阳照耀金光闪闪。凄厉的笛子吹奏而起。苍茫天色,人间“不求宁静只求痛苦”。结尾惊心动魄。
也许他深受西方戏剧的影响,暗自猜测他喜欢莎士比亚。演员们的表演带有舞台戏剧风格,夸张,强烈,善恶对比明显。喜欢他在作品中进行坚定不移地说教并孜孜不倦。
“梦”,从孩童看见狐狸结婚的幻景开始,一路经历战争、核武器辐射各种动乱,结尾是百岁老人参加葬礼的梦境。有始有终,安然有序,一段完整的生命体验过程。中间穿插一段关于梵高的梦。原来也是梵高忠粉,在梦中拜访精神偶像。
导演晚年时,回归到用单纯的方式拍摄,说教更是随兴所至。却被深深感动。
如果一个人经历过坎坷而沉重的生命历程,最后却得出“活着很好。应该用自然的生活方式寿终正寝”的结论,仿佛是以净观结束的修行者的一生。
看看资料,他与三船敏郎在人生后期仍有些落魄。
试图在艺术作品中传输价值观和说教的作者,是有责任心的。大部分人不仅仅是没有责任心去说教,也并不具备价值观与哲理上的思考与标准。好为人师需要内在储备。
电影是直接而有感染力的载体,说教、传教的力量其他载体不能相比。
在电影领域,有积极说教的,也有如一些欧洲电影,过于艺术性,沉溺在富足生活之后的空虚感之中。也有媚俗与娱乐。诚然一部分电影需要承担日常消遣的作用,但如果电影从不说教(比如涉及精神、信念、灵魂、人性、爱……这些看起来无形、宏大、抽象却重要的命题),只是试图愚化观众心智,讨好与取悦他们肤浅层面的感官刺激,只以赚钱为唯一目标。这是一种浪费。
黑泽明电影中的女性通常两类分流,或者女权色彩颇鲜明,力量惊人,性格强烈,行为暴力且有绝对的自我意志。或者是导演的直男倾向,女性像偶人般漂亮妩媚,从事诱惑和勾搭。这两类交织,形成电影里既定的女性套路。
她们有强烈的存在感,发散出正面光明或负面黑暗的力量,由此驱使和塑造男性。他体会到女性作为阴性力量的存在。而在有些导演的电影中,女性角色趋向含糊不清,只有工具和道具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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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姑娘去尼泊尔。
飞机上看到俊美沉默的日本男孩,独自背包旅行,人字拖插在背包侧边口袋。一路交通堵塞,到旅馆已天黑。小姑娘跟着我奔波劳累一天,没有半句抱怨。本来想带上拖鞋、电热水壶,朋友说,这么贵的酒店一定都有,不用带了。结果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幸亏把牙膏牙刷带了。
旅馆以前是寺院,红砖木结构,有佛像的古典传统建筑。晚上灯光黯淡。凌晨三点多醒来一次,五点多醒来一次,再睡不着。早餐后大概看下地图,走去广场。一路巷子纵横交错,在冥冥中被指引到一处大佛塔,鸽群飞舞,绕塔三圈。好像在露天的博物馆中旅行。不时在街巷中撞见颓美沧桑的神庙与佛塔。
路过一处地方在烧尸,白烟滚滚。在燃烧的露出双脚的尸体。空气中没有欲望的污染,仿佛浮世漂流。
这几天最多的思考是,这些能建造和雕琢出恢宏华丽的神庙、佛殿的人,甚至无暇给自己的城市铺平道路,也不经营他们的生活。一些人为了生存交换货物、做买卖、生活。一些人在寺院或神殿的台阶上晒太阳、睡觉。
她在旅馆花园里画画,我在旁边桌子边抽几根烟。转眼天黑。沿着迷宫般巷子,渐渐走到喧闹拥挤的夜场集市。各种货摊,神庙里油灯簇簇,烟火旺盛,大菩提树被供上灯。鲜花油灯的供养,聚众歌颂。深红色石榴,微微发蔫的万寿菊,香料,水果,肉铺的大块生肉,排列整齐的鲜鱼。
广场坐满人,一颗很亮的星。众人在搭满维修钢架的古老寺院里祈祷。一位老人默默地擦拭灰尘积累的灯,没有人注意到他。两次经过他,看见很多盏灯已被擦亮。老妇在店铺前烧木柴取暖,几个人围在一起。木柴火焰升腾。他们面对烧木柴和烧尸有同样自然的态度。
这几天是真正的脑袋中无杂念,心里干净又单一。什么都不多想。又仿佛想得更深了一些。
孩子的分别心很少,没有挑三拣四,也没有强烈习性。与早慧的儿童一起旅行,跟与僧人在一起相处比较接近。他们的污染力比较少,没有结论、判断。情绪少的人有清洁感。与她在一起的旅途,很宁静。
在旅馆她写日记、绘画,给朋友写信并希望找到邮局寄出手写信。陪她找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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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巴平的路上颠簸,到了山区。临近目的地时,突然下起大雨。没有带伞。有人出现说借伞给我们,帮我们带路。风雨大作,还有小冰雹,鞋子全部湿透。四个尼泊尔男人一直陪伴我们旁边,热心带路,不时照顾行路。先到狭窄石缝处,是莲花生闭关之后降伏恶龙的地方,周围小石洞塞着很多祈福纸条和头发。我们早有准备,把头发和纸片塞进去。
闭关洞里面,一位僧人带六位来自台湾、新加坡、欧洲的不同地方的弟子在打坐。他让给我们位置。里面狭小但暖和,一起打坐、祈祷,静默打坐时感觉好像漂浮在温柔清澈的海洋中,无尽温柔与喜悦。眼泪一直上涌。回向之后,僧人看着我说了一堆藏语。我说听不懂,最好说汉语。他说一起遇见非常好,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再去金刚亥母洞,以及最后去山下寺院见一个活佛。
但我有租车司机山下等着,没有这么长时间,所以与他告别。他指导我和小姑娘在山洞供灯,用佛珠摩擦手印,赠送甘露丸和金刚结。在金刚亥母山洞遇见时,从佛像上沾了红粉抹在他每一个弟子的眉心,也包括我和小姑娘。那一尊金刚亥母和金刚瑜伽母的佛像古老,美妙绝伦,看了很久。他们坐下来唱诵,我和小姑娘开始下山。
下山时所有风雨瞬间停息,山谷湿润干净。我已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情,心满意足返程。与这僧人有一面之缘。他的长发和印度瑜伽士一样,层层叠叠盘在头顶,脸部暗而坚毅。风雨中一起山洞打坐的缘分也是珍贵。
问小姑娘,大家一起打坐时有什么感受,她说,心里很热,觉得神圣。她表现很娴熟,自带根气。下山时主动要求买一串小菩提子佛珠,说自己应该有串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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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最好的公共生活方式。
晚上他们点灯、赞颂、供神、祈祷。人们相聚在一起,狗、羊、牛也都在一起。鸽子飞舞,鸽子粪不时从天而降。街上密布的货摊、商铺,卖花生的烧着柴火。这一切汇聚成人与神、土地、他人紧密相连接的关系。相较而言,大城市奢侈而充满物欲的生活是僵硬、疏离而扭曲的。
古老的帕坦住一晚。寺院有的塌陷,有的重修,完好的仍然很美。上午参观的博物馆展品不多,但气氛安宁,没有嘈杂的旅行团也很少见到游客。大概现在是淡季。在广场晒太阳休息,坐在莲花形状的小湖边,与优雅的克里须那庙相望。
金庙是佛教寺院,供一尊无比华美的佛陀像,各种工艺与装饰华丽繁复难以言表。与大昭寺等身像略有不同。两位白色麻袍的干净的僧人,其中一位是十岁左右的男孩。他们打扫、整理,把佛冠上供养的干燥鲜花取下来。男孩顺便在白麻帽子上插一朵红花。
门边角小房间有一尊从未见过的八手文殊像,左侧绿度母,右侧弥勒佛。有人看我张望,过来把门打开,让我进去。这些佛像华美至极。一座强烈的令人有震惊感的寺院。忘记时间。
寺庙廊柱雕满情色画面,四面八方,天真烂漫。当地人在这些木雕下面晒太阳、闲坐。在尼泊尔这些古城的公共广场的建筑中,惊叹他们这种精心雕琢毫不顾惜时间精力的建设性。也许来自内心对审美与信仰的一种渴望与虔诚。
两人流浪久了,觉得疲累,在街角茶店坐下来喝茶。masala奶茶和香茅草茶。
早上花两三块人民币,坐当地公共汽车抵达巴德岗。有人给了张地图,穿越整个古城区找到旅馆。
这里相对安静,古城还都保留着原住民,在破烂不堪的老建筑里如常生活。店铺也是居民开设。国内丽江、大理这样的古城被掏空成为摆设,人的脑袋毕竟太聪明太渴望富裕。这些人生活在一堆古老的废墟中,深夜的祈祷、赞颂、灯火日复一日。
一路住的是古老建筑改造的旅馆。帕坦旅馆是以前富裕人家的宅子,巴德岗旅馆是以前祭司居住的房子。加德满都则住在寺院改建的旅馆。这对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体验。
睡在神庙旁边,隔音很差,一直听到隔壁房间的人咳嗽,附近酒吧的歌声以及楼下服务生的声音。凌晨迷迷糊糊醒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只有一只狗持续地叫着,不停。仿佛看见什么东西。又入睡,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怀孕了,肚子隆起,即将生一个孩子。醒来,听见神庙的铜钟发出清幽的响声,像是被风吹的。但这里没有大风。也许是过路人走过去摇的。
清晨醒来,吃完早餐,背上背包告辞。店主是个聪明能干的年轻男子,说,你们好早。再次横穿古城,到车站坐上回加德满都的汽车。
八点半到的加德满都机场,飞机延误,改签,转机。十五个小时以后抵达北京,雾霾弥漫。小姑娘嘀咕,还不如在尼泊尔待着,但是我好不容易刚考上新学校……一路念念不忘大佛塔。
问小姑娘觉得开心的是什么,她说喜欢和当地人一起坐公共汽车。她在飞快地成长。相信这些事物全部留在了她的心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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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意识形成我们感知中的万物,心性是一个深渊,一座宝库。就迅疾的一生而言,探索心性有深远的价值。
千山万水游荡一圈之后,意识到自身的平衡与宁静是唯一答案。爱在自己的心里。
凌晨醒来,心中听到有人清晰地告诉我,要在每一个当下就快乐。去强烈而究竟地快乐。
活在当下此类说法书里不知道看到多少遍,也能变着花样写几百遍。但抵不上梦醒之间这个声音的提醒和郑重告知。文字的表达与阅读仍有局限。这种心发出来的震动,强烈深刻。
朋友一天开车十一个小时,跑六百多公里,抵达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即将消失的县城。在海拔五千多的无人区,独自拍摄,信号时断时续。无法发微信,偶尔打电话来。说下雪了,寒冷,看见秃鹫、野牦牛、藏羚羊、狼。它们并不攻击人,远远躲开。拍摄延时,录下素材,茫茫天地,独自一人。大雪寒风,也无法把照片传给我看。
他在信号微弱的地方给我打电话。刷牙时打,去厕所的时候也打,想想这中间相隔的千里迢迢,心念的连接才是重要。有些人在城市围困中营营役役,有些人在广袤无际天地野兽般巡行。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代价。最终都还是在各自的业力圈里。
他说,自己是个漂泊无定的人,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我说,这样的一生很好。
现在还有这样不畏孤独、艰苦的人,保持生命质地去生活。我们虽然活在同一个平面,却好像在世界的两个不同维度。感觉诡异。
我说,去了冰川记得帮我捡几块石头。这样高海拔无人区的冰川应该极为气场纯净。
风雪太大,他回站里读书、生火、喝茶、睡觉。我说,简直是与世隔绝的闭关。独自开车在空无一人的白雪茫茫的天地游荡,你有什么感受。
他说,被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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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观炸裂的一生。突破人世的规则,谁能看到背后真正接近纯粹的东西,那是至情至性。
“一个生活在对自己的爱之中的人不会为了成就而活,因为他意识到一切在于此时此地。能够给予自己和他人的最好礼物就是通过投入当下来表达透过自身而展现出的那份独特。”
一些话至关重要,需要一读再读,反复对照领悟。感触一些为师者已坦率无疑道出最核心、本质、重要、精华的观点与见地,而世间大部分人要么不信,要么不解,要么回避,要么犹豫,有些完全没有因缘去相遇与接应……
大多人仍沉溺在所谓的虚拟戏剧、文艺幻想、心念妄想、俗世常规论调之中。
还有奇怪的教条主义者,认为秘密不能说,不能示之以众。他们是没读过大量的公开出版物,其实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修行者们最大的慈悲。不是拿一块黄金换几本著作的古代,或者要盖好几座塔才能让师父给几句耳传。现在信息渠道之发达,人几乎能得到所有的秘密或信息。
人最难得到的秘密是对心的认识。究竟秘密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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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破碎感的人。对生活感觉魔幻荒诞。下雨的神奇声音。承诺很容易说出,但怎么把它做到。保持纯正发心,发心是善良纯正的,那么任何一种结果都可以。保持觉知,不让感情陷入庸俗而常规的模式……
与你好到死去为止。让冰冻的爱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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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化城墓塔的山坡下面,有一位尼姑独居。她劈柴的姿势利落准确。屋里很大,贫寒而冷寂,堆着她三年前劈好的柴木,还没有用完。佛乐和讲经的声音同时播放着。屋子后面是种满的果树,花木昌盛。她说,枇杷树结果时,以枇杷当早餐。门边楹联写着:棵棵竹栽立竿见影,朵朵云移随处生心。
她面色红润,健壮而热情,与我聊她的果树,如天真孩童。直到法师来催,才离开她的屋子。这个独居的以劈柴、种树度日的修道人,貌似可脱离女身了。若不是内心笃定,做不到这样生活。
法师说,世界太乱,以后不想再回来。尽量发愿以后能生在佛前,不再回来。即便再回来也无所谓。人学习的东西不会忘记,生命质量仍会递进。我想,能发愿一趟趟回来的人该多慈悲。
回到家里,停止生死流浪。此生见过的人都不再见,该了结的全都了结。
穿过一个大堤,横跨大湖,站在中间可以看到层层叠叠山影倒映水中。一棵碧绿青翠的大树俯卧下来,靠近湖面,在阳光中仿佛发出透明的金光。
此等美景不可言,山河大地不是僵硬的物质存在,显现出此中的真情实意。无任何分别之心,无住,无亡。
与法师告别。临行前,他引用古僧言,说,视山河大地已无丝毫过患,这是入禅之门。瞬间热泪盈眶。不知为何这般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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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接我去他们的家里住一天。一座历史悠久的县城。晚上睡的老床,像小时候父母家里的床,床幔是刺绣蓝色金鱼的白棉布。餐厅吃的口味浓重的饭食,与这段时间在寺院里的饭食有区别。
人生是随顺因缘,起伏波涛之上任运而宁静的滑行。
五年前曾经在这个屋子里住过,那时状态糟糕。彼时十一月的湖南村居,听着屋外雨声彻夜难眠,阵阵纠结。一早起来勤力工作,还要采访。现在再次回来,已然是个全新的人。内在结构已经过整合与转变。
独自走到庭院,听着树林里小雨滴落。天空朗月高照,内心豁然,一切正好。这五年可以验证到进步的速度。
要完成三本旧作修订,重新一行行看,感受复杂。人如果只写能一挥而就的文字,是没有意义的,写不写都一样。写作可以拓展心智。写作中如果有自觉,能检验到心的一切局限。
早期旧作有当时的情感,但不会回头看。更不会为了读者的留恋而重复炮制。但我也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同一个主题。区别只在于围绕这个主题所拓展的直径。
它们是一座又一座被翻越过的山岭。远远望去只是标记。对曾经年轻的我来说,情爱是需要探索的最重要命题。没有任何一个命题能超过它所展示的深渊般的意义,那种在情爱中被凸显得分外鲜明的灵魂之孤独与不安……
二十一年写作的短篇故事精选,关于爱的炽热、孤独、冲突与告别。十二篇故事,仿佛一个轮回。爱是什么,如何去爱。恒久的议题。
这个命题一直持续到2011年出版《春宴》才算探索完尽。终于得到心中的答案,历经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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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清凉与自由,需要穿越情爱妄念的漫漫长路。
虽然说,不悔少作,但有几个人能在二十几岁就写出不会被后来的自己挑剔的作品。
也许其他人是,但我不是。我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有标记。
当时的我文字是喷涌状,而我想要探究的真相,困惑的答案,还在远处。根系只能缓慢生长。以文字观照灵魂的旅程,慢慢前行。
探索时期颓废迷惘的少作,很多人围观看热闹。当我走到更远处,围观争吵的逐渐散去。留下来的人群里或许有真正的知音。
欣慰后来毕竟还是扎实地写了一些能够让自己真正安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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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登先生》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但已不需要分男人或女人,也无所谓是否在恋爱。他们真正地爱着就可以了。冬末所有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买了一顶巴拿马帽,一些茶器。闭门读书。
想去藏地。要去大理修理房子。想住在村庄里,看着茫茫大雪,得到土地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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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候,虽然经常谈莫名其妙的恋爱,但是心中从来没有得到满足。
那时最大的恐惧是,觉得死之前还没有学会如何好好地去爱。有一阵子,到任何一个圣地,唯一的祈祷是,有个机会好好地爱。祈祷很灵验。
有了爱的人就什么都不害怕了。会成为一个普通的人。
花园里漫漫无边的芳香白花。今天查它的名字,是玉簪。
把家里每一个柜子、抽屉都清空。扔掉、送出很多东西。只有很爽两字。空空荡荡的茶柜留下两三套茶器,三五罐茶叶,不过觉得完全够用,茶也好喝。因为拥挤庞杂的大堆物品不见,它们得以显示出各自强烈质感。人有三五件其实足够。
艺术不应是财富人群的保值或增值方式,而是渗入普通人日常的熏陶与滋养方式。在宋朝,普通人家知道挂画、焚香、插花、舞文弄墨。现在的艺术在被扭曲成大多日常人不能理解的概念,只为卖个大价钱。没有去充足而平衡地发展。
并且当代艺术很少出现哲学观。透露出来的气息是躁动。
“如你自己所形容,你是一个持续的供电系统。”作者其实是被读者推动着走。我内心最究竟的问题还没有机会跟别人讨论。为了这个系统能够继续供电,需要不断精进。
人不能也并非只为自己而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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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文字的高妙之处在于,句与句之间巧妙相连、呼应,表达精确,用词美而不俗,意境、画面感、留白空间都到位。修辞高超,藏有灵性与贵气,让人看了惊叹文字功底与细节处理。完全相印,却无法再多说一句。妙不可言。这是写作者在文字创造中很高的一个境界。
又说,昨晚梦见你。梦中来到一座古村落与你会合,你一头长发,穿着深色衣衫黑裙,像个过去的人。面容洁净,双眼清澈。我们在你朋友家晚餐,古宅阁楼美丽,小院天井,朋友的母亲种了很多花。你的朋友是摄影师,黄昏之际他拿起相机说去捕捉最美的一束光。
我和你走过长亭古道,沿着村庄山野来到一处视线开阔的田地。光线一瞬暗沉,天边有晚霞下坠,一圈火红消失在边际。我说,这里的气息凝聚着过去的记忆,风的味道,泥土的芳香,所有的一切仿如昨天再现。我们在田埂上玩耍跳舞,你发出清脆的笑声。笑得忘我而美丽。我说你真好看呀,你高兴时这样纯真。闻到你发间丝丝清香,明眸皓齿,声线温柔甜美。这是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你女童的一面。
但我梦见过你最美的一个梦是,你在山顶寺院,我来看你。上山路上拾级而上却发现每走一步台阶显现出你的一本书名,一路惊叹怎么可能,好神奇。你说,来山寺,来看我的荷花。我说,这个季节没有荷花的。不可能啊。到了山顶,你一袭长裙一头长发冲我笑。殿前水池真的开出满池的荷花,美得失真。
具体细节有些忘了,但这两处情境印象深刻。那种空中山寺刹那间荷花幻生的美。在我的梦中你一直有笑容,笑起来很纯真,是真正快乐的那种。清爽,天真。
我说,你梦中见到的是我的高我吧。生活中的我被凡俗肉身束缚捆绑。希望能够回归你梦中所见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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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做的马萨拉茶和上次去德国在超市买的原料做的,滋味有些区别。喜欢这个茶,有尼泊尔的记忆。前几天想起琅勃拉邦。古寺,旅馆的老宅子,集市和日出。可惜当我在那里的时候,还来不及深深感受它。
早上起来听音乐做手工,这是她自得其乐的时间。做了她喜欢的味噌汤和两个饭团,是肉松馅和牛油果馅,全部吃完。每个孩子都带着一颗种子来到人间。不管如何,这种子会开花结果。
她用废弃的碎纸片画了一些莲花,我夹在书中当作书签。
她的自发绘画进入一个新阶段。一个小女孩的内心是有什么样的世界呢。她终究在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着。
她的一幅画作完工。我对她说,妈妈是你最真诚的粉丝。这不是故意表白。我的确尊重任何发自本性、出于天然的作品。不论技法深浅,能够让生命力自由流畅地展现、生长。
记得她第一次给我写英文邮件,称呼是:My little pretty mother.漂亮的小妈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心里很愉快。
身为母亲,在她的心目中我更像是一个恋人、朋友、姐妹的混合体。她对待我的方式很像我年轻时对待恋人的方式,依赖,信任,很多要求,情绪化的要求和古怪脾气。最真实的一面、最差的一面,暴露给对方。做这样一个恋人模拟角色很吃力。需要各种哄。让我忍不住想,自己年轻时的恋人不知受了多少罪。少女总有莫名其妙的发作。
人与人的恋爱遵循的模式,是对母亲或父亲的一种期望和旧有要求,现在看看,果然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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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现在文采斐然,写诗歌小说故事,短短几句随想也流畅自然,有思考。屡次说被老师夸赞。这恐怕是一种天赋。
做完作业复习完功课,有时她热衷在电脑前面勤勤恳恳写小说。此时的自律像换了个人。至今不知道她写了多少字,有时偷偷背后看一眼,情节对话都很复杂。如痴如醉沉沦其中。
对她说,有时候你去上学了我很想念你。但你放假我也会渴望一个人待着。她说,以后我出去读书你也不一定能看见我了。我说,是啊。人难免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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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并排坐着两个整容脸年轻姑娘,看起来又白又假。两位男子认真地谈论着机器人,机器人在医院的运用。以后的世界会越来越不好玩,又或者在另一些人眼中是更好玩了。厌倦这些梦幻般的假象。
无知者无畏。初学佛法者最有信心,学得越多,越知道那多么不容易。
今天看日本禅师的书,看一天。这些给西方人讲课的老师通常讲得非常好。他六十五岁猝逝。好的讲课是活学活用,不拘于理论。语言本身是生命在流动。
昨天梦见床边有无形能量在触摸我。
人们一般不愿意正视活着的作者。要承受多少爱意,就要承受相应的损伤。
一位作者的作品被高估或低估的评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生写了十几本或几十本的书,在这些作品中需要有一本或几本代表创作核心。在书中说出对自己而言重要的观点。这些观点也许在当下有效,也许在未来才会被很多人理解,或更不理解。这也并不重要。
作者是否持续出新作,能写多久,并不是自我完成的标准。是否能够写出核心作品,把自己认为重要的观点集中传递,是重点。
花园里的树,落花脱尽后便长满绿叶,之后还会有果实,来年依旧有花期。想起这些来,觉得怎样都是对的。都是圆满。我会在时间的宏观限度里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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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阅读缅甸禅师的书信集。他半途出家,但心思敏锐。这本书快被我画满线,大概因为他说的大部分的言论,我都赞同、共鸣。仿佛穿越时空的心之相连。
禅师说到对女儿的爱,“我不需要别人把我的心扉打开,但她已经把我的心敞开了。与她告别时,感觉自己的心要爆开。我知道自己出家的代价是什么了。”他直接、坦率,让人感动。作为一个有特定身份的人,不伪装自己的情感。虽然这情感仍需要克服。
喝到极好的老白茶,用陶壶炖煮。以及野生古树红茶,馥郁独特的香气烂漫、野性。喝得浑身通透。同样的白茶,用铁壶与银壶煮,味道并不一样。感觉铁壶的更醇厚,银壶有清泠轻盈气。
班章古树与蜡梅。梅花是插瓶干掉之后自然萎凋的。有药香。
下了一场大雪。
除了不可控因素,如果掌握分解情绪的思考工具,心念的苦痛和执着不会被当作真实。不会自陷于绝境。
上午工作,下午打扫。晚上静坐,瑜伽,看一些经文。晚上度过一段心神内敛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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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里学习,学什么,跟谁学,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当所有的一切都消逝时,是什么在你的内心支撑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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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西来的时候,会有热烈的社交活动。朋友们聚集吃饭,聊天,走动,也听到来拜访他的那些人的故事与问题。以及观察他们的状态。他们毫无掩饰,说出各种离奇心事。这对我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看到人生百态,仿佛站在暗处观赏人间戏剧。
对经常宅在家中的我来说,这是了解世相的良机。明白什么叫芸芸众生。
早上小雪,格西说,天很冷但是不知为何身体觉得格外舒服。我说,在凛冽空气中能嗅到某种透亮的气息。一块匾写着“现妙明心”,是最近读《楞严经》时读到的。
“能看见自己心中的佛就可以了。不必舍近求远。”
凌晨四点起,看到天光亮起来。朋友在厨房煮热奶茶,大家围聚在一起喝茶。中午有素食聚餐,白菜、豆腐、菠菜、蘑菇、糌粑,漱口后不吃不喝,正式斋戒。腹中并无不适,洁净和空盈之感。只是口干舌燥。
深夜从郊外坐地铁回城,在地铁站小跑一下,觉得有些体力消耗。地铁车厢里,感受到体内不吃不喝的压力隐约来袭。从车站到车厢,有陌生人吵架,嗔怒急躁。污染的环境更需要付出能量去抵抗。想喝水,克制。出地铁站,微雨,一路走回家。
身体里有点亮和通透之感,探索黑暗隧道,探索身体的限度。据说印第安人做重要的事情之前需要禁食。禁食可以靠近神性。
感觉到一种重生般的饱满状态。想着人是否有能力视外界如净土,抛开种种庸俗常态的成见,克制凡态。
世俗圈子,常见到人们彼此之间不厌倦的互相吹捧、恭维,我该庆幸拥有自由可以避开交际应酬。
妙境只能出现于清净心。时代暗流汹涌,人差一点本性自觉,只能被卷入洪涛。从来不说好听的话取悦别人。固然吹捧赞美能让他人愉快,也让自己受益,但无法做到。这也是一种傲慢吗。格西说,这是自己的一种性格。
有人说,亲近善知识,是亲近“正命”,其实是行路需要有标杆有方向有旗子有信号。心会有散乱迷途。善知识的意义在于此,他的出现会帮助你调整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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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见性超越语言。纠结于集体环境、概念标签、形式主义、画地为牢,只是浪费时间。人被世间法捆缚而不自知,同样,也会被头脑所捆缚而不自知。
粉碎是其中关键。粉碎意味着更新。
格西的两个观点有启发性。一、人有在格斗中攻击的力量,也一定要懂得如何防御。一个方式在力量快速的时候,必然有很大的危险性。二、如果在认真学习,需要做一个在外表看来普通、平淡的人。
来拜访的女子,喜欢表述,讲话清晰,慢腾腾,眼神深。说一句背后仿佛有三句。现在看人,其身上的业力程度会自动显现。
一位男性,手腕上戴一串小尺寸佛珠,珠子发黑发出光泽。问他什么材质。他说是极为一般的檀木,已戴了十年。他学习佛法二十年,一天念五万遍心咒,很多经书背诵如流。我心想,既然已经学到这个程度,不该还在人间流落。早该去山间隐居。人要突破肉身与物质的限制极为困难。
格西对一切人无分别无评价,有求必应。即便是看起来有些贪婪的要求,也永远落落大方,不推托。若没有慈悲心,恐做不到如此。且从不期待回报。
走廊里听见他诵经的声音,嗡嗡震荡具有能量,房间里有藏香气息和酥油灯的味道。他让我喝一碗热面汤。拿出文选阅读给他听,听他讲解。结束之后闲聊,听他兴之所至讲起以前的事情。封闭的房间里只有言语与安静交替发生。周围的一切化为乌有。心的频率在传递。
读一本书,日本和尚独自去西藏,拜访洞窟里七十多岁的圣人。对方问他,天底下有所谓的“众生”这种存在吗。
格西说,这样的年龄仿佛是一棵大树最粗壮的时候。可以帮助很多人。
他用清水与菩提叶在各个房间洒净。我们轮流喝了这水,把这净水涂在头上。一起去云居寺,在辽代古塔边,他问,五十年以后我们这次一起来的人,大家全都不在了吧。我说,是的,人不在了,塔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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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从杭州寄来山上刚挖的一小箱冬笋。结实,新鲜,带着山林泥土与湿气。大半分给朋友,自己留下六只。晚上格西、朋友们、几个孩子来家里吃火锅。把四只冬笋剥皮、切片,装了一大盘涮锅。味道鲜美,很快一扫而空。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晚饭后,楼上邻居来看格西。煮普洱茶、提问解答,夜深时一一道别。孩子们在厨房做东西给大人吃,玩得高兴。一小箱冬笋转眼只剩下两只,放进冰箱。好东西与大家分享才不浪费。
这是格西明天离开北京之前最后一次聚餐。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
他像洗牌一般把我再次洗一遍,帮我整理干净、梳理整齐。旁观他如何待人处事,应景对物,都是学习。不管面对怎样的人、怎样的场景,始终如一。收放自如,沉稳安定。有时滔滔不绝,智慧自如。有时沉默不语,不动声色。
以前我们谈论过不露凡态四字。送别时,看着四周奔逐吵闹的尘世,心想,要突破对世界庸俗、沉沦的看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要经常点亮着心里的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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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给您写信的机缘,当然是因为读完您的新书《夏摩山谷》……有一些句子,看完以后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听了善法以后,感觉粗鄙的灵魂有了归途,眼泪会夺眶而出,不由意识主导。这本书的另外一个进步,是文字。文字越来越容易读,去掉了很多繁琐的装饰,但不失优美。读起来很舒服。我个人认为佛经的文字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贵极了又素极了。希望您的文字越来越简单而有力。
我们没见过面,只是手机里存有几张你的照片。可有时候会梦见你轻轻抚摸我的脑袋,而我闭眼流下了眼泪,仿佛是很神圣的时刻。你没有了戾气和清冷,没有了少年执念带来的撕扯疼痛,留下的通透明晰后的温柔。不再横冲直撞,也过上了每篇文章曾预示的未来。
没有力量的人,无法面对自己的人,写不出来你的文字,也没有那样的感受和笔触。致敬于你对自我的诚实和不停歇地向内探索。真实和智慧被愚人评论和嘲笑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你的书一直滋润我,疗愈我。赤裸透彻。
你独特的生存状态和写作路径可以给我指引一些方向,读你的文字整个人也跟着清净起来。那天在书店碰到你的读者,年龄相差很多也可以一起坐下来喝茶聊好久。想保持这种清明开放的状态。
选择大众认同的存在方式因为安全。追求内心世界精神生活的人是少数,意味着独自上路前行,有时连倾诉也找不到同类,更别说认同。这样的人内心强大。
你纯化了自己,越写越好。我喜欢的是这个过程,并不是具体的某一点。也从未当真,更像是一个心灵岛屿搁浅的岩层,不美,觉得空淡明亮。你在我的心底这么多年,已经是一个钻石的质地,从他者到自我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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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在家避静从1月24日开始。虽然在家,并没有进入写作状态,以读书、看电影、做家务、做饭度日。看了一些新闻、报道,负面信息吸收过多,不知真假。除了导致身心不适,没有什么其他作用。决定把感官收敛关闭。
反省与观察自己第一重要。有些记录也许对正发生的状态来说,打开一些窗口,但这些文字所代表的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价值。社会需要不同类型的写作者。写作者不是发出口号的人,而是思考与记录一切发生的人。思考与记录有不同的层级和状态。
越是惨痛强烈的事情,越需要时间深度过滤,之后才能有客观的反省与整理。在事情发生时,保持观察、思考、过滤与尊重有其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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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看到新冠全球暴发了。叹息。看样子,造化弄人,不光让我们在疾病的认识和治疗方面有了对照组,在民众心态和社会治理方面也创造了相应的对照组。未来社会,需要人类携手解决的全球性问题恐怕更多,只愿明天会更好。个人觉得,人类群体若无法有效平衡自身层面的各种矛盾,跟大自然和谐共处就是一句空话。”
早上看到朋友发的感想。最后一句是重点。目前不尽然是与大自然共处的问题,也在人毁人。唯物主义、科技主义和无神论者们在这场大瘟疫中得到的结论是什么呢。
萨满老人如果看到全世界的瘟疫,又该如何处理。大概除了联合起来一个萨满团队,一起爬到高山顶上做火供仪式长时间祈祷,也别无他法。个人承担不起集体业力,没有人可以力挽狂澜。只会被集体业力滚裹、覆盖、撕咬、吞噬。
疾病带来恐惧、损伤,逼迫每个人进入内在,看到之前不曾被揭开的暗流。如果人的注意力能够从对外的狂乱与迷失中撤回,自处,并重新思考如何生存的意义。重启与新生便已埋下种子。
人与人,与万物相连,好像神圣的曼陀罗。所有圆心相连,才能勾画和创造出各种奇幻结构。世界的样子,由每一个人及万物的心互相牵连联结而完成。
世界的模样,决定于自己如何对待人与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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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空空荡荡,人与人之间疏远隔离。恐惧弥散,在家里闭关自守的日子,单调,孤独。很多人也许会突然醒悟,发现在生活中,以前那些强烈喜爱与执着的事物其实并不重要。比如美妆、华服、豪车、美食,被关注、赞美,歌颂与骄傲……
人只需要健康,身心平安,有生活基本的保障。世界和平,内心安宁。
“艺术是智慧在实践中所具有的美德,它需要苦行才能成就,是把自我中悭啬的那部分彻底抛弃后余留的部分。作家必须仰赖陌生人挑剔和严格的审视作为评判。他内心住着的那位先知必须要面对世间的各种怪胎。”
年轻时候无非都有些纵欲、愤怒、紧张、骄傲,创作也围绕着黑暗、孤独、叛逆之类的妄想。慢慢看到世间的核,放松下来,变得平凡,显得淡漠。外表上看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内心趋向广漠的归途。
一些人年轻时候和老去是两回事。也有从不变化、从不生长的。
远方寄来的一箱茶叶,肉桂水仙形形色色各种。距离我们拉萨初见以及峡谷一起旅行,差不多过去二十年。曾经四处游荡的浪子,这二十年发生了很多事。后来再不曾见面。但对方内心的一丝牵挂,让我们现在都还没有成为陌路人。
想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些很长,有些很短。长或短,依靠的都是心中的一念。心中的一念未熄灭,那火光就还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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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她身上发现自己少女时候的影子。无法改变她。唯一能改变的是让自己更有底气,平心静气,开放接纳。她将随着自身的轨道走,毕竟还是要有放手的勇气。想起她小时候胖乎乎的跟我走在旅途中的样子,还有点留恋。但这是情绪。我知道它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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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整体和深处去挖掘事情的原因,大多是情绪宣泄。
空气中没有什么美好气味,只有暴戾。世人所热衷的那些嘴巴上的责任、口头上的慈悲,要能记得把自己洗洗干净就好了。
荣格说,“我看到巨人的脚踏平一座城市,那么我该如何诠释它呢……他们都将极度沉湎于这些可怕的体验,盲目的意志让他们把这些都理解成外部的事件。而这都是发生在内部的事件……如果恐惧变得足够强大,它就能够让人向内看,那么人们便不再从别人那里寻找原我,而转向自身寻找。我看到了它,我知道这就是道路。”
对死亡与疾病的恐惧,如果能转化成一场清洗与整理。如同转化成水,洗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洗去原有生命形态,洗去人投入在物质欲望、购物消费、时尚潮流、娱乐交际、男女欢爱、网络直播、电子产品……各种形式之中的狂热与昏沉。洗去欲望、妄念、野心、贪婪。洗去自傲,也洗去自欺。允许旧有的自我被击碎。
新尝试的一种香水,清幽冷冽。仿佛山谷中的白色百合和冬日水仙,两种喜欢的白花集合。
有这样一套过程挺好的,生老病死,知道是一场梦。总是年轻有什么意思。
“文字如佛前油灯,亮着火光。好,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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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朋友家里吃饭。牛肉包子,胡萝卜汤,美味午餐。午后疲倦在沙发上入睡一小会,告辞。感觉持续一个多月的疲惫、纷杂、不适收尾。说起最近新闻,一则纵火案。最近暴戾新闻层出不穷。
有人发的德国机场照片,清冷萧条。国内则开始热衷网络平台上兜售各种廉价不明的物品,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名人明星们也来助阵。这是企图以物质主义掩盖痛苦吗。
现在的时代,对年轻人来说是巨大的考验。貌似有太多一夜暴富的机会,不过是各种谎言遮蔽的泡沫。大部分人从事的是趁火打劫的冒险与游戏,但社会需要的却是脚踏实地的建设性的行动。需要认认真真的生产、创造、实践、造福的愿望与实践。而不是表演、兜售、投机取巧、取悦他人、热衷虚拟空间。
人们以为廉价而泛滥的物质产品能够逃避现实,或者暂时得到欢愉,这是在回避精神成长与独立。不读书,不去从事建设性的行为,生命是被虚度的。
这一两年确实是让人靠近真实最近的一刻。相信很多地球人都被这股力量震慑而警醒了。活着是什么,活着在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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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说,我与世界相遇,我与世界相蚀。我必不辱使命,得以与众生相遇。
布道者最大的问题是容易触怒他人。总有人觉得被对方触犯了自尊。
当以自性为根本上师。只是我们敢于相信自己吗。
我们是宇宙幻化游戏中极为微渺而脆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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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阅读的一些美好的摘句。
自身病痛与亲人离去的痛苦是真实的,其他痛苦并不是真正的痛苦。别人的眼光、世俗的看法并不重要,自己的内心感觉最重要。人应该将有价值的东西引入自己的生命。至少,让自己活成一个自在、健康的人,这是作为自然界生命的最基本意、第一意。幼儿为第一意而活,乃至根本不知第一意,更全然不知其他。
武士的精神:在何种程度上可以隐忍而何种程度上不能受辱,在何种程度上要约束自己的情感而何种程度上须态度鲜明不容置辩,在何种程度上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何种程度上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减少文字,而多增加符号和图像的观想,以断除知性的分别心,和内心的实相取得联系。
当我们心中缺乏对生命中最亲近的那两个人的敬意(如山的父亲,如水的母亲),大概我们对遇见的其他人、事、物也很难生起真正的敬意。而对人生缺乏敬意,就等于对人生的轻视。
转河沙秽土成清净法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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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读经,读到的是字,但也不仅仅是字。字化开流动、无处不及,发出光与热。不舍得入睡。
休息读几页书。连续三天不读书人会觉得干涸,甚至觉得有些面目可憎……
早上点一支几年前在东京买的香,盒子上是手工粘贴的三层雅致色纸。认真制作,细腻心意,古雅审美,这样的物品才能在被使用时真正滋养他人。人也许很容易去盲目购物,却很少关注自身与物品之间的真正关系。
与其热衷填塞粗陋的欲望,不如去进行精湛美好的创造更能增进意识。
独自看《罗马》。放映厅稀稀拉拉十个人不到。电影结束后大家没有走,听着细微音效若有若无,仿佛旁观导演梦境与记忆的余韵。突然觉得美妙极了。影片恍若没有什么情节,重点在镜头移动、视觉、听觉、调度。往事被艺术过滤之后,情感与命运的破碎、变化、残酷、痛楚也被溶解、转化,而成为时间行程中柔美与静谧的一部分。
字幕结束时出现一句:愿世间和谐友爱。
据说资金大部分都用于复原七十年代导演记忆中的街区。谁没有儿时回忆。能这样拍电影真是太爽快了。
按照禅定角度,孤身攀岩的Alex以及其他的一切不惜为之丧命的户外冒险者,乐此不疲的原因并不是对结果的执着,以及满足征服欲或证明自己的冲动,这些都太小儿科。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专注和超越杂念带来的宁静,足够享受到与本源融为一体的满足与巨大空灵。
这是一种极致到无法表达的神醉。日常人是难以理解的,因为没有亲身经验。
人缺乏的不是学习的能力,而是爱的匮乏。这种爱,不是无觉知的污染的情爱关系,而是活泉般的存在。填满自己,再流向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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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来,人生安排的每一个阶段,种种困难、变化,背后都有深刻的寓意。为了考验我们的生命,这股意志的力量强大。必须是个勇敢的人,才能被推动着穿过这片夜色中黑茫茫的森林。大海在前面。这条路要走完,才能靠近它,跃入。
生活已很艰难,时间短暂,无常随时袭击。即便这样,很多人仍常觉得自己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如果人真心愿意去面对自己会老、会死的现实,也许会用另外一种方式生活。而不是住在自我的监牢里自欺欺人。
自在而快乐的人,要先粉碎掉太多东西。这是对限制重重的肉身的挑战。人依靠是否具有勇气而产生区别。
内心和谐,才能不怎么需要他人,并给身边的人带去优美和益处。因自身缺乏而渴求,会损伤彼此。
人与人之间是同等能量相吸。如果有个魔般的爱人与你纠斗,一定反省自己的心里,有一部分魔性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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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听课,结束后回答读者提问。问题累积到四千条,我只能回答其中的一两百条。但会持之以恒。上次与友聊天,他说他在教绘画课,在不断被提问中感觉学习了很多。我也是这种感受。感谢陌生人敞开自己。在大量的我执烦恼当中,是共同去修习无我及空性观的途径。在这些各式各样的问题当中可以看见清明,“烦恼即菩提”。
只是生活中没有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问题。所谓来自他人的建议、看法,最后都没有自我教育、自控、自身实践来得重要。没有一劳永逸,也没有轻而易举。
有些问题真诚而苦楚,但我没有更多精力,只能逐渐地勉力地多做回复。
见谅了。
之前的问答将结集成《心的千问》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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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朋友结伴远行。戴了一只儿童手表电话。我对她说,虽然是出去旅行,也不能给她手机和iPad,想让她专心看风景、画画,而不是被电子产品吸引心力分散。零花钱给得也不多,一两百,不能随便买东西,要剩一些回来。她都答应。
又对她说,和同住的朋友在一起,记得使用洗手间后打扫干净,礼让,多照顾和帮助别人,不事事想着自己。有机会帮大家做事。她也同意。
第一天抵达,给我打了十个电话。后来每天打一个。什么事都跟我说一说。她想念我,我也想念她。独自反省很多事。晚上想给她写封书信。
在我与她之间,应该始终保持这种情感的正向联结和精神支持。我要尽到责任。
她在快乐地旅行,阿姨去郊外帮忙。发现单身生活不容易。我对世俗生活没有依傍,少有热情。也许因为生活中的日常内容纯度不够高。
她是我的平衡器和镇定剂。她不在身边,我会成为一个写作、抽烟、瞎逛、看视频、失眠、吃零食、吊儿郎当的人。成为没有她之前的模样。
每天细雨蒙蒙,湖里的岛被烟雾笼罩。山峰一个叠一个,有深有浅,暗淡无光。岛屿上树林丛丛,一片朦胧的深绿色。湖上的波纹慢慢地扩张,时间般的纹理,前进无止。天上的云快速移动,有的却与其他的云彩滚动。乌压压的一片天,有的地方露出一点光芒。山消失了,除了山和浅灰色,都无影无踪。闪电照亮整个湖面和群山。雷声尖锐无比,像是吓唬你的小孩,我被吓得半死,雨的声音吞没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消失了。伸手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雾。雨像水晶珠帘似的从天宫里散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一束白光像纱帘一样从天上慢慢飘下来,可是雨还是未停。岛也变得若隐若现,沉重的雨声也清脆和小了许多。湖面上少了许多声息。雨点小了,雨也快停了。
她十一岁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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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呼啸,照样出门看中医。
吃过三轮药方,感觉壮实一些。最近一直在调理气血问题。之前对身体没有照顾且消耗精气神的日子太久,到了一定时候,肉身发出信号。像地球负载着人类的损耗拖累,当它想保护自己,也会发出信号,以此让人类被动地消停下来。肉身相同。
这一段时间它因此得到足够的照顾、休息与关注。
读了一些关于健康及身体的讯息。这个阶段,结合自身,刚好把健康与肉身的相关主题探索一轮。把技巧与观念互相结合并实践。医者,先医自己,再医他人。疗愈肉身的同时,其实是在疗愈内在。
意志力过强是危险的,触探不到伤害的底线。只有身体给出明确的信号,才开始关注与照顾它的需求。
中医和修道之路一样艰难,主要是充满歧途,鱼龙混杂,因为尝试探索而耗费精力、时间、经济。那么,西医之路和绝对的物质现实主义就显得理性、简洁而有效吗。也不是。凡涉及身心整体、内外的,无一不是危险而复杂的综合工程。最重要的仍是自身的启动。年龄到了转折期,身体开始有变化与显示,也许需要结清前半生的意思。学习,净化,清理,疗愈,是新起点。
对待劳损不适,不是去对抗,而是保持观察,感受各种经验。随顺它的变化起伏。这种观察与随顺,很重要。中医或西医最终不能起决定性作用。而要通过运动、练功、功课,培育正气、阳气,逐渐去恢复与调整。有坚持的信念。
晚上朋友打来电话,提出两个建议:一、不能意志力太强;二、庸俗一些地生活,而非太上进。她说,中医和修行一样,是改命。人要改命多难。她说得都对。人自有其命中轨道,不容易脱离。有些事做不到。想起来一些作者的书曾带来很多帮助,但他们有些是四五十岁死的,酗酒,疾病,或其他。
回头再看,如果没有这两项,也不会是现在的我。可能是另外模样的我。所谓业力病,有时是明知应该如何,却做不到。事实上,人能够做好的,或越做越好的,也是业力范围里的内容。按照电影《心灵奇旅》的说法,是选择来地球时已经确认的配置。
积极努力之余,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接受。
人若真能吃吃喝喝埋头赚钱觉得开心满足过完一生,再能够无病无痛,也许不错。一些人就是这样过完。但若逐渐深入觉知,会吸引到各种考验而督促晋级。触目惊心,如履薄冰。
三四天高强度阅读,今天读完最后一页。晚上打坐,感受不一样。喝一碗生磨核桃糊,准备早睡。朋友问我,如果你没书读会怎么办。我说,户外,走路,旅行。但是现在身体休养,暂时不能出门旅行,大风冬天也不适合户外,只有读书。读累了做功课,养兰花。
缜密而优雅的理论表达需要专注的理解力。读了一会头疼。缓一缓。我的头脑着迷于深度智识,像吃过纯度太高的食物,其他的很难令心觉得满足与兴奋。有点危险。晚上以静坐放松休息。
一些本应对人类帮助极大的讯息,在书店里几乎买不到。人们缺乏正确而深刻的方式去观察与认识自己。这些书,是五十年前的资讯。当时作者就已说到,人们几乎是在以一种病态的方式,故意地忽略或轻视那些可以帮助到人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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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梦见去寺院,沿着石头台阶,每一个台阶都有一条眼镜蛇一般的扁扁脑袋如花朵的蛇,抬着头静静地盘在那里。梦见小姑娘,她有些长大了,我说让妈妈抱抱,她跑开,走在前面,十分淘气。
朋友对我说,你一年估计能看一千本书,我呢,一年把一本书读了一千遍。当然我一年读不到一千本书,大部分书我已经不读了。现在的状况是,感兴趣的几个门类和作者,反复读,来回读。
卖掉上千本书,它们并非没有价值只是对我而言已没有作用。像小时候玩过的八音盒,放着也可以,最好是给有兴趣的人继续玩。
也许朋友认为人不需要读太多书。我赞同花一年时间把一本书读一千遍,也许不止一千遍。那是经文。我是个写作者,输出需要先输入,输入之后去消化、萃取,用生命经验和认知与它们互相验证,然后输出感受。
所有的写作、阅读行为无非是在传承真理。没有什么新发明。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进行表达和传播。真理的表达不局限于一类或一个区域。了解与学习愈多,愈加可以扫除偏见。
偏见的源头通常是不了解。或不足够了解。
什么是真正的慈悲。我们带给他人的是平静快乐还是污染破坏。我们付出了多少又期待回报多少。我们是否尝试去理解牺牲、承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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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感以后写新作的时间会减少。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标准作者,虚构几个故事编些人物情节不痛不痒地就写出一本。从来也不是这样干活。我并没有那种以写作为生存工具的技巧。写作独立于我的生活。生活第一重要。其后才有写作对生活的萃取。
这意味着我的工作方式,要经历好几年的身心萃取才能写一本新书。
在视频、影像占主流的现在,却比以往更喜欢读书。感受到文字比视频、影像长久、深远的特质,以及阅读对人的精神系统所发生的作用。阅读需要经过学习、训练,持续深入。理解力提高,文字背后的含义才能清楚洞明。像一簇火焰久久地发出亮光……此时,阅读的乐趣才会发生。
一本相印之书值得反复、经年阅读,每一次读都是常新。
“这些文字,是一种攀登雪峰的超越,清冷、纯净至透明的文字,寒凉之气侵入肌骨,几乎没有了尘世的气息、人的气息,寂静安宁。从随笔到短篇、长篇,体现了一种隐匿的激情。但她的小说有时太理性。有人说,比她自己更豁得出去的人,才会更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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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可以被美化吗。我觉得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母亲,完美的母爱。事实上,真正的母爱都夹杂着疲惫、愧疚、悲伤、艰辛、愤怒、孤独感等各种情绪。没有被好好爱过的女性们很难成为可以去爱的母亲,除非能够反省、自我教育以及一直在学习……否则母爱与男女关系一样,也会控制与占有当道,以失望与远离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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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事故,除去经济、社会因素,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在于对陌生人缺乏一种共情、理解、体谅与慈悲。如果都只为自己想、不为对方想,人与人的立场不一,负面情绪与对立反应不受自我管理,冲突、嗔恨、互相激发的戾气由此而生,会造成悲剧。对他人,一念之善,一念之后退,一念之彼此怜悯多么重要。
真正明白自身之苦,才会体悟他人之苦、众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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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姑娘在大屋安安静静过一天。
她看书、做作业、和补习老师视频、画漫画、写诗。我做饭,她帮我清理厨房和洗碗。楼上楼下叫一声都能听见。我对她说,你叫妈妈的声音还跟五六岁时一样。不知道你二十岁时叫妈妈会是什么声音。我心想,也许听到依然觉得那是一个五六岁女孩的声音。
我在厨房做面包,熬中药,做面。一心一意养身体,书也几乎不看。只是听着寂静。偶尔有清脆鸟声。屋里的兰花安安静静。中午出去散步走一走,路上无人。午睡时,她在读诗集,给我念了两首长诗。她内心纯真,几乎不对世事感兴趣。不看电视。这有助于她的精神发展,还是小女童的内心。不觉得孤独。夜色黑下来,听到她在二楼独自朗诵。
这几年一切旅行都有限制。今天看到朋友发的几句:喜生阳,动生阳,慈生阳,心刚百病起,念柔万邪熄。对朋友说,我的心刚强。其实一直在试图降服刚强的心,即便有些推进,之前的种子依然要结果。最好离开北京去村庄里住一阵,身体才能彻底恢复。
早上下雨,风雨无阻寒暑无别,撑伞出去快速步行三公里。广阔无人,雨中荒凉。想起住在瑞士乡下时,每一幢大屋相距甚远,孑然独立于草坡或山路旁边,遗世独立的生活环境。他们劈柴、推着童车带孩子散步、跑步去古老森林、在家阅读绘画弹钢琴、与朋友有时聚会,这样生活。那段日子一直留在印象里。
都是人类,都有贪嗔痴,都有生活困境。但人与人之间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毕竟还是有区别。现在我差不多有百分之三十与那段日子相同。空旷无人,独立自处。常人难以持续的寂静,却给了我太多启发的回响。在大屋整理东西、做饭、洗衣服、喝茶、发呆。早晚出门散步,做功课。
今天问她,你觉得寂寞吗。她说,并没有。与世隔绝,内心平静。我说,也可以请好朋友来家里开派对,她摇头说不需要。她有这份成年人也未必具有的独处能力,也是一个老灵魂来着。除了上网络补习课,听大学的西方文论课程,闲暇时,她津津有味、执迷不悟地穿小珠子做手工,把极微小的珠子做成花瓣再做成花朵……专注而喜乐地进入定境。
沉浸在某种沉寂无声的波涛之中。这是寂静才能给予的清空。想想最近这段时间很少消费。没有餐厅电影院冰激凌,很少见到人。对她说,我们住在山上洞穴里。
小姑娘在大屋里自己睡。每天早上醒来去她房间,挤进她的被窝躺一会儿。人之天性,最爱的都是孩子。这是被设定的程序,否则儿童们无法顺利成人。恐怕任何关系都达不到这种程序设定的天真自然,但也仅局限于父母对孩子。孩子对父母,是另一套规则。
离开她房间之后,梳洗,煨桑,喝淡盐水,服药,出门去河边。路口见到一只喜鹊衔着捡来的碎树枝,飞到在槐树上搭建起来的窝。它辛辛苦苦搭了漂亮而结实的窝,准备生产与哺育。放下树枝。它蹲在窝里大声叫着,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观察。内心发送六字真言赠予它。
这样的日子难得,安安静静与时间同在。仿佛在一片波涛缓缓滑动的大海中,独自游着……也许是某种特意的安排。否则我是个不知道如何在体力与精神的消耗中找到边界的人。坚持与忍耐如果越界,会伤害自己。
到了这个年龄,这个安排对我说,停一停,调整好身心。后面还有道路。
身体在转折期的各种状况,强迫停下来休息。想起过往,几乎都是奔波、劳碌、颠沛流离、写作,再难的地方也去了,再深的难过也吞咽消化了。彻底休息下来的日子,以前从未有过。这次,足够认认真真想清楚许多事。
信任是,把问题托付给自然的趋向,不试图掌控或打断,也不心生怀疑。
更爱自己一些。也更柔软而沉着地爱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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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经一天。以前读不懂的地方,现在感觉有读懂。
华丽繁复,层层递进,刨根究底,逻辑周密。像埃及出现莫名其妙的雄壮金字塔,佛经到底如何由肉身凡人记录、流传下来的,背后也有其他,诸位向佛陀发起连珠炮提问的菩萨,都是资深的角度精确、不屈不挠的优秀访问者……的确,学会如何发问,并且追问不休太重要了。
粪秽无论是增多一些或减少一些,终不能使粪秽变成香洁的……比喻,也是服了。
晚上散步看见大圆月,周围有一大团虹光。用海盐泡澡,早睡。明日能否五点起。早上先一个小时户外运动,上午干点活,中午小睡,下午读书,晚上静坐,早起早睡。珍惜回城前的一周隐居。
及时行乐是,把当下的行动和感受提炼出纯度。不判断,不设限,不焦虑,不怨憎。投入而充分,活出这一刻的天真。如果有了这样的心得,人便可以尝试一切开放的事情,体验种种幻象。
当人们议论,这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但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其实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自己不能够知道目前处在哪个坐标点……还有人连死都不能提,觉得不吉利,最好埋头当鸵鸟。我们对死亡缺乏一种尊重。以前唐望说,惩罚淘气不可管教的孩子最好的方法是带他去看死人。然后让一个陌生人狠狠揍他一顿。
睡前和朋友聊几句。她说以前做心理社区的工作,认识到人表达自己的能量,倾听与承受对肉体与精神也是一种考验。我说我了解。因为我经常是个倾听者。倾听其实是很重要的治愈。类似善行。我随时都愿意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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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一个有趣人。
他帮我拔罐扎针,手摸到我的腿和脚,说,你做过什么运动了,这样结实,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说,以前走过很多路。他说,你看,人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他让助手过来摸我的小腿,说,这肌肉多实沉。他说,你的身体底子很好,心脏健康,总司令官很健康。唯一的问题是情绪。你不能太理性,明白,现在需要回到糊涂。糊涂是一种境界。作为医生我给你的建议,打扮得漂漂亮亮,经常开心,多笑笑,做一些庸俗热闹的事情,谈恋爱。身体肯定都能好。
说,有福报的人谈恋爱会有灵魂伴侣,福报差的才是那种肉体之欢。但你知道人为什么要谈恋爱吗。谈恋爱其实是救人。又说,不能总喜欢那种精神性的高处的美,人世间残缺也要下来看一看。那是另一种美。
拔罐之后,欣赏一下,说,拔罐拔得好单说,重要的还能拔出艺术感。今天拔的是巴洛克风格。我笑得不行。他说,你看,你现在这样笑,是心里发出来的笑声,甜美。以后经常这样笑。
按摩头部的时候,他问我,你感觉地狱在哪里。我说,地狱大概不用死了再去,很多人活着就在经受地狱。身体、心,都有地狱体验。他说,我和你想的一样。有时候我想人活着就是在地狱里,人死了才能走。你看一些人走得很快,很早。他说,糟了,我们可能道破天机。
他说,现在不喜欢讲课,喜欢一线临床。讲课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听了之后多少人会懂。临床,至少见一个帮助一个,真正让对方好起来。我说,是的,都是活生生个体,每一个背后都有自己的历史和来路。
他让我想起以前碰见过的那种人,话里有密码,需要人迅速接应。接应了,他会喜欢讲。
他说,人特别要警惕利诱。所有的事都会养成习惯。诱惑背后基本上都有危险。有些表面看起来很好的事我也不会去做。有一次和人喝酒喝得半醉,我说,宁可变回一个傻瓜。一无所知的人说不定能真正成道。我们懂的都太多了,都是障碍。
他说,明天你会觉得疲惫,只管睡觉。他又重复,记得喝酒吃肉,别再吃海鲜。我说,你让我喝酒,那是晚上喝吗。他说,想喝就喝,随时来一杯。不用提前炒几个菜。抽烟呢,看得出来你不是身体需要,只是情绪需要。情绪需要可以抽几根。但烟对胃不好。咖啡对心脏好,目前你血少,以后再喝。茶只喝炭火烤过的。单枞,岩茶,炭烤的乌龙,那种芳香很足的茶,可以行气,也要少喝。多吃点甜食。
穿大衣时他还在对我说话。是爱说话的阳气十足的男人。
我回到家想想也不知道喝什么酒。朋友前几天送来自酿的米酒,觉得困乏,喝了两小杯,睡一会。不知为什么,见完他很想诵经。诵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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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昨天四个孩子过来做客,睡榻榻米,今天又来一个。吃完晚饭,和群里同修约好一起打坐,一个小时结束后反倒有了精神。开始做面包。做着做着饿了,打开一个罐头。吃完洗澡。又是很晚睡下。
朋友的孩子,一个十岁女孩,来家里住过几次,即便在一堆孩子当中她也显得很特别。爱与人交流,很感性,有感情,经常说出奇思怪想而又认真坦诚。早上一堆孩子吃早餐,我问他们,昨天睡得好吗,做梦了吗。只有她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梦境。见到大人有什么需求,也会立刻察觉,帮忙。
一次,她认真地取出一颗糖果给我,说,我很喜欢你。我说,我也喜欢你,我们抱一下。她高高兴兴张开手臂。一次她在我家住过之后要告别,默默用硬卡纸做了礼物送我,画了一幅佛陀像。我在厨房做面包,她特意走过来看看,跟我聊几句。很少见到这样不认生、不拘谨、不设限的孩子。有一种感情与真诚。
今天跟她妈妈聊天,我说,你以后要付出很多精力照顾这个孩子,她有灵性,跟大多人不一样。不要让她的灵性受到伤害或扭曲。她的特质现在已很明显,只会按照这种特质长大、去生活。想想成年以后,这种灵性如何还能继续保留或发展,这是艰难的任务。而且比上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之类,都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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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禅。那些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地琢磨它、参拜它、议论它,想征服它而开悟的人,应该是走错路了。禅没有路,它是一种象征。
好的作品里都是内气流动。如同好画好字,看到的也满满都是气。
早上醒来,心里廓然茫茫,像雪后旷野。只有两个声音,说,这个世界确实是这种样子。它是这样,无法言说的,悲欣交集的。此时就进入空洞隧道。
站在悬崖顶上的临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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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人潮拥挤的地铁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知道我的心在默默地向一切众生散发慈爱:愿大家无敌意、无危险。无精神的痛苦,无身体的痛苦。愿大家保持快乐。
当我静坐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心在默默地向一切众生散发慈爱:愿大家无敌意、无危险。无精神的痛苦,无身体的痛苦。愿大家保持快乐。
当我看见天空中的飞鸟,水里的小鱼,或是一个陌生人和我擦肩而过,我的心都在默默地散发慈爱:愿你无敌意、无危险。无精神的痛苦,无身体的痛苦。愿你保持快乐。
一段温柔的祈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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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受邀为内文搭配十幅插图的小故事书已出版。文字作者翻译了一本英国诗集,之前也想邀请她配插图。彼此没有见过面,多次邮件来往中,其温柔善良优雅之措辞令人愿意合作。对小姑娘来说,一次开启很重要,也是所谓的缘起。
创作并不是仅仅有才华就可以,需要坚定、恒心。快满十三岁,拿到人生第一笔绘画稿费。
得到一个高级电动缝纫机,高兴极了。她为这些事物吸引,我也放任她玩耍。她说,妈妈,你和别的妈妈太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她说,你会让我做一些特别的事情,有些事别的妈妈绝对不会让孩子做。她指的是我会让她尝试一下各种事的滋味。
她说,还有,你是完全散养的。我说,那散养是让你快乐还是不快乐,你觉得好吗。她吸口气,说,简直太棒了,非常好。我说,散养你,是为了让你自己去培养自律和独立。
话痨司机与我聊天,讲述大量日常细节。比如,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消息的司机,他认为一般就是出事死了。公交车站附近大量停泊的出租车,是司机结束工作之后坐公共汽车,回去很远的家里。一些人去机场不管路况怎样,命令司机必须五分钟赶到。而有些人拒绝付费。司机们习惯去解决一日三餐的肉饼店、小吃铺都被关闭,现在没地方吃饭……诸如此类。我耐心听着。
人世生活诸多艰辛。多出门走走,听人说话。
修补好的杯子回来。用了好几年的老杯,想来它也懂得我的情意。杯子勉强能补上,人的肉身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少能这样补上。只有事先万般爱惜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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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道理都能够在书中学到。自我教育可以持续一生。
黄昏时新认识的朋友闪送过来墨脱茶叶,我说一定尝尝。
反省、祈祷、静止、净化。试图去疗愈自己与他人。疗愈自然与地球的能量。疗愈与外界、他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与内心。不给他人与世界带去更多的破坏与麻烦。
即将过去的一年。
净化内心及过往的业力痕迹。这里面包括很多心灵部分的内容。暂时停止复杂和创造性的工作。把精力放在对身心的关照与清理当中。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学习一些深远的内容。为阿赖耶识下载更多资料或恢复更多的记忆。
除此之外,珍惜那些生活中看起来简单而日常的片刻。处理身体上的一些问题。
也许是到了转折点的年龄,之前度过的那些桀骜不驯的活力过于强盛的生活,经历过的艰苦的旅行、动荡的恋爱、消耗心神的写作以及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被强行克服的劳累,和强烈的情绪的压抑,悲伤、哀痛、孤独、愤怒……所有身口意留下的痕迹,一一结出果实。这是一种业力轨道。
这些印记,并不会因为这几年的读书学习、修习用功以及过着的一种简单而自知的生活而抵消。就像曾经播下的一颗芒草的种子,在其后即便改变浇灌或培育的方式,仍不可能转变成玫瑰。
唯一的方式,接受生长出来的芒草,割掉它们,烧掉种子,净化土地。种下更多玫瑰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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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小故事要撑成电视剧,自然要加塞大量编造。重要的饱含哲思与情感的长篇作品,没有可能被改编出来。《夏摩山谷》这种对人有益的信念题材目前看起来更需要时间。几个早期情爱小故事被一改再改。
顺其自然,把一切交付于未来。
某同行评论我的文字,认为我最大的问题,是把一些重要的有深度的话随随便便抛掷出来。而且不拘形式,过于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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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郊外居所时,时常去观看一条河流。
河流从秋天的碧波荡漾,到寒冬的冰封水面,映衬岸边荒凉野性的白杨树林,一条木质栈道,寂静的远景,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与世隔绝的气氛,是在城市中心的嘈杂和浑浊之中无法感受的。开阔,寂寥。
站在栈道上凝望冰河,听到它白茫茫厚冰之下水流窜动、挤压。偶尔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一种虽然孤身一人却从不觉得孤独的喜乐。
到处走走,再写几本书,好好去爱。时间无多,活得清楚明白。这样不耽误正事。
朋友说,今年虽然是不好的一年,但他决定每天诵《入菩萨行论》三遍,觉得过得很好。我说,你日诵三遍对别人产生了什么益处。朋友说,貌似只对一个人产生了益处,对方也开始每天诵一遍。我说,那对你自己呢。朋友说,这个不好说。益处可能需要五年甚或十年才会显示出来。
我们又聊了一会别的。朋友说,很多人平时看起来乐呵呵的挺好,一到麻烦时候就知道每个人的底处。看人怎么处理和面对麻烦或困难的时候,就知道对方真正的为人。我心想,还是尽量避免去考验别人。人经受不了考验。能够乐呵呵的没有什么不好。何必强迫对方图穷匕首见。
不过人需要精进的朋友,要避免只关注世俗目标或懒惰的朋友。朋友日诵三遍经文在三个月后终于感动到我。之前我觉得经文读过、思维过就可以,不太注重反复诵。但我们会受到身边朋友的影响。对方是有变化的。这种变化有说服力,无形并且直接。
如果杂事忙完,也想规定出一个时间正式开始。选出一部经日积月累,诵上一定数量。
有时去喝茶坐坐的一家卖白玉的店铺,看店的女子把一串黄白玉种颜色并不白润的珠子养得亮光闪闪。她说如果闲来无事,静静坐着,用丝布慢慢摩擦玉珠。虽然不是昂贵的好玉,摩擦久了便闪烁出温润而清透的光亮。
想起曾经买过一块很好的白玉,一直放在抽屉中,忘记拿出来欣赏一眼,更不用说细细把玩、用心抚摸。对物品或人的心态一样,数量与新鲜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惜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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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我的朋友,一落桌就会自顾自说起来。说完一堆话,高高兴兴回家。我基本上已不主动社交,生活中只剩下几个时不时会想起我,提出要来喝茶和见面的朋友。
像一面沉寂的大湖,只有那些愿意时不时往大湖里扔几个石头玩耍的人,才会留下来继续做我的朋友。
现实中的人们谈论世俗之事,即便高级到艺术话题,心仍是有隔膜而彼此无法真诚的。只有涉及生命最真实的那一层,哪怕平时几乎如同陌生人,也会很快心心相印一般。大概因为这是生命最究竟的话题。
朋友叮嘱,再过五年左右,女性身体会逐渐进入断水断电的状态,这几年要注意保持身体体温、末梢温度,让气血流通。明白她的意思。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几年要花一些时间精力去调整身心,住在与自然相近的地方,控制饮食,注意空气、食物、饮水的清洁。保持单纯,无杂念,减少思虑和不必要的脑力及精力消耗。平静接受现实。
唯愿无事常相见。珍贵的是老友、善友。有些朋友时间长了就跟亲戚一样。那天和朋友聊天,说,珍惜之类也无用,人与人不是靠喜欢或发力来维持的。仔细想想,只有缘分两字。
一直记得妈妈从小就告诉我的一个交友之道,对方给了你五分,务必要还回去八分。也就是回报总是要比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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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的旅程有始终。下一次旅途会在哪里开始,如何开始,无法猜测与想象。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这是一个人的旅程。不管多少次,不管多少遍,人只与内在意识同在。
对于世界呈现出来的各种面相,也是这个“我”的内心态度与视野,与物质世界互相折射所呈现出来的镜像。对需要持续生长的内在意识来说,与外界互相折射的所有经验,无论好坏,都有其特别的意义。
只有能够识别和萃取这些经验,内在意识才能由此升级。这是生命之旅程的重要性。借由内在意识的升级,破除镜像,得到解缚。
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什么是不曾在意过的,什么是被疏漏的。什么是犯过的不曾被积聚和彰显过的错误。什么是因果。什么是不应该去做而已做,什么是应该去做而未做。什么需要被放下,又是什么需要被承认与完成。
愤怒中如何冷静,恐惧中如何放松,孤独时如何去爱,病弱时如何治愈,匮乏时如何创造,破碎时如何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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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张照片,你站在园林院落一隅,青石子铺地,白墙青瓦,虬枝老干在怪石嶙峋中,旁边森竹细细。你穿着麻衫布裤平底鞋,脸上已有倦容老态,但眼神明洁,如湖波秋水,盯着绿植掩映的青苔看。我觉得美艳不可方物,呈现出了另一种状态。我猜是在江南的园林,这张照片的场景看上去熟悉。有着同到一处的欣喜。
如今你写作,烈火烧尽成了沃野良田,战场埋名覆盖青松翠柏。你已没有非表达不可的事物,也已彻底地原谅自己、纠正错误、允许自己行走生活。你的文字,像是一场盛大的分享。不再有隐忍与克制,布道的同时,也把文字彻底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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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死去很多次之后,又再遇见,这是爱。当然这相遇不会仅仅是为了快乐。
人生由无数个瞬间汇流而成。只有一小部分瞬间是闪光的,超越的。为了那些时刻,有人付出长久的孤独、哀伤、忍耐与等待。只为在某个瞬间中碎裂。
痛苦是觉知的火焰,发着亮光。接近它最深处的仁慈。
虽然物质世界充满限制,还是尽量地做些什么。重要的是让自己完整。如果感受过生命的完整性,这一趟就有意义。生命的完整性来自于,感受过真正的爱,见过真正的美,历经过悲伤,明白了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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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现实以某种强烈的方式爆破,人的着眼点除了向外,也应向内观察。想一想,生命运作方式是否符合自然之道,是否与外界、万物达成平衡与互惠,伤害多还是建设多,欲望是否无节制,心中是否缺少对生死的深思。
不管人身份如何,死亡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获取人。人不知道会何时死,怎么死。这是生死无常的实相。
在横扫地球的瘟疫疾病面前,一切虚假繁荣平息,世界按下暂停键。人在孤独、恐慌、不可见、不可测之中,被迫回到内在层面。
绝对寂静中,无须特意做什么事。感觉进入山洞闭关,周围一切是无人之境。午后小睡十几分钟。读书到黄昏。买了一只给过路的野鸟喂食的米桶,装上小米放在阳台上。不知道飞鸟会不会注意到。一周后看看米有没有少。
傍晚去河边,冰块声音小一些。在老树下习拳数遍,热汗渗出,大衣脱掉,穿毛衣也不觉得冷。感觉浑身打通、打透,往回走。
每天凌晨如果五点不起来,时间基本上不够用。
早上的冰河,冰块窜动碰撞的闷响声尤其剧烈,不时在耳边突然爆发。内侧融化的水塘,露出荷叶与红鱼,难得它们冰层下度过一冬。原来夏天还能看到荷花。
书稿的出版,来自读者内心有期待的意愿。这是一种召唤。早上突然想到的,人内心的期待与召唤虽然无形,力量却很大。
书不介意争议是非,它需要给予落地生根的感动,为心地播下久远的种子。书是桥梁,为了让人借此过渡。
我的工作方式是,要经历好几年的身心萃取才能写一本新书。年轻时萃取的强度大,内容物比较杂。年龄增大则速度变慢,萃取深度与纯度有增加。量变少。好像超市加工蜂蜜罐装品很容易,高山悬崖上的野生蜂窝千辛万苦搞下来,只是一盘。
大抵上还会再写一个长篇或中短篇故事集。
河边那些巨大而荒废的宅子,有几处亮起零星灯火。常来观察,有一种灵感。这条冰河以后想写在书里。水流在冰块下顶撞,发出沉闷的咕咚声。有一年远方看冰川,听到冰裂和冰块掉入水中的声音,也是这样无中生有的空灵。
答案来临的时候,有可能问题早已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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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里出现过的男人,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作用,又都无法身心合一,得到永恒的幸福。
你笔下的角色,追求一段关系,却毫不在意关系本身,只求能映照自身的完满和残缺。这么说感觉颇为自私,但仔细一想,何尝不是最理想的爱。如果我们只追求自我圆满,而非将许多虚妄和幻想附加在对方身上,这确实是对一段关系最好的保护。然而在无常即圆满的世间,想要遇见这样一个对方,要付出巨大的能量。
这两年,你清理的速度较快了。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告别的意思。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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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书说,这是神性意识的一个游戏,目的是为了捉迷藏,让你“找到自己”。因为神性在一切有形之中放置了它的碎片。
但这个游戏过于复杂和漫长,宇宙神性看起来无聊而寂寞。它缺乏对照就看不见自己的存在吗。
这一两年真是考验人的忍耐与耐力,好像防空洞里人挤人,必须小心地呼吸与等待。
有人在电话里说起她的病痛,说,总有那么几天我感觉自己不在人世。
分配更多时间给内部观想、磕大头与静坐。尽可能多的散步。疾病是整体性、综合性、长期性的呈现,也可以说是业力之果实。
生活本身会让我们真正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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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上,坐在身边的年轻男子,面目清秀,一直低头在手机上玩游戏。这个游戏观察了一会,不用动脑也没什么逻辑,就是随机变化偶然命中。不管积累多长时间,它不建设任何东西。但他长时间这般投入,一定从中获得了释放。
这种暂时隔绝杂想和思流的陷入,对日常人来说是放松。也包括看电视。能暂时阻隔思想,对人来说就是放松。书中,弟子对阿姜查说,一些西方艺术家画画,他们在创作过程中也许是某种禅定。阿姜查的答复是一个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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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旅馆,她在窗边坐着默默哭,泪流满面。我说,你怎么了,是思念他们吗。她说,不是,我非常想念这两天去拜过的两尊大文殊,他们太美了,我忘不掉。还有早上去绕殿时那些拿着佛珠的老人,想起他们觉得很感动。我说,文殊也不会忘记你的。
晚上和寺院格西告别。他对我说一些话,说很多。大意是让我必须知道自己是珍贵的,要很爱自己,因为自己身上有宝贝。而不能想怎么样都可以。当时我想,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是有消极、颓废、自毁这样的情绪。这在年轻时候特别严重。现在毕竟还是在往平静的方向走。
小姑娘成长得很快。天未亮跟着我去煨桑、绕殿,帮忙厨房做饭,和很多僧人在一起吃饭聊天时,安安静静坐着相当耐心,听我们说话并发表意见。她对这些氛围有天然的适应力。接下来我们要继续走。只可惜冰雪天气,天寒地冻。
元旦去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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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穿着我寄给她的西服去孩子学校参加活动。说,这些年你让我与孩子觉得幸福。
这也是我想对她说的话。只是不好意思表达。
问候远方的朋友,最近如何度过。朋友回答我,诵经,干活,与母亲聊天,去山上走路,有时做饭,晒太阳,喝茶。今天继续劈柴。这段时间劈的柴足够母亲一年使用。
他说,我过得很好。没有多余的烦恼。
除夕,洗头换衣,略涂一些口红,穿一条黑色有金线的羊毛半身裙,暗色有金属丝的上衣。喜欢波希米亚或五六十年代嬉皮士风格的衣服。二十几岁时也喜欢,现在这种兴趣又复返。街上人车稀少,地铁站的人更少。去郊外看望一位老人。晚上搭别人的车回到城里。
没有看春节联欢晚会,没有吃年夜饭。也没有回去看望妈妈。
每年的春节会触动内心阴影。这个节日给潜意识带来一些抵触。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逐渐能适应以愿意的方式度过。不再受外界规则给予的捆绑。
大年初一独自在家里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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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越来越近。这是人确切的在世界的时间变少。
老去的标志,知道有些事只能是为自己而做,为告别、回归而做。时间无多,完成今生任务是唯一迫切的事。不再是年轻力壮时或许为了期待、谋求、证明、欲望、表达以及他人的赞同在做。
现在更需要进阶的净化与完成,带着整体意识为更开阔的视野去做。
大理和拉萨。如果没有高原反应,在拉萨更好。人不会觉得孤单,内心有依靠。这是一个有根源有能量场的地方。大理有山有水,清闲舒适,但缺少一种群体性的精神活动。如果精神没有成为生活的重心,人就不能得到生命的结晶。不过是拖延与虚耗。
散步时,对朋友说,想去有古老森林的地方。朋友说,有一个地方有古老森林,不过后来被大量砍伐。那被砍掉的树桩上可以搭帐篷。
今天发生的事,安徽的小松树盆景运到。买了五个花盆、五株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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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抑制一部分人的愚蠢自大傲慢。因为人类的生存息息相关,管理好自己很重要。
管理与净化个体的身语意,能对集体产生无形影响(虽然也许历时长久)。这也是彼此共存的责任。相比起随众波动,徒劳无功,清醒的个人认知与实践能带给自己与他人更多帮助。做点实际而力所能及的事。
所有冲突只有两个源头,一、对实相的无知、不能理解。二、心的不净,滋生各种情绪,猜测、嗔怒、悲伤。
建立净观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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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南订的松茸,切片后放小瓷锅炖汤,只需清水,两根虫草,一些盐,滋味清爽鲜美。
青稞粥,用酥油、盐、牦牛肉碎煮。这是真正的拉萨味道。
早晨起来发现深夜下过细雪。功课后去河边,虽有寒意但仍挡不住春天气息。时节自有规则。每天刚起来的两小时很重要。路边树上到处搭满喜鹊窝,河面灰雁飞翔。
一年四季,日日持续,会有回响。
老先生的书写得好。一样讲法,却有与众不同的优雅与正统风范。怎么说呢,就是非常非常的优雅,非常非常的端正。有些学问僧写书是幽默、精准、敏锐或深邃,老先生的字里行间是优雅与端正。如同明月光。
藏人说,死亡如同从奶油团里抽出一根毛发。大意是,死亡是与现实物质世界丝毫不沾染,光溜溜什么也带不走。并且奶油团中会留下一个空洞。一整天都在想这个比喻。
写作者如果光凭喜好写点东西,也不难。如果与读者之间有情感、精神上的链接,很难放下他们。
上午河边回来,看见大屋,想起《春宴》里庆长在飞机上的梦。在小说里写过的事,有些在几年或一段时间后会成为现实。务必要小心。如果重新写一个长篇,考虑周全结局。为书中人物找到合适归宿地。有点像设计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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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了一个海边的小别墅,每天游泳,看书,听着海浪的声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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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世间活着,一边与无常共存,一边在实际发生的每一个对境每一件事里面,尽最大努力扩展心量。理解与接纳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过关斩将,处理好情绪与心念。反复平衡贪嗔痴慢疑。去反省,去净化。这是每一天都需要面对的功课。
不是去寺院才能修行,有上师才算修行。或者必须取得什么大法才称为修行。不掉入心的圈套就是大清醒。以生活本身去修正、修理、修炼这颗心,修行就在发生。
是否可以容纳下各种人,各种事。
是否无执念。
是否可以快速平衡情绪。
是否常常心生惭愧、怜悯。
是否愿意让他人快乐,而不是增加对方的麻烦与苦恼。
是否常心有戚戚然,一种柔软、纯净的悲伤。
是否愿意原谅任何人。前提是你能够真正“看见”对方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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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里的你还一直是个少女……我希望大家都喜欢你。但是我又不喜欢你被太多人喜欢。”
白发、皱纹已露出迹象。不是少年时瘦削而倔强的那个人。岁月不饶人。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让人细细欣赏,就要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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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孩子,尤其是聪慧敏感的孩子会与母亲同心同德。所以你一定要在她面前把自己打扮得鲜艳漂亮,活出真正的感情。情,是一个人看到喜欢东西的那种愉悦,那种心动。如果不心动,就只是责任。爱是责任。但人间难得的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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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住一口气,静心观望。人心里暗藏的意念踏实即可。”
远方一友常赠我良言,此为善友。今日读他作诗:谁说人生平淡,梦中眨眼,心泉美感,日日清新。
旧年临别之际,幸与禅师一聚。听到讲法觉得心净。
印象最深是他说,般若极为理性。他说,现代的人几乎没有清净的定力,人需要克制自我。一生若不修行,即便是孔子,也会说“老而不死是贼”。修行人几乎不怎么变样,总是一种样子。大概他们情绪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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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世间难以修补,克制意念,保持清醒与理性,简单生活,与自己的身心同在。
为那些真实、珍贵、神圣、有信念的事物而活。
假设还有十年的时间,你会用来做什么,会希望如何度过。
能否无所畏惧地去爱。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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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真正的有深度的恋爱体验中(而不是逢场作戏或半真半假),人的实践感是真切的,深刻的,真枪实弹的。需要探索、触摸自己的心理边界,他人的心理边界。在恋爱中,彼此撤掉社会身份与交际距离,是两个真实生命之间的碰撞。
此交会,试探出彼此内心所有的漏洞、匮乏、阴暗面以及试图隐藏和回避的一切陈年创伤。试探出羞耻与痛苦。甚至让心魔显形。
这是爱与黑暗的不可分割性。它们无法隔离。
这些生命试探,无法示现于社会秩序之前。在文学作品中创作,或者表达,也会被给予嘲讽、讥笑、贬损、压制。是特定社会气氛之下的人群的心理投射。害怕照见内心,回避真情实感。是某种软弱与心力的无能。
情爱与人性、人心最为相关,以小见大,是一个人类命题。情爱题材在欧洲的文学及导演中挖掘深刻,立意严肃,并且多层面阐述与表达,因为人群关注心、情感以及人类普遍性命题。而不是以秩序、虚伪道德面具、人云亦云,遮掩内心之魔。
在极度世俗化欲望之下,情爱被变异成俗世交易的工具。而不是去探索心灵秘密最为直接的道路。
只有投入而诚实地恋爱,而又没有被其中的冲突与创痛压垮的人,或者说,没有被心魔及对方的心魔打垮的人,才会以情爱为道获得个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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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正面心态,保有觉知,这比任何事都难。
“始终不能放弃觉知。哪怕与克里希纳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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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去你的大屋喝茶。你改变了屋内陈设,大面墙纸挂着几幅字画,都是禅意高妙的字。笔力潇洒,略带沧桑感,需要慢慢品悟。茶桌边放一尊铜造像,是度母,开脸在笑,很大,大概一米高。我问你,你怎么想到在正对面放这么大一尊佛像,喝茶凝望,静坐相对。佛像还有个柜子,木质温暖,老款造型。有一排柜子门用玉石镶嵌,雕刻出隐约菩萨相,似笑非笑意味深远。好像《夏摩山谷》书里那个旅馆的房门气息,梦境中一下子想起那位在房中禅坐而去的女主角雀缇。柜子中间放满一排法器,摆得整整齐齐。海螺超大,洁白,水晶透明澄澈。有一件古老铜法器瞬间唤醒我的记忆,想拿起来触碰一下又止住了。
梦到你数次。那一次在山顶古寺,拾级而上的台阶,开满的莲花,如幻似真。第一次梦里去你家,完全是上次见面后相续的情境。你小佛龛里点的那盏酥油灯还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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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珍在去世之前的八个月,口述完成最后一本书。这本书和系列中的任何一本都不同。死亡逼近,痛苦缠身,被孤独与恐慌夹击,瘫痪在床,因此,这本书的表述有前所未有的温柔、优雅、热烈和深情。这种表述会让人心里生起很大的感动与哀伤。
翻译也已竭尽所能。这些复杂和深奥的表述很难找到贴切的中文。有时句式因为太冗长而错乱。
这是一种地球之外的视角,若能体会表述的真意,有助于理解事物更深的本质。
“在健康问题显现之前,几乎永远有一个自尊或表达的丧失。这丧失可能发生在环境本身,在社会情况的改变里。”作者说听到对方这样说,感到一种“很大的悲伤”。
我读到这里,也感受到了。
几乎人类的痛苦都来自于爱、情感、愉悦、信任的匮乏。
按照作者的意思,生命是自己有所选择,愿意来体验一些经历。这也是西方灵性学惯有的论调,即自己决定来体验。这些作者大多认为自己是管道,负责接收讯息。瘫痪、早逝。即便在最痛苦的阶段,他们仍甘愿被当作工具使用。
这套书几年前去台北看见正版,又厚又重,背了三本回来。表述相对复杂艰涩。前几年读几页还是放下,繁体字密密麻麻,词意需要高度的理解逻辑。巨大的功课。最近读完系列的最后一本,感觉能理解了。把之前的书又翻出来。三四天高强度阅读。
作者去世很早。
“身体永远试着疗愈它自己,而甚至最复杂的关系都试着解套。在所有的疾病背后,都有表达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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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吃完饭和小姑娘去河边散步。对她说昨天睡前我仔细读了两个人的一些新闻与资料。一个能够赚钱到近千亿的山西富商,后来入狱二十年;一个父母残疾家境贫困的孩子,成为网红后被榨干商业价值又扔回了农村。
我说了一些想法,探讨深处的问题。现在我们能够交流这些,她也都认真思考。富与贫穷差异悬殊,人之命运高低起伏,怎不令人感慨。以及背后隐藏的严重的社会问题。
她说,你怎么喜欢看这些了。我说,社会与人类的问题我们都应该关心,至少有了解,这样才会有深入认识。其实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命运中如果没有特别的眷顾,都是茫茫飞絮,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环境与人群里有特别恶的东西,包括一些貌似让你成功、富裕的表面与形式的诱饵。以及一些画大饼说假话的人。这些都需要人有一种特别的眷顾。
所谓特别的眷顾,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学习真理,以清醒正直处事,安贫乐道,秉性有贵格。再没有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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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次想起你提到的冰冻的河,河水初融时,冰块碰击的声响。我所住的地方离海边近,不过是港湾,照理说不能听到海浪声,可我时常在夜里会觉得听到一阵阵的海浪声。当感觉到我们的生命与自然里一些永恒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就很安心。”
来信中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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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读者提到二十年的阅读心生感触。
从二十多岁写到现在,我从不避讳谈论生老病死,也不回避肉身无常。相反,深切地去思省与体验这生命的过程,让人产生谦卑、宁静、明晰与精进。而不是去遮掩自己的人生暗面。或勉强维持肉身青春。
《夏摩山谷》带来源头般的稳定支持。没有任何偏见或攻击能够带给它一点点损毁。作为饱受争议的作者,明白写作需要忍辱的铠甲,始终不能失去真诚而开放的勇气。感受到所有内心旅途的汇总,带给我的个人生命的支持。我也知道这本书会给其他很多人带去支持。
这一两年一直在以功课、学习在净化整理与修复自己,有了时间去持续专注地阅读,学习真正重要和有效的知识。也见到身边各种变故与生灭。世间脆危,人生无常,需要简化与提炼人生。只做最重要的一些事,留更多时间给爱的人。
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实很少,不过三五件。值得去付出爱的人很多,应该关切更多人的内心与共同命运。
人的精力、时间都已不能再浪费。心灵之道随着年龄增加则越发珍贵。作者十年八年才出版一本作品,觉得这样固然很酷。但我依然很精进。只因充分认知到,人生可用来健康写作的十年八年并没有很多次。是可数、有限的。
有人说,一位作者能尽情写作的时间是四十岁之前,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受到身体拖累。
之前有位朋友告诉过我期限,所以我知道自己不会写到很老的时候。我有完成任务的期限。身体糟糕的时候,问自己,你完成了吗。觉得基本完成。哪怕是百分之七十,并没有到百分之一百。
不算特别努力,但该做的都做了。任何时候回途没有牵挂。
二十年写了近二十本书,动用了长篇、中短篇、散文杂文、采访、摄影等各种形式,也算是充分地使用着写作。起初,写作出发于自己的心,也只为自己的心。后来,写作出发于更多人的心,也为了更多人的心。即便到最后,这一切都会归于空性。如同河流进入大海。
关乎内心建设与个体成长,写作是值得尊重与虔敬的工作方式。
长篇小说能够完整构建与呈现写作者的世界观、价值观。它仍是核心表达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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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雅鲁藏布江的渡船,现在已经没有了。2004年去的时候坐过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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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小睡,在意识中看到自己未来老去的样子。最近在额头上有两根头发全白,其他的还是漆黑如常。看着这一刻心里平静。然后醒了。有时觉得肉身之中的这个意识从未改变过,一如少年有知时。
人会老是很好的事,像花会谢,任何事有个过程是很好的。不变多恐怖,谁愿意做一朵塑胶花。想起去看一个朋友,第一次见面,他在阳光下看我,说,你的脸多柔和,像个婴儿。我知道那是因为脸老了,眼角下垂,眼神宁静。开始透露出容纳一切的表情。
“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刚在书中看到说,雪落在不同地方,唯有落在竹叶上的声音最雅。晚上就听到微妙雅音。早上走到湖边去看了看冰雪。水漫上栈道,与枯树一起冰冻。方圆无人,独自欢欣。
每个醒来的一天,都需要心存感谢。踏实、平静、高高兴兴。最终,这个看到的世界是“有魔力的、壮丽的、庄严的”。
夏天的荷花香气,冬日的满湖冰雪。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容纳。变动中的不变,不变中的万变。雪后荷花塘,看完一个轮回。夏天的荷花香气还在心里。
保持清醒的喜悦与平静。看到生活中重要的与不重要的区分,学习自处,懂得什么是思念、感恩与珍惜。在生死的现实中,深深地去感受每一个瞬间的显示。
终究会慢慢地看到,世间是一场梦。
想和喜欢的人喝杯茶,天涯海角,看一眼雪山。
-终-